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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吞併武威,韓遂攪亂曹操後方

    關西軍閥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春天的一個夜晚,朦朦月光灑在涼州廣袤的大地上,彷彿給蒼茫荒原蓋上層薄紗,一切都顯得那麼安寧。可就在通往武威郡姑臧縣的大道上,由東向西跑來一小股軍隊,打著忽明忽暗的火把,奔跑和吶喊聲打破了寧靜。

    天下紛爭之際有些兵馬本不足為奇,但這支部隊卻格外滑稽——總共才一千多人、戰馬百餘匹,輜重軍械尚不齊全,有的將校連盔甲都沒有,春寒料峭的時節裹了一身大袍子,沒有掛劍的鉤帶,就拿草繩把佩劍一栓,胡亂在腰上一纏。當兵的更慘了,不少人連鞋都沒混上,光著腳板趕路;還有的反穿羊皮襖,大長毛在外面耷拉著,一望便知不是漢人。匆匆忙忙連夜趕路,士兵早累得吁吁地喘,就這點兒人馬竟稀稀拉拉拖了半里地,根本沒個陣勢,戰鬥力可想而知。有個盔甲齊整的中年將領似乎是統帥,騎在馬上扯著嗓門:「快走快走!咱們可是為朝廷戡亂,都給老子精神點兒!」這麼支雜牌軍還給朝廷戡亂,豈不是笑話?

    黃巾起義前漢室天下不可謂不牢固,卻唯有涼州始終戰亂不息,自漢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羌人舉兵造反開始,沒完沒了的漢羌戰爭拉開了序幕,一打就是一百年。以至於此後的鄧騭、龐參、虞詡、皇甫規、張奐、段煨、皇甫嵩、董卓無一例外都曾在涼州摸爬滾打過,幾代人的心血都耗進去了。可羌人似乎與漢人結成了死仇,討平了叛,叛起來討,週而復始無休止,直鬧到靈帝駕崩天下大亂都沒結束。

    靈帝末年羌胡首領北宮伯玉、李文侯發動的叛亂姑且可以算作是最後一次,聲勢浩大波及整個涼州,但最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羌人沒鬧起來,反被漢族軍官篡奪了叛軍大權,經過對外攻戰和內部火並,最終崛起了韓遂、馬騰兩大軍閥,在涼州割據稱雄,並把勢力發展到關中一帶,朝廷刺史形同虛設。除了韓、馬兩家之外,還有宋建、程銀、侯選、梁興等十幾隻小勢力,或在涼州或布關中,各擁兵馬不等,多則一萬少則數千,約為兄弟共同進退。這幫軍閥的出身就三種——叛將、強盜、土豪。

    眼前這支隊伍的頭目叫楊秋,也是叛將出身,年近四旬久經戰亂,由於曹操急於南下,對涼州諸將一概予以安撫,所以他也在朝廷掛有騎都尉、關內侯的官爵,但他手下只有兩千兵,地盤只有安定郡下轄的幾個縣,非但無法與韓、馬兩家相比,即便在小勢力裡也是較弱的。

    去年七月,武威太守張猛趁曹操南征受挫之機報私仇,攻殺涼州刺史邯鄲商。韓遂發下檄文,召集涼州各部合攻張猛,口口聲聲要為朝廷除害。但這次行動既沒上表朝廷,也未向曹操通報,完全是韓遂擅自舉兵。涼州各部紛紛響應,唯有楊秋聽了手下人意見,沒敢輕舉妄動,秘密派人向曹操請示,得到默許的反饋之後才發兵,故而耽誤了幾個月。就在這段時間裡,韓遂率領諸部連戰連捷,這場戰爭都快結束了。按照涼州各部盟約,凡是協同作戰的部隊都能瓜分敵人輜重財產,甚至還可以在敵人城中大搶一票,楊秋已晚了一步,若再不趕去助陣,就什麼好處都撈不到了。

    就這麼沒黑沒白趕了七八天,累得士卒叫苦不迭,總算到了姑臧城下。兵甲層層,黑壓壓的各部人馬早將城池圍了個水洩不通。楊秋人馬本就少,這會兒都跑累了,一時半會兒追不上,身邊就十幾個親兵。

