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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動,便不會被外來的煩惱所動搖

契此被人扔了一頭、一脊背的牛糞,渾身臭烘烘的,只好返回天華寺,清洗污垢,更換衣服。正當他用木棍從僧衣上往下刮牛糞的時候,方丈和尚走了過來,問他:“契此,你衣服上怎麼沾上了牛糞?”

面對愁人說憂愁,說到憂愁愁煞人。

雲清和尚一句話,正問到了契此的傷心處,所以,他未曾開口,委屈的淚水先流了下來……

等雲清和尚弄清了原委之後,問契此:“契此,若是你當場抓住往你身上扔牛糞的人,你會打他嗎?”

契此搖搖頭。

雲清再問:“你會罵他嗎?”

契此再次搖頭。

老和尚第三次問道:“雖然不打不罵,可是,你心裡憤恨那些無緣無故辱沒你的人嗎?”

這次,契此說話了:“師父,我恨,我恨極了!我對那些不分青紅皂白、隨意侮辱他人的人,恨之入骨!”

雲清和尚輕輕搖著頭說:“契此,你錯了。你要知道,一念嗔恨心,火燒功德林。你對眾生心懷怨恨,如何能增長福慧呢?一個修行人沒有福慧資本,如同一個遠行的人沒有飲水與乾糧,如何能到達目的地呢?”

“可是,師父,”契此說,“他們忠奸不分,善惡不辨,以侮辱別人為快樂……面對人們的惡語相向,我該怎麼辦?如何擺脫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面?”

雲清和尚嚴肅地說:“擺脫,就是逃避。人生,任何事情都要直面相對,要直下承當!所以,你不但不能嗔恨眾生,還得發自內心地憐憫他們,寬容他們。面對憤恨與加害,你要面帶真心真意的微笑。”

契此苦笑著說:“師父,這也太難了吧?如何能做得到呢?”

雲清和尚不答反問:“契此,你從僧衣上刮下的牛糞放到哪裡去了?”

“放在地上了。”

“你洗過頭的污水呢?”

“灑在地上啦。”

這時,老和尚指著腳下的大地說:“大地寬厚,無論什麼塵垢都能容納。就算你把牛糞、屎尿、膿血等最為污穢的東西強加於它,它也平靜地接受,並且毫無悖逆之意。所以,我們的心要安忍如大地,寬宏如大地。佛經上說,彌勒佛為菩薩的時候,常施一切樂,不殺不惱他,忍心如大地。”

契此低頭看著自己弄到地上的污垢,若有所思。不知過了多久,他依舊垂著頭問道:“師父,菩薩六度法門中的忍辱行,應該就是宏忍如大地吧?”

無人答應。他抬起頭,哪裡還有老和尚的身影。眼前一片空空蕩蕩,好像雲清方丈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契此再次審視腳下的大地。

它厚重,負載山川草木萬物,無論鮮花野草,不管臭蟲跳蚤,它一概默默接納;它寬宏,任你豬拱雞刨牛羊踐踏,任你鼻涕吐痰拉屎撒尿,它自安然不動。

契此忽然明白了:忍辱,之所以能受他人的侮辱、傷害而不生嗔恨心,關鍵是自心不動!也就是說,心安住於法理上,就能產生堅韌不拔的意志力,就不會被外來的煩惱所動搖。忍,看似柔弱,卻內在剛強,無限的忍耐,就是無限的剛強。能忍不可忍,經歷萬般苦惱而內心不變初衷,福慧可得,道業可成,就能覺悟無上菩提!

契此心中豁然開朗。

 

契此勇敢地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人們依舊毫不留情地諷刺他、挖苦他,他的心如如不動,所以臉上依舊能保持和善的微笑。他時常平白無故地遭人白眼,莫名其妙地被人謾罵,他不惱不怒,彷彿是沒心沒肺的石頭人一般。

當然,契此不是沒心,而是不動心。因為心靈安住在湛然不動的空明境界裡,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謐。而這種安詳、清淨所帶來的身體放鬆與心理愉悅,又是人間任何娛樂、快感都無法企及的。

從此,契此真正成了一個笑面菩薩。

一天,契此正在路邊的一塊稻田里彎腰除草,忽然,“撲通”一聲,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落到了他面前的稻壟裡,飛濺起來的泥水弄了他一臉一身。

是一隻草鞋,一隻沾了一大坨泥巴的破草鞋。一隻破草鞋無論沾不沾泥巴,都不會自己飛過來。果然,路上站立著一個滿臉壞笑的年輕人。他說:“和尚,聽說你專門愛找破鞋,所以我送給你一隻。”

契此當然知道年輕人是借破鞋來挖苦自己,但他依然雙手合十,滿臉堆笑,真誠地說道:“謝謝您的佈施。一隻破草鞋看似沒有用處,但放入田地之中,卻是上好的肥料,能使稻穀豐收。我要將寺田收穫的功德回向給您,願三寶加庇於您,福壽安康。”

