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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與果報

慧能成為最出色的樵夫,也只能養家餬口。高大健壯的山子在珠江碼頭每天扛的貨物真能堆成一座小山,但他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富翁。沒想到,剛剛過了弱冠之年的陳阿四,卻突然暴富,一躍成了廣州最有錢的人物!

陳阿四到古玩字畫店當學徒之後,以他天生的聰明伶俐,再加格外勤奮刻苦,他業務上突飛猛進。他對這個行業內各種知識的吸納,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為了鑒別字畫的真偽,識破各種作假手段,他不但熟知其製作流程,還千百次親自動手實踐,直到將各種仿製秘密研究得透之又透,模仿得像之又像,足能以假亂真。據說,有一次,他所仿製的贗品,居然騙過了他的師父——古玩店老闆的眼光。他那一顆極為聰慧靈敏的心,都用在了這方面,怎能不爛熟於胸,深得其中訣竅呢!

正是有了他的這一番努力,三年學徒期滿,他便被師父提拔成為店裡的三掌櫃,月俸一兩白銀——足足抵得上慧能砍半年柴。

更被業內人士津津樂道、奉為傳奇的是,前不久,他慧眼識珠,為店裡淘得了一件珍寶,轉手之間足足賺了上千兩的銀子。

那天傍晚,快要打烊了,店裡只剩下他與二掌櫃兩個人。這時,一個衣著非常普通的人走了進來,然而他所帶來的一幅《維摩詰像》古畫卻不普通,畫面異常精妙,年代似乎也已經很久遠了。更意想不到的是,來人居然說這是顧愷之的作品!

顧愷之(公元345~406年)字長庚,綽號虎頭,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神奇的畫家。他生於三百年前的東晉時期,無錫人,曾任散騎常侍之職。有“才絕、畫絕、癡絕”之稱。後人評論他的畫“意存筆先,畫盡意在;遷想妙得,以形寫神。”有一次,他為裴楷畫像,完筆之後,卻又在人物本來光潔的臉頰上平添了三根毛!然而,就是這三根毛,使得畫面上的人物立刻鮮活起來,比真人更加傳神。

顧愷之的作品存世極少,收藏家更是不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肯出手。這幅畫如何能在這遙遠偏僻的嶺南出現呢?何況,畫上並未有顧愷之的落款。而且,來人無論如何也不肯說明身份。基於此,二掌櫃斷定,這是一幅贗品,一幅古代高手臨摹的複製品。

陳阿四卻認定這真是顧愷之的作品,再三鼓動二掌櫃收買下來。

二掌櫃理所當然拒絕了。陳阿四像是中了邪,擅作主張,非要以五十兩銀子將其收買。並且說,萬一上當受騙,情願以他的薪俸來抵店裡的損失。

事到如此,二掌櫃也只好由著他了。那人走後,二掌櫃指著古畫說:“連落款都沒有,怎麼能是真品呢?”

陳阿四卻語出驚人:“就這幅畫,有落款的,反而是贗品。”

二掌櫃驚詫不已,脫口而出:“為什麼?”

陳阿四胸有成竹說道:“這幅《維摩詰像》,並不是一幅正式的畫作,而是一幅草圖。準確地說,它是一幅樣本。”

“你怎麼知道?”

陳阿四微微一笑,然後徐徐說:“這是顧愷之當年為建康(今南京)瓦棺寺繪製壁畫《維摩詰》時所畫的樣稿,所以沒有落款。唯其如此,這幅畫更加珍貴。同樣,因為沒有落款,它的主人也不大明了它的真正價值,所以,千金之物,我僅僅用區區五十兩銀子便買到手了。”

建康瓦棺寺的《維摩詰》壁畫,二掌櫃當然聽說過,這幅光彩耀目的壁畫三百年來一直是畫家心目中的聖殿。

關於這幅畫,還有一個故事:有一年,瓦棺寺向朝廷顯貴化捐,顧愷之大筆一揮,簽下了供奉百萬錢的承諾。到了要捐奉的時候,他便命人準備了一面牆壁,閉關逾月,專心作畫。到點睛之日,即請眾僧嚮慕名前來參觀的達官貴人化緣,第一日得十萬錢,隨後兩日各得五十萬錢,很快如數籌得百萬巨款。

二掌櫃不由得有些相信陳阿四了。不過,他還有一個天大的疑惑:“我們廣州並不是長安、揚州那樣的文化中心,顧愷之的傳世之作,如何會流落在這裡呢?”

