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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佛法廣大無邊,處處都是道場

不知什麼時候,寶林寺來了一個奇怪而又有幾分神秘的老年僧人。他的臉上有著許多傷疤,再加上多年歲月的烙印,顯得有些扭曲,有些變形。他整天沉默寡言,從不與人接觸;他不唸經,不聽法,每天只是扛著大掃帚,打掃著寶林寺門前那一段長長的道路。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三月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掃路。偶然一抬頭,他驚奇地發現,十多輛雕龍畫鳳的皇家御用馬車在駿馬侍衛的保護下,浩浩蕩蕩向寶林寺開來。許是因為自己的相貌醜陋吧,他悄悄隱沒在路邊的樹叢。

不用說,這一列曾經出現在荊州當陽山玉泉寺的皇家車隊,是來迎接慧能大師晉京的。

早已接到地方官員飛騎通報的六祖慧能,率領著他晚年的十大弟子:法海、法達、志誠、志徹、志道、智常、智通、法珍、法如、神會,恭候在寶林寺山門前。寺裡的兩序大眾,亦按照僧臘沿兩側排班,準備迎接皇帝詔書的到來。

“來了,來了!你們看!師父,您快看!”年僅18歲的神會眼尖,老遠便發現了車隊的影子,興奮地指著遠方喊叫。

慧能並沒有順著他的手指眺望,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寺前一塵不染的道路。

皇家車隊走到寶林寺山門前,則天皇帝最信任的內侍薛簡率領十數位宮人下車,與慧能等寒暄了一番後,被請進了寺內客堂。那裡,已經擺好了迎接聖旨的香案。

一位宮人在客堂門口宣道:“聖旨到!”

薛簡鄭重其事地展開黃緞聖旨,說道:“韶州曲江寶林寺方丈慧能接旨。”

慧能帶著十位弟子剛要跪下聽旨,薛簡又小聲說道:“皇上口諭,慧能大師乃方外之人,不必行世俗之禮。”

慧能道:“謝皇上體恤。”

薛簡宣讀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請安、秀二師,宮中供養,萬機之暇,每窮一乘。二師推讓雲,南方有能禪師,密授忍大師衣法,傳佛心印,可請彼問。今遣內侍薛簡,弛詔迎請,願師慈念,速赴上京。欽此!”

聖旨之外,還有則天皇帝親手所寫的一封詔書:

 

朕虔誠慕道,渴仰禪門,召諸州名山禪師,集內道場供養,安、秀二德,最為僧首。朕每諮求,再推南方有能禪師,密受忍大師記,傳達摩衣缽,以為法信,頓悟上乘,明見佛性。今居韶州曹溪山,示悟眾生,即心是佛。朕聞如來以心傳心,囑咐迦葉,迦葉輾轉相傳,至於達摩。教被東土,代代相傳,至今不絕。師既稟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緇俗依舊,天人瞻仰。故遣中使薛簡迎師,願早降至。神龍元年正月十五下。

 

慧能聽完聖旨與詔書,說:“薛公公一路車馬勞頓,先請到客房安歇片刻,貧僧再與諸位洗塵。”

薛簡說:“有勞大師。”

慧能微笑著說:“客氣、客氣。請!”

慧能陪同薛簡等宮人走出客堂,來到客房。

等薛簡歇息片刻後,慧能與他分賓主而坐。

慧能端杯請茶,說:“公公何日離京?一路辛苦。”

薛簡回答:“因皇上盼師若渴,弟子於皇帝頒詔的上元日(正月十五)當天便駛離京城。從中原到江漢,從江漢到嶺南,一路快馬加鞭,不敢懈怠。請大師稍事準備,不日晉京吧。”

慧能說:“貧僧年事已高,平時身體一直欠安。京師路途迢迢,加上生活、氣候有所不同,衰年難以適應。請先生稟過朝廷,感激皇恩,恕我不去之罪。”

薛簡誠懇地說道:“大師,你且莫推辭。你有所不知,當今皇上誠信佛教,對得道高僧更是崇禮有加。神秀大師晉京之時,則天皇帝持賜他乘轎上殿,並且親自行跪拜之禮,可以說隆重之極。您若奉詔法駕上京,必將深得虔敬,天恩浩蕩,威攝四方。”

慧能說:“出家之人,視榮華富貴為過眼煙雲;至於虛名,更是鏡花水月,不去招惹那煩惱也罷!”

