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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戰敗總結,曹操追悔莫及

    合肥偃兵

    曹操不甘心這次慘敗,他僅在譙縣安穩了數日,又開始著手備戰,又是招募新兵又是製造戰船,重新操練起水軍。可苦了那些剛剛逃歸的殘兵敗將,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要投入新戰鬥,許多人還身在創傷病痛之中,也不得不再上征途玩命。

    中原之地畢竟實力雄厚,短短兩個月時,又聚集起六七萬兵馬,新造舟楫近千隻。不過這次除了曹操本人並沒有其他參謀將領看好,赤壁慘敗教訓不遠,況且連荊州裝備精良的大戰船都不能得勝,就憑新造的這些小船,豈能逾越長江天險?但曹操彷彿陷入了魔障,一心要征服江東,挽回不可戰勝的名譽,在一片爭議和哀怨聲中,大軍自譙縣出發,由淮水而下前往合肥。

    正如大多數人預料,這又是一次損失慘重的出征,三軍勞苦士無戰心,完全是懾於軍令的行動。而且江淮之地還在鬧瘟疫,先前感染傷寒的士兵許多還未痊癒,如今又漂泊舟楫踏入險地,對於他們而言簡直是生生踏入了鬼門關。自譙縣出發伊始就有士兵因病死亡,情況愈演愈烈,船隊幾乎是一路行進一路往河裡拋屍體。天氣已經轉熱,大軍所經之地都瀰漫著腐屍的氣味。這樣疲病的軍隊又有何戰鬥力可言?淮水兩岸的百姓也頗為震駭,唯恐曹操再抓壯丁以充兵源,紛紛逃亡他鄉。

    在付出了死亡近萬的巨大代價後,建安十四年七月,曹操終於趕到了合肥。不過遺憾的是,他未到之前,孫權已帶著軍隊撤回江東了。

    孫權雖號稱十萬大軍,實際上只有分派周瑜後剩下的兩三萬兵,能鬧出這麼大風波全是拜曹操落敗人心不穩所賜。另外陳蘭、雷緒等人叛亂也幫他助長了氣焰,搞得江淮之地人心惶惶。合肥告急之際,曹操只勉強抽出張喜率千餘騎救援,再加上汝南之兵也不過三四千,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可能逼退孫權。危急時刻揚州別駕蔣濟突發奇謀,命人偽造軍中奏報,硬是把援軍的人數誇大了十倍,聲稱有四萬大軍趕來救援,派人扮作傳令之士分作三隊假裝趕奔合肥送信,故意引誘敵軍截獲。果不其然,偽造的書信落於孫權手中,得知四萬大軍來救孫權慌了手腳,料想曹操雖敗實力仍不可小覷,唯恐有失退兵而去。

    合肥城之所以能在圍困中堅守百日,不僅是官員將士的功勞,也是已故揚州刺史劉馥的功勞。當年前任刺史嚴象被李術所殺,孫權又擊殺李術,遷走大批江淮之民,劉馥受命時合肥幾乎是一座空城,是他招募百姓恢復生產,興辦學校推行屯田,不僅興修芍陂、茄陂、七門、吳塘等灌溉溝渠,還擴建加固了合肥城。而且就在他病勢沉重即將去世之際,還特意安排官兵囤積糧草,準備滾石檑木,深溝高壘增強守備。若非劉馥深謀遠略臨終佈置,恐怕合肥城早被孫權攻下了。

    有驚無險度過一劫,自揚州別駕蔣濟、從事劉曄以下,吏民士卒無不追念劉馥遺德,慟哭一片。歷經萬苦趕來救援的將士也鬆了口氣,唯獨曹操對這結果不滿意,他還打算追擊孫權再戰長江。

    中軍帳一片肅靜,所有將領、參謀以及揚州的官員都緘口不言,所有人都以無奈的眼神注視著曹操,宛如一尊尊泥胎雕像,就連軍師荀攸、老友樓圭都不再說話。並非沒人有異議,而是已經沒人敢諍諫這位專橫固執的丞相了。

    其實只要邁出大帳一步,誰都能看出這仗沒法再打。疲病交加的士卒都在痛苦呻吟偷偷落淚,士氣已跌落到低谷。曹仁還在苦苦堅守江陵,抵禦孫劉兩家的進攻;於禁、張遼還在跟袁術舊部玩命;夏侯淵也在圍追堵截廬江的叛亂部隊。整個江淮一帶就像條千瘡百孔的破船,而曹操偏偏視而不見,或許他心裡都清楚,卻不肯接受失敗的事實。

    曹操手中緊緊攥著令箭,彷彿要把所有恨都積聚起來,他冷峻的目光掃過帳內所有人——沒有異議,不敢有異議。他騰地站了起來,就要發佈拔營南下的號令。

    「報!」一個親兵稟報,「蔣幹先生求見。」

    曹操耐著心緒又緩緩坐了下來:「帶進來。」

    蔣幹趨步而進,只說了聲:「參見丞相,在下覆命。」就耷拉著腦袋往帳中一跪,等待曹操問話。

    用不著問,看這模樣就知道白跑一趟,碰了一鼻子灰。這種遊說怎麼可能成功,曹操此舉無異於掩耳盜鈴。他微闔二目深吸一口氣,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他說什麼?」

    「周瑜不肯來。」蔣幹死死盯著地面,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曹操提高了嗓門:「我是問你,他都跟你說了什麼?」

