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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食惡果,因果自負

劉均佐先後娶了一妻三妾四位夫人,卻只有正室生育了一兒一女。他的小女兒從小嬌生慣養,脾氣古怪。有其父必有其女,劉均佐對下人十分苛刻,他的女兒對傭人、丫環更是異常殘暴,稍有不順心就拳打腳踢,撒潑放刁。她本名叫荷香,因她心地凶殘、歹毒,有了一個不雅的外號:惡狼。偏偏這荷香的頭腦很靈活,一會兒一個鬼主意,一眨眼就是一個餿點子,總是想方設法整治身邊的傭人取樂。那些跟隨她的丫環整天提心吊膽,心裡恨透了她,卻從來不敢表露。

這一天午後,荷香在三個丫環的服侍下,來到西湖邊上遊玩。

當時已是中秋時節,一陣西風吹起,瀟瀟秋雨落,西湖之畔遊人疏疏。

荷香感到甚是無趣,就讓丫環們為自己撐起雨傘,走過斷橋,到白堤上閒逛。她無聊透了,就在湖堤上忽左忽右地搖擺著。這下可苦了為她打傘的小丫環,只好跟著她打擺子似的左右亂跑……

“砰!”

在湖堤邊緣為她舉傘的小丫環,冷不防被她狠狠撞了一下,嘰裡咕嚕滾下了堤岸,落入了水中……

幸好,堤邊的湖水不深,沒有被淹著。然而,小丫頭的衣服全部濕了,在冷風裡一吹,凍得渾身哆嗦,牙齒咯咯直響。荷香不但不可憐她,反而從中發現了取樂的方式:她故意走在湖堤的最邊緣,然後冷不防一膀子將另一個為她打傘的小丫環撞下堤岸……

又一個小丫環變成落湯雞,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三個丫環都落了水,全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她們雖然不敢反抗,但心中都對荷香的惡意捉弄、侮辱欺凌,產生了刻骨的仇恨。當她們走到長長的錦帶橋中部的時候,荷香再次故意用肩膀向一個小丫環撞去——

她三番五次的惡作劇,小丫環們心裡早有了準備,時時刻刻保持著警覺。所以,當她再次使壞時,那個小丫環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荷香突然撲了空,腳下收束不住,一頭栽到了橋下,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錦帶橋下的湖水不比堤岸邊,深達一丈,那時候的女子又都不會游泳,因此荷香在湖水中頭出頭沒,沉浮掙扎,不停地呼救。

然而,橋上的三個小丫環,看著她痛苦掙扎,卻無動於衷!

這個荷香平日仗勢欺人,對丫環們隨意辱罵毆打,早已播種下了仇恨的因緣。今天,她再三推她們落水,百般戲耍,她們更是忍無可忍,義憤填膺,對她恨之入骨。因此,當荷香落水之後,看到她的痛苦、她的恐懼,三個小姑娘們的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種快感,一種罌粟花一般的美感!

她們任荷香呼救、掙扎,卻升不起一絲憐憫之心,只是冷漠地旁觀,臉上甚至還帶著邪惡的微笑!

荷香感到,死神已經牢牢抓住了她的雙腳,正在一點點向湖水深處拖拽。她拚命掙出水面,向她的丫環們呼救:

“救——”

她剛張開嘴,湖水便猛然灌了進來,嗆得她心肺炸疼,再次沉入冰冷的湖水中。當她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最後一次露出水面,最後一次求救的時候,她忽然從丫環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十分熟悉的表情——她日常捉弄、折磨她們時的那種邪惡的愜意!於是,她明白了,罪惡的花朵終於結出罪惡的果實!自己的掙扎、呼救都是徒勞的。

三個小丫頭最初看到荷香落水時,因為凝結在心頭過多的仇恨蒙昧了她們的良知,所以她們任她沉浮,壓根就沒想到出手相救。直到荷香真的就要沉入湖底溺水而亡的時候,她們才突然醒悟過來:天哪,她是和自己一樣的生命啊!然而,她們也都不會游水,只能拚命呼喊求救。但是,秋涼雨冷,白堤上根本沒有遊客,兩邊的湖面上也沒有遊船。而且,就算有人聽得見她們的呼救,也已經晚了,荷香已經沉入了深深的湖水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

三個丫環趕緊逃離了錦帶橋現場。

為了掩飾自己見死不救、任憑小姐活活淹死的罪行,她們悄悄商量著辦法……

天漸漸黑了下來,可是外出的女兒還沒回來。劉均佐擔心出事,在客廳裡坐臥不寧,來回踱步。忽然,女兒的三個貼身丫環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家門,失魂落魄地說道:“啟稟老、老爺,小、小姐……”

“小姐怎麼啦?”

“小姐不、不見了!”

“啊!”劉均佐氣血攻心,差點昏厥過去。管家趕緊將他攙扶到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喘息了一會兒,追問道:“小姐是和你們一道出去的,如何失蹤了呢?”

一個口齒伶俐的小丫頭說道:“午睡起來後,小姐說家裡憋悶,讓我們陪同她到西湖邊上遊玩。可是,今天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所以湖邊的遊人很少。小姐嫌冷清,就叫我們與她捉迷藏。誰知道,玩著玩著,我們就找不到小姐了。我們在西湖邊上找了好長時間,總也沒有看到她的蹤影,只好……”

劉均佐一拍茶几,喝道:“找不到小姐,你們回來幹什麼?趕快去找!若是找不回小姐,看我如何收拾你們!”

