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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夫慧能的少年時光

歡樂的日子過得格外迅速。

十六歲的慧能個頭依然不高。而長他一歲的林山子,高高大大,壯壯實實,儼然是一個男子漢了。他們兩個依舊每天結伴進山砍柴,而且,他們的隊伍裡還多了一個夥伴——陳阿四。一年前,同村的陳阿四從譚老闆家的私塾裡退了學,便加入到了他們樵夫的行列之中。

人們都說,三個姑娘一台戲。而三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在一起,更是一台充滿歡樂的好戲——時時相互競爭,事事比試高低,卻又絲毫不損害相互之間的友誼。

陳阿四識文斷字,腦子極為聰明,心眼極為伶俐,三個朋友中,他經常能佔得上風。更令他得意的是,在一個十分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最為重要的事情上,他也一花獨秀,獨領風騷——

妹。

妹已經出落成了村裡最為美麗的少女。

“妹,妹,漂亮的妹妹;妹,妹,善良的妹妹;妹,妹,可愛的妹妹;妹,妹……”

他們三個人打心眼裡都喜歡妹,唯有山子敢這樣扯開嗓子狂吼一通。不過,他是對著蒼茫的大山,對著幽深的叢林,而不是衝著妹家的窗口。

林山子的父親是個古道心腸的人,經常為鄉親們排憂解難,自然而然,他們家與妹家是世交,來往十分密切。所以,在村裡人看來,由兩家的老人做主,給他倆定終身,是遲早的事情。

自從慧能那次奇跡般攔住驚馬,將妹母女從滾滾車輪下救了之後,妹就時常到他家來串門。她或者手拿一紙鞋樣,或者一塊繡品,向慧能的母親請教。一老一少嘰嘰咕咕說個不停,像是十分投緣的樣子。時間一長,妹成了村裡最心靈手巧的姑娘。她繡的紅花,似乎能聞到香氣;她繡的綠葉,彷彿能在風中搖曳。因此,城裡的繡房爭著搶著收購她的繡品。

然而,這些情況在陳阿四看來,都是小菜一碟,壓根不用擔心。林山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一副愣頭青模樣,哪個少女會喜歡?而慧能,一個流落異鄉的外來戶,猶如隨風漂泊的浮萍,毫無根基可言,身無分文之財,家無隔夜之糧,他若是對妹存有幻想,猶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在他們三個人中,陳阿四不但長得最帥,最為機靈,還識文斷字,知書達理,而且家境殷實。更難得的是,妹對他情有獨鍾,他對妹也重情重意,兩人雖然沒有表白心跡,卻也是心心相印,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切都在不言中。

據說,陳阿四之所以從譚家的私塾退了學,就是因為妹。

妹到城裡的繡房裡領料、送活,總要經過譚老闆的家門。譚家大公子——陳阿四的同學——譚少爺總是惡作劇,放出家中的一隻惡狗,去嚇唬膽小的妹。每次被狂吠的惡狗追趕,妹嚇得魂飛魄散。

陳阿四知道以後,就開始想方設法懲治這個公子哥。

譚傢俬塾的廁所裡釘著一根木橛子。因為教書的先生年事已高,每天清晨方便之後,總要用手把著這個木頭橛子才能站立起來。那天課間,陳阿四與譚少爺一同上廁所,兩人比試看誰尿得遠。少年心性,爭強好勝,譚少爺輸給陳阿四之後,當然不服氣,要與陳阿四比賽摔跤。陳阿四見譚少爺身重體胖,摔跤自己太吃虧了,就建議要比就比一比誰的力氣大,也就是看誰能將廁所裡的這根木頭橛子拔出來。譚少爺十分精明,就讓陳阿四先拔。陳阿四像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那根木橛子紋絲未動。譚少爺看出了門道,所以,輪到他拔木橛的時候,他一邊搖晃一邊向外拔,所以輕而易舉戰勝了陳阿四。

得勝的譚少爺在同學們的簇擁下趾高氣揚而去。輸了的陳阿四嘴角卻流落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方便完了的先生把著木橛子往起站時,木橛子突然脫了出來,先生後仰著跌入茅坑中……

先生很快便查清楚了,將木橛子弄鬆動的,是譚少爺。於是,先生的教鞭就斷了三根——打在譚少爺的手上、頭上而折斷的。

這時,譚少爺明白了,自己中了陳阿四的圈套。於是,他稟告給老爹,說自己之所以被先生打得這樣慘,全是陳阿四搗的鬼。譚老闆自然怒火沖天:要知道,我譚家的私塾之所以容留你們這些窮光蛋的小鬼白白來讀書,就是為了讓你們給我的兒子伴讀的。沒想到,你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滾,馬上給我滾蛋!