    蔣幹嚥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公瑾對我說『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假使蘇張更生,酈叟復出,猶撫其背而折其辭,豈足下幼生所能移乎?』」

    「哼!蘇秦之口、張儀之舌、酈食其復生都不能說動他,好大的口氣!」曹操的火氣上來了,「天下歸一近在咫尺,難道你就沒問問他,只顧知遇之恩骨肉之義,難道就不顧天下蒼生了嗎?他雖然暫時得勝,以東南偏僻之地獨抗九州之大豈能久哉?」

    「晚生問過,」蔣幹擦著額角的冷汗,「他只說了四個字……」

    「講!」

    「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曹操已然坐不住了,焦躁地站起來,「為什麼?他還要與老夫作對,這是為什麼?誰給他這麼大膽量!」

    這個問題蔣幹自然無法作答,索性閉起嘴巴,裝聾作啞。

    曹操陷入偏執之中,滿腦子都是自己曾經的輝煌武功,只覺五內俱焚,佈滿血絲的眼睛簡直欲往外噴火。他像一頭餓極了的狼,喘著粗氣狂躁地踱來踱去,在軍帳中央繞著圈子,一隻手牢牢攥著劍柄,好像時刻準備殺人,另一隻手神經質地顫抖著,就這樣繞了兩圈,突然狂吼道:「我本想打完這場仗,整治一個全新的朝廷,與民休息,與兵休息……可是孫權、周瑜這兩個小兒,還有大耳賊……他們都是包藏禍心的好亂之徒!他們只知道縱橫捭闔,只顧他們的野心,豈知治理天下之大道?戰亂二十餘載,多少生靈塗炭?他們哪個經歷過先朝的昏暗,哪個曾為百姓造福?這二十年是我懲奸除惡,掃滅狼煙,安定黎民百姓!誅其凶,吊其民,如時雨降!天下一統捨我其誰……宵小豎子!他們都是混賬……」

    群僚見他怒不可遏,都驚得連連後退,有些人生平第一次目睹人發這麼大火氣,嚇得腿都軟了。所有人都低著腦袋不敢做聲,大帳中唯有曹操那聲嘶力竭的喊叫。

    「四方有罪無罪唯在我,天下曷敢有越厥志?為什麼他們這些好亂之徒不罷手?還要讓這亂世進行下去,他們到底是何居心……其心當誅!氣煞我也……」

    突然有個高亢的聲音道:「丞相!屬下有句話想問問您。」

    眾人皆是一愣,何人敢在這時候多言?大家的目光齊刷刷望去,但見一個相貌醜陋的中年文士從人堆裡擠了出來。

    曹操正無處撒火,側目一看——和洽和陽士。或許貌醜是一寶,他面對這張醜得無以復加的臉竟沒有發作,只厲聲嚷道:「講!」

    「諾。」和洽底氣十足,又往前蹭了幾步,「在下斗膽相問,倘若丞相與孫劉相易,您又當如何?」

    「你說什麼?」曹操腦子太亂,根本沒聽明白。

    和洽一句一頓又重複了一遍:「倘若丞相與孫權、周瑜之輩相易,他人佔據北方坐擁強兵,您盤踞一地獨力相抗。別人勸您以天下大勢為重,勸您解甲歸降,您會不會從善如流?」

    曹操啞口無言,一霎時火氣竟然全消了,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死盯著和洽——當然也不會,想在亂世有番作為的人都一樣,誰沒有爭的權力?誰又沒有獨霸天下的野心?昔日袁紹擁四州之眾,一紙書信叫曹操遷都投降,他是怎麼答覆的?官渡之時袁紹以十萬大軍相摧,他是怎麼搏鬥的?如今孫劉兩家和他當初一樣,他反倒成了袁紹,十餘萬軍隊南下征討最後鎩羽而歸!其事何其相似,又情何以堪?當年曹操嘲笑袁紹妄自尊大,傲慢輕敵,現在這些話都變成一記記耳光,反過來打到他自己臉上了。怎麼會走到這個難堪的地步呢?

    曹操清醒了,直到此刻他才算徹底清醒,才從戰敗後不切實際的妄想中走出來。他顫顫巍巍在和洽肩膀上拍了兩下,既而爆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你問得好!哈哈哈……」說罷大笑著,踉踉蹌蹌出了大帳。

    「丞相!丞相!」眾掾屬呼喊著要追出去。

    和洽張開雙臂把眾人攔住:「別去!越勸越壞。還是讓丞相自己想清楚吧。」

    曹操離開大帳兀自笑個不停,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狂妄,笑自己不識時務,笑自己跟袁紹一樣無可救藥。從征討烏丸得勝後他就開始自我膨脹,小視天下豪傑,荊州來得又太容易,更讓他不可一世,結果玩了個灰頭土臉。怨誰?怨他自己。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經喪失了統一天下的最佳時機……

    笑著笑著他漸漸冷靜下來——滿營士卒都茫然注視著他。這些可憐的士兵有的身受創傷,有的疾病纏身,即便無傷無病,輾轉了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這還是當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鐵軍嗎?曹操笑不出來了,他愧對出生入死的將士,更愧對那些殞命沙場的亡魂。可這還不是全部,他有什麼臉面回許都?他有什麼臉面去見荀彧?有什麼臉面再見那個傀儡天子?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費盡心機招攬來的各方名士?