薛簡見慧能無動於衷,哀求說:“請不到大師,弟子無法向皇上交差!所以,求大師您看在薛簡千里奔波的誠意上,權當到京一遊吧。”

慧能說:“貧僧實在年老體弱,不勝遙途,請公公見諒。再說,貧僧乃一介山野草民,難登大雅之堂;而且相貌醜陋,話語土俗,倘若貿然晉京入宮,朝中官吏、京師居民,因我形容猥瑣,會產生輕視佛法的念頭。何況,早在我離開黃梅之時,我的師父弘忍大師就反覆囑咐我,一生不可離開山林而居於鬧市。師命難違,想來皇帝陛下亦能理解。”

慧能的這番推心置腹、誠懇真切的話語,薛簡覺得不無道理。在京城,他見識過神秀大師的風采。那神秀,身材高挑,相貌周正,龐眉秀目,威德堂堂。其行也,如行雲流水,其止也,似蒼松臨風。信眾遠遠看見,便被他的仙風鶴形所攝受,幾乎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頂禮膜拜。而眼前的慧能,身體瘦弱矮小,容貌帶有顯著的南方土著特點,而且腿腳有些不利索。這樣一位其貌不揚的人,很難與禪宗六祖、嶺南活佛的形象聯繫起來……

想到此,又見慧能堅決推辭,薛簡彬彬有禮地說:“大師身體欠安,留戀南國,我就不再勉強。不過,弟子也十分嚮往佛法,時常請高僧授教。京城有道行的禪師都說,若要領會佛法,必須修行坐禪入定。企圖不由禪定而得解脫,那是不可能的。不知大師對此有何高見?”

慧能說:“佛之大道是用心而悟,怎麼會從靜坐而得呢?佛經上早已說過:如果說如來若坐若臥,那是錯誤的邪見。為什麼這樣說呢?禪,無所從來,無所從去。不生不滅,是如來清淨禪。諸法空寂,是如來清淨坐。究竟的解脫,並無一法可證可得,豈在坐與不坐?”

薛簡想了想,說道:“弟子回到京城,皇上一定要問佛法。希望大師慈悲為懷,指示佛法要義。我回去傳奏兩宮,以及京城學佛之人,就像一盞明燈可以點亮千百盞燈,使黑暗變光明,使光明無窮無盡。”

慧能借題發揮,因勢利導:“道,無所謂明暗,明和暗是相互替代、相互轉化的。說光明無窮無盡,其實也是有窮有盡的,因為明與暗是相對而言:相對於光明,才有黑暗;相對於黑暗,才有光明。它們並無實質,不過是兩個互為緣起而存在的名詞罷了。”

薛簡有些疑惑不解,問道:“大師的禪法,非同尋常。我是借用光明比喻智慧,黑暗比喻煩惱。學佛的人,如果不用智慧之光來破除無明煩惱,又怎麼能出離生死呢?”

慧能耐心開導他:“煩惱就是覺悟,兩者並沒有區別。若是像你剛才所說,用智慧破除煩惱,把智慧和煩惱區分對立起來,這不是大乘頓悟法要,而是根基比較差、天資比較低的人的見解。”

薛簡問:“什麼是大乘的觀點呢?”

慧能侃侃而談:“光明與黑暗,在凡人眼裡是對立的,性質完全相反。他們所看到的,只是兩者的區別。而有智慧的人,明澈通達,認為兩者的本性沒有區別。這種平等不二的本性,就是真實的佛性。真實的佛性處煩惱而不亂,居禪定並不空寂,它不增不減,不來不去,不生不滅,常住不遷,既不會斷絕也不會永恆不變,其現象與本質真實一如。這就是大乘頓悟佛法。”

薛簡又問:“我也曾經聽那些不信佛法的人說過不生不滅,您所說的與他們的有什麼區別呢?”

慧能道:“他們所說的不生不滅,是滅後不再生,將生停止,以生來顯示滅,將生與滅看成了兩種。其實,生即是滅,滅即是生。”

聽到這句話,薛簡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慧能大師自性中的大圓鏡智[92]明察秋毫,知道他不甚理解,馬上舉例說:“這個道理很簡單,當一粒種子發芽的時候,我們通常會高興地說,它在成長;當它生成植物,變得乾枯的時節,我們會悲哀地說它已經死亡。從禪的思維角度來看,種子的發芽、成長,也是通向死亡的過程,因此,當它剛剛發芽的時候,也就可以說它正在死亡;而它的死亡,恰恰是再生(它所生成的種子)的開始。所以,生即是滅,滅即是生。”

薛簡如品甘飴,一臉陶醉。

慧能接著說:“因此,我所講的不生不滅,是本來無生,故而亦不滅。所以,與外道所說的不生不滅有著本質的不同。你若想得到禪的心法,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就會契合本來清淨的心體,湛然靈明,靈明湛然,其妙用無窮。”

薛簡恍然大悟,感到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向外散發著自性的光輝……

在薛簡告辭離山的時候,慧能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煩請中使把我的禪法稟明當今聖上。煩惱即菩提。自心清淨,不自尋煩惱,當下即是解脫。另外,時勢無常,充滿變數,該放下時一定要放下,當以天下蒼生為念!”

薛簡聽出慧能的弦外之音,敏感地追問道:“大師,難道政局有什麼變化麼?”

“無妨大局。公公回到京城自然就明白了。”

“大師法旨,我一定轉告聖上,弟子告辭!”

未等回到京城,薛簡在半路上就已得知:京城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武則天被迫退位,太子中宗登基——果然時勢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