於是,陳阿四就放下毛筆,拿起斧頭,與慧能他們這些大老粗的樵夫為伍了。

譚少爺惡習不改,依然唆使惡犬嚇唬妹取樂。慧能說,應該找他好好談一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山子說,他是骨頭癢癢,將他狠狠揍一頓,看他還敢不敢!陳阿四一個勁兒搖頭,否定了兩個夥伴的倡議。山子問他怎麼辦,他神秘一笑,只說山人自有妙計。

那天,又到了妹去繡房交活的日子。陳阿四提前帶著兩個夥伴來到距離譚家不遠的一個賣油糍粑的小吃攤。油糍粑是一種糯米面製作的油炸粘糕,趁熱吃最好。但陳阿四卻非要買一個涼的油糍粑不可。

山子叫喚起來:“陳阿四,你不夠朋友,就一個,想獨吞啊?”

陳阿四乜斜他一眼,說:“你是屬豬的麼?光知道吃!”

陳阿四在那個涼糍粑上纏上了許多細細的麻絲。山子很想說,涼的油糍粑本來就不好吃,現在又纏上了爛麻絲,更是沒法食用——好好的一個油糍粑,被白白糟蹋了。但他沒將心中的抱怨說出口,生怕陳阿四另有用意,招來辛辣的諷刺。

陳阿四纏好油糍粑之後,請小吃攤的老闆重新下油鍋炸一炸。老闆看看這個特殊的糍粑,面露難色。陳阿四悄然往他的案板上放了一枚銅錢,於是,老闆二話沒說,就將那個纏上麻絲的糍粑炸得又脆又香。

陳阿四將那糍粑包起來,帶著慧能與山子向譚家方向趕去。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他們剛剛走到譚家附近,妹正被那惡狗追得連叫帶跑。陳阿四將那經過特殊加工的油糍粑向狗扔了過去。那狗很利索,在空中便一口咬住香噴噴的油糍粑。然而,當它發覺剛剛從油鍋裡撈出來的油糍粑火辣辣燙嘴時,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糍粑本來就夠黏的,上面細細的麻絲更是勒進了它的牙縫,纏在了它的牙床上。它想吐吐不出,要咽嚥不下,想吼叫卻無法出聲,被燙得在地上直打滾……

它一口鋒利的狗牙,算是徹底報廢了。此後,它再看到妹,不但不敢追趕、咆哮,反而直往主人的腿襠裡鑽……

陳阿四與林山子是從小光著屁股玩尿泥長大的夥伴,一塊上樹掏鳥窩,一塊下河摸小魚,一塊調皮搗蛋。有時候,兩個人也互相打架,相互罵娘,但過不了三天,就又玩到了一起。而慧能是外來戶,所以陳阿四與林山子更親近一些。尤其是陳阿四整治了那條惡犬之後,林山子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

儘管陳阿四異常的聰明伶俐,事事佔先,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打柴上超過慧能。慧能每天砍的柴又多又好,幾乎能比他多賣一倍的錢。因此,心眼靈活的陳阿四便扔下斧頭拿起藥鋤——採藥去了。山裡的草藥很多,所以,陳阿四的採藥收入很快就能與慧能砍柴持平了。採藥最顯而易見的好處,是不用每天挑著沉重的柴擔下山,悠哉游哉,好瀟灑,好自在。見此情形,林山子也動了心,跟著陳阿四採藥去了。

一天,三人結伴進山之後便分了手。山子在山坡上挖藥材時,一不留神,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滾向萬丈懸崖……

幸好,山崖邊上有一叢荊棘,他及時抓住了它。就在他附近的陳阿四急得大聲呼喊:“山子,你可要抓牢!你要是掉下去了,我也就跟著跳下山崖……”

慧能聽到陳阿四的呼救之後,帶著捆山柴的繩索趕了過來,冒著滑下懸崖的危險,將山子拉了上來……

事後,三個人不禁都有些膽戰心驚。山子心有餘悸地說:“阿四,如果我真的摔下去了,你真的也要跳下去嗎?”

