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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靜,挨打也能入定

幾乎每一個僧人正式出家之前,都要先在寺院裡做一段時間的行者——干雜務的帶髮修行人。也就是說,行者,處在被考察、被考驗的時期,能通過者可以得到剃度,否則便被淘汰。也正是因為如此,行者的所謂修行,就是修苦行——幹的是最繁重的雜務,卻沒有任何地位,甚至受了委屈也只能放在心裡。

慧能——盧行者,在東山寺,就處在這樣的位置。

因為當初五祖弘忍大師說過,讓慧能打雜,所以,剛開始知事僧就讓慧能專門打雜——哪裡需要哪裡去,什麼活計缺人手就幹什麼。後來有一天,碓房裡一位負責舂米的身強力壯的行者被客堂調去看護山林了,慧能就被點名頂了他的缺。

當時,東山寺有七八百名僧人,每日早粥、午飯,要吃近千斤稻穀。而將稻穀變成白米,全靠碓房裡的三名行者。

踏碓舂米,沒有任何技巧,全憑渾身的力氣。因此,碓房裡的行者個個都是人高馬大,膀粗腰圓,體重超過二百斤的壯漢。而慧能,身高不滿五尺,體重不足百斤。別人踏碓,單憑體重就能將沉重的碓錘壓起來,而他,必須用盡全力猛然向下蹬去,才能將碓錘抬起來。因此,他每踏一下,要比別人多費一倍的力氣;於是他每天起早貪黑,也很難完成定額任務。禪宗寺院,規矩森嚴,於是,慧能天天被知事僧處罰:在佛像前跪香——跪一支香燃盡的時間。

一支香,大約一個時辰才能燃盡。本來已經勞累了一整天的慧能,跪得腰酸腿疼,膝蓋紅腫,腳髁麻脹……漸漸地,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覺,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兒,身體失去了平衡,一頭栽到了地上……

知事僧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呵責道:“你在佛前懺悔罪過,竟然還敢打盹睡覺!像你這種對佛祖大不敬的人,還要出什麼家、修什麼行?我看你還是趁早滾下山去,過你的世俗日子吧!”

慧能慚愧萬分,左右開弓,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一則懲罰自己,二來驅走瞌睡蟲。

慧能開了竅的心,靈動空明,慧光湛然,他很快便找到了問題的癥結——自己的體重太輕,不足以將碓錘壓下來,所以效率非常低下。他的身子骨天生瘦小,無法增加自己的體重,於是,他從山上找來一塊長一尺二、寬一尺、厚三寸,重達56斤的大石頭,捆綁在自己腰間,以增加重量……

而今,這塊石頭仍然保存在黃梅五祖寺(後人為紀念五祖弘忍,將東山寺改名“五祖寺”),中間鐫刻五個隸書大字:“六祖墜腰石”,左邊刻有“龍朔元年”,右側後代僧人題詩曰:

 

塊石繩穿祖跡留,曹溪血汗此中收。

應知一片東山月,長照支那四百州。

 

慧能為法忘軀,不避艱苦,由此可見一斑。

一日,客堂有位招客[22]來通知,說中岳嵩山老安禪師將回山禮祖,要求碓房專門加工上好的白米,中午老安禪師要以此供養大眾。

聽說老安禪師要來,全寺上下都很興奮。

要說這位老安禪師,那可是一位傳奇人物。他住持於嵩岳,法號慧安,因他年高德昭,世人稱他“老安”。他童年出家,年紀輕輕,就天下聞名。當時,隋煬帝為開鑿大運河,大肆征招勞役,田園荒蕪,饑民如蝗。慧安四處化緣,救濟流民,無數性命獲救。隋煬帝慕名請他入宮給自己當老師,他理也不理,潛入太和山隱姓埋名數十年。唐朝建立,皇帝也曾派遣使臣前來迎請他做國師,他老人家連夜逃到了嵩山。他比五祖弘忍大師年長整整20歲,而且名氣也比弘忍大師大得多。然而,他卻不管不顧,五體投地跪倒在弘忍大師面前,拜他為師。這不,眼下他已經是年近九旬的耄耋老人了,仍念念不忘比自己年輕幾十歲的師父,還跋涉千里,回來拜山……

這樣一位活菩薩的供齋用米,知事僧不敢怠慢,專門叮囑慧能要格外精心。慧能本來就心細如髮,現在更是認真挑揀,連一個帶有些許稻糠的米粒都不放過。

然而,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當天中午,當米飯盛到眾僧的瓦缽裡的時候,人們赫然發現,其中混雜著許多帶殼的稻子!