劉均佐將家裡所有的傭人、長工、夥計、丫環,統統派了出去,幾乎翻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也沒發現荷香。那三個小丫環心裡有數:這會兒,荷香早已沉入湖底,被那些魚、蝦、王八啃食著呢……

 

白堤的那一端,即是西湖中的名勝之地——孤山。

這一天下午,布袋和尚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也不與寺僧打招呼,默默地坐在了山頂上的賞梅亭。

孤山自古以梅著名,但現在遠遠不是賞梅時節,布袋和尚坐在這裡幹什麼?

涼風徐來,有雲起自西山,漸漸向西湖鋪來,天色漸漸變得有些暗淡,細雨飄落下來。這時候,閉目靜坐的布袋和尚忽然睜開眼睛,急急忙忙站立起來,向孤山之下的白堤方向望去。

 

拂波雲色重,灑葉雨聲繁。

水鷺雙飛起,風荷一向翻。

空濛連北岸,蕭颯入東軒。

……[1]

 

透過濛濛細雨,他看到四個少女沿著白堤走上錦帶橋,慢慢向孤山的方向走來。忽然,其中一個少女“撲通”一下落入了湖水之中。

然而,少女畢竟不是青蛙,所以不但沒有青蛙入水後的逍遙自在,反而手腳無措地胡亂撲騰起來,拍打出朵朵潔白的浪花。有違常情的是,橋上的那三位少女不但不急切施救,反而像是看戲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水中的同伴掙扎、沉沒……

布袋和尚飛快地跑下孤山,跑過足足一里長的白堤,跑到了錦帶橋上。然而,此時橋上、橋下都已經沒了人影。他顧不得脫掉衣衫,奮力躍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布袋和尚連續潛了幾次水,終於在湖底摸到了荷香,將她拖到了堤岸上。但是,他打撈上來的荷香沒有呼吸,沒了脈搏,已經成了一具冰涼的死屍。他也不管死活,將荷香面朝下扛在肩上,向孤山寺走去。

一路顛簸,灌進荷香肚子裡的湖水雖然倒了出來,但她依然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孤山寺的幾個僧人看到這個大肚子和尚扛著一具女屍進了寺院,很是吃驚,趕緊關閉了僧堂的門,不肯讓他進來。布袋和尚無奈,只好將荷香扛進天王殿,仰面放在了拜佛的蒲團上。

孤山寺的那幾個寺僧很是好奇,便悄悄溜了過來,從門縫向裡面張望——

這一看,他們大吃一驚,看了滿眼的煩惱:那個仰面躺在蒲團上的少女,雖然沒了氣息,卻依然像睡熟了一樣嫵媚漂亮。而那個胖和尚,居然俯下身子,去與她親嘴兒!

佛門清淨之地,豈容褻瀆!他們一腳踹開大殿之門,一起闖了進來,叱問布袋和尚:“你這狗膽包天的花和尚,簡直無恥至極,竟然在佛殿之上猥褻女屍!”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我無恥,你們無知!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是在救她的性命呢。”

“你騙鬼吧,你明明是與她親嘴兒……”

“我那是往她嘴裡吹氣呢。”布袋和尚解釋說,“她落入湖中溺水了,一直沒有恢復呼吸,所以必須向她胸腔裡吹氣。我已經吹得累了,你們有誰來替換替換我?”

聞聽此言,那幾個僧人一起向後退了一步。其中一個人說道:“我們出家人,不能與女人肌膚相觸。我勸你也不要再做有違佛門戒律的事情。”

布袋和尚冷笑道:“你們這些人,嘴裡說普度眾生,卻為了避嫌,見死不救,算什麼修菩薩行的人!”

那個僧人說:“阿彌陀佛,僧人必須有所忌諱。八十多年前,杭州刺史白居易,他是馬祖道一的法孫佛光如滿的得法弟子,法號香山。他見本寺一株石榴花開得極為鮮艷,曾經專門題詩說:

 

山榴花似結紅巾,容艷新妍占斷春。

色相故關行道地,香塵擬觸坐禪人。

瞿曇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

 

“香山居士以此提示僧眾,不可見色生情。所以……”

布袋和尚笑著說道:“你們這幾個人,因為天生的光頭,就來冒充和尚。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賣弄!你們可知道白居易另一首寫花的詩嗎?”

那幾個僧人搖搖頭。

布袋和尚接著說:“白居易晚年,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重修了洛陽香山寺。所以他才號‘香山居士’。自然而然,那時的香山寺住持凝公禪師,也是他的知音道友。一年春天,白居易又一次來到香山寺。快走到凝公的方丈前時,他忽然看到佛殿前的花壇裡奼紅嫣紫,一片錦繡。由此,他吟出了一首別具一格的《僧院花》:

 

欲悟色空為佛事,故栽芳樹在僧家。

細看便知華嚴偈,方便花開智慧花。

 

“你們聽,這首意趣盎然的禪詩,可以說深得‘花道三昧’。我們僧人在寺院裡種花,一方面是為了美化環境,另一方面是為了在欣賞花朵美麗的同時,從中感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禪機。花開花落,示現的都是真如妙理,可以催開我們自性之中永不凋謝的智慧之花。”

最後,布袋和尚又說:“你們不是叫我花和尚嗎?那麼,我就給你們吟一首花和尚的詩:

 

和尚風流也出群,卻來花下伴紅塵。

誰知醉臥聲歌裡,猶自青山臥白雲。

 

眾僧凜然一顫,因為他們從布袋和尚的詩意中,感受到了一個禪者出污泥而不染、處熱火而清涼的灑脫境界。

僧人們看那少女依舊死色沉沉,毫無生機,便滿懷悲情,誦起了大悲神咒: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羯帝爍缽囉耶  菩提薩埵婆耶 摩訶薩埵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