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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朝議九州制,曹操代漢野心彰顯

    銅雀賽詩

    懲治貪賄不得而終,董昭入京杳無音訊,西邊馬超、韓遂尚未殄滅,南面孫權又要起干戈。似乎是煩心事甚多,亦或是忙中偷閒,曹操想要換換心情,帶領鄴城群僚及眾多子侄登臨銅雀台觀覽景致。一時間大袖翩翩揖動如雲,幕府仕宦齊會樓台。

    銅雀台坐落於鄴城西北苑囿之內,自建安十五年冬開工,至今已有兩年,主體建築已修起,周匝建築還在建造之中,但僅就現在的規模已不亞於昔日的洛陽雲台。這座台高達十丈,僅夯土台基就將近兩丈,又築五層高樓,飛閣重簷,樓宇連闕,雕樑畫棟,氣勢磅礡。

    從十丈高台望去,北面是廣袤無垠的原野和田地,天壤相接令人神往,風吹麥田綠浪當陽,極目之處似乎還有踏青郊遊之人;東邊是一片繁茂的山林,松濤陣陣如翠屏疊嶂,時有獐狍野鹿嬉戲相逐;南面是密似棋盤的鄴城街巷,士農工商各司其業,熙熙攘攘往來穿梭;再往外便是湍湍東流的漳河,岸邊桑柳榆槐扶風搖曳,說不盡的秀美;而西面就是佔地廣闊的幕府——兩座龐大的正堂巍峨聳立熠熠生光,各處院落或嚴肅齊整,或曲徑通幽,儀門、司馬門、止車門甲士環伺兵戈閃耀,實比許都皇宮還要氣派。陽光照得西苑芙蓉池水色清亮,粼粼波光映著遠處的樓台殿閣,美輪美奐紫翠交輝;西苑的百花早已盛開,粉紅黛綠各自崢嶸,那花香時淡時濃隨風而來,沁人心脾甚是宜人。再抬頭觀看,藍天白雲似乎近在咫尺,還有鳥兒自眼前翱過,真宛如仙境一般。

    曹操頓覺神清氣爽,霎時間把先前征發并州民役的牢騷都忘了,不禁笑道:「有詩曰『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我看說銅雀台絲毫不為過。這台修得好,看來卞秉沒少下功夫……他沒來嗎?」

    一個幅巾公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啟稟丞相,家父身染疾病不能來赴會,命孩兒前來伺候。」原來是卞秉之子卞蘭。卞秉那日受曹操斥責又氣又恨,回到府中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哪還來得了?只得打發兒子來陪。莫看卞秉出身卑微嬉鬧不羈,卞蘭卻頗好習學恭謹守禮,倒像個小書獃子。

    「哦。」曹操也知先前那番訓教嚴苛了些,眼珠一轉,「少時老夫與諸位就在這台上飲宴,你帶一份酒食給你父親送過去吧。另外告訴他,這座台修得好,老夫甚是滿意,以後的工程還要多多倚仗他。」這就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丞相賜食,孩兒代父親謝過……」卞蘭再拜稽首施以大禮——其實都是親戚,即便他來句「謝謝姨丈!」誰又能挑他錯?可這小子偏要搞得繁文縟節。

    曹操哭笑不得揚了揚手:「蘭兒啊,你可真不像你爹!瞎客套什麼,快去吧……諸位,咱們也就坐吧。」

    那位什麼都管的騎都尉孔桂早張羅好了,天不亮就帶著趕著一幫幕府僕僮搬了几案來,搬上十丈高台,按聽政殿上的格局設擺妥當,甚至還有幾扇屏風。曹操當先入座,荀攸、國淵、崔琰、毛玠、徐宣等臣在西席落座;東面則是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玹、曹均、曹林、曹據、曹整等大小公子,以及曹真、曹休、曹泰、曹馥、夏侯尚、夏侯楙等親戚族侄,就連尹氏之子何晏、杜氏之子秦朗,這兩個「拖油瓶」都來了。大家一起舉酒齊敬丞相,曹操也笑而頷首,眾人又互敬一番這才飲下,哪知入口才覺淡而無味——原來是水!

    曹操見大家一臉窘態,噗哧一笑:「哈哈,修建此台花費不少,不久又要南征,我等仕宦不宜奢侈,自今日起禁酒節糧以資軍戎。咱就以水代酒吧!」

    大家愣了片刻,祭酒繁欽率先逢迎道:「丞相勤儉愛民實乃盛德,南征之際必然將士用命馬到功成,我看這水比酒好!請飲請飲!」他既挑頭說了好話,大家都得跟著說好,全都滿臉堆笑往肚裡灌涼水,心下卻道——耗費資財修了這麼奢侈的一座高台,卻在飲酒這種小事上做文章,真是捨本逐末。

    其實他們也不盡瞭解曹操的心思,修建銅雀台固然是喜好所致,但也是曹操有意彰顯鄴城的文化地位,使之超越許都另樹一幟。這是關乎曹家地位的大事,故而一向勤儉的他卻不能在這方面省錢,無法開源只能節流。水過三巡菜過五味,忽聽四下響起悠揚的樂曲,眾人大駭舉目四望,卻見高台四下儘是亭榭秀木,哪裡有人奏樂?曹操也覺詫異:「桂兒啊,你安排樂工了嗎?」不知從何時起,曹操開始喚孔桂為「桂兒」,這稱呼既像是對子侄,又像是稱呼僕從,透著一股親近,但對於一個騎都尉來說卻有些不倫不類。

    孔桂諂笑道:「今日登台之人儘是朝廷棟樑,豈能少了雅樂?小的特請祭酒杜夔帶他那幫弟子們來為丞相和列位大人助興。」杜夔非但是幕府祭酒,還在朝廷掛有參太樂署的頭銜。

    按理說太樂是專供皇家之用,曹操擅自享用就是僭越,他卻毫不在意,左顧右盼:「杜公良來了?老夫為何不見?」

    孔桂手指樓板:「台上格局有限,我把他們安排在下面一層了。」

    眾人細聽,果然聲音源自腳下。那絲竹編鐘之音悠悠蕩蕩升起,還真是別有一番情趣,恐怕連歷代帝王都不曾這樣享受過。美景宜人雅樂綿長,也是水不醉人人自醉,曹操越發有了興致。他打量著東席上的兒子們開了口:「為父雖生在公侯之家,少年時也曾頗遭變故,歷盡艱險方有今日之位。可你們這些孩子卻是天生有福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為父近些年東征西討在外用兵,也不曾督促你等習學。人言少小就當立志,未知你等平生有何志向?」

    此言一出方纔還嬉笑耳語的公子們立時收斂多了,各自拘謹,瞅著案上的菜餚不敢再言。曹操卻道:「你看你們,一提到正經事就都無言以對了。子文,你先說,你平生有何志願?」

    曹丕一怔——我是長子,為何不先問我?

