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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曹操晉位魏公

    壽春備戰

    建安十七年秋,曹操經過精心籌備再次起兵征討孫權。這一回不單是要完成奪取江東的宏願,更為了洗雪赤壁之戰的前恥。曹操吸取上次輕敵落敗的教訓,發兵之前命阮瑀以自己名義給孫權寫了一封長達千言的書信(《為曹公作書與孫權》,見附錄),不但誇耀了曹軍實力,舉例了前朝淮南王劉安、涼州隗囂、漁陽彭寵等地方割據的失敗,並給孫權指明出路:「內取子布,外擊劉備,以效赤心,用復前好,則江表之任,長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觀。上令聖朝無東顧之勞,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榮,孤受其利,豈不快哉!」

    但曹操也明白,孫權早就鐵了心與自己一爭天下,張昭是他招賢納士的旗幟,劉備是江東的重要盟友,他怎麼可能自毀長城?這封信既是招降書也是宣戰書,明確告訴孫權——老夫又要提兵討伐你了,前番有周瑜領兵贏得僥倖,這次你還抵擋得住嗎?

    鄴城起兵之後,曹操南下先至譙縣,與於禁、路昭、馮楷等豫州諸軍會合,並攜曹丕、曹真、曹休等子侄拜祭了曹氏祖墳;既而轉道向東兵進壽春,又與屯守淮南的張喜、倉慈等部會合,並徵調青、徐水軍及九江、廬江、汝南、南陽等郡官員,總兵力超過十萬,對外宣稱四十萬,其規模絲毫不亞於赤壁之戰。揚州刺史溫恢、別駕蔣濟、從事劉曄、朱光、謝奇等人聞曹操親至,提前就從合肥趕到壽春迎接,安排了糧草輜重,並趁此機會匯報這幾年來淮南的情況。

    曹操、曹丕信馬由韁馳騁在壽春以東的原野上。秋收還沒結束,田間的稻穀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時而有精壯的小伙子趕著車來搬運。不過他們並不是百姓,而是綏集都尉倉慈麾下的士兵。曹操觀看多時,回首對跟隨的揚州官員道:「看來淮南軍屯卓有成效,不過民屯……唉!」當初赤壁之敗袁術舊部叛亂,戰事平息之後曹操為了防範孫權再度侵擾,把沿江諸縣十餘萬百姓都遷到了壽春以北進行屯田,不料百姓安土重遷又畏懼屯田重賦,紛紛逃亡,如今不過十剩一二,絕大部分百姓反倒過江投了東吳。近十萬人進入孫權境內,不但可以開荒種田,還可以擴充軍備,無異於資財與敵,這個徙民政策是個嚴重失誤。想至此曹操特意瞟了一眼揚州別駕蔣濟,自嘲道:「本來想讓百姓們避難,結果反倒把他們全都趕跑了。老夫慮事不周啊!」

    蔣濟當初極力反對遷徙之策,怎奈力爭無效,才造成今日之局面;不過身為下屬怎好揭丞相瘡疤,轉而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只要丞相重整河山廣開恩德,何愁那些百姓不回來?再者屯民逃亡也不僅僅是厭惡屯田,在壽春以南有一夥山賊,為首的頭目叫陳策,原本也是袁術舊部。雷薄、陳蘭等覆滅後他帶了些零零散散的隊伍嘯聚山林,不到一萬人,大部分還是老幼家眷。他們佔據深山險要,倒不與孫權勾結,平日也不為患,唯獨秋收時節出來搶些糧食。有些屯民是被他們搶怕了,交不上糧食才逃的。」

    曹操掉轉馬頭:「我知道這件事,昨日已派張喜領兵去勸降了。若是順利好歹給陳策個小官,叫他山裡那些百姓出來,也可以彌補些屯民嘛。」話雖這麼說,他卻已經在考慮修改屯田的政策。經過這麼多年,北方大部分城邑已安定,糧食不再是問題,流民也越來越少,屯田的策略越來越不適應形勢,以後似乎沒必要再搞大規模民屯了,完全可以用軍屯取代。