    他已經邁出那可怕的一步,不再是司空,而是中興建朝以來獨一無二的丞相。君不君臣不臣,不清不楚不尷不尬,怎麼辦?按照既定計劃代漢稱帝?那他當的不是皇帝,而是竊國奸賊。他成了謀朝篡位之人,豈不是讓孫劉成了大漢忠臣、正義之師?豈不是把剷除國賊的旗幟拱手送與敵人?豈不是和袁術做了一丘之貉?只要天下不統一,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

    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已經到這一步,還能後退嗎?多少清算的罪名等著?又有多少攀龍附鳳之人盼著?他想收手都不行。怎麼走到這條絕路上來了?進退維谷……

    猛然間,「騎虎難下」四個字映現在他腦海中,那是郭嘉病倒塞外山間,竭力喊出的最後一句話。當時沒弄清,現在終於明白了,但已經晚了,他真的已經騎虎難下了。

    曹操仰天長歎:「若郭奉孝在,我焉能落敗至此……」想當初,除了郭嘉,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孫劉兩個勢力,他當耳旁風;程昱告誡他切莫輕敵,他也沒聽進去。還有,賈詡所謂「乘舊楚之饒以饗吏士,撫慰百姓,使其安土樂業,則可不勞眾而使江東稽服」,這難道不是拐著彎勸他先定江夏後定江東,一步一步穩紮穩打嗎?

    這麼多人都明裡暗裡提醒他了,他卻執迷不悟。還有蒯越那幫荊州舊僚,他們與江東久打交道,縱然清楚孫權、周瑜是何等底細,可作為投降之人他們能說什麼?又敢說什麼……一切都想清楚了,曹操追悔莫及。倘若以陸戰先定江夏之地,而後再圖江東,那現在的情勢如何?如果事先詳細觀察地理,自漢水進軍而不是貿然涉足長江,也未必會失敗吧?即便到了烏林僵持之際,若謹慎戒備無輕敵之心,結果又如何?

    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已經敗了,把這次慘痛的教訓牢牢刻在心底吧。曹操伏倒在地,眼淚奪眶而出……

    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公元209年10月10日),曹操下達了撫恤三軍將士的教令,這不啻一份「罪己詔」,他終於肯接受慘痛的事實了,這也標誌著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場:

    自頃以來,軍數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而仁者豈樂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無基業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

    此後的幾個月曹操把兵馬留駐,一者為休養傷病,二者擴建劉馥進行一半的芍陂工程,命令綏集都尉倉慈大規模開墾農田。這也算是彌補些民心吧。

    江陵一線的防衛戰打了半年多,曹仁盡了最大努力,卻始終無法擺脫被動局面。周瑜派甘寧襲取夷陵,劉備率部繞至江陵後方,意欲斷絕糧道,這仗越打越被動。更不幸的是,鎮守汝南的大將李通帶病救援曹仁,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雖然趕到了前線卻因病卒於軍中,曹軍不僅痛失一員重將,而且嚴重影響了軍心。萬般無奈之下曹操只能放棄,命令曹仁、曹洪、滿寵大踏步後退,捨棄了漢水以南的所有地盤,把防禦據點圈定在襄陽和樊城。

    不少臣僚對此有異議,但曹操堅持這一決定。他畢竟是身經百戰的一代統帥,只要腦子不發熱,依舊有獨到眼光。丟棄的地盤雖大,但那些地方都無險可守,而襄樊擁有漢水作為屏障,襄陽與樊城隔水相對,南北呼應互相配合,只要守住這個地方,就可扼住敵人勢頭。更妙的是,襄陽以西就是房陵郡。

    房陵原本只是個縣,《史記》稱其「縱橫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因此而得名,此地原本在益州轄下,劉璋黯弱無能,其地落入荊州控制,劉表把房陵縣和附近一帶提升為郡,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曹操原打算撤換此人,但是赤壁落敗情勢不穩,像他這樣任職多年的實力派就不敢隨便動了。況且蒯褀與當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關係融洽,有這樣深厚的基礎,乾脆讓他們繼續盤踞此郡。曹操雖沒見過諸葛亮,也沒聽說過什麼「隆中對」,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有襄陽擋住這地方,再加上對蒯褀的重用,誰都別想謀取蜀地。

    恢復元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曹操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唯有老天爺知道。

    轟轟烈烈的南征徹底宣告失敗,除了襄樊什麼也沒得到。十幾萬軍隊折損大半,統一天下的最佳機會失之交臂,曹操登基稱帝的夢想也變得遙遙無期。城池捨棄了,士兵撫慰了,叛亂遏制了,一切恢復平靜,但這並不等於戰敗的惡劣影響到此終結,恰恰相反,內部問題才剛剛顯露……