    曹彰可不管那麼多,正攥著隻雞腿大嚼,聽父親點到自己,大馬金刀站了起來:「孩兒願為將!」

    曹操略一蹙眉:「汝不讀書而好弓馬,此匹夫之勇,何足貴乎?」

    「讀書?」曹彰滿臉不屑,「大丈夫當學衛青、霍去病立功沙場,長驅數十萬眾,縱橫天下!何能作博士耶?」

    這番話雖不中曹操心意,卻頗具豪氣:「嗯,你這麼想也不辱沒我曹家之名。不過你言道欲為將,可知為將者當如何?」

    曹彰拍拍胸脯,厲聲答道:「披堅執銳,臨難不懼,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且不問你才智如何,單憑此論倒是有些為將的潛質。」曹丕卻心中暗笑——傻兄弟,就憑你這番話,將來的位子就沒你的份。

    「坐坐坐。」曹操擺了擺手,「朱虎,你平生志向呢?」

    朱虎是曹彪的小名,眾庶子之中他年紀較長,才智較高;不過他聞聽點到自己,還是有些忐忑,想了想才起身道:「孩兒年小德薄疏少才智,輔國為政有父親與幾位兄長。孩兒唯尊聖人教化,敬父以孝事兄以悌,恭謹守禮而已。」

    曹彪這話看似消極,卻是老謀深算。他自知有曹丕、曹植在上,這位子不易落到自己頭上。而除去卞氏三子,最有希望的就是自己,實是最佳替補之人。所以來一個「敬父以孝事兄以悌」誰都不得罪,既表明毫無野心,又給自己留了後路,說不定將來幾個哥哥鬥得不可開交,還能天上掉餡餅呢!這孩子面上敦厚,其實心機也不淺。

    曹玹、曹均等庶子皆年近弱冠,歲長而無殊才,曹彪此言不啻為他們心頭所想,趕緊起身隨著道:「朱虎所論也是孩兒所思。」

    曹操一陣點頭又一陣搖頭,只道:「恭謹守禮雖然不錯,但世事多舛,也未必能平安一生。」至於曹林、曹據、曹宇等子尚幼,還不懂什麼平生志願,索性也不再問了,唯獨隔過了曹丕、曹植。

    曹丕自知先前的事還沒完,又見不問自己,心中正不自安,曹操卻又提議:「我平日觀你們文章,唯子桓、子建文采最佳。今日登台臨會,又有雅樂相伴,你們各作詩賦一首,與列位大人同歡。誰作得好,為父有賞。」

    曹丕滿腹心事,哪有心思吟詩弄賦?可僕僮們可不管那麼多,立時撤去殘席,端來筆墨竹簡——看來是早預備好的。曹丕有意推脫,卻見父親滿臉不容回絕的神色,曹植已搦管在手文不加點寫起來,只得硬著頭皮也寫道:「建安十七年春遊西園,登銅雀台,命余兄弟並作。其詞曰……」只寫了這個小序便卡住了,急得冷汗直流。

    群臣都感覺到曹操是故意考較二子才華,卻不便點破,有的先聊風雅,有的舉箸細嚼,有的斟「酒」自酌,卻都不由自主壓低聲音,好讓兩位公子靜靜思考。

    不過片刻的工夫曹植揮筆而就,吹了吹墨跡,恭恭敬敬呈到父親面前;曹操口中默念,時而頷首時而微笑,卻沒有加以評論。曹丕更慌神了,眼見群臣都瞅著自己,趕緊強自思索,但也只搪塞了幾句就再也想不出來了,只得咬了咬牙,也把竹簡遞到父親案邊;曹操看罷也笑了,不過卻是冷笑。

    「王仲宣、劉公幹出列!」

    王粲與劉楨趕緊起身避席:「屬下在。」

    曹操把兩份竹簡並列放在案上:「你二人素來善賦,來評判一下這兩篇孰優孰劣。」

    劉楨是個沒心機的,只要熱鬧就好,過去就要拿;王粲卻躬身道:「我等不過文墨小吏,何敢擅論五官中郎將與平原侯詩文?」

    曹操不容他推脫:「不必怕,你等評過老夫自有決斷,再者還有諸位大人呢!」

    王粲只得領命,以長幼為序先拿起曹丕的那篇,默念道:

    登高台以騁望,好靈雀之麗嫻。

    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

    步逍遙以容與,聊遊目於西山。

    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

    風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

    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

    王粲覽罷微微一笑:「飛閣承天溪谷交錯,中郎將筆法倒也精細。」這不過是句場面話,算不得什麼好評;說罷又交與劉楨。

    劉楨是直性子人,有什麼說什麼,接過來只瞟了一眼便蹙眉道:「此賦模山范水疏少情致,唯獨最後一句似有抒懷。惜乎淺嘗輒止啟而未發,根本沒舒展開嘛!中郎將平素遣詞造句反覆錘煉最是精妙,今日為何未能盡善?」

    「慚愧慚愧!」曹丕連連搖頭——他心思哪在吟詩作賦上?

    「再看看平原侯的。」劉楨猶如餓鬼見佳餚,猴急地從王粲手中奪過曹植那份,搶先看了起來;王粲情知這不是個好差事,無論如何都得得罪一個,索性由著他搶。

    「噫!」劉楨驚呼一聲,「此真千古之傑作。」贊罷也不向曹操請命,轉身向群臣朗誦道:

    從明後而嬉游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而獲逞。

    揚仁化於宇內兮,盡肅恭於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暉光。

    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於東王。

    這篇《登樓賦》辭藻華美,氣魄宏大,慷慨激揚,寄喻深遠,加之劉楨讀得抑揚頓挫,真有直抒胸臆之感。群僚紛紛頷首交口稱讚,絕不是謬讚逢迎,這篇賦確實堪稱傑作。

    「怎麼樣?哪篇更好啊?」曹操偏偏要問這一句。

    劉楨誠惶誠恐:「屬下以為平原侯所作較五官中郎將更佳,仲宣你也這麼看吧?」

    「嗯。」王粲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好!」曹操站了起來,「公幹之言亦合老夫之意,這場比試子建獲勝。為父說到做到,子建過來,有東西賞你。」說罷他朝孔桂揮揮手,孔桂立時從屏風後捧出一把寶刀來。

    曹丕一見此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百辟刀嗎?當初他拜為五官中郎將,父親賜給百辟刀,並坦言寄予厚望。如今三弟也得到一把同樣的刀,這又有何寓意呢?