    也不知哪部的小將負責督後隊,一見楊秋厲聲喝問:「哪裡來的人馬,敢來此處攪擾?」

    「我乃安定郡所部騎都尉楊秋,特來發兵助陣。速速領路,我要見韓將軍。」

    手底下兵少,當將帥的也受氣,那小將根本沒拿他當回事,笑道:「我的楊大將軍,您還真來了。再遲一步,我們連城都攻下來了。」哪有工夫為他領路,只閃出條人胡同,叫他自己過去。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楊秋也沒計較,帶著親兵打馬衝了進去,繞過幾支隊伍,不多時來至城壕邊。只見數十個士兵舉著火把,當中並列著七八位騎馬的將領。當中一人身披鐵甲,頭戴兜鍪,坐騎一匹大黑馬,寬臉龐,灰長髯,兩隻眼睛被火光映得通紅,雖已年近六旬,卻是寶刀不老滿臉煞氣——這便是征西將軍韓遂。他身邊是程銀、李堪、馬玩、梁興、侯選等,都是涼州和關中諸部的頭目。

    韓遂見楊秋這會兒才到不禁蹙眉。梁興是個大嗓門,搶先嚷道:「喲!這不是楊兄弟嘛!怎麼現在才到?是不是閒著沒事搞婆娘,錯穿了婆娘褲子才耽誤了工夫啊?」一席話惹得眾將哈哈大笑。

    程銀也腆著大肚囊罵道:「你可真會撿便宜,我們前面廝殺,你按兵不動,這會兒又來吃現成的,什麼東西!」

    楊秋沒理他們,只向韓遂解釋:「去歲饑荒打不上糧食,我手下崽子們都快嘩變了,半月前剛搶了幾座村莊,積攢些軍糧這才把隊伍拉出來。遲來了幾日,您多包涵。」

    韓遂雖是割據一方的大頭目,卻是讀書人起家,倒也有些肚量,心中不悅卻並未嗔怪,只冷冰冰道:「戰事緊急無需多言。速速領兵圍困西門,別再耽誤了。」

    「諾。」楊秋領令便去。

    「慢著!各家兄弟出力不少,唯有你最後才到,這可不公平。待攻破城池分敵輜重的時候,老夫扣你一半。」

    涼州諸部以馬騰、韓遂二人居首,凡事皆由兩家協定,如今馬騰已入朝,其子馬超雖驍勇善戰,畢竟是晚輩,現在一切由韓遂做主。楊秋一來理虧,二來不敢不服,只得悻悻而去。

    「快看!張猛出來了!」隨著士兵一聲喊叫,有員老將出現在敵樓之上。

    武威太守張猛,字叔威,乃先朝名將張奐之子,現已年近六旬。當初他受命擔任武威太守時,恰逢朝廷任命邯鄲商為涼州刺史,兩人一同上任,本該齊心協力,不想卻鬧得你死我活。涼州刺史原是由京兆豪族韋端擔任,後來韋端入朝,曹操卻弄來個兗州的文人邯鄲商。此人也是個能吏,但不瞭解涼州情況,處處掣肘張猛。兩人鬧得勢同水火,以至於張猛領兵包圍刺史府,殺死邯鄲商。本以為曹操兵敗赤壁無暇管這邊,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只顧內鬥招來外賊。無故殺官本就不得人心,加之韓遂等部人多勢眾,張猛一敗再敗困獸孤城,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了。