    收拾殘局

    曹操在合肥心不在焉忙了幾個月,轉眼又已入冬。他思考再三,還是懷著矛盾的心情回到譙縣過冬。不願意來是因為曹沖死在這裡,又要面對兒子夭折的地方;不得不來是因為將士疲憊,實在難以跋涉到河北。譙縣是曹操家鄉,也是大批親信將校的家鄉,到家過冬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曹仁退守襄陽之後,敵人果然不再追擊,但這並不意味著結束。孫劉兩家開始分享成果,在魯肅斡旋下,孫權竟把二十出頭的妹妹嫁與年近半百的劉備,兩家結成郎舅之親,而且孫權還把荊州沿江諸縣「借」給劉備屯軍。曹操最痛恨的「大耳賊」竟成了這場戰爭的最大受益者。之後孫權又自命周瑜為偏將軍、領南郡太守,程普為江夏太守,徹底將曹操這個大漢丞相視若無物。不過程普雖為江夏太守,卻只能管江夏郡江南的那部分,江北的大部分地盤還是劉琦暫領江夏太守,治所仍在西陵縣。曹操當然也不甘示弱,在更北的石陽建立治所,讓朝廷明發詔書,任命文聘為江夏太守。區區一郡竟蹦出三個郡守,都說自己是正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荊州江北之地,曹操只能睜一眼閉一眼,江南之地更是無力染指。劉備撤退南下後,第一件事就是搶佔江南四郡。這四個郡實力薄弱,又失去與中原的聯繫,皆成待宰羔羊。長沙太守韓玄、武陵太守金旋雙雙被殺,曹操本欲升賞他們,沒想到反倒把他們害死了。零陵太守劉度、桂陽太守趙範本就是劉表麾下,這倆人索性破罐子破摔,當初怎麼降的曹操,這次就怎麼降劉備,四郡全部喪失。至於臨危受命的劉巴,根本掌握不了局面,被人家趕得東逃西竄,後來斷了音訊,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袁術舊部的叛亂被平定了,這仗打得還算漂亮,尤其是天柱山之戰。天柱山地勢險要,高峻二十餘里,只有一條蜿蜒狹窄的山道,張遼親自率兵硬闖,浴血奮戰真拿下了山頭,斬殺吳蘭、梅成,雷薄喪於亂軍之中。剩下廬江反賊雷敘,獨木難支,被夏侯淵打得四處逃竄,最後跑去投靠劉備了。為了提升士氣振奮人心,曹操對張遼格外嘉獎,將他的封邑翻了一倍,並授予假節之權。可這樣的平叛勝利,又有什麼可慶幸的?失敗的陰影很難走出,實力受損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復……

    無眠之夜曹操悶坐寢室,心情依舊煩亂。即便如張范所言,與民休息,與兵休息,但還有些事必須要做,他不但要撫慰將士,更要給朝廷一個交待。此刻他眼前放著口大箱子,裡面裝滿了詩文、書信、表章——這都是誅殺孔融滿門從府裡抄沒的。御史大夫郗慮遵從曹操授意上書彈劾,處死孔融暴屍許都城門,卻被太醫令脂習盜去,不知藏於何處,現在該了結這一案了。如今這個案子已不單是曹操與孔融個人恩怨的問題,這個節骨眼上,曹操急需利用這件事挽回自己的聲譽。

    董昭滿面灰土侍立一旁——他本留守許都,聞知王師敗績便趕往許都恭候,卻接到指示,曹操在家鄉屯兵過冬,叫他提孔融所遺文書,連同犯官脂習一同押赴譙縣。董昭到許都腳跟都沒站穩,又星夜兼程趕往譙縣,這日天黑時分才到,連口水都沒喝就來覆命。

    曹操看著這滿滿一箱子書簡,既好奇又為難,實不知該從哪一卷看起。董昭便從繁雜的簡冊中挑出一份遞過來:「這是他的臨終詩,是獄卒抄錄下來的。」

    「臨死還有這等閒情逸致?」曹操實在無法理解,品讀起來。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

    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

    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

    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看完這首詩曹操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孔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失誤在何處,還僅僅停留在「言多令事敗」「讒邪害公正」的層面,對曹氏代漢的企圖隻字不提,是他太單純,還是根本對曹操不屑一顧呢?而他面對死亡又那麼坦然,「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沒有悲苦憤恨,有的只是慷慨。

    曹操扔下這首詩,信手在箱子裡翻找,發現許多是抄錄的書信,給王修的、給邴原的、給張紘的,其中辭句頗令人感慨:「曹公輔政,思賢並立。策書屢下,慇勤款至。」「余嘉乃勳,應乃懿德,用升璽於王庭,其可辭乎?」「根矩(邴原,字根矩),根矩,可以來矣!」十幾年間,孔融一直在為朝廷招賢納士,這也等於幫曹操。應當承認孔融在清流中名望比曹操高得多,有不少人是看著孔融的面子才到許都的。費盡心力最後卻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與卸磨殺驢何異?曹操原以為天下將定,孔融沒有利用價值了,沒想到吃了這麼慘痛的一場敗仗。孔融死了,以後誰還能幫他網羅名士?誰還敢來?

    曹操不住捏著眉頭,越發覺得處死孔融過於草率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外面傳來曹純的稟奏聲:「主公,兩位公子求見。」說罷不等曹操發話,推開門讓他們進來——曹丕、曹植各捧著一個食盒湊到他面前:「父親辛勞至夜保重身體,進些東西吧。」

    「嗯。」曹操沒精打采地看著他們,「我吃不下!」

    曹丕滿面春風奉上食盒:「這鮑羹是孩子吩咐庖人做的,天冷夜深,喝完早些歇息吧。」

    曹植手捧的東西卻不一樣:「孩兒與身邊的僕僮親手做的嬌耳,裡面是羊肉,最能驅寒。」

    曹操看著這兩樣不同的膳食,又抬頭看看兩個兒子——滿臉恭順,不卑不亢,自從曹沖死後日日來身邊侍奉,時時刻刻這麼慇勤,難道真的僅僅是父子天性?