    曹植跪地接刀千恩萬謝,孔桂卻見縫插針道:「中郎將今日詩文雖然稍遜,但畢竟作賦承歡,丞相是不是也加賞賜?」曹丕那點兒錢還真沒白花。

    曹操卻道:「勝便是勝輸就是輸,如果勝負都一樣,那還比什麼?」

    「是是是。」孔桂諾諾連聲,偷偷朝曹丕吐了吐舌頭——我也算幫你說話了,愛莫能助。

    在座的都是精明人,皆感到這氣氛有些弔詭,卻又不能說什麼。這時就見坐於末席的令史司馬懿揮手指道:「列公快看,有一群鴻雁。丞相慶賀新台,連鴻雁都來拜謁,這真是祥瑞啊!」大伙扭頭一看,倒是有七八隻雁列隊飛過,絕沒有司馬懿說得那麼邪乎,不過這何嘗不是轉移視聽的辦法?群臣紛紛附和,連曹操也不禁離席觀看。阮瑀卻與繁欽、荀緯信手拿起那兩篇詩賦觀看。

    荀緯未及而立,因長於文章辭賦剛從縣令的位置上調進幕府,比眾記室年紀更輕,算是文壇後輩;捧著曹植的詩賦愛不釋手:「平原侯行文之灑脫,雖前輩文雅之士不能及。似這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揚仁化於宇內兮,盡肅恭於上京』。即便是蔡伯喈復生、邊文禮再世也不過如此了吧。」

    繁欽更是讚道:「我看這句『雖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最妙!想丞相之蓋世功勞,齊桓晉文又何能及?」他雖是文壇高手卻生性最諂,大拍曹操馬屁。

    阮瑀卻連連搖頭,拿過曹丕那篇道:「自桓、靈之世以來,文人多慕浮華之風,而少質樸之意。昔張衡、杜篤吟詩作賦皆蘊涵深意啟人心智,可後人日漸空乏,但求詞句之美。似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邊讓的《章華賦》,美則美矣,然動輒千言卻一味堆砌辭藻,並非出於肺腑胸臆。相較平原侯而言,中郎將這一篇雖難言精彩,倒也中規中矩並無誇張。這句『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頗有壯志難酬之意,中郎將臨川躊躇,怕是有什麼心事吧!」

    一語未罷忽聽有人搭茬:「哼,你倒是頗能解他心意!」不知何時曹操已踱至他們身後。

    繁欽連忙湊趣:「我等才疏學淺妄論幾句詩詞,叫丞相笑……」

    曹操理都不理他,卻死死盯著阮瑀:「你言道他有心事,難道你就沒什麼心事?」

    阮瑀萬沒料到說了幾句話就引火上身,趕緊辯解道:「屬下品評詩文不過信口胡言,不當之處請丞相見諒。」

    曹操根本沒把他的話看做是單純的品評,冷笑道:「信口胡言?我看你是有心為之。就憑著你與子桓的交往,自然要昧著良心說他的詩賦好。我問你,出征關中的前一晚你和竇輔那幫人在中郎將府談些什麼?南皮之遊有沒有你?」

    阮瑀越發驚懼:「屬下與劉楨是曾與中郎將頗多來往,不過……」

    「你少要牽連旁人。劉楨嬉笑怒罵粗疏無心,你和他一樣嗎?我看你是一心巴望著當佐命功臣吧?」

    阮瑀真是百口莫辯,他乃一介文人,固然與曹丕走動近了些,卻從沒參與過那些是是非非,曹操把這麼大的罪名扣到他頭上,他如何承受得了?立時跪倒在地:「屬下不敢!我不過與中郎將論文會友,絕無不軌之處。」

    曹操毫不動容:「你不過舞文弄墨一介書吏,干問政事尚不可,何況老夫家事乎?今天若不拿你作法,只怕也難震懾住那些希圖幸進之人!」

    父子恩怨書生何罪?可阮瑀縱有滿腹冤屈也不敢往外道了,只能連連叩首:「丞相開恩,丞相開恩啊……」

    陳琳、王粲、應瑒等趕忙求情:「我等日日與阮元瑜相伴,知他樂善喜交並無心機,還望丞相寬恕。」劉楨情知這事說大了也有自己一份,想勸又不敢勸,愣得像塊木頭。幸虧曹植詩賦高了一籌,若是今日斷出曹丕獲勝,這事還真麻煩了!

    國淵、徐宣等也諫道:「阮元瑜受學蔡伯喈,文采之名播於四方。望丞相看在此人微末名聲予以寬恕。」

    不勸還好,這一勸曹操立時瞪眼:「王允殺得蔡邕,難道老夫就殺不得一介記室?」

    「父親息怒……」事不可解之際曹植不緊不慢開了口,「父親寬仁之德流於天下,又素有愛賢之名。先前《求賢令》有云『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想這阮瑀位不過區區書佐,智不過尋章摘句,即便內懷幸進之心,身犯交通之罪又有何患?今若加罪雖理所應當,只恐傷父親愛才之名,使後進之士望而卻步。昔晉文公恕寺人披追殺之罪,遂避呂郤之亂;楚莊王寬唐狡絕纓之過,遂有伐鄭之功。阮瑀生死事小,父親明德事大,孩兒懇請您三思。」曹植這番話並不否認阮瑀有罪,也不談他是否有名,卻拿《求賢令》上的話做文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又將父親比附春秋霸主,拐著彎拍了馬屁。看似輕描淡寫,卻句句說在曹操心坎裡,頗有四兩撥千斤之效。國淵、陳琳等無不側目——好精明的奏對,虧這位三公子怎麼想出來的!