    曹丕自從那日被父親教訓,越發謹小慎微,適時插口道:「父親,今值秋收時節,山賊未附,恐怕此地不甚安全,還是回營吧。」

    「嗯。」曹操緊了緊征袍,「是該回營了,前方戰報也該到了。」

    一行人回轉大營,果不其然,自合肥傳來張遼軍報,孫權聞曹軍至壽春也加緊備戰,向江北大營增兵戍守,又發出書信向劉備求援;曹營眾掾屬正匯聚大帳商討對策。曹操笑道:「江東能征之將莫過於周郎,今周公瑾已死,餘者不足為懼;至於劉備遠在蜀中,又有曹仁、滿寵屯於襄樊,自顧尚且不暇,又豈能幫得了孫權?我聽聞周瑜死後,孫權以魯肅代之,領兵四千屯於陸口,足見孫、劉兩家嫌隙已生。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如今不能與赤壁之戰時同日而語。這次我先不管劉備,就打孫權!江東若定,荊州不足為慮也!」看得出來,曹操對眼前這一仗還是頗有信心的。

    群僚無不附和,這時有校事盧洪領董昭之命自許都趕來:「啟稟丞相,有長安方面軍報,月前馬超自西涼舉兵復侵隴上諸縣,韓遂所部也蠢蠢欲動。」

    前方的仗還未打,後方又出了亂子,曹操不禁蹙眉:「馬超賊心不死實在可恨,他既然要造反造到底,老夫就成全他。傳命至許都,將馬騰父子滿門抄斬暴屍四門!」

    「諾。」盧洪領命,又呈上一封書信,「這是荀令君給您的。」

    「嗯。」曹操的漸漸臉色由晴轉陰,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書信慢慢觀看。

    帳內群僚皆已聞知許都朝堂之事,荀彧反對曹操晉位公爵,幾乎鬧到勢同水火的地步。這會兒一見書信,群僚無不提心吊膽——他們固然不反對曹操的僭越,甚至樂觀其成,但大多數人與荀彧也非泛泛之交。荀令君輔助曹操二十餘年,其中主持朝政就長達十七年,無論朝廷還是幕府,甚至軍隊,誰不曾受過他的恩澤提拔?倘若荀彧獲罪,曹操震怒追究起來,再有盧洪、趙達等輩煽風點火,有幾人能脫清干係?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一時間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低著腦袋,以餘光默默關注曹操的反應。恰逢將軍張喜交令,急匆匆邁進大帳:「末將參……」

    「大膽!竟然不從我意!」曹操拍案大怒。

    張喜大駭,暈頭漲腦跪倒請罪:「原來丞相已知道了……那山賊陳策不肯歸降,請丞相治罪。」

    曹操把書信一撂,就勢沖張喜發作道:「廢物!為什麼不殺了他?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小小草寇也敢抗拒天命?」

    張喜羞赧道:「陳策居於險要難以攻克,末將兵少不能得勝。」

    曹操狠狠拍著帥案:「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則止,啟之則行!生殺予奪盡在我手,我欲為之誰敢阻攔?敬酒不吃吃罰酒,此人不除何以立老夫之威?給我把曹洪、於禁、路昭、鄧展他們都找來,我要發動大軍進剿陳策!」

    對付一股小小的山賊,何必動這般陣仗?曹操所怒的似乎不單單是陳策。軍師祭酒杜襲為人憨直,又是急性子,忙出班諫言:「山賊草寇嘯聚深山,守易攻難。無之不足為損,得之不足為益,為此小患何必煩勞大軍?」

    曹操卻厲聲道:「雖不痛,癢亦難忍!老夫縱橫半世威震天下,四方豪傑尚且懼怕,難道偏偏不能馴服一人?」

    這些小題大做的話真的是說陳策嗎?群僚見他賭上這口氣了,都不敢隨便吭聲;忽聽有個清脆的聲音道:「下官有一言,望丞相深納。」眾人斜眼望去,說話的是揚州從事劉曄。

    劉曄,字子陽,淮南成德人,原是征虜將軍劉勳任廬江太守時的舊部,以機智多謀著稱,曾助劉勳計殺巢湖太守鄭寶,官渡之時劉勳降曹,他也歸順了朝廷。曹操也曾徵召過他,對他的才能格外欣賞,但不知何故未加重用,非但沒能留任幕府,連同為淮南舊部的蔣濟、倉慈等人都比不了,至今只是區區揚州從事。

    外人不解緣故,曹操卻很清楚。劉曄千好萬好唯有一宗短處,他乃光武帝與郭皇后之子、阜陵質王劉延的後人,漢室嫡派宗親,曹操欲取劉氏之社稷,對這種人難免心懷芥蒂,故而不加升賞。今日一見此人進言,不禁引起注意:「子陽有何話說?」