    「放到一邊,等我想吃的時候再用吧……你們出去。」

    兩位公子都說著溫存的話:「父親多多保重身體,孩兒見父親日漸消瘦,心中實是……」

    「為父有事,你們快出去吧。」曹操又揚了揚手。

    曹丕、曹植不敢多言,施禮退了出去。曹操看著倆兒子的背影,總覺得他們在偷笑,曹沖之死固然是命運使然,可他們的機會也隨之到來了,難道弟弟的死對他們而言不是件好事嗎?

    其實何止曹操,連董昭、曹純都在忐忑——曹沖死了,輪到他倆出頭了,一個身居長子,一個才華橫溢,各有一幫親信朋友,兩人要是爭起來,恐怕整個朝廷的人都要考慮前程各自擇主,一場奪嫡之戰似乎已經開始了。

    曹操這會兒不敢多想,也沒心情去想,努力排遣著心頭憂慮,繼續翻弄遺物,不經意間發現幾份卷冊間夾著一張薄薄的絹帛。董昭一見此絹劈手搶過:「此物與丞相無礙。」

    素來謹小慎微的董昭竟敢從他手裡搶東西,曹操更覺詫異:「你看過了?那是什麼?拿來……」

    董昭強笑道:「不過是首詩,不看也罷。」

    「拿來!」

    「丞相不必看了。」

    「拿來!」

    眼見曹操目露凶光,董昭還是膽怯了,戰戰兢兢遞回他手裡,卻喃喃道:「前些年孔融侍妾產下一子,恰逢他隨客遠行,那孩子未足週年就死了,孔融連面都沒見著,給兒子寫的悼亡詩……您別看了。」

    曹操本已恚怒,聽他解釋才知也是一番好意,淡淡道:「你怕我見詩生情?我還沒那麼脆弱……」說罷展開就讀。

    遠送新行客,歲暮乃來歸。

    入門望愛子,妻妾向人悲。

    聞子不可見,日已潛光輝。

    孤墳在西北,常念君來遲。

    褰裳上墟丘,但見蒿與薇。

    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

    生時不識父,死後知我誰。

    孤魂遊窮暮,飄搖安所依。

    人生圖嗣息,爾死我念追。

    俯仰內傷心,不覺淚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孤魂遊窮暮,飄搖安所依……俯仰內傷心,不覺淚沾衣……」曹操默念著這兩句,不知不覺竟出了神,「沖兒……我苦命的兒啊……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霎時間,曹操被這首詩擊倒了。此時此刻,他不再是當朝丞相,就是世間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雖然他殺了孔融,但孔融卻沒有敗,眼前這首詩彷彿化作一把利刃,刺進他的軟肋,狠狠剜他的心。曹操可以踐踏孔融的生命,卻不能泯滅桀驁不馴的精神,更不能抹殺孔融的絕代文采。落敗的是曹操自己,敗得體無完膚泣涕橫流。想至此處,不覺淚濕衣襟。

    董昭與曹純眼睜睜看他哭兒子,不知此等家事該如何勸解。曹操泣涕多時拭去眼淚,把那絹帛往箱子裡一丟,順手將箱蓋狠狠扣上,莫說再往下看,連這箱子都不敢再碰一下了:「把脂習帶過來。」

    不多時太醫令脂習就被士兵推搡進來。脂習表字元升,年近六旬,靈帝中平年間入仕,雖然官職不大,也算老臣了。此刻他披頭散髮,身披枷鎖,這副架勢從許都解到譙縣,早累得一瘸一拐,但精神還算不錯——盧洪倒是謹遵曹操之命,好吃好喝供著,也沒動刑,就等著讓曹操親自折磨呢。

    可曹操的想法已經變了:「赦他的罪,鬆綁吧!」

    曹純親自動手,為脂習解開綁繩,卸掉枷鎖。這玩意十好幾斤,就是不動刑,戴上也夠受的,脖子肩膀都是一條條血印。他重獲自由卻不謝恩,撲倒在地號啕大哭:「丞相!孔文舉冤枉!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您一再廣求賢才,豈能因言而置人於死地?冤啊……嗚嗚嗚……」

    曹操只是木然點頭:「一令逆,則百令失。一惡施,則百惡結。老夫……」孔融殺錯了,華佗殺錯了,許攸也殺錯了,這幾年犯的錯還數得過來嗎?曹操俯身摸著脂習傷痕纍纍的肩頭,「元升,你是個重情重義慷慨之人,難怪孔文舉視你為知己。委屈你了。」

    脂習聞聽此言越發唏噓——孔融蒙冤之際,多少自詡漢室忠臣的朝廷大員緘口不言?一個六百石的小官敢出來冒死盜屍,何等勇烈。

    「你把孔文舉的屍首藏在哪兒了?」

    盧洪那幫爪牙逼問了無數次,脂習就是咬定鋼牙不說,現在曹操又親自相問,脂習警覺起來,戛然收住悲聲,迸出充滿敵意的眼光:「你、你還要如何?」

    「我要重新為他下葬。」

    「此話當真?」脂習都不敢相信他的話了。

    曹操沒有再答覆,只是閉著眼睛不住地點頭。

    脂習這才安心:「他的屍首就埋在許都城外東土橋下。」

    曹操不禁敬佩——好個脂元升,原來就藏在許都眼皮底下。東土橋就在城門外,可是越近越沒人想得到。不對,許都車水馬龍,焉能無人察覺?或許有人知道了也不舉報,大家都知孔融冤,沒人跟自己一條心……想至此曹操不寒而慄,馬上補過:「元升,文舉一家已經沒人了,安葬的事我就交給你辦。撥你一百斛糧食,你去招募民夫,將他屍骨遷回原籍安葬。」