    韓遂催馬向前幾步,朝上喊道:「老朋友,久違啦!」他們原都是涼州之人,先前打過交道。

    「韓約,你因何兵犯我城?」張猛深知韓遂底細,他原先叫韓約字文遂,後來因叛亂更易名字,這才變成了韓遂字文約。

    「何必明知故問,你殺死刺史意圖謀反,我發兵乃是輔保社稷,剷除兇徒!」

    「呸!」張猛罵道,「明明是你趁機作亂,卻道我是反賊。」

    韓遂笑道:「你殺官在前鐵證如山,有何資格教訓我?好好瞧瞧這幾路人馬,涼州諸部皆在,是你一人謀反,還是我們全都謀反,這還不清楚嗎?」

    「卑鄙無恥,賊喊捉賊!」張猛望著下面無邊無沿的大軍,就是瓜分他來的,滿腹道理已說不通。

    程銀接過話來:「張叔威,你能飛多高蹦多遠我們心裡清楚,現在城中恐怕連三千人馬都不到了吧?聽我一句勸,快快開門投降,看在老鄉的情分上,老子留你一具全屍!」

    「休發狂言!朝廷救兵馬上就到。」

    程銀又道:「這話去騙三歲小孩吧!你擅自誅殺刺史,朝廷豈會救你?再者最近的官軍也在弘農,等他們趕來,十個姑臧城也攻破了。」

    張猛知他所言非虛,又道:「韋端之子韋康所部就在冀城……」

    不待其說完,韓遂仰天大笑:「哈哈哈……韋康小兒區區數千兵馬,莫說他不敢來,就是敢來我一併收拾。」

    「韓約狗賊休要猖狂!」張猛額角已滲出冷汗,卻強打精神辯道,「別忘了你尚有肘腋之患,馬騰雖已入京擔任衛尉,還有他兒馬超。你今來攻我,不怕馬超襲你於後嗎?倘若他發兵來救,再有官軍遙相呼應,你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這是他最後的一祭法寶。

    「別做夢了!」韓遂冷笑著從親兵手中搶過火把,撥馬兜個圈,來到隊伍左翼,朝上喊道,「睜開你的狗眼,瞧瞧這是誰?」說著話將掌中火把舉向身邊一員將官。

    張猛揉了揉眼睛,藉著火光照耀,漸漸看清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猙獰,豹頭環眼連鬢落腮,身披鑌鐵鎧甲,腰繫虎皮戰裙,肩挎著雕弓箭囊,手中一桿明晃晃的馬槊。涼州之士都識得,他乃馬氏父子麾下猛將龐德!

    「怎麼會……」張猛頓覺天旋地轉,險些從城樓墜下去。

    「嘿嘿嘿,看清了吧?」韓遂將火把一扔,手捻鬍鬚洋洋得意,「普天之下皆為仇讎,沒人會救你!」

    張猛徹底死心了。韋康無力相救,馬超暗中與韓遂通謀,朝廷軍隊最近的也在弘農,莫說不願意管自己死活,就是想管也來不及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完啦!

    韓遂已有些不耐煩:「張叔威,我給你半個時辰開門投降,再要抗拒我便攻城!到時候玉石俱焚,休怪我心狠手辣!」

    張猛慢慢直起身子,再不看城下一眼,踉踉蹌蹌退進閣樓。兩個守閣親兵滿臉焦急迎上來:「郡將大人,咱們怎麼辦?」

    「獲罪於天,無可禱也……」張猛只是搖頭苦笑,「你們出去,我想靜一靜。」

    閣樓中只剩下張猛一人,失魂落魄癱坐案邊。無論開門與否,頭頂「謀反」大罪,死是逃不過的,他只想臨死前寫份奏章,懺悔自己的罪過,控訴韓遂才是真正的反賊!可舉起筆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環顧這間閣樓,滿腦子都是奇怪念頭——大漢朝廷有制度,涼州之人戶籍不准內遷,可他父親張奐功勳卓著破了例,把戶籍遷到了弘農,從而改變了低人一等的家族地位。說來也巧,張猛恰恰是張奐任武威太守時出生的,據說當時因為與羌人作戰,他父親日日在城樓禦敵,他母親就在這城樓產下他。冥冥之中似早有定數,難道生於此處,注定也要死在這裡?張猛不禁惱怒,將桌案上的奏報都推散在地。正是春寒時節,閣裡點著三四個炭盆,帛書落於炭盆中,燃起一團火花。張猛愣了片刻,倏然起身將火盆踢翻,燒著了地上的竹簡。他狀若瘋癲,把幾個火盆盡數踢飛,霎時間臥榻、帳簾、帥案全燒著了,閣內一片火光!