    劉曄身材高大,弓著腰在帥案前答話,更顯得畢恭畢敬:「陳策小豎因亂赴險,非有爵命威信之人難以相伏。往者偏將資輕,而中國未夷,故策敢據險以守。今天下略定,後服先誅。昔日李左車為韓信畫策,顯聲威而服燕齊。韓信區區一將,何況丞相之德?以下官之計,丞相無需大動干戈,給草寇發下一道教令,歸降者有賞,抗拒者加誅,令宣之日軍門開啟,賊寇必然畏死而投效我軍,陳策之眾不戰自潰!」

    誰都沒料到,曹操聽了這話竟露出了一絲笑意:「歸降者有賞,抗拒者加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倒是好辦法。張喜,你聽見沒有,就按劉子陽說的辦!」

    「諾。」張喜擦擦冷汗,領命而去。

    「劉子陽,你以後也到幕府任職吧。」令曹操滿意的不僅是劉曄的計策,更是劉曄的態度。身為劉氏嫡派宗親,卻畢恭畢敬大頌自己的威德,漢室之後尚且如此,又何慮別人反對自己稱公?

    劉曄早盼著出頭之日,聽曹操發了話,頗有撥雲見日之感,挺大的個子跪倒在地連連叩頭:「謝丞相提攜,謝丞相提攜……」曹操卻不在意他這些感激話,信手取過一份空白竹簡,搦管而書。

    眾人都感覺得到,曹操發脾氣並非針對陳策,看了荀彧那封信後他心情就變壞了。可信上究竟寫了些什麼誰也不敢問,眾人呆呆望著他奮筆疾書寫了份文書,抬手交與趙達:「速速入京交與董昭辦!」交代完又掃視群僚,冷冷道,「今四境不寧戰事頗多,軍務冗雜非一人所能獨任。自即日起荀攸改稱中軍師,增鍾繇為前軍師,涼茂為左軍師,毛玠為右軍師,共擔各方軍機之事。」

    表面上看這是為了應對眼前的局面,但多方對敵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沒這麼多軍師還不是照樣應對?一個軍師變成四個,這分明是分荀攸的權!看來荀彧這次真的惹惱曹操了,整個荀氏家族的地位都在動搖。好事之人不禁偷偷瞥了荀攸一眼,卻見他滿臉木然,任何表情都沒有。

    大難當前能自保就不錯了,還敢苛求什麼?荀攸又悲又懼,只能把對荀彧的愧疚埋藏心底……

    荀彧罷職

    尚書令荀彧披著一襲長衣站在自家院落裡默默出神,抬頭望去,凜凜朔風捲著枯黃的落葉輕輕飄過院牆,宛若蝶群撲向花枝。不過他心裡明白,世有興衰人有榮辱,肅殺的秋天已經到了,自己也如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將凋謝。

    自上次朝會已過了好幾個月。這段日子荀彧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接見任何人,連台閣的事情都拋下不管了。剛開始還有大臣謁門求見,希望他出來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見,漸漸也無人登門了。台閣的詔書由荀彧掌管著,只要他不安排下詔,改易九州就不能實施,董昭後續的計劃就不能得逞。但拖著不辦並不能使事態有所好轉,曹操圖謀天下的野心不會因個別人不合作就停滯,相反矛盾只會越積越深。荀彧何嘗不明白,這麼幹不過是自欺欺人;曹操畢竟是丞相,錄尚書事,大可繞過自己直接宣佈政令,只不過是他身在前線暫時無法兼顧罷了。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到時候他又何去何從呢?

    曹操已離開譙縣前往壽春,渤海操練的水軍將南下與中軍會合,馬超再次舉兵侵入隴西,馬騰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處死,涼州刺史韋康接連告急,楊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遞入省中……這些都是牽動天下的大事,等著台閣下詔處置,可素來兢兢業業的荀彧卻對這一切政務都失去了興致。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復興漢室為前提,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荀彧掌管中樞比誰都清楚,這樣下去會是什麼結果——天早晚要變!可是對大漢王朝的忠誠、對無辜天子的同情禁錮著他的靈魂,他始終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擁有的權力又不足以與曹操對抗,十幾年來共同創業,曹操對他的提拔、恩賜更令其無顏以對。此所謂進退失據,又能怎麼辦呢?只剩下迴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運的安排。前番殿廷爭鋒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躋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接連碰壁後當然要訴諸曹操。曹操的應對之策卻頗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請封天子劉協的四個小皇子劉熙、劉懿、劉邈、劉敦為王,這無疑是要告訴世人——即便我當了公爵,劉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樣封王。緊接著又有另一份表章傳到許都,請求給荀彧再次增封。

    但這些鬼把戲騙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給四位皇子封王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連天子都換了,還談什麼皇子?況且這四位皇子都是宮人庶出,伏皇后的兩個嫡出皇子連提都沒提,這又有什麼誠意可言?不過請求增邑的表章卻對荀彧觸動很大,曹操列舉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謀劃策所立的功勞,表面上看是對荀彧的褒獎,實際卻是暗示——你反對我僭越,反對我篡奪劉姓天下,可若是沒有你,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瀾,又有何理由反對我呢?