這樣的米飯,如何下嚥?

僧眾中有一位叫惠明的法師。他出家前是陳宣帝之孫,曾任南朝高官。出身帝王之家,飲食自然十分講究,他想都沒想,便將飯裡未脫殼的稻米揀了出來,放在了餐桌上。

知客影隱看到後,當眾大聲呵責他:“撿起來,吃下去!”

惠明爭辯說:“這些帶殼的米,很難嚥下去。”

他話音未落,影隱手中的香板已經閃電般落了下來,打得他的光頭“砰砰”作響!影隱對所有人說道:“佛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23]。隨便浪費者,表堂[24]打香板[25]。請大家好自為之。”

眾僧見惠明丟人現眼,還被狠狠打了一頓,所以只好忍氣吞聲,將那些帶殼的稻米囫圇吞下……

好好一頓午齋,吃得大家滿腔怒火,滿腹悶氣,滿心委屈。

飯後,十幾個怒火中燒的僧人,簇擁著憤怒至極的惠明來到了碓房,找慧能算賬。慧能有口難辯,只好乖乖等待懲罰。知事僧按照寺規,將慧能當作“慢眾[26]”處置——打三十香板。

惠明一捋袖子,伸手將知事僧手中的香板搶了過去。知事僧不禁渾身哆嗦起來。他知道這個惠明曾做過四品將軍,臂力過人,性情暴躁,他飯間飽受屈辱,現在滿腔憤怒是來報仇的,他這板子打下去,慧能豈能受得住?天哪,若是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所有的人吃不了兜著走……但他看看周圍虎視眈眈的僧人,什麼也沒敢說。

兩個身手敏捷的僧人走上前一把抓住慧能,將他按倒在舂米的石臼上。惠明掄圓了板子,朝慧能的屁股上打去——

“叭!”

一聲脆響,木頭板子應聲折成了兩段!

慧能疼得大汗淋漓,差點兒將舌頭咬碎。

惠明扔下手裡的半截香板,讓知事僧去找更結實的竹子香板。

慧能知道,竹子香板重量更沉,打上會更疼。他為了防止忍受不住而呻吟,立刻止心一處,進入了甚深禪定之中——他在樂昌西山石窟中跟隨智遠禪師坐禪多時,很快就能進入禪定狀態。他那幾個月的修行,總算派上了用場……

連續十幾板子打下去,打人的惠明累得直喘粗氣,但挨打的慧能卻始終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難道這個瘦小的傢伙已經斷氣了?惠明低下頭來,居然在慧能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十分恬靜的愉悅表情(人在進入禪定狀態之後,心中充滿了禪悅,所以面呈喜色)!惠明哪裡知道這些,他以為慧能在嘲笑自己,心裡更加忿恨,再次高揚起香板……

這時,碓房門口一個童聲傳來:“老安禪師與神秀上座來啦!”

惠明對神秀上座敬若神明,立馬收起香板,退到了一旁。

年近九十歲的老安禪師,松風鶴形,銀髯飄飄,好像天地精魂所化,恰似太虛神仙下凡。他和神秀上座一前一後,徐徐走進碓房。人們紛紛合十施禮。老安禪師呵呵一笑,問道:“今天山僧供的午齋,大家是否都品到了其中的禪機?”

什麼?那摻了帶殼稻穀的米飯,竟然蘊含著禪機?

老安禪師巡視一圈,看到包括神秀在內,大家一臉茫然,又呵呵一笑:“稻者,道也。那個在米中摻稻穀的人,是在為大家下道種呀!種子嘛,自然要帶著殼啦,否則,便不會出芽。我想,你們一定不希望自己的道種無法發芽吧?所以,你們應該好好謝謝人家。”

儘管所有的人都聽得出來,老安禪師是在變相給慧能開脫,但他以禪機相擠對,大家也只好尷尬地點頭稱是。

老安拍拍趴在石臼上的慧能,說道:“這位小兄弟,你是怎樣舂的米?如何做到稻殼絲毫不傷?”

人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中午的米飯裡所摻的稻穀,根本沒有放入石臼裡舂過!這就是說,那些稻穀之所以帶著稻殼,壓根不是慧能在舂米時粗心或偷懶所造成的,而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

神秀看了知事僧一眼,知事僧打了個寒顫。

老安見慧能毫無反應,低頭看了看,不禁大笑:“哈哈……小兄弟,難怪香板打在你身上毫無反應呢,敢情,入了禪定呀!”