    「大人,怎麼了?」親兵立刻擁進來。

    張猛回過頭陰森森道:「我若落入韓遂之手,必梟首以送許都。死者無知則已,若死而有知,我有何面目過華陰縣先父之墓?也罷,生有地死有處,我張某人認命啦!你替我轉告姓韓的,他也得意不了幾天。曹操絕不會輕饒他的,我在那邊等著他!」說罷張開雙臂撲入熊熊烈火之中……

    城樓的火越燒越大,長官自焚,守兵無帥只能投降。城門轟隆隆一開,不等韓遂傳令,各路士兵一哄而入。殺啊!爭啊!搶啊!瓜分啊!莫說守軍的輜重,連百姓的財物都被掠奪一空,根本沒人管大火,任憑它憤怒地燃燒,把城樓化作灰燼——這就是為朝廷除害的正義之師!

    涼州諸部劫掠了一整夜,其間因為搶東西還自己人械鬥了一場,直到天亮才撤出縣城各自歸寨。楊秋一回到大帳就罵罵咧咧:「韓遂老狗算什麼東西!竟敢當眾呵斥我,我好歹也是朝廷冊封的關內侯,又不是他下屬,憑什麼受這窩囊氣!還被程銀、梁興那幫傢伙嘲笑。真把老子惹急了,我非一刀宰了老狗不可……」罵歸罵,其實楊秋既缺兵馬又少糧草,實力威望都大大不如,憑什麼跟韓遂拚命?也就過過嘴癮罷了。

    剛罵了幾句,有個年紀輕輕相貌清秀的僕僮笑著迎上來:「將軍別生氣,何必與老兒一般見識?辛苦好幾日,快歇歇吧,我去給您烤羊肉。過會兒您睡醒了,羊肉也烤好了,不涼不燙外焦裡嫩,咬一口滋滋冒油,多大的福分?咱得快活且快活,犯不著跟那老兒計較。」他一邊說一邊幫楊秋摘盔卸甲。

    「滾一邊去!」楊秋將那僕僮推了個跟頭,「都是你害的!非要跑去請示朝廷,來來回回這麼慢,若不是等曹操的命令,我早趕到了,何至於被韓遂羞辱?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那僕僮歪坐在地,非但不懼反而笑起來:「將軍,屬下這可都是為了您好呀!」

    「為我好?這次搶來的東西,各部都是平分,唯獨咱們被韓遂扣了一大半。全是你害的!」楊秋說漏了嘴,其實挨幾句罵不算什麼,耿耿於懷的是分贓不均。

    僕僮卻道:「這點兒東西算什麼,以後有大富貴等著咱呢!」

    「放屁!」楊秋把兜鍪往地上一扔,「我真是昏了頭,聽你這小子胡言亂語。還大富貴?做你的美夢吧!給我弄洗腳水來。」

    僕僮的笑容始終不變,慢吞吞爬起來,拾起兜鍪吹了吹土,輕輕放到帥案上:「富不富貴且放一旁,將軍您還想不想要腦袋了?」

    「嗯?」楊秋一愣,「你什麼意思?」

    「韓遂太過猖狂,開罪朝廷已深。您不能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得給自己留後路啊!」

    「後路……」楊秋漸漸聽進去了,「此話怎講?」

    那僕僮笑著走到大帳角落,拿起銅盆,一邊舀水一邊說:「韓遂靠造反起家,畢竟是個臭底子。雖然現在投靠了朝廷,但他割據西涼三十餘載,朝廷豈能真的信任他?曹軍在赤壁落敗,他又借此機會撈實惠,打著戡亂的旗號攻城略地,以為曹操鞭長莫及,殊不知這麼干蠢得不能再蠢了。將軍請坐……」他幫楊秋脫去靴襪,跪在地上為其洗腳,「其實韓遂若肯像馬騰一樣交權入朝,曹操未必會把他如何,他越抓著兵馬不放,曹操就越想除掉他。莫看曹軍在長江吃了敗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拔根汗毛照樣比韓遂腰粗!咱可不能得罪,得把眼光放遠些啊!」