    荀彧看罷啞口無言,他在內心深處反覆問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為誰效力,為誰奔忙?

    如果說為了大漢社稷當今天子,那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忙來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豈不是事與願違?如果根本就是為曹操,那為什麼非要為姓曹的效力?這於漢室江山又有什麼好處?早知今日當初何必棄袁紹歸曹?反正都是一樣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隱隱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漢室天下並沒比當年董卓當政時好多少,甚至那種深入骨髓的危機更可怕,更無可挽回!當初護衛天子東歸的那幫忠義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樣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變成一具空殼。更可怕的是世風變了,人心變了,那些佇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彷彿不是讀《孝經》《論語》長大的,溫文爾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慾望。似徐璆、劉艾那等威望老臣緘口不語,郗慮、華歆等輩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連自己女婿陳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陳寔、陳紀父子的赤膽忠心何在?似乎沒人再把天子姓什麼當回事了……

    雖然如此,荀彧依舊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萬歲亭侯,封邑二千戶,如果再接受就等於投降,就等於默認曹操的一切行徑。他堅決予以回絕,並回書曹操:「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希望曹操懸崖勒馬,可是以道義為措辭的勸告能起作用嗎?曹操的耐性還能持續多久?

    「父親……」正在荀彧佇立園中暗自焦慮之際,他兒子荀惲悄悄走到他身後。

    「唔?」荀彧自茫茫憂愁中回過神來,「有事嗎?」

    荀惲自從娶了曹操之女便躋身仕途,如今是個散秩郎官,平日也頗得人稱讚,議論時政滔滔不絕,可面對父親卻欲言又止,木訥半晌只道:「外面涼,請父親保重身體。」

    荀彧歎了口氣:「保重身體……未知這漢室社稷又由誰來保重。」

    「方纔侍中華歆又派人來探望,還送了兩挑禮物。」

    「你收下了?」

    「孩兒不敢。」

    「對,不能收。」荀彧明白,這時候任何人的饋贈無論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沒事別來打攪我。」

    荀惲卻沒有走,滿臉愁苦凝思半晌,還是忍不住道:「父親如此閉門拖延,何日才算盡頭?」

    荀彧倚到一塊假山石上,兩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時是一時。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惲又沉默了,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心裡鬥爭良久,最後一撩衣襟跪倒在父親面前:「孩兒有話要說。」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識到兒子想說什麼,忙一把拉住:「你給我起來!」

    「孩兒不起來!」

    「你不起來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他再不想聽他把心裡話說出來。

    荀惲臉上已滿是淚痕,死死跪在地上,抱著父親大腿就不起來:「父親!聽孩兒一言吧。孩兒不單是為您,也是為我荀氏一族考慮,您就聽孩兒一言吧……」

    荀彧畢竟扯不動這大小伙子,三拽兩拽紋絲不動,氣哼哼跺腳道:「那你就說吧!說啊!」

    荀惲擦擦眼淚,哽咽道:「父親,世道已經這樣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您又何必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搖頭,「效忠天子道義所在,何言自苦?」

    「道義乃盡力而為之事,並非無謂犧牲。」

    「你說什麼?」荀彧瞠目結舌,像注視陌生人一樣看著兒子。

    荀惲渾然不覺,兀自道:「凡事只可盡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漢室權柄已失、仕宦進階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劉姓天下何可復興?父親不以自身為念,也需為我荀氏族人和穎川諸君著想啊!」

    荀彧只覺腦中轟隆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兒子,可想法卻與自己格格不入——難道忠於天子不應該嗎?難道維護道義有錯嗎?當初董卓入京之際,多少大臣明裡暗裡維護皇權,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可是經過這二十多年的戰亂,這世道真是變了,變得屈從權勢,變得泯滅良心,變得如此現實。沉默之後便是惱怒,荀彧竟覺得自己的兒子如此勢利醜惡,他教養子侄從不以棍棒,今天卻揚起手來,要狠狠扇荀惲一記耳光!