    「吾兒言之有理。」曹操火氣消了幾分,又看了阮瑀一眼,「看在平原侯面上,老夫留你性命,不過罰你三日內作檄文一篇發往江東。若逾期不成,治你個二罪並罰!」

    「謝丞相……謝平原侯……」阮瑀泣涕橫流,磕頭如搗蒜一般。

    曹丕怔怔地站在一旁,半句話都沒有說,也不敢說。殺雞駭猴,整治阮瑀還不是衝他嗎?較量詩賦又輸了,到這會兒誰都看得出來,曹操對曹植的器重已超過他這個嫡長子了……

    中郎掾屬

    曹丕沒想到父親會在這麼一個漆黑的夜晚召見自己,更沒想到召見地點會選在幕府的西院正堂。自幕府翻修伊始曹操就傳下命令,一應軍政事務皆在東院聽政堂辦理,西院只有處理重大事件時開放,但幕府擴建完工已兩年多,西院卻一次都沒開放過,更沒人涉足過西院正堂。

    不過曹丕心裡很清楚,經過河間叛亂、劉勳遭審等一系列事件,父親要給自己下最後通牒了。他未帶一個從人,揣著滿腹忐忑來到幕府西院大門——這道與東側司馬門一模一樣的門樓喚作「止車門」,無論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從門前經過必須下馬下車,以示對丞相的尊重。尋常日子這道門也是不開的,但今日不同,偌大的止車門敞開了半扇,許褚親自挑著一盞燈守在門前;看得出來,他是奉命在此等候。

    許褚只是向曹丕問候了一聲,便再不說半個字,領著他往裡走。東西院雖大小相等格局相似,但相較而言西院更寬闊,中間只有一道儀門,左右也沒有鱗次櫛比的掾屬房,尤其在這黑黢黢的夜晚,越發顯得空曠寂靜。穿過儀門就是正堂大院,非但這座院落比東側寬敞得多,就連正堂的高大雄偉也非聽政堂可比。

    不過此時此刻,大堂上只零星點著幾支搖曳的燭火,幽幽暗暗,寂靜無聲,門口只有一個頂盔冠甲的衛兵,顯得陰森森的。許褚走到階邊便停下了腳步:「沒有丞相吩咐卑職不能進去。中郎將請!」說罷轉身而去。

    曹丕忽然打了一個寒顫,難料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命運。難道父親會廢了自己五官中郎將的職位?孔桂究竟有沒有為自己美言?事到臨頭再想也沒有用了,他壯了壯膽子,提起袍襟快步上堂,端然跪倒在堂口:「孩兒參見父親。」

    隔了片刻才聽裡面答道:「進來吧。」

    「諾。」曹丕連頭都沒敢抬,提袍邁過門檻,趕忙二次跪倒。

    曹操並沒叫他起身,而是緩緩道:「你抬起頭來。」

    「諾。」曹丕依言而行,這才發現原來不止父親一個人,還有三人也在堂內。其中兩位似乎上了年紀,坐在陰暗的角落裡,身邊放著枴杖;還有一人似乎很年輕,垂手侍立於二人身後。但是光線太暗,只能看個大致輪廓,根本辨不清面孔。而在帥案的燭台之後,曹操正滿臉頹然悶坐在那裡,臉上掛著愁苦無奈的神情,幽暗的燭火照清了他的每一道皺紋、每一絲白髮。

    這一瞬間曹丕倏然感到,父親已如此疲憊,如此蒼老。他壓抑著心頭的沉重不安,強笑道:「天色已不早了,父親把孩兒喚來有何吩咐?」

    「時事不順心中煩悶,為父怎得入眠?」曹操拿起帥案上的一隻小青瓷瓶,打開瓶塞輕輕地抿了一口,一邊咂摸滋味一邊審視著兒子。

    曹丕頓感緊張,沒話找話:「父親又在服用什麼開胸順氣的良藥?」

    「這是鴆酒。」

    曹丕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東西?」

    「鴆酒。」曹操不慌不忙又重複了一遍。

    「父親您……」曹丕驚得一躍而起;一旁穩坐的兩位老先生也嚇得直摸枴杖,顫顫巍巍半天沒站起來。

    「嘿嘿嘿……」曹操笑了,「你們慌什麼?世人皆知鴆酒乃有毒之物,殊不知天下凡能醫病之物皆有毒。而野葛、鴆酒、馬錢等物雖有毒,少食之也可養生。」

    曹丕一頭冷汗:「父親切莫如此草率,還是不要再飲這類東西。」

    「放心吧,李璫之精通藥性,他也說少飲無害。而且常年飲用便可適應,以後即便有人想毒害老夫也不能得手,這就叫以毒攻毒!」曹操把玩著小瓶子,表情顯得格外陰森,「比方說你犯的那些過錯,也未嘗就是壞事。」

    曹丕聽他話歸正題,趕忙低頭道:「孩兒知錯。」

    曹操長歎一聲,起身踱著步子:「老夫縱橫天下數十載,雖不敢稱英明一世,也算無愧於心。只是乾坤未寧老之將近,希望得一佳兒以傳戎馬之業。怎奈子修橫死,倉舒夭亡,這重擔才落到你肩上。」時至今日他提起曹昂、曹沖依舊飽含懷念,「惜乎你才智不廣,德行不厚,又行事不謹,實在有負我期望。所以我有意廢掉你五官中郎將之職,另擇他人以承嗣位。」

    「父親!」曹丕只覺天昏地暗,彷彿渾身的血都被抽乾了,重重跪倒在方磚上,「孩兒知錯,孩兒知錯了!還望父親收回成命……」

    「不過……」曹操又提高了嗓門,「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況且你身居嫡長之位,實在不宜輕易捨棄,所以……為父再給你一次機會。」

    曹丕幾乎癱倒在地:「謝、謝父親,孩兒一定……一定……」

    「我不想再聽那些信誓旦旦的話。」曹操不為所動,「先前我賜給你一把百辟刀,如今又賜給子建一把,什麼意思你應該明白。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帥位,「這個位子歸誰坐,要看他有多大的才能,付出多大努力,而不在有多少人說他的好話。你明白嗎?」