    「嗯。」也不知是覺得有道理還是燙腳燙舒服了,楊秋長長出了口氣,「照你這麼說,我原就不該跟著韓遂他們來打張猛……」

    「非也。咱們應該來。如果不跟著他們打張猛,那他們滅了張猛就該回頭滅咱們了!您想想,各部人馬都來了,唯獨咱不幹,那韓遂還能容得下咱嗎?」

    「有道理。」楊秋似乎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那僕僮笑呵呵摩挲著楊秋的腳:「咱們一邊跟著韓遂混,一邊把軍情透露給曹操。近處認個小祖宗,遠處找個大靠山,誰都不得罪。韓遂有實惠,咱就跟他喝酒吃肉,將來曹操若是發兵問罪,咱就說咱是被韓遂脅迫的,所有罪過都往他身上推!況且又有透露軍情之功,曹操也不能虧待咱們。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有理!有理!哈哈哈……」楊秋滿意地拍了拍那僕僮的肩膀,「這裡外不吃虧的主意都叫你想絕了,你可真是個有才的小人!」

    「謝將軍誇獎,嘿嘿嘿。」

    楊秋口中這個「有才的小人」名叫孔桂,字叔林,天水人,出身貧賤父母早亡。當年西涼叛亂,身為將領之一的楊秋燒殺劫掠,把他搶到軍中為奴,那時他還是個孩子,楊秋看他相貌清秀,就留在身邊充個僕僮。孔桂機警聰慧,尤其善於察言觀色,十幾年混下來,不單把楊秋起居飲食伺候得妥妥帖帖,還參與了軍務。楊秋兵微將寡,沒什麼謀士,所以孔桂就成了這營裡不可或缺的人物,既是奴僕又是參謀。

    莫看得了器重,孔桂伺候人的本職卻沒放下,反而越干越起勁,這會兒捧著楊秋的大腳,又是揉又是捏,彷彿在擺弄一件無比神聖的東西:「將軍啊,還有個事我想問問您。」

    「說。」楊秋瞇著眼睛,享受著按摩。

    「您原先知道馬超派兵之事嗎?」

    「我怎知道?昨晚看見龐德,連我都嚇了一跳。」

    「哦?」孔桂一驚,「好個狡猾的馬超!」

    「哎喲喲,你他媽輕著點兒!」楊秋的腳被捏疼了。

    孔桂把他腳輕輕放下,又開始給他揉肩捶背:「馬騰如今在朝,按理說馬超就該本分些,卻也串通韓遂幹這種勾當!不敢明目張膽,就暗中派部下領兵參與,以為能騙得過曹操……將軍,這可是咱們向朝廷表功的好機會啊!」

    「你小子又有什麼鬼主意?」

    「咱們給朝廷透個消息,把這邊的事說一說。」

    「這倒不必操心,韓遂正籌劃給朝廷上表呢。」

    孔桂暗笑他不曉事,卻耐心解釋道:「韓遂自然要上表,但絕不會提有馬超參與,所以咱們才要透這個口風給曹操,叫他多加留神。以小的之見,您趕緊修一份表章,搶在韓遂之前送……」

    楊秋撇了撇嘴:「你故意寒磣我是不是?我跟韓老狗能比嗎?他在洛陽讀過書,我把一字念成扁擔,哪會寫什麼表章?」

    「唉……那可怎麼辦呢?」孔桂故意歎了口氣。

    「你再跑一趟吧!」

    「也好……」孔桂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卻甜言蜜語道,「只要是為了將軍您,小的什麼苦都能吃。」

    「別噁心我了,快去快回,到弘農別耽誤工夫。」司隸校尉鍾繇坐鎮弘農,監管關西軍務。

    「不去弘農,我要去鄴城!」

    「鄴城?」楊秋有些不快,「你還要直接見曹操?這一去一回又得耽誤幾個月,還不嫌麻煩?」

    「嘿嘿嘿,想要討好就得直接找頂頭上司,豈能半路便宜別人?只有把曹操哄美了,將軍的日子才好過嘛!」孔桂說的是公的一面,其實他還有不能說的私利。上次去見曹操,得了不少賞賜,似乎曹操對他青睞有加,雖然這榮寵來得有些不可思議,但總是個上進的好機會。要是多巴結巴結,攀上這高枝,就不用在涼州捧楊秋的腳了,去鄴城捧曹操的腳豈不更好?