說著,契此不卑不亢地將破草鞋塞進稻田里,繼續彎腰拔草。

年輕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局,他尷尬地愣了一會兒,沒趣地走開了。不過,他很是不甘心,招呼來幾個在路邊玩耍的兒童,在他們耳邊說了些什麼。於是,頑童們衝著契此唱道:

 

一隻破鞋沒有對,花和尚愛聞騷臭味;

一隻母豬發了情,胖和尚騎著上京城;

一隻狐騷成了精,專門來找大肚子僧;

……

 

孩子們唱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契此充耳不聞,神情故我,照常勞作。年輕人只好悻悻而去。

一次,契此到集市上購買農具。一個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只顧埋頭趕路,與他撞了滿懷。兩個人都被碰得頭暈眼花,極為疼痛。小伙子年輕氣盛,不但不檢討自己的過失,反而開口罵道:“你瞎眼啊?往老子身上撞!”

契此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注意,碰疼您啦。”

小伙子卻不依不饒:“說聲對不起就算完啦?你弄髒了我的衣服,怎麼辦?”

契此馬上用手去給他拂拭並不存在的塵埃。誰知,小伙子惡聲呵斥道:“拿開你的髒手!別沾上我騷味!”

契此為了求得小伙子消除怒火,頻頻向他賠禮。這時,街上的人們看不過去了,紛紛指責小伙子無理取鬧,太不像話。小伙子滿不在乎,指著契此的鼻子對大家說道:“你們知道這個和尚是誰嗎?他就是那個愛撬寡婦門的花和尚!”

“呸,原來是他呀!”

“我說怎麼滿街的騷臭味呢,原來是這麼回事!”

“……”

人們的正義感、同情心立刻沒了蹤影,反而出言不遜,謾罵契此。也不知是誰先向契此投擲了一片爛菜幫子,於是,人們紛紛將各種污濁的垃圾拋向契此……

契此一言不發,默默承受著。他沒有快步跑開,沒有用手遮擋,甚至沒有任何條件反射的躲避動作!

一塊磚頭夾雜在垃圾雨中,向契此飛過去……

“小和尚,快躲啊!”一個女人尖利地喊叫著。

契此像是沒聽見,任那磚塊砸在了腦袋上,砸得鮮血直流……

“契此小師父,你傻呀?快跑呀!”

依舊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契此感到這個嗓音有些耳熟,下意識地向那邊瞟了一眼,於是他看到了一個淚流滿面的女人——那個曾經當面指證他的女人!

契此生怕女人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便轉身向集市外面走去。人們見他頭上血肉模糊、鮮血直流,也便罷了手,不再向他投擲雜物。

契此走到鎮外的一條小河邊,默默清洗著臉上的血漬與污垢。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未等他反應過來,“撲通”一聲,一個人五體投地,跪倒在了他的跟前。

是那個女人!就是她,將契此推進了萬丈深淵!

她披頭散髮,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腦門碰得土地砰砰作響。

契此被她近似瘋狂的舉止弄愣了,他一個僧人又不能用手去拉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總算不再用頭撞地了,卻又左右開弓,乒乒乓乓扇自己耳光。契此趕緊說道:“施主,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女人痛不欲生地哭訴道:“契此師父,你不用管我!我是個下賤的破爛貨,罪該萬死!我貪圖他們的錢財,故意陷害你,死有餘辜!”

契此說:“女施主,我早已經諒解了你,更沒有恨過你,你就不必再糟蹋自己了。”

女人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道:“什麼,小師父,你不恨我?”

契此點點頭,說道:“我不但不恨你,還應該感激你。”

女人以為他是氣憤至極,所以才這樣故意正話反說。的確,無端遭到陷害,致使人家名譽掃地,受盡屈辱,任是鐵人也會被仇恨氣炸胸膛!

女人說:“我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喪盡天良,讓小師父吃盡了苦頭。所以,你應該記恨我、詛咒我,讓我天打五雷轟!你放心,我會到天華寺向當家師、方丈和尚說明實情,還你一個公道。”

契此說道:“施主,你誤會了,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是你給了我修忍辱的機會,使我真切感受到了人生之苦與清淨之樂。所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女人還是不大理解:“不管怎麼說,因為我的謊言,讓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應該還你個清白……”

契此打斷她的話:“本性原自清淨,如何能使它變得渾濁?本來是白的,怎能污染?所以,施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人們都誤會了你,都把你當成了花和尚……”

“既然是誤會,慢慢就明白了。至於我是不是花和尚,事實勝於雄辯,我相信人們能作出自己的判斷。”

“……”

女人覺得對不住他,不停地自責、懺悔、道歉,總想極力彌補什麼。契此真誠地一笑,飄然自去了。

慢慢地,契此以自己的寬容與安忍,終於贏得了人們的理解與尊重,他們不但不嘲弄他了,反而漸漸喜歡上了這個脾氣溫和、心量寬闊、笑口常開的大肚子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