陳阿四毫不猶豫地說:“你若是掉下山崖,我就跟著跳下去!你是與我一起結伴來採藥的,你要是摔死了,我一個人就沒臉活著了!”

山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從此,整天與他形影不離,情誼更加深厚,認為對方是自己可以以性命相托的生死兄弟。

採藥,完全靠運氣。能碰到珍貴的藥材,就發一筆小財;若是時運不濟,也有可能兩手空空而歸。那天,藥王爺與陳阿四、林山子玩起了捉迷藏,他倆在山裡轉悠了整整一天,僅僅挖到了幾根不值錢的草藥根。許是不好意思,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等著與慧能在山下會合,而是先向家的方向走了。

山子沒好氣,就踢得山路上的小石頭滿天飛。夕陽灑金,給空中飛舞的石頭鍍上了一圈金色光暈。陳阿四心中一動,說:“山子,這些石頭若是金的多好!”

“聽說,真的有人在山上撿到過金子呢。”山子無限神往地接著說:“咱們若是也能撿到一塊,今天雖然沒有採到藥,也就能給老爹交待了。唉,哪怕是指甲蓋那麼一小塊也好啊!”

陳阿四說:“你也太沒有雄心壯志了,要撿到金子,就撿他一塊狗頭金!”

“哇,那麼大,能賣多少錢呀!”山子將狗頭金當成了狗頭那麼大的金塊,無限神往地感歎道:“咱們若是能撿到一塊狗頭那麼大的金子,一下就成了全村,不,應該是全廣州城最富的人啦!錢多得都能超過開當鋪的譚老闆!天哪,如果真的有了那麼多錢,都幹啥用呢?”

“我要先蓋一座高樓,置買全套的傢俱,然後,然後……”陳阿四的眸子裡浮動著一層夢幻般的光彩。在他的大腦中,如花似玉的妹已經住進了他想像中的小樓,睡在他的床上……

忽然,美麗的妹化作一縷青煙——他的肩膀生疼。是山子,是山子在他肩上打了一拳,打飛了他的美夢。

“發什麼呆呢你?”山子說。

陳阿四依然沉醉在自己的幻想裡,沒有吭聲。

山子忽然說:“若是只有一塊金子,你撿了我撿不到,我撿到你就撿不到。哎,阿四兄弟,若是你真的撿到了金子,你怎麼辦?”

陳阿四說:“那還不簡單,誰撿到的就是誰的唄。”

“不對,不對!”山子說,“路上碰到的金子,是咱倆共同的運氣,應該是一人一半才對。咱們老百姓不是常說,見面分一半嘛。”

什麼,你要分走一半?陳阿四心疼得直打哆嗦。所以他態度十分堅決地說:“財寶這東西,誰的就是誰的。我憑什麼要分給你一半?”

山子說:“咱倆是結伴一塊走的呀,莫非你想獨吞不成?”

“怎麼是獨吞呢?誰撿到的就應該是誰的嘛!”

“哼,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麼不夠朋友!人若是不講義氣,連豬狗都不如,純粹是衣冠禽獸!”

“你罵誰豬狗不如?誰是衣冠禽獸?”

“我罵誰你還不明白嗎?你若是不想當衣冠禽獸,就應該將金子都平分了!”

高樓的一半被山子搶走了!而且,他還將一隻髒手伸向妹……陳阿四忍無可忍,氣急敗壞地抬起手,狠狠打向那張無恥的臉——

“啪!”

山子的臉上立馬鮮活地出現了一座五指山——巴掌印。他不禁怒火三千丈,“娘的,你不講義氣,還敢動手打人!”

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兩個人你一拳我一腳,專找最狠的地方。你拳腳相加,我手腳並用,好像有八輩累積的孽債,有殺父之仇,有奪妻之恨……

等到慧能趕了上來,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倆拉開,又聽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們打架的原因。慧能不禁哈哈大笑:“我以為你倆真的撿到了金子呢,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啊!”

直到這時,兩人才回過神來,打了半天,其實並沒有撿到金子!

“嘻嘻,你們倆活寶真的是撞上彩了——快到小溪邊照照自己的模樣吧。”

不用看也知道,倆人都已鼻青臉腫。

慧能說:“你倆為一件並不存在的東西而大打出手!也就是說,你們損傷了身體,撕破了衣服,卻毫無意義!”