“請問,我們的前任刺史姓什麼?”

“哦,是這樣!”二掌櫃恍然大悟:“對,對,顧大人經常吹噓,他是顧愷之的後代。難道剛才來的那個人是顧大人的家丁?”

陳阿四點點頭:“他雖然喬裝打扮了一番,但我仍能看得出,他是顧大公子的跟班。而這,也是我認定它是顧愷之真品的理由之一。”

前年,在廣州坐了九年刺史衙門的顧大人榮升為湖南觀察使(相當於現在的省長),但他的家眷仍然留在了廣州。顧家大公子本來就不是什麼好鳥,現在沒有了老爹的束縛,理所當然信馬由韁,肆意揮霍。然而,羅鍋上山——前(錢)緊,只好偷偷將家中珍藏的古玩字畫搗騰出來變賣。這合情合理,一點兒也不奇怪。自古以來,大戶人家的敗家子,一直是古董商人的衣食父母、暴富契機。

幾天之後,一位漂洋過海而來的爪哇商人看中了這幅畫,以千兩白銀的高價買走了它。

由此,陳阿四的名聲響遍了廣州商界。更令人瞠目的是,不久,他居然將譚老闆取而代之,成了越秀當鋪的新主人。

而這一切,也是因為一幅顧愷之的名畫。

那幾天,譚老闆差點兒將腸子都悔青了。當初,那幅使陳阿四名利雙收的《維摩詰像》,首先經過了譚老闆的手。當那個人將畫送上當鋪的櫃檯時,譚老闆自己拿不準,生怕上當受騙,錯將贗品當珍寶,便以種種借口將他打發到了字畫店。要知道,那可是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啊!譚老闆辛辛苦苦,機關算盡,良心喪盡,一輩子所積攢下來的財產,也不過兩三萬兩銀子。

他左右開弓,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

或許是上蒼為了慰藉他,半月之後,還是那樣一個黃昏,還是那個人,還是那樣一卷古畫,竟然再次出現在了譚老闆眼前!

這是一卷長長的畫軸,尺幅比那《維摩詰像》大得多。

當他輕輕展開畫軸,不由驚呆了:畫面上,一主一僕兩個美得令人心悸的天仙,向他展顏微笑,他的魂兒、魄兒,都情不自禁被吸去了……天哪,這,這,這……這幅畫,竟然是顧愷之的《洛神賦》!

據說,顧愷之去世多年之後,到南朝劉宋時期,本來已經天下知名的大畫家陸探微(公元?~485年),自從看到這幅《洛神賦》之後,決定師法顧愷之,一切從頭開始。

據說,十分喜愛字畫的唐太宗李世民,有兩大夢想,便是擁有顧愷之的《洛神賦》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後來,他聽說蘭亭真本藏在越州永欽寺禪僧辯才手裡,便派遣大臣蕭翼用欺騙的手段賺而得之。然而,他傾天子之力,卻搜尋不到《洛神賦》,僅僅找到陸探微的一幅臨摹圖,便如獲至寶,賞賜給了獻畫人黃金千兩,珍寶無數,外加一頂光宗耀祖的官帽子。

沒想到,無價之寶《洛神賦》,居然到了自己的手裡!若不是有舌頭擋著,譚老闆的心準會從嘴裡跳出來,跳到這幅傳世絕品上。然而,來人卻說,這幅代代相傳三百年的寶畫,只當不賣。來人還說,真賣,整個廣州也沒人買得起。不是麼,連一幅後人臨摹的仿製品,都價值千兩黃金呢。

當就當吧,到時候,你無錢贖買,它照樣是我的!而且,這樣還沒有風險。譚老闆心裡的小九九比任何人都精。他用五百兩銀子和一張當票,將畫換到了自己手裡。起碼,它可以在兩個月的當期之內存留在自己手裡。況且,那個花花公子花錢似流水,當期一過,這件無價之寶便真正歸了自己!

來人看了看當票,說:“這幅畫價值連城,可以說是無價之寶,你萬一丟失或損毀了怎麼辦?”

譚老闆靈機一動,說:“既然是無價之寶,如何照價賠償?所以我就沒有標明它的估價。”

那人無可奈何,說道:“你就象徵性地寫上以當鋪相抵吧,反正你心裡也清楚它的來歷,量你也不敢搗鬼!除非你不想活命啦!”