    「孩兒明白。」曹丕嘴上明白。

    「涼茂乃一代良臣賢士,我本欲讓他教導於你,惜乎他生性太過良善柔弱,不能替我管教兒子。所以我選了兩位久經滄海處事老練,能鎮得住你的人……」

    兩位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拄杖而起,曹丕這才看清,原來是邴原與張范。邴原字根矩,北海有德之士,曾在遼東隱居近二十載,曹操在孔融幫助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請回中原,在幕府擔任征事。張范字公儀,河內名士,也被曹操征辟多年,直至赤壁之戰以後才得北歸,在朝廷有侍中之銜,在幕府掛著參軍之銜。這兩位是前輩的清流之士,年紀也大了,雖身在仕途卻從來不處理實務,只管斧正朝風。

    曹操起身,信步走到曹丕面前:「為父決定請邴先生屈尊到你府中任長史。張先生雖年邁多病,但也可參你府中諸事。從今以後你做的每件事都要向這兩位老前輩請教。」

    這兩位老先生可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當初曹沖夭折適逢邴原也有個小女兒去世,曹操提議將兩個孩子合葬結為陰親。若換了別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邴原卻恥於攀高枝,死活不肯結這門「鬼親戚」。連曹操的面子都不買,何況曹丕?至於張范更是老而彌辣之人,掛著朝廷、幕府兩頭的高官,坐而論道養尊處優,曹操尚讓他三分。把這麼倆老頭指派給曹丕,曹操明擺著是要他們替自己管兒子。曹丕心中暗暗叫苦,卻只能對他們大禮參拜:「晚生年少德薄,日後多多倚仗兩位老先生。」

    邴、張二老行動不便,只是點點頭,示意他趕快起來。曹操又道:「你身邊烏七八糟的人太多,忒不成體統。為父再給你一個操行正派的夥伴……叔業,快過來見見中郎將!」

    「小可拜見中郎將。」那年輕人走過來朝曹丕深施一禮。

    曹丕一怔,才發現那個年輕人正是鮑信之子鮑勳,膩歪透了,卻還得昧著良心寒暄:「原來是叔業賢弟,以後咱們要多親多近。」

    鮑勳正色道:「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晚生與將軍雖乃世交,然位則上下,但求時時守禮,萬不敢僭越。」他還是那副滿口道義的書獃子德行。

    曹操卻很滿意,拍著鮑勳的肩膀道:「叔業不愧是鮑二郎之子,不僅書讀得好,而且德行方正言行守禮……子桓,從今以後他就到你府裡任職。」

    「諾……」曹丕無可奈何應了一聲。

    邴、張二老就坐,鮑勳退歸他們身後,曹操更近一步湊到曹丕耳邊:「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俱黑』。你二十六歲了,為父本不願過問你交友之事。但只怕有些人把你教壞了,不得不管。那個令史吳質整日在你身邊說三道四,早就該治罪。不過老夫念他還有些微末才幹不忍加誅,恰好朝歌縣令出缺,我打發他外任,不准再滯留鄴城。至於阮瑀,我已罰他起草給孫權的檄文,以後也不能隨便到你府中去了。」

    曹丕更加不安——竇輔戰死渭水,劉威犯法輸作左校,吳質外任縣令,阮瑀挨了罰,一干密友盡皆離散,自己府上門可羅雀,只恐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哪知還未想清曹操又接著道:「還有那個假司馬朱鑠……府中侍女郭氏是他幫你從幕府弄過去的吧?」

    曹丕如遭霹靂,萬沒料到如此私密之事父親都知道,趕忙再次伏倒:「孩兒有罪……」

    意想不到的是,曹操只是冷冷一笑:「一個侍女算得了什麼?」其實曹操自己何嘗不是風流場中人?他從沒把女人當成多大不了的事,但他不能容忍的是軍中司馬涉足家事,「當年為父就不喜歡這個朱鑠,你卻偏偏親信這小子。既然你那麼看好他,自今日起我罷黜他一切職位,叫他到你府裡安安心心當奴才吧!」

    曹丕滿面死灰,除了頓首謝罪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清楚,你身邊的那些人我也知道。」說著話曹操向守在門口的那個小兵招了招手,轉而問曹丕,「這個人你認識嗎?」

    曹丕初始沒太注意,仔細看了半天才想起,原來是自己主持軍中事務時,把守行轅中軍帳的一個衛兵;頃刻間恍然大悟——難怪程昱對自己說的那些話,還有偷納郭氏之事父親會知道,原來隔牆有耳!想至此越發悚然,就連身邊一個普通小兵都可能是眼線,這鄴城何等可怕?

    曹操冷笑道:「他叫劉肇,不過是普通小卒,但是他效忠於我,敢於把聽到的事告訴我。因而我要提拔他為校事,以後與盧洪、趙達他們一起為老夫辦事。」

    這種態度無異於助長告密之風,劉肇可不管那麼多,立刻跪倒謝恩:「蒙丞相提拔,小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曹操陰笑著囑咐道:「你的主子只有老夫一人。先前做得很好,千萬記住,無論任何人辦了任何錯事,都要匯報給老夫!」說到這兒他別有用心地瞥了曹丕一眼,瞥得曹丕直打寒顫——父子之間尚且如此防備,更何況他人?曹操也覺得這些明裡暗裡的警告足夠了,朝兒子揚了揚手:「起來吧。下個月為父就要南下征討孫權了,這次你隨軍出征,子建留守鄴城。」

    曹丕心下越發茫然——前番我留守,三弟隨軍;這次三弟留守,我卻隨軍,父親是在比較我倆孰優孰劣啊!心下這麼琢磨,口上敷衍道:「西征歸來不到半載,如今又要南下,父親多保重身體。」

    「來日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天下未寧只得奔忙啊!」曹操茫然踱到堂口,「前番征討關中全為除後顧之憂以征孫權。如今孫權卻已搶先一步分兵江北。兵法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執戈不伐,賊人將來。』這一仗不能再拖了。我本欲等有些事辦完了再出發,可……」曹操說到這兒戛然而止,舉目眺望著西南方,他深邃的目光彷彿透過了茫茫夜幕,一直投向遙遠的許都。他遲遲沒有發兵,一直在等待卻沒有等來的究竟是什麼呢?

    當曹丕邁出大堂的那一刻,不禁拭去額頭的冷汗。以往的過失算是一筆勾銷了,但他身為五官中郎將的優勢都已蕩然無存,明天開始他又要與曹植站在同一起點上,爭位的鬥爭又要重新開始。他哀怨地回頭張望了一眼,只這一望之下不禁驚奇;來時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起西園正堂竟掛上了匾額,工工整整寫著三個篆字——文昌殿。

    不是「堂」而是「殿」,只有天子和王公才能用殿!