    脂習重重叩了個頭,又忍不住哭泣起來。那哭聲淒淒慘慘,曹操越聽越難受,恍恍惚惚間感覺這不僅是他一人在哭,而是被他冤殺的人和殞命疆場的無數厲鬼在一併哭泣。「不要哭了,百斛之糧肯定有結餘,剩下的也不必上繳,就當我送給你的。以後我還要給你陞官,表彰俠義之舉。你別哭了,別哭了……」說到最後,曹操的口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乞求的意味。

    董昭朝曹純使個眼色,曹純會意,趕緊把脂習攙起來,連哄帶勸把他送出去。曹操長出口氣,晃晃悠悠踱至榻邊,疲憊地倚著靠墊。董昭見曹操似乎要休息,理當告辭回去,但還有件事沒稟奏,他袖子裡揣著一封卷軸,本打算請曹操過目,現在這種情形他又有些拿不準主意了,該不該拿出來呢?

    就在猶豫之際,外面有人說話:「啟稟丞相,涼州密使求見!」

    曹操聽見了,卻沒立刻答覆,合上眼睛頓了片刻才道:「哪一部的使者?公職還是私屬?」涼州各部割據有十幾支,韓遂與馬騰不過是勢力最大的,他們雖名義上歸附朝廷,但還有極大的獨立性,另外朝廷也派了刺史邯鄲商以及幾個郡縣官員。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單說是涼州密使,也搞不清是誰派來的。

    「是涼州安定郡轄下騎都尉楊秋的人。」奏事人的聲音甚是瘖啞。

    楊秋不過是涼州十幾個小勢力的其中之一,實力很弱,為何會派使者跑這麼遠來奏事?曹操感覺蹊蹺,但實在懶得動,躺在那裡隨口道:「叫他進來吧。」

    屋門打開,一個年紀輕輕的布衣使者低著頭,戰戰兢兢走進來。曹操這才看見奏事的是韓浩,可能他嗓子啞了,剛才竟沒聽出來。那使者一進門便跪倒在地:「小的參見丞相……」一嘴西北口音,口稱「小的」,想必沒有正經名分。

    「什麼事,說!」對這種人曹操也不客氣,躺著沒起來。

    「啟稟丞相,武威太守張猛把刺史邯鄲商給殺啦!」

    「什麼?」曹操的疲憊感立時沒有了——武威太守張猛與涼州刺史邯鄲商都是朝廷任命的官員,而且幾乎是同時上任,怎麼自己人跟自己人攻殺起來?

    那使者道:「張猛與邯鄲商自上任以來就不和,不過看在朝廷的份上勉強維持,他二人攻殺乃為私怨,並非有礙丞相。」

    話是這麼說,但殺官等同造反,堂堂一州刺史,豈能說殺就殺?曹操反覆提醒自己不要發火,可這件事實在可惡——赤壁吃了敗仗,張猛趁這機會洩私憤,朝廷剛剛戰敗無力處置邊陲之事,他就以為能糊里糊塗了事。

    這還不算完,使者又道:「還有……還有……」

    「說!別吞吞吐吐的。」

    「諾。韓遂聞知張猛殺官,發下檄文召集涼州十餘部人馬,意欲兵伐武威,說是給邯鄲商報仇,還說要為朝廷除害。」

    為朝廷除害,真是笑談。韓遂不會有這等好心,他是要搶糧草,搶地盤,不請示朝廷擅自發兵,還打著正義的旗號,趁火打劫著實可惡。

    可張猛為什麼敢大膽殺官?韓遂為什麼敢擅自起兵?曹操深感不祥——他的權力在動搖,威信在下降。前方戰敗後方也開始不穩,那些懾於他強大實力而臣服的人開始不買賬了。袁術舊部的叛亂僅僅是開始,更大規模的動亂還在後面,西涼諸部也蠢蠢欲動了。可這個節骨眼上曹操毫無辦法,部隊死的死傷的傷,增援襄陽的還沒撤回,即便回來還不知什麼樣。他無力再管遙遠的涼州,只能聽之任之。

    那使者又開了口:「另外韓遂也發檄文到我家楊將軍那裡了,我們該不該發兵?若是發兵,此事沒有丞相指示,我們不敢擅作主張。若是不發兵,我們又……又……」

    「又什麼?你但說無妨!」

    「又惹不起韓遂。」那使者憨然一笑,「總之是左右為難,請丞相示下。」

    「嘿嘿嘿……」曹操明白了——這個楊秋是兩面三刀的大滑頭,既不得罪曹操,又不得罪韓遂,左右騎牆,明明想跟韓遂瓜分地盤,事先還得跑來送個信,弄得好像被逼無奈似的。曹操陰笑著坐起來:「你無需來問老夫,回去叫你家將軍拍拍良心,自己看著辦!」

    莫看那使者身份低,卻甚是難纏:「恕小的直言,良心是有了,只怕腦袋就沒了!您准許我們發兵,由我家將軍給您做個內應,今後無論韓遂有什麼企圖,我們暗地把消息給您送來,您看好嗎?」