    「隨你便,別辦砸了就成。」楊秋被他伺候得挺美,伸了個懶腰,「忙了一夜也乏了,睡覺!你收拾收拾東西及早動身吧。」

    「不在乎這一會兒工夫。」孔桂諂笑道,「我騎快馬直奔鄴城,必能趕在韓遂的使者之前。將軍歇息吧,我先給您烤羊肉,除了小的我,誰還瞭解您的口味?」

    「嗯,去吧去吧。」楊秋打著哈欠躺下休息,剛合眼又馬上睜開,「你小子可得把手洗乾淨,別捏完腳又給我弄吃的!」

    修建鄴城

    秦始皇兼併六國統一天下,廢分封而立郡縣,將地方行政設定為郡縣兩級。但是漢高祖推翻秦朝、消滅項羽之後,為酬謝功臣、鞏固宗族,又重新冊封了一批諸侯王,經過幾朝逐步削藩,直到漢武帝頒布「推恩令」,諸侯國對於中央政權的影響才基本消除。此後為加強對地方的控制,漢武帝又把天下郡縣分為十三個州,每個州任命一名刺史,專門負責考察吏治,監督不法。由於大漢都城在長安、洛陽,所以這片地區不稱「州」而稱「司隸」,天子腳下的監察長官也不稱「刺史」,而叫「司隸校尉」。

    司隸校尉不僅在名稱上與一般刺史不同,待遇和權力也強得多。一般刺史俸祿六百石,司隸校尉二千石;一般刺史僅僅負責監察,而司隸校尉不但可以監察百官,還監管京畿防務,甚至連皇族成員頭上都能管三分!光武帝時著名酷吏董宣擔任此職,因此司隸校尉又得了個綽號,叫做「臥虎」,足見權威之重。這種情況延續了近二百年,直到曹操當政出現了問題。

    由於曹操把天子迎至豫州許縣建都,也就脫離了司隸地界,故而出現了司隸校尉所在非所管的尷尬局面。不過任何問題都難不倒大權在握的曹操。他先是命自己的心腹故友丁沖兼任了幾年,掌控了許都衛戍部隊,繼而轉給侍中鍾繇,命他出鎮弘農舊地,不但監察地方,還要統轄兵馬,與關西土匪、涼州割據乃至匈奴人周旋。

    鍾繇乃前朝名士鍾皓之子,並非曹操故舊,卻在奉迎天子的事情上出了力,因此獲得信任,被曹操委以經略關中的重任。曹操之所以能夠滅呂布,破袁紹,平河北,很大程度是鍾繇的功勞,正因為有他穩定西面局勢,曹操才無後顧之憂,可以大肆向東發展。尤其高幹在統轄并州時,兩次趁曹操遠征背後作亂,皆靠鍾繇之力化險為夷。故而鍾繇的功勞和地位僅次於尚書令荀彧、軍師荀攸,不但是曹操的心腹,更是社稷重臣。

    但是前不久鍾繇接到一道召命,曹操命他離開弘農,去鄴城商議軍情。張猛殺邯鄲商,韓遂趁機舉兵,西邊是有些不安分,但有事可書信交流,為何非要面對面談?鍾繇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抗拒命令,只得把軍政事務交與謁者僕射衛覬、弘農太守賈逵代為處理,啟程前往河北。他在任多年難得離開關中,打算順路去趟許都,拜見一下天子,與荀彧盤桓盤桓,可剛踏入河南地界就有緊急軍報從後追來——武威太守張猛已被韓遂等部剿滅!