什麼?慧能竟然能在挨打的時候入定?

神秀心裡驚歎:天哪,這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境界啊?

惠明他們這些不理解的人心裡驚叫:天哪,這怎麼可能呢?一定是妖法!

神秀讓跟隨自己的小沙彌去取引磬[27]來。進入甚深禪定的人,如同死去了一般,香板打在身上都毫無知覺,如何才能叫得醒呢?只有引磬的聲音才能將他從定中喚醒。

老安禪師擺擺手說:“算了吧,等著讓他自然出定吧。這會兒弄醒他,屁股一定疼得要命。”

老安禪師再次拍著禪定中的慧能,莫名其妙地說:“今天山僧因你吃了一粒道(稻)種,來日還你一個活脫脫的古佛種。”

說著,他手裡拈起一粒稻穀,對眾人說:“莫小看這一粒,百年之後,千粒萬粒都由它而生!”

 

七天之後,慧能才從禪定中出來。這時,他屁股上的創傷,已經沒有大礙了。知事僧看到他出了定,撲通跪倒在他的面前,匍匐在地,痛哭流涕。

慧能莫名其妙,再三追問他怎麼了,知事僧只是一個勁兒求他原諒,什麼都不肯說。

慧能說:“你並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談不上原諒不原諒。”

慧能將他攙了起來。

知事僧說:“慧能,你太老實太忠厚!應該知難而退了。”

“知難而退?為什麼?”

“因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反正你在東山寺,一定妨礙了什麼人啦。”

慧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知事僧說:“慧能,你若是真的想出家學佛,可以到長江對岸的廬山去,那裡的東林寺、西林寺、大林寺、歸宗寺……都是著名的大道場,你如此虔誠,他們一定很歡迎你。如果你待在這裡,恐怕你的小命不保……”

慧能搖搖頭,說道:“天下道場何其多,但心心相印的師父卻很難找到。我千里迢迢從遙遠的嶺南而來,就是要跟隨弘忍大師學禪。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絕不退縮!”

知事僧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搖著頭走了。

 

慧能在碓房依舊每日踏碓舂米。

慧能這種忍辱負重、寬以待人、恭謙和合的品德,並沒有換得眾人的尊重。或許是他們覺得慧能軟弱可欺,或許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他們變本加厲,想盡一切辦法欺負、戲弄慧能,力圖將他擠對出寺門。慧能一律付之一笑,從不計較。自從慧能來此,碓房裡的那兩個行者便開始耍滑偷懶,只要慧能稍稍離開,他倆便將慧能已經舂好的米倒進自己的籮筐。慧能佯裝不知,只是繫上五十多斤墜腰石加快踏碓的頻率,多舂一些罷了。日久天長,長期超負荷、超強度勞作,慧能的腰與腿都患上頑疾。在他的一生中,這種疾病一直伴隨著他。

四祖道信與五祖弘忍共同開創的禪宗道場,有一項創舉,即勞動與禪修相結合——農禪並重。因此,東山寺的所有人在修行的同時,都要到農田里耕種。慧能雖然是個服勞役的行者,也想方設法擠出空餘時間,種了一片鬱鬱蔥蔥的青菜。

一次,弘忍大師考察弟子的勞動情況。碓房的那兩個行者見慧能的菜長得格外好,便搶先一步,摘了個精光,呈給了五祖弘忍。等慧能趕到菜地,才發現寸苗不剩,空蕩一片。

慧能空手而歸,令弘忍大師倍感奇怪——慧能不應該是一個懶惰的人啊!出人預料的是,慧能被人搶去了勞動果實,不惱不怒,不焦不躁,不為自己辯解,也不戳穿那兩個人的花招。他兩手空空站立在師父面前,卻還是那樣的坦然,那樣的安然,那樣的泰然。弘忍大師見狀,多了一個心眼,不動聲色地問那兩位行者:“這菜長得真好,何時下的種?澆了幾次水?”兩位行者磕磕巴巴,胡亂應付了幾句。弘忍大師從小就參加勞作,熟知各種蔬菜的的生長規律,所以心裡明鏡似的。他看到慧能並不計較,也就沒有說破,但他心中感歎:“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因果歷然,天地無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