    「嗯?」曹操一愣,這倒可以考慮,「你抬起頭來說話。」

    使者微微抬頭,曹操一看之下叫出聲來:「奉孝!是奉孝嗎?」

    此人柳葉眉,杏核眼,男生女相,尤其左目下有一顆小痣,隆鼻小嘴,兩撇小鬍子,這長相與郭嘉極為相似。可曹操叫了兩聲便發覺不是——人死不能復生,郭嘉要是活著比他年長,而且不會一嘴西北口音,最根本的差別是郭嘉絕不會有此人的這種眼神,這種撩著眼皮向上媚笑的眼神,只有淺薄的奴僕才有。曹操太懷念郭嘉,居然一時錯認。

    那人也發覺曹操認錯了,趕緊自報名姓:「小的叫……孔桂。」

    雖然不是郭嘉,但不知不覺間曹操的態度和緩許多:「你剛才的提議也不錯,張猛畢竟私自殺官為惡在先,老夫也懶得管他,發不發兵你們隨便吧。」其實這就是默許。

    「謝丞相。」孔桂喜不自勝,「若丞相沒別的吩咐,在下就……」辦完差事他就要溜。

    「且慢!」曹操叫住他,「從今以後,涼州大事小情一定要通報給老夫。」

    「是是是。」孔桂連連作揖。

    「還有……」曹操沖親兵招了招手,「子桓他們送來的膳食賞他吃吧,安排他休息一晚,臨走給他拿兩塊金子、兩匹絹帛。」

    董昭暗暗咋舌:不過一介小人,丞相為何賞他這麼多?不過董昭更猜不到,恰恰就是這個小人,將來會躋身朝堂,成為曹操晚年須臾不能離開的佞臣……

    打發走孔桂,曹操再也睡不著了,頭風痛又發作了,而且一閉眼就是郭嘉和曹沖的身影。他心緒煩亂起身披好衣服,董昭忙過來幫他繫上腰帶:「丞相,已經入夜了。」

    「頭有點兒痛,到外面清醒清醒興許好些。」華佗死了,李璫之雖善湯藥卻不通針石,再無人能針到病除了,這也是曹操自作自受。董昭低頭看看袖中的卷軸,猶豫再三正要往外拿,曹操又道:「你們都回去歇著吧,不用陪我,有事明天再說。」

    董昭又把話嚥了回去,道了聲:「諾。」與眾親兵退了出去。

    曹操使勁捏了捏眉頭,這才邁步出門,見韓浩還呆呆立在院中:「元嗣,你有事嗎?」

    韓浩站在黑暗中,喃喃道:「史渙舊傷復發又受了點兒寒,半個時辰前……斷氣了。」他的聲音中沒有哽咽,只有沙啞,短短一個月間兄長韓玄死了,最好的朋友史渙也沒了,直叫他欲哭無淚。

    這次曹操卻毫無反應,死的人太多,傷心都傷心不過來;他只是感覺頭疼得厲害,在韓浩肩頭輕輕拍了兩下,歎息一聲繼續向外走,守門的侍衛要跟著,也被他揮退了。曹操獨自在冷清的院落裡轉悠,這裡是曹家舊宅,祖父曹騰、父親曹嵩還有幾位叔父都曾生活在這兒,這所宅院承載了曹家以往的榮辱,而他最愛的兒子曹沖也夭折於此。現在各個房舍都成了掾屬臨時的辦公地點,夜深人靜所有的房舍都黑了燈。這一年多太疲勞,終於沒什麼可忙的了,大伙都回營睡覺了,只留下這空蕩蕩、冷淒淒的院落,就像曹操的內心一樣陰暗而不知所措。凜冽的北風吹過,不知何處的窗欞沒有關嚴,發出嗚嗚的響聲,如同鬼魅哭泣……

    轉過第二道院子,右手邊忽然射來亮光,舉目望去——原來還有間小屋有人。曹操踱了過去,輕輕推開房門,只見裡面亂七八糟堆的都是簡冊,靠牆邊一張几案,有個皂衣掾吏趴在上面睡著了,手裡還攥著筆,沒看完的竹簡掉在榻邊。

    如此恪盡職守之人理當大大表彰,曹操悄悄湊過去,俯身看了看此人面孔,不禁愣住了——刺奸令史高柔。

    這人一直是他平白無故撒火、洩憤的對象;但人家不恨不怨,勤勤懇懇盡忠職守。曹操的臉上發熱,隨手拿起一份公文,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高柔批示。刺奸令史管理司法,可又不同於法曹掾,更偏向於監察揭發。可高柔長長的批示內容卻是替一個蒙冤的人申訴,設法拯救一條生命。曹操心裡清楚,高柔的努力是徒勞,這些案子背後處理者是盧洪、趙達,高柔再爭辯也沒有用,只難得這片善心。他放下案卷,解下自己的狐裘,輕輕披在高柔身上。

    「嗯……」高柔還是醒了,眨了眨眼睛,「丞相?」

    「躺下睡。」曹操充滿笑意,和藹中透著愧意。

    「屬下有話要說。」高柔猛地跪了下來,「冤案太多了,請您抽空看看這些案卷吧。可憐的、可憫的、蒙冤的、欲加之罪不擇手段的!盧洪、趙達每天都在害人,全都是冤案……」他伸手漫指這滿屋子的卷宗,似乎沒有一件不是冤案。