    鍾繇甚感干係重大,也不去許都了,令僕人馬上加鞭星夜兼程趕往鄴城。緊趕慢趕跑了一個月,頓頓飯都是在馬車上吃,好不容易來到鄴城之外時,這位老臣渾身骨頭都快散了,站在平地直打晃,暈暈乎乎抬頭一望,頓時傻了眼:「這是鄴城嗎?」

    趕車的累得灰頭土臉,聽了這話眼淚差點兒下來:「大人,您冤死我了。小的趕了半輩子車,還能有錯嗎?」

    也不怪鍾繇起疑,如今的鄴城已今非昔比——四面城牆都已拆掉重修,東西擴張到七里,南北拓展至五里,全由青石堆砌,比原先加高一丈,城門增加到七個,城樓也雄偉許多。即便看見城南紮著中軍營,立著曹軍大旗,鍾繇還是不相信趕車人的話。他也不再坐車了,迷迷糊糊順著修繕一新的驛道往前走,不多時來到西門下,仰首瞭望,見門洞上刻著「金明門」三個氣勢磅礡的篆字——梁鵠的筆體,沒錯了!這才算放心。

    進了城更醒目,一條筆直的大道貫穿東西。南面是鱗次櫛比的房舍府邸,北面恰是練水軍的玄武池,如今拓寬城牆,已將一大半圍到裡面來了。大批服徭役的百姓揮著鏟子、扛著石料,忙得熱火朝天,還有許多奇珍的樹苗堆在道旁,看樣子似乎要把玄武池改造成一座園林。鍾繇被這熱鬧的場面吸引住了,也不坐馬車了,順著大道一路向東,邊走邊看。走了很遠才到苑囿的盡頭,又見一道雪白的高大院牆——這就是新建的幕府吧。

    鍾繇背著手溜溜躂達往前走,不多時就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門樓前。這座門樓寬有兩丈,黑漆大門,漢白玉石階,旁邊搭著腳手架,一大群工匠正在上面蓋二層閣樓呢。

    「董大人、卞司馬,你們怎麼當了工頭了?」鍾繇一眼瞅見了董昭和卞秉。

    卞秉素愛說笑,盯著工匠幹活連頭都沒抬,戲謔道:「這是誰跟我玩笑呢?走著瞧,等建你家宅邸時老子不給你蓋屋頂,天天叫你數星星!」說罷一扭臉,才看見鍾繇在底下站著,連拍腦門,「哎喲喲,原來是鍾公,得罪得罪!」

    「哈哈哈……」鍾繇樂不可支,「沒頂的房子我還真沒住過,卞司馬何時去修啊?」

    卞秉揉著腦袋笑道:「我這等文不成武不就,光耍嘴皮子的,除了當個工頭也沒什麼出息了,鍾公切莫見笑。」這是自謙之言,以他之才智,絕不只是嘴上的功夫。

    董昭雖年逾五旬,腿腳卻很靈便,三兩下便從一丈高的腳手架上攀下來:「元常兄怎麼來了?稀客稀客!」

    就這一句話便讓鍾繇墜入五里霧中——早聽人傳言,近年來董昭很受曹操倚重,許多機要之事都由他操辦;此番連他都不知曹操調自己來,可見有多隱秘。

    細論以往之事,董昭與鍾繇皆在西京朝廷任職,私交甚篤,也都曾為曹操奉迎天子之事出力。但自從董昭與荀彧失和以來,以荀氏為首的穎川士人都對他產生了厭惡,作為穎川士人的鍾繇自然也會受影響,不過表面還是和和氣氣稱兄道弟:「公仁賢弟,我是受丞相詔命而來。」

    「為了涼州的事?」

    「大概吧。」

    董昭見他不願多說,也不好再問,只道:「幕府正在修繕,小弟為您帶路。」

    「有勞。」

    卞秉在上面扶著欄杆賠笑道:「鍾公先去見丞相吧。我這工頭實在走不開,這幫幹活的小子,不催他們就不知道著急。過幾天要是下雨,這活可就不好幹了。忙完這幾天,我一定帶兩罈酒到館驛給您道乏。」

    「承情、承情!」鍾繇揮揮手含笑而過,眼見鄴城大道寬闊,裡捨井然,不少的官衙府邸都差不多完工了,心下不免嗟歎——慘敗回來還敢搞這麼大的工程,還建得這麼快,曹孟德倒是心寬!

    董昭一邊引路一邊介紹,不多時又來到一座府門前,拱手讓道:「這就是幕府正門,元常兄請。」

    鍾繇抬頭觀看,這座門與方才西邊那座一模一樣,不過已經完工。