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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難開始了

金喬覺的王子身份雖然從未得到承認,但衣食無憂,幾乎沒參加過體力勞動。後來進入了國學,讀的是聖賢書,習的是科舉業,對軍事武技自然是一竅不通。他自小對打打殺殺之類的遊戲不感興趣,學習中國儒術之後,一舉一動,如禮如儀;一言一行,溫文爾雅;修身養性,循規蹈矩。久而久之,他從心靈深處排斥武力,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投身到赳赳武夫的演兵場。因此,當金喬覺走上花郎校場,就像狗熊照鏡子,立刻顯了原形——拙手笨腳,洋相百出。莫說劍術、跆跟[12],就連一些最基本的擊技動作,別人一看就會,而他練習半天卻依然不得要領。更要命的是,他不僅僅嚴重缺乏習武的天分與才能,而且天生體質孱弱,力氣嚴重不足。沒有強壯的身體作為基礎,練習任何武術都不過是嘴上抹石灰——白說!沒有充沛的體力做後盾,所有的技巧都是花架子。

改變體質、增強體力,不是一日之功,而且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必須下苦功夫,日積月累,長久堅持。於是,金喬覺在同組郎徒們的指導、敦促和監督下,開始了艱難的磨煉:扎馬步,負重越野,徒手攀巖,潛水泅渡……

馬步,是習武的一種基本功。一開始,金喬覺沒有把扎馬步當回事,不就是半蹲著站立嘛,又沒有什麼複雜難學的動作,有啥了不起的。可當他真的投入練習之時,才知道其中真實的滋味——原來,長時間保持蹲馬步的姿勢,遠遠比爬山跑步勞累。不一會兒,金喬覺的小腿肚子就開始抽搐,大腿肌肉顫悠,膝蓋酸脹……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幾乎是本能地挺直了一些。然而,未等他輕舒一口氣,頭頂上就挨了重重一擊:“砰!”原來是李貞炫。李貞炫指著他的腦門喝道:“讓你扎馬步,不是戳木頭樁子!你兩條腿直挺挺的,豈能達到訓練效果?”

說著,李貞炫又氣哼哼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後揚長而去。說實在的,金喬覺並不是有意耍滑偷懶,那不過是由於身體條件反射的自然調整。因而他感到很委屈,眼淚刷地一下湧了出來。不管委屈不委屈,馬步還是要繼續扎的。金喬覺又堅持了一會兒,雙腿從腫脹變得沉重麻木,好像真的變成了兩根木頭樁子。漸漸地,他感覺自己的尾巴骨上長出了一個鉛砣,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重,一個勁地向下墜、向下墜,一直要墜向無底深淵……

他咬緊牙關堅持著,又不敢過分向上用力,生怕再次招來李貞炫無情的巴掌,所以那股子下墜的力量愈發顯得肆無忌憚。漸漸地,他的雙腿越來越彎曲,屁股不斷下墜——

“彭!”金喬覺的屁股上挨了狠狠一腳,整個人差點被踢得飛起來,踉蹌了好幾步才沒摔倒。他扭過頭,發現踢他的是薛明哲。薛明哲相貌堂堂、舉止周正,就算是剛剛踢過人,依然神色自若。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金喬覺,你是扎馬步呢,還是拉屎呢?像你剛才那樣蹲著使勁,很像是腸干便秘的模樣。”

說著,薛明哲蹲在金喬覺原來的位置,活靈活現地模仿著他剛才齜牙咧嘴、痛苦不堪的狼狽模樣。

“哈哈……”所有的人都被薛明哲的表演逗得大笑起來。而金喬覺恨不得找一個老鼠洞鑽進去。等大家笑夠了,薛明哲又補充說:“金喬覺,你現在已經不是自由散漫的老百姓了,你是花郎徒,而且是中央花郎的一員,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你沒聽說過‘郎妝決意’嗎?花郎,就算明明知道即將赴死,也要從容不迫,保持絕美的容妝。甚至連髮髻也要一絲不亂。”

薛明哲的大義凜然,使得金喬覺愈發無地自容,恨不得再扇自己幾個耳光。儘管屁股依然在疼痛,但他感到自己的的確確應該挨踢。

雙腿必須彎曲得恰如其分,不能直挺,也不敢下蹲,而且旁邊還一直有警惕的眼睛在監視著自己,金喬覺再次紮起馬步來自然是艱難萬分,但唯有堅持、堅持、再堅持。他不知道堅持下去的結局,卻知道放棄的後果:被同伴鄙視,被他人唾棄,永遠無法抬起頭來。十四五歲的少年,正處在向青春期轉變的階段,脆弱叛逆、爭強好勝,往往把可憐的面子、他人的評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所以,金喬覺真正懼怕的不是李貞炫的巴掌、薛明哲的腳踢,而是怕丟人現眼,怕栽面子。正是這種愛面子的心理,讓他的意志佔了上風。本來,他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更不曾建立牢固的信仰支撐,因此,他此時堅持的意志很盲目、很混沌,甚至很渺小、很卑微,但不管如何,能給予他當下以力量,能讓他硬著頭皮堅持下去就好。