    曹丕懷著沉重的心情出了幕府,失魂落魄踩著棉花一般回歸自己府邸。他的心情也宛如這朦朦黑夜,前方的路到底該怎麼走呢?至今他尚未想明白,父親何以如此折磨自己。河間叛亂自己都把責任攬過去了,但父親依舊不放過自己,偏偏緊抓著贈送錦緞、南皮之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父親到底在想些什麼……不知不覺已回到自己府門前,曹丕正抬頭望著「五官中郎將府」的匾額發愣,忽聽陰暗角落裡有個聲音呼喚道:「大公子,您回來了。」

    「季重?」曹丕已成了驚弓之鳥,趕忙湊上去摀住吳質的嘴,「隔牆有耳,切莫多言啊!」

    吳質卻輕輕推開他手:「公子無需害怕,我明早就要赴朝歌任縣令了,特意向您辭行。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我說的話不怕旁人聽,即便聽去也不會對公子有傷。」

    曹丕還是不放心,左右張望了半天才發出一聲歎息:「唉……我怎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呢!」

    吳質依舊那麼平心靜氣:「我早就跟您說過,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您身為丞相嫡長子,自當把心思用在家國大事上。居之無倦,行之以忠,何愁日後之事?越是多欲多求越會招致令尊猜忌,到頭來只會適得其反。」

    曹丕連連搖頭:「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錯在哪裡?」

    「在下斗膽問一句,公子以為令尊乃何許人也?」

    曹丕不解:「季重此言何意?」

    吳質微然一笑:「令尊不僅是當朝丞相,還是當世之雄傑。爾虞我詐,縱橫捭闔,且不論他赫赫戰功,即便為政之道、詩賦之才世間又有幾人可比肩?他才智冠於天下,又思慕九五之事,雖然年過五旬仍滿心壯志,可謂春秋鼎盛。如此才智非常、大權在握之輩,豈容別人在他眼皮底下結黨營私?公子錯就錯在邀買人心自樹聲名,還要奪營擅權,這不是開門迎禍嗎?須知公子之於丞相,非獨為父子,說穿了還是君臣。君臣之間豈能循尋常父子之道?」

    這席話真有醍醐灌頂之效,曹丕猛然醒悟——原來如此!難怪我招攬的友士越多,父親越猜忌自己;替我說好話的臣僚越多,他越要敲打我。生在這個君不君臣不臣的家族,看來一切都不能按常理揣摩啊!想明白這點,曹丕不禁苦笑:「惜乎竇輔已死,劉威蒙罪,阮瑀遭禁,如今連你也要走了。以後我可怎麼辦?」

    吳質拉住他的說,緩緩道:「明者處世,莫尚於中。優哉游哉,於道相從。其實公子只需內盡人子之孝,外行寬厚之德,您穩居嫡長之位,到時候自然會有忠良之臣為您出頭。老子有云『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曹丕深悔自己急功近利,沒有早納吳質之言:「你說得對,不過倘若有人要讒害於我呢?」

    「救寒莫若重裘,止謗莫若自修。公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又何必在乎別人圖謀什麼?若實在事不可解……」吳質湊到他耳邊,「在下雖去,尚有司馬懿在鄴,此人聰慧不弱於我,公子可私下問計於他。」說罷拱了拱手,「在下明早就要離開鄴城了,望公子多多珍重,日後定有再會之期。」

    曹丕還想再挽留他一陣,吳質卻轉身而去,不多時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無力回天

    相較鄴城的聽政堂而言,許都皇宮的朝堂就顯得寒酸多了。群臣似泥胎偶像般端坐兩列,正進行著一場沉悶而忐忑的朝會。他們豈止像泥胎偶像,根本就是一群毫無實權的傀儡!

    太常徐璆、宗正劉艾、大司農王邑、光祿勳蒯越、大鴻臚韓嵩、少府耿紀、中尉邢貞,這些列卿有的是清流名士,有的是名臣之後,有的是地方勢力代表,他們又怎麼可能真的掌握實權,只不過是曹操裝點朝堂的道具罷了。衛尉卿馬騰及其子騎都尉馬鐵、奉車都尉馬休早已下獄,連坐席都被撤去。諫議大夫楊彪沒有來,他也根本不打算再到這個充滿屈辱的地方來,反正兒子都已上了曹家的船,時代已經變了,他這個先朝舊臣還出來蹚什麼渾水?他不在,另一位諫議大夫劉琮卻在,這個被捧上高位的年輕人身體清瘦,面貌白皙,滿臉唯唯諾諾的窩囊神色,彷彿只要一陣風就能吹倒。御史大夫郗慮坐於群臣之首,他滿頭白髮,手握牙笏,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宛如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而就在他對面,還有張虛設的坐榻,那便是丞相曹操的。曹操人雖不在威懾力卻在,這種無形的力量不僅充斥著朝堂,充斥著許都,也充斥著全天下每個地方。彷彿沒有一個角落能躲避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聲音能逃過他的耳朵。

    大殿上寧靜至極,連外面銅壺滴漏的回聲都聽得見,凝重的氣氛使每個人都神經緊繃,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天要討論什麼——這是決定大漢王朝生死的一次朝會!

    尚書令荀彧按捺著心緒,緊緊攥著手中的笏板,雙目直勾勾望著御座上的天子。這樣仰面直視天子是很失禮的,但荀彧已顧不了這麼多,只想再好好端詳一下這個年輕人,彷彿要把十幾年的感慨和愧意化作目光,遠遠向他投去。天子劉協如今三十二歲了,蓄起了修長的鬍鬚,他已是六個皇子的父親。聖人有云「三十而立」,不過這位天子莫說實權,連自由都沒有。或許他能擁有錦衣玉食,而且畢生都不會為生計發愁,可這並不能使劉協感到滿足,荀彧太瞭解他了。自曹操遷都以來,荀彧一直守候在他身邊,並與侍中荀悅一起入宮侍講,教天子讀書——沒人比荀彧更清楚,劉協是一個多麼仁慈、多麼賢明的可造之材。他本可以成為一代英明有為的君主,本可以乾綱獨斷,本可以挽回人心重整天下,本可以引領漢室走向復興之業……但到了今天這步田地,一切都不可能了。