家有重寶,若無人知曉,不啻於錦衣夜行。所以,第二天,譚老闆悄悄將字畫店的二掌櫃叫到自己的當鋪裡,請他欣賞這幅傳世名畫。

果然,當那攝人魂魄的畫面在二掌櫃面前徐徐展開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驚呼一聲。隨即,他的目光變得極度羨慕、極度貪婪,恨不得將整幅畫都保存進自己的眼睛裡……然而,當他的手指無意中觸摸到裝裱材料時,嘴角下意識抽搐了幾下,眼睛不再緊緊盯著畫面,而是反覆觀察著裝裱的綾子。最後,他的臉上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微妙神色。

譚老闆心中“咯登”一聲:難道這幅名畫有什麼問題?他再三追問,二掌櫃才指出了一個小小的破綻:裝裱材料雖然像是舊綾子,但這種綾子,是十多年前出產的。十年前,他裝裱字畫時,都是用這種綾子,對它十分熟悉。儘管作偽者將它進行了古化處理,從色彩上難以辨別,但它質地依舊,所以當二掌櫃用手觸摸時,察覺出了破綻。試想,三百年前的字畫,如何會用十年前的綾子裝裱?

一桶雪水從譚老闆的頭頂澆到了腳底。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思維才像凍僵了的蛇,緩緩甦醒過來。二掌櫃呢?早已不見了蹤影。五百兩雪花銀就這樣打了水漂,而且連個響聲都沒聽到。譚老闆不甘心,逕直找到了顧大人的府上。

“什麼?我們顧府會借當?你受了什麼人的挑唆,是故意來敗壞顧家的名聲的吧!滾!若是我家少爺知道了,看不打斷你的狗腿!”

大管家一頓臭罵。顧公子的那個跟班,更不承認曾經到過他的當鋪。是啊,有哪個小偷會坦白自己光顧過的地方?

譚老闆不但沒有討回銀子,反而受了一肚子窩囊氣。而且,連那幅贗品上的美女,似乎也在對他發出嘲弄的微笑……

笑,笑!讓你笑!

譚老闆發瘋似地撲了過去,用剪刀將那美女的臉龐剪得稀巴爛,又將她付之一炬,才算出了一口惡氣。

本來,他不過損失了幾百兩銀子,而他的一時衝動雖然痛快,卻招來了家破人亡的災禍——

當陳阿四帶著那原封未動的五百兩銀子出現在他的當鋪的時候,他才突然明白了,自己落入了一個蓄謀已久、精心設計的連環套裡。

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幅《維摩詰像》,都是整個騙局的一部分,目的是為了勾起他的貪慾,進而利用他的貪婪,圖謀他的整個家業。

他心如刀絞,他失魂落魄,他痛不欲生。然而,陳阿四卻又在他流血的心上撒了一把鹽。陳阿四說:“四年前,當你用花轎將我心愛的妹強行抬走的那天,我就下了決心,一定要你加倍償還!所以我不但要接收你經營了幾十年的越秀當鋪,還要妹重新回到我身邊!”

譚老闆走投無路,如一隻喪家之犬。他精神恍惚地在珠江邊徘徊。入夜時分,游弋在江中的畫舫,停靠在岸邊的樓船,花燭點燃,綵燈齊放,照亮了夜空,映紅了江面。譚老闆在水中看到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奇幻世界。他伸出手,慢慢走入其中……

陳阿四如願以償得到了譚老闆的越秀當鋪。然而妹卻決然離開了當鋪後院,回到了橫林崗。並且她很快就嫁給了林山子。要知道,陳阿四之所以費盡心機圖謀譚老闆的家業,主要是為了得到妹啊!誰知妹不但沒有歡天喜地投入他的懷抱,反而視他如蛇蠍,恨他如魔鬼。

更要命的是,整個廣州生意圈子裡的人,都不再與他來往,更談不上買賣交道。連周圍的鄰居,也像躲避瘟神一樣,老遠便避開他。人家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他有了錢,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反而像是惹得鬼纏身。

纏上他的,還有譚老闆的兒子——殺父之仇,破家之恨,奪財之怨,人家當然要報。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越秀當鋪燃起了熊熊大火。熾烈的火光映紅了半座廣州城,照亮了整個夜空。然而,人們只是遠遠觀望,沒有一個人前去救火。

整個當鋪連同後面的家人居住的房屋,全都化為灰燼。陳阿四呢?有人說,他已經在大火中燒死了;也有人說,他被燒得面目全非,但僥倖保住了性命,為躲避譚大少爺的追殺,不得不遠走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