    「父親息怒……」次子荀俁、三子荀詵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來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來勸,他倆就在假山後面偷聽;見兄長要挨打,趕緊也跪了出來。

    看著三個叩頭啼哭的兒子,荀彧顫顫巍巍把手縮了回去。打他們又有何用?世風日下孰能奈何?他們都是在沒有皇權的時代長大的,何來對漢室社稷的感情?似長子荀惲,不但與曹植是總角之友,還是曹家的女婿,日後無疑也會是朝廷新貴,叫他對抗曹操可能嗎?荀氏家族早已與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締造了這一切,還要親手把這關係打碎嗎?滿門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滿門?似鍾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鄉,乃至整個穎川士人集團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裡。即便自己不願,難道還要拉別人一起倒霉嗎?雖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現今這個世道,何為美何為惡,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頃刻間,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獨,彷彿世上已沒人能與自己推心置腹,他踩著棉花一般進了自己的書房。荀惲、荀俁、荀詵兀自跪著不敢起來,眼巴巴望著父親緊閉的房門,既焦急又悲涼——老爺子就這副強脾氣,平日和藹可親,但一沾君臣大義,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這樣跪了好久,忽聽房門一響,荀彧走了出來——但見他頭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掛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親……」

    「備車,我要入宮。」

    荀惲眼睛一亮:「您要批准詔書?」

    「不。」荀彧搖了搖頭。

    「您還要與董昭力爭?」

    「不。」荀彧又搖了搖頭——他要做什麼,其實自己都不清楚。抗拒曹操他沒有那麼大的決心,而順應曹操又太違心了。他已找不到方向和歸宿,只想再看看皇宮,看看天子,看看他十七年來兢兢業業處置朝政的地方。

    從他的府邸到皇宮不過短短兩條街,荀彧故意囑咐車伕走慢些,他慵懶地倚在扶手上,瀏覽著許都的街巷——十七年前這裡不過是小縣城,他與曹操殫精竭慮籌錢籌糧,把它建造為大漢都城,雖不敢比昔日的洛陽、長安,但每一磚每一瓦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可如今已有了鄴城,這裡的一切都將被捨棄嗎……荀彧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的景致,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印入腦子裡。他早已預感到,自己可能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行至宮門荀彧下車,穿儀門過復道,宮中的侍從黃門看到他無不驚訝,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向他施禮。荀彧一概不理,手握笏板低頭想著心事,或許是習慣使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尚書檯。閣內靜悄悄的,荀彧不在的這段日子,台閣幾乎已癱瘓了。尚書左僕射榮郃是年高老臣,眼瞅著荀彧不來,他又豈能出來蹚渾水,乾脆也告病了;尚書右僕射衛臻年少德薄,又出自曹營,更要避嫌。於是只剩尚書右丞潘勖為首的一干令史,群龍無首不知所措,漸漸無人問津門可羅雀。

    當荀彧走進台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潘勖素來是尚書檯的筆桿子,正奮筆疾書,猛然看見荀彧進來,竟手一哆嗦,墨筆落在了地上。愣了半晌大家才想起施禮:「拜見令君。」荀彧竭力想讓自己笑出來,矜持著向眾人揚揚手,信步來到潘勖案邊趨身撿起筆來:「元茂,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潘勖兩眼亂轉,面帶驚惶之色。

    荀彧覺出不對勁,低頭看他案上寫了一半的文書:「你在起草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潘勖連忙起身,一把按住那卷簡冊。

    荀彧卻已牢牢抓住一角:「鬆手,叫我看看。」

    潘勖搪塞道:「不要緊的事,令君別看了。」卻見荀彧瞪大了眼睛狠狠注視著自己,心頭一顫,還是不由自主鬆了手。

    或許是這些日子憂心過度,荀彧的眼有些花了,拿起簡冊端詳了半晌,隨口默念了兩句:「朕聞先王並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寵章,備其禮物,所以藩衛王室,左右厥世……朕以眇眇之身,托於兆民之上,永思厥艱,若涉淵冰,非君攸濟,朕無任焉,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這顯然是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潘勖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天子的名義擅發冊命,毫無疑問這又是曹操在背後指使的。

    潘勖早已面如死灰——董昭叫他起草,他敢不寫嗎?荀彧若不讓他寫,他又豈能擅自落筆?左右都惹不起。萬般無奈只得跪倒在地閉上眼睛,等候荀彧斥責。不過荀彧卻沒有責難的意思,只是冷笑道:「好文采,真好啊……」罵潘勖又有何用?曹操一心要做的事誰又能阻攔?即便荀彧不在位子上,他依舊可以遙控這個朝廷,曹操絕不會因為一個人反對就不再走下去。荀彧癡癡地捧著這份詔書,心已經死了……在場眾令史熟知內情,都低著頭看都不看荀彧一眼,既非不敢又非不屑,而是不忍!