然而,為了這麼一件並不存在的、虛無飄渺的、幻想出來的東西,山子與陳阿四之間卻真的產生了裂痕,再也不像原先那樣親密了。

同時,這件事情引起了慧能的思考:當林山子面臨墜落懸崖的時候,陳阿四說:“你若掉下去,我也不活了。”其實,就是這句話,連林山子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但他仍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同樣,為了爭奪一塊臆想出來的金子,兩人又大打出手,導致了多年的友情破裂。而這一切,都是心的作用。事情並未發生,發生變化的,是人的心情。由此,進一步驗證了“境由心生”的自然法則。

 

林山子與陳阿四打過架不久,另一件使他們三個人都終生難忘的事情發生了,以它為導因,三個結伴砍柴的朋友終於分道揚鑣了。

這件事的主角是妹。

“妹,妹,可憐的妹妹;妹,妹,苦水(裡)的妹妹;妹,妹……”

山子那粗獷的嗓音,竟然也能如泣如訴,唱得山溪嗚咽,白雲都落下了淚……

妹的爹爹是一位心靈手巧的泥瓦匠,每日在城裡修房蓋屋。有一天,當他像往常那樣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砌牆時,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捆紮腳手架的繩索突然斷了,轟隆一聲悶響,妹父親踩踏著的那段橫板塌了下來,他從一丈高的地方掉了下來……

區區一丈高,村裡的孩子們玩耍時經常從這樣的高度往下跳,按常理說,不應該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然而,妹的爹是後仰著掉下來的,偏偏在他落地的地方有一根木頭,重重地硌在了他的腰部。於是,他的脊椎錯位,導致了下肢癱瘓。

癱瘓的,不僅僅是他的腰,還有他的家。一個男人,是家庭的頂樑柱。頂樑柱垮了,家裡自然就塌了天——不但一家老小的衣食沒了著落,治傷欠下的巨額外債更無法償還。妹整日以淚洗面。

有一天,譚老闆出現了。

妹家為了給父親看傷,向他借了許多高利貸。而譚老闆追討高利貸的手段,在整個廣州是出了名的。因此,看到他的到來,妹的母親不知如何是好,渾身像篩糠一樣哆嗦個不停。

出乎預料,譚老闆說,他不是來討債的,因為他知道,妹家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哪有財力還債呢。譚老闆說,他不但可以將欠他的那些債務一筆勾銷,還可以替他們家將別的欠債還清。譚老闆還說,不但替他們還債,還要給他們老倆口一筆養老的費用。

好大的餡餅。

當然,譚老闆是開當鋪的,總做這種賠本的買賣,早就不是譚老闆了。所以,譚老闆附加了一個小小的條件:請妹白白到他們家居住,住進他的房間裡——給他做小老婆。

異常精明的譚老闆已經盤算得清清楚楚的事情,難道還有變數麼?妹只能乖乖坐上了譚家的花轎。

那天,盧慧能、林山子、陳阿四,三個年輕後生坐在橫林崗村口的高台上,眼睜睜看著那頂大紅大綠的花轎從妹家的門口顫顫悠悠抬了起來,顫顫悠悠走出村子,顫顫悠悠走向城裡。

嗩吶嗚嗚咽咽,被風撕得斷斷續續,好像是在哭泣。

欲哭無淚的,更有那三顆淌血的心。

嗩吶聲隨風逝去,花轎也消失在了蒼茫霧氣裡……

“老天爺,這不公平!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卻偏偏霸佔人家十五六歲的黃花閨女,天理何存?天理何在?”山子一拳砸在堅硬的石頭上,拳頭立刻流出殷紅的鮮血。

“世界上哪有什麼公平可言!”陳阿四說。“天理?錢就是天理!你要是有那麼多錢,你就是天理!”

慧能咬著嘴唇,沒有吭聲。他在思索發生這種事情的原因。

陳阿四望著妹花轎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齒,自言自語道:“老東西,你等著瞧,我一定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我一定要你……”

第二天,陳阿四就跑到了廣州城,在一家古玩字畫店當了學徒。他聰明伶俐,又能識文斷字,再加上格外用心,很快得到了老闆的賞識。

不久,林山子去了珠江邊的碼頭,用他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身體,像成年男子漢一樣,扛起了沉重的貨物,也扛起生活的苦辣酸甜。

而慧能,似乎也長大了許多,成了一個真正的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