    曹操豈會不知?但盧洪、趙達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為他掃清障礙,只要對曹操稍有不滿的人就清除掉,哪在乎冤不冤?面對高柔的請求,曹操無言以對,只好苦笑著離去,走到門口才回頭道:「這兩年委屈你了。我升任你為倉曹屬,別幹這苦差事了。」

    「可這些冤案……」

    「你不必過問。」曹操頭也不回地走了——雖然追葬一個孔融,但大多數冤獄不能平反。一旦都翻出來,那等同於對建安以來政局的整體否定,也就意味著對曹操專權的否定。他可以對一次戰敗負責,可以給某個人平反,但絕不能否定自己統治的合理性。而且他已經是丞相,騎虎難下了,絕不能給任何人攻劾自己的機會。

    曹操心情沉重地繞了一圈,始終無法排遣憂鬱,頭疼反倒越來越厲害,茫然遛了一會兒,踱過內院的門,又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元嗣,你還沒……」

    「丞相,是我。」是董昭的聲音。

    「哦,是公仁啊……你也睡不著?」

    「卑職輾轉反側推枕無眠,有件事要向您稟報。」

    「何事?」曹操不過隨口一說,這會兒什麼事他都沒心思聽了。

    「請容卑職進去說。」董昭搶先推門,撩起簾子,讓曹操進去,又從袖中抽出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攤在几案上。

    這是一張城池的設計圖,畫得十分精緻,還有詳細標注。這座城東西七里,南北五里,共七道城門,裡面街道寬闊,佈局嚴密,東北處還有苑囿池塘。正北有座佔地廣闊的府邸,畫得更是仔細,堂連堂院套院,分解小圖甚至連雕欄、斗拱的樣式都設計出來了,簡直就是一座宮殿。雖然這僅是一紙圖畫,但其恢弘的氣派已躍然可見,如果是真的,又何等雄偉?莫說那小小的許都,比之昔日的長安、洛陽都毫不遜色。

    「鄴都……」曹操摸著這圖連連苦笑,「還有什麼用?」

    這正是董昭躊躇再三為難之處。這一年多他留在鄴城,召集大批能工巧匠、五行術士、堪輿高手,集思廣益設計新都,又丈量土地,又繪圖測算,費盡心血才弄出這張圖。原指望曹操得勝而歸就開工,抓緊時間幹上一年,便可以大張旗鼓遷都易幟,輔保曹操改朝換代。哪料到前線會敗得這麼慘?這新朝國都還怎麼修?

    曹操盯著這張圖紙,視線漸漸模糊,似乎那城池殿宇在眼前轉來轉去,抬頭看董昭也有了重影,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更是疼得厲害,彷彿全身氣脈逆行,都在往頭上頂——這感覺並不陌生,正是頭風最劇烈的症狀。

    沒有了妙手神醫,還能怎麼辦?曹操慢慢起身,痛苦地踱來踱去,猛然看見牆角櫃子上有一盆淨手的水,晃晃悠悠走過去,一猛子把頭紮了進去。嚴冬時節天寒地凍,這盆水早就冰涼了,腦袋扎進去,激得曹操打了個寒戰,彷彿萬把鋼針刺來。

    「丞相!怎麼了?」董昭這才察覺不對勁。

    曹操把濕漉漉的腦袋抬起來,哆哆嗦嗦喘著大氣,可是這股寒意竟真的把頭風暫時祛除了。他跌坐案邊,閉著眼睛,任由冰涼的水珠從臉頰滴落,好半天才開口:「公仁……」

    「在。」董昭被他這樣子嚇壞了,「您有何吩咐?我去叫醫官……」

    「不。」曹操頓了片刻猛然睜開眼,「擴建鄴城之事照舊進行。」

    「什麼?」董昭不敢相信。

    曹操又重複一遍:「鄴城仍然要修,你來負責。工程一絲一毫都不能減省,只能比圖上的更好!」

    董昭呆立半晌,望著他犀利的眼神,最終默默應了聲:「諾……」

    就在曹操把頭浸入冷水那一刻,他猛然意識到一個道理——有些事只能正面應對,沒有退縮之法。恰如無法根除的頭風,只能憋一口氣把腦袋按進冰水裡,忍受寒冷來驅趕痛苦。如今他已經處在君不君臣不臣的位子上了,騎虎難下絕無後路可言,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開國君主也罷,竊國逆賊也罷,生生走到這一步,還能躲過是非嗎?赤壁戰敗了,但是並非再沒有機會,養精蓄銳還可以捲土重來。昔日袁紹就是因為落敗後抑鬱生疾,最後撒手人寰的。曹操可不願步自己手下敗將的後塵。他要重新開始,這就是與命運抗爭。

    曹操決定了,反正臉已經撕破,索性就這樣了。他要堅強地支撐下去,要大口吃,大口喝,要修城,要陞官,要把朝廷牢牢攥住。他打開房門對著黑漆漆的夜空放聲吶喊:「大耳賊,孫權小兒,等著瞧!老夫會找你們算賬的!誰也別想擊倒我!誰也別想!」

    可能熬夜熬得費神,這幾聲喊罷他手扶門框不住喘息,花白鬍鬚迎風而顫——有一點曹操似乎忽視了,他已經五十五歲了,操勞半世,病魔纏身,再沒有昔日的精力;而且赤壁之敗撼動甚大,他不僅面前有敵人,更有無法預知的隱患在背後。

    孔子曾言:「五十而知天命。」他還會有下次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