    就在一片寂靜之中,廊下響起了腳步聲,兩位青綬長官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前面是董昭,後面跟著華歆。

    董昭顯然沒想到荀彧在此,手中正捧著卷文書,險些掉在地上;一陣錯愕之後才穩住心神,擠出一絲微笑:「原來令君也在……您來得正好,丞相有份緊急文書,恰與您有關。既然來了,下官也不必到你府上叨擾了。」說罷展開竹簡讀了起來,雖然他竭力掩蓋緊張,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臣聞古之遣將,上設監督之重,下建副貳之任,所以尊嚴國命,謀而鮮過者也。臣今當濟江,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文武並用,自古有之。使持節侍中守尚書令萬歲亭侯彧,國之重臣,德洽華夏,既停軍所次,便宜與臣俱進,宣示國命,威懷丑虜。軍禮尚速,不及先請,臣輒留彧,依以為重。

    這名義上是表章,口氣卻無異於命令,「軍禮尚速,不及先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根本無需向天子請示,也不必中台發詔,急調荀彧赴軍中任職。什麼「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不過是冠冕堂皇的鬼話,曹操已沒有耐心了,要把荀彧調離尚書令的崗位!

    「宣示國命,威懷丑虜?」荀彧茫然咕噥著,「丞相要我到軍前效力?」

    董昭不敢直視他,低頭捲著竹簡:「丞相請您暫領光祿大夫之職,持節到軍中參謀軍事,宣示王命。」

    「持節?」荀彧一陣苦笑,「持不持節還有什麼意義?」

    董昭一時語塞,思量半晌才強笑道:「令君切莫多想,丞相召喚但去無妨。你們之間有什麼話說不開?」平心而論董昭雖力挺曹操上位,但與荀彧之間並無恩怨,一切皆是情勢使然,董昭也不願搞到這一步。可事已至此無可挽回,曹操將荀彧撤職也就罷了,又調他到軍中赴任,恐怕這不是什麼吉兆。

    但荀彧考慮的並非自身安危:「我走之後誰主持中台之事?」

    董昭瞥了一眼身後:「丞相已指派華公暫代尚書令之位。」華歆也頗覺尷尬,只拱了拱手沒有說話。

    華歆雖是德高望重海內名士,但生性拘謹柔弱,昔任豫章太守,孫策提兵來襲,他無力抵抗竟手捧印綬開門投降,在江東當了好幾年的「座上客」,後來孫策死了,孫權位置不穩屈從曹操,他才得以回歸中原。此人在亂世之中磨圓了稜角,磨沒了性格,由他主持朝政,當然對曹操唯命是從了。

    此時此刻荀彧竟感到一陣輕鬆,卸下尚書令的位子,重擔也就不在了。無論如何曹操不是在他主持的朝廷裡改易九州、晉位公爵的,這恐怕是他唯一的慰藉吧。他扭頭望著一牆之隔並不十分雄偉的皇宮大殿:「臨行之前我想面見天子。」

    董昭頗有難色,柔聲勸道:「軍中召喚十萬火急,符節印綬下官都替您準備好了,伏波將軍夏侯惇已在城外紮營。令君還是不要面見天子了,回府收拾收拾,明早就隨他去吧。」荀彧已不再是尚書令,但他仍不由自主喚其為「令君」,即便董昭也無法否認,所有人都已習慣荀彧主持下的朝廷,他的領導力和功績是任何人都抹殺不了的。

    說完這番話董昭輕輕低下了頭——即便有曹操做後盾,他在荀彧面前依舊顯得那麼渺小。但出人意料的是荀彧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轉身而去,行出好遠才喃喃道:「不見也好……不能保江山社稷,我還有何臉面再見天子。」

    望著荀彧孤寂的背影,董昭長出一口氣,他沒有感到半點兒獲勝的愉悅,而是靜靜倚在門邊,茫然望著落葉紛飛的御園。閣內潘勖等僚屬也都默然不語,唯有華歆那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老夫受丞相錯愛,自今日起職掌中台之事。新官上任未能詳熟,望列位大人多多輔助。我輩自當同心效命天子,為了我大漢朝廷江山永固,也為我等身家無恙,要謹遵丞相之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