    董昭再次提出恢復禹貢九州之議,但這次與七年前不同,他背後有曹操全力支持,這是誰都抗拒不了的。荀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依舊竭力反對。因為事態越來越清楚,恢復九州不過是第一步,九州一旦恢復,曹操立刻便會恢復五等爵,進而謀取王公之位。

    從地域上看,九州中不存在幽州與并州,毫無疑問這兩個州都將併入冀州,成為曹操直接控制的領地。但事情絕不僅僅擴大地盤這麼簡單,《漢書》有云「州從《禹貢》為九,爵從周氏為五」,九州制的恢復與五等候似乎是密不可分的孿生兄弟,恢復九州只是設立五等候的前奏。所謂五等候,即公、侯、伯、子、男,而大漢實行的卻是王、侯兩級爵位。

    漢高祖剪除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規定非劉姓宗室不得封王,王國轄境相當於一郡。有功之臣只封侯,功高者為縣侯,食一縣封邑,小者為鄉侯、亭侯;另有關內侯,有食俸而無具體封國。公爵一級雖然也存在,但只是象徵性的。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封周朝後裔姬常為衛公、殷商後裔孔安為宋公,衛、宋兩國實際被視為漢賓,封國等同一郡。在大漢四百年歷史中,唯一一個有實權的公爵就是安漢公王莽,而且他也曾改十三州為九州,結果連漢室的江山社稷都篡了。如今曹操這一系列步驟,豈不是明擺著要走王莽的老路?

    漢室天下岌岌可危,通過關中之戰曹操穩住了陣腳、重振了聲勢,他篡奪漢家社稷的腳步已越來越快。一旦他恢復九州,超登公位,不但官位遠邁百官,就是爵位也絕無僅有,漢天子還坐得穩嗎?出於對漢室天下的維護,對傀儡天子的同情,也出於對曹操最後的感化,荀彧決定橫下心來「打這一仗」,不惜一切代價阻擋曹氏崛起。

    經過幾番爭執,台閣遲遲不發詔書,董昭不能得手,乾脆直接給荀彧寫了信:

    昔周旦、呂望,當姬氏之盛,因二聖之業,輔翼成王之幼,功勳若彼,猶受上爵,錫土開宇。末世田單,驅強齊之眾,報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復襄王;襄王加賞於單,使東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錄功,濃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內傾覆,宗廟焚滅,躬擐甲冑,周旋征伐,櫛風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為百姓除害,使漢室復存,劉氏奉祀。方之曩者數公,若太山之與丘垤,豈同日而論乎?今徒與列將功臣,並侯一縣,此豈天下所望哉!

    很明顯,董昭已沒耐性再對荀彧遮遮掩掩,繞過表象直觸問題的本質,將曹操比附於周公、呂望,挑明了要讓其超越臣子地位。毫無疑問曹操要晉位為公爵,可是這樣一個公國的建立必然要仿造朝廷設立百官列卿,那豈不是出現了國中國?更確切點兒說,是國上之國。

    荀彧依舊不理不睬,台閣政令遙遙無期,董昭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已經不可能在曹操南征之前完成九州之事,若再拖下去實在沒法交待,因而必須要在這次朝會上解決問題。

    百官大朝會一開始,他便跳了出來,向天子及群臣申述:「昔三代以上夏禹治水,劃天下為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此聖人之道,萬世之宗也。今天下戰亂稍定,當復九州以別民籍,上應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離亂之苦。此亦丞相良苦仁愛之心,望陛下與群臣以社稷為重,從善如流早行此議。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誰都聽得出來,董昭所言有輕有重,有虛有實。似「上應先皇治世之道,下恤黎民離亂之苦」就是毫無道理的屁話,難道不恢復九州,天下百姓就搞不清籍貫了嗎?真正震撼人心的只有那句「此亦丞相良苦仁愛之心」。他拐彎抹角告訴劉協和百官——這是曹丞相的意思,你們能反對嗎?

    董昭慷慨陳詞已畢,那些附和的聲音還未來得及響起,荀彧立刻出班舉笏:「董大夫所言差矣!觀數百年之政,周行分封,秦立郡縣,自我孝武皇帝始分天下為十三州,沿襲至今。千百年來未有劃九州者,何言復之?」他精通歷代典籍制度,這番批駁有理有據。

    董昭心中暗恨,卻矜持著強詞奪理道:「聖人為政自有其道,我輩後人當仰其至德。」

    荀彧又道:「考《尚書·禹貢》乃東周之士托夏禹所作,非出於三代賢明之主,豈可為據?」《禹貢》並非《尚書》原文,乃是戰國之士的偽作,其用意是設想天下大一統後該如何劃分治理。荀彧抓住這一點發難。

    董昭的理論依據都被人家駁倒了,索性把臉撕破,直言道:「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觀當今朝野,曹丞相者,奉天子以討不臣,武功赫赫,乃非常之人也;九州之制,上合天道下應蒼生,非常之事也;復興漢室者,非常之功也。我輩士人自當助此非常之人,行此非常之事,以圖復興之功。」這番話其實沒什麼道理,完全是拿曹操來壓荀彧。

    可荀彧偏偏不吃這一套,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朝上奏道:「聖人治國自有常理,《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昔孝武更替高帝之法,盜賊半於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大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何況偽托聖人之言?望陛下三思。」

    天子固然是傀儡,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君主,在道義上還是壓著曹操三分。董昭之學識不輸於荀彧,但這場辯論從一開始他就不佔理,完全是承曹操之意而為,哪能說得過人家?見此情形他也顧不得人臣之理了,提高嗓門道:「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天下哪有萬世不變的道理?」此言一出滿座駭然,這場辯論已不僅僅拘泥於是否行九州之制了。

    荀彧冷冷瞟他一眼:「董大夫,你說是無萬世不變之法,還是說無萬世不變之朝?」

    董昭腸子都悔青了,一時不慎說出這麼句話,叫人家抓住了把柄。朝堂上他豈能坦言自古無不滅之朝,曹氏當興劉氏當亡?荀彧祭出一件不容置疑的法寶,他只能跪倒向天子請罪:「臣一時不慎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