意志力這種來自心靈的東西與體力不一樣,不是越來越弱、越耗越少,而是像金剛王寶劍,越錘煉越堅韌,越鍛造越剛強!有那麼一個階段,金喬覺感到自己的體力真的已經完全耗盡了,似乎連體內的元氣也徹底枯竭了,頭暈目眩,心尖打戰,馬上就要虛脫了……然而,就在即將癱軟下去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一雙殘酷無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視著自己,冷冷地看著自己即將墮落,冷冷地看著自己即將沉淪!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把心一橫,咬緊牙關,再次堅持了下去。也是在這一瞬間,他分明感到從心靈深處迸發出了一股力量,沿著經絡血脈傳到了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地方!於是,那種極度疲憊的感覺漸漸遠去,肌肉關節的酸麻脹痛也越來越輕微——金喬覺平生第一次超越了生理極限,也第一次體會到了意志力、信念力——心靈力量的不可思議。

成功頂過了身體的疲勞極限之後,金喬覺的身心都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解脫了出來。心理越輕靈,身體越放鬆,也就能堅持得更久。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或許是熟能生巧,或許是急中生智,或許是心中有了空閒也就有了旁騖的精力,練習扎馬步的時間久了,金喬覺漸漸發現其中有不少竅門:身體的重心前後左右經常循環變換,不但可以節省力氣,減少消耗,而且還可以避免單一枯燥;兩腳之間的距離、腳掌的角度,都可以悄悄地以旁人難以察覺的極慢的速度挪移。如此,可以充分調動並利用不同部位肌肉的力量,心中還會萌生一種“偷食禁果”的樂趣。而最有效、最美妙的方法,是將全身的肌肉、筋骨、神經放鬆、放鬆、再放鬆,盡量不用勁、不著力,就像一坨肉自自然然地堆在地上一樣。能發現並掌握這些技巧,金喬覺很是為自己的聰明而驕傲,心裡不停地為自己喝彩,臉上也洋溢著紅亮亮的神采……

“咚!”

正在得意忘形的金喬覺突然受到一股巨大外力的撞擊,由於他的雙腿、雙腳都沒有用力,所以真的就像一坨死豬肉一樣被拋了起來,扔了出去,然後重重地落在地上。

是崔正勳,也只有崔正勳具備這種蠻力。他平時龍行虎步,步幅極大,呼吸聲極低,腳步聲卻極為沉重,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堅硬的路面上踏出一個坑似的。金喬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他惡狠狠地踹了一腳,其疼痛狼狽,其悲慘模樣,可想而知!故而,連旁觀者金聖洙也看不過去了。他上前一步,說道:“崔正勳,你幹什麼?金喬覺馬步扎得好好的,礙你什麼事?為什麼要踹人家?”

崔正勳不慌不忙,指著痛苦倒地的金喬覺說:“具體為什麼,你得問他。”

“是你無緣無故地出腳踹了別人,為什麼反而要追問人家呢?我看你是無事生非,在故意找茬!如果你說不出正當的理由,等下有你好看的!”

金聖洙是這個七人小組的首領,不但出身門第高貴,而且入花郎道最早,武功劍術最高。整個中央花郎道一千多人,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崔正勳雖然力大如牛,但若與之交鋒,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因而,聽到金聖洙這樣說,崔正勳不由得也有些慌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他並不是在扎馬步……”

“嗯?你說什麼?”正在關注金喬覺的金聖洙,轉過頭來斜了崔正勳一眼。

崔正勳趕緊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他剛才那會兒只是擺了一個花架子,並不是在真正用功扎馬步。也就是說,他的雙腿、雙腳、腰身都沒有用到力,所以我並沒有發力,只是出其不意地輕輕踢了一下,他就摔倒了。”

“人家摔出去那麼遠,還說你沒用力?”

“……”崔正勳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樸再熙插話說:“就算是崔正勳用的勁大了一些,金喬覺若是全神貫注地扎馬步,身體也只應該晃幾晃,無論如何也不該摔出去那麼遠。”

“是啊,”昔鍾赫接著說,“作為一位郎徒,不管是戰場對敵,還是平時生活,必須動如脫兔、穩如磐石。扎馬步,就是為了鍛煉下肢的穩定力,雙腳必須像樹根一樣牢牢抓在地上。若是在練習時肌肉不繃緊,腳趾頭不用力抓地,如何能達到效果?”

看到其他人都在為自己說話,崔正勳的口吻也硬了不少:“是啊、是啊,我就是發現金喬覺只是擺出一個花架子,全身鬆鬆垮垮,並沒有真正用力,所以才教訓他的。”

新羅社會等級分明,規矩森嚴,“以下敬上”是花郎道乃至全社會的基本守則。前輩教訓後輩,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身處上位的人也不能故意刁難他人。因而,金聖洙說:“金喬覺是不是用了功,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轉而面向金喬覺問道:“喬覺,你不用害怕。我問你,要實話實說。你剛才扎馬步時,是不是按要領做的?”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像這一類的事情,是不是用了心,唯有當事人自己的心裡知道,其他人的結論都不過是無根無據的猜測。金聖洙這樣問,無疑對金喬覺十分有利,只要他輕輕點一下頭,就會將崔正勳置於十分被動的境地。而且,任何人都拿不出證據反駁。可是,半晌後金喬覺卻搖了搖頭,承認自己剛才的確是在敷衍了事。

在這一剎那,金聖洙對金喬覺先是失望極了,繼而是莫大的喜悅:所謂君子不欺暗室,就是這樣吧。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不撒謊、不自瞞,無疑是十分珍貴的品質。也就是在這一剎那,他發自內心地喜愛上了這個看起來有些呆呆笨笨、傻傻乎乎的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