    劉協見董昭被荀彧駁得體無完膚叩頭請罪,心下暗暗稱快。但他也知董昭乃曹操心腹,豈敢草草治罪?只能昧著良心道:「董愛卿無心之言,不必自責,你退下吧。」

    天子命令董昭退下,可他哪有退路?被荀彧拖了好幾個月,回到曹營如何向丞相交待?看來荀彧是無可撼動了,無奈之際他把目光轉向群臣:「列位大人,你們怎麼看?難道你們也不能採納九州之議嗎?」

    群臣甚是為難,既不敢違拗曹操又不願為虎作倀,只能低下頭裝聾作啞。董昭猛然抬頭,惡狠狠瞪了郗慮一眼:「郗公,您老人家怎麼看?」

    郗慮一絲不動坐在那裡,望著董昭陰森森的目光,有氣無力說:「老朽年邁德薄,董大人但與他人商議,老朽從之便是。」他已經給曹操當刀子誅害了孔融,搞得聲名狼藉,再不願蹚一點渾水了。

    董昭威脅郗慮無效,又把嚴厲的目光掃過其他大臣,徐璆、劉艾、王邑、韓嵩、耿紀等都低頭看著手中玉笏,假裝沒瞧見。董昭卻不著急,只要耐心尋找,一群羊裡總會有最軟弱的一隻。當他的目光逼視到新任諫議大夫劉琮時,這個懦弱的年輕人不禁瑟瑟發抖。

    「劉大夫,令尊割據荊州十餘年,蒙丞相寬宏饒恕其罪,您才能身在朝堂。如今連您也要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嗎?」董昭的聲音中帶著三分恐嚇。

    劉琮本性怯懦又少不更事,聽他翻出昔日舊賬,嚇得體似篩糠諾諾連聲:「下官唯丞相馬首是瞻。」身為諫議大夫,當著天子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可悲至極。

    蒯越受劉表遺命保護劉琮,雖然如今已無主臣之別,但昔日情分還在,見此情形連忙插話:「劉大夫,此番所論之事乃是改易九州,今朝堂之上並無丞相,您這樣貿然表態恐怕不妥吧。」表面上是批評劉琮,實際是怕這孩子沾上惡名,要他趕緊閉嘴。劉琮會意,趕緊低下頭不言語了。

    董昭暗怨蒯越多事,卻無法爭辯,只能暗暗叫苦。荀彧鬆了口氣,輕蔑地看著董昭,一字一頓道:「聖人有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還望董大夫不要執迷不悟……」這話明是對董昭,實是對曹操而論。

    不想就在此時一個謙和的聲音打破了沉默的氛圍,侍中華歆華子魚起身出班:「《呂覽》云:『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更易九州上為社稷下恤百姓,順應時政有何不可?」

    他站出來橫插一槓,荀彧既感意外又覺激憤。意外的是華歆畢竟是當代名士,受朝廷幾番征辟才來到許都的,竟然會在這個關鍵時刻與自己唱反調;激憤的是昔日華歆為豫章太守,就曾獻地於孫策,有人說他懼怕強權沒骨氣,看來並非無理。當年他對孫策逆來順受,如今又萬事聽命曹操了。華歆的話雖簡短,卻有四兩撥千斤之效,把爭論的主題從九州之制是否合理轉移到國家該不該變祖宗之法的層面上,這樣一來荀彧的道理便顯單薄了。荀彧無可奈何把牙一咬,索性挑明:「華公所言甚善,但九州之制非國家根本大政。昔日王莽改制也曾合併九州,亂易郡縣之名,為害不淺,豈可不慎乎?」

    荀彧終於親口說出了這個名字,言下之意很明確,誰要是改了九州制,誰就是當今的王莽,誰就是篡奪漢室江山的野心家!你們不就是要讓曹操一步步走向皇位嗎?何必虛虛假假隔著窗紗說話,有膽子就敞開明說。

    董昭滿腹怨氣,華歆一臉尷尬,但在這麼敏感的措辭之前,都不敢再說什麼,誰也擔不起這麼大的罪名啊!正思量該如何應對,偏偏在此時又有一個中年官員不緊不慢站了起來:「令君何必如此拘泥?武王不討殷商,何以開周朝八百年之世?高祖不勝項籍,何以定大漢今日之業?難道這些都是開天闢地就有的?莫說九州制當復,以曹丞相今日之功,又豈能屈居列侯之位?今曹氏三子已為縣侯,自古子不可同於父,以下官之見,九州制之後當復五等爵,開其公國以酬大功!」

    荀彧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彷彿五臟六腑都被寒氣侵蝕了。因為說這番話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的女婿、治書侍御史陳群!他沒料到連自己的女婿兼同鄉都站到了曹氏一邊,沒料到這個昔日與孔融稱兄道弟的人竟有這麼大的改變,更沒料到他如此坦然捅破窗紗,公然聲稱曹操應超登公爵建立封國!這不單單是荀氏家族勢力的分裂,也是穎川士人集團的分裂,更是士大夫道義的分裂。他又想起孔融曾褒貶汝南、穎川兩地士人,曾斷言「穎川士雖疾惡,未有能破家為國者也」。當時荀彧還有些不服氣,現在看來豈不是被孔融一語中的?

    效忠天子維護皇權的士大夫之節已蕩然無存了,群僚們一個個懦弱怕死,希圖幸進,隨波逐流。荀彧的心涼透了,他已不想再在這個虛偽的殿堂上停留片刻;他恭恭敬敬向天子大禮參拜,起身後將牙笏往腰間一塞,邁步就往外走,當他即將跨出大殿的那一刻,忽然扭過頭,鼓足勇氣聲嘶力竭道:「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難道這天要變了嗎?」

    霎時無論董昭、華歆、陳群,還是那些作壁上觀的群僚盡皆披靡。良心何在?臣節何在?面對如此強烈的質問,他們如何作答?荀彧喊罷這一聲,頓覺胸中空空如也,頭也不回邁步下階。初夏的陽光照耀在宮廷的青磚之上,閃爍著一層暖洋洋的白光,而他身上依舊那麼冷,冰冷冰冷的。他心裡很清楚,這種抗拒並不能改變什麼,再有力的辯駁也阻擋不住曹操的行動,一切都是徒勞!

    荀彧走了,大殿上一時寂靜無聲,隔了半晌群臣才把目光又集中到天子身上。劉協頭戴天子冕旒,墜下的珠簾擋住他的臉,群臣也瞧不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只聽他無奈地歎息一聲:「唉……散朝吧。」那顫巍巍的聲音中似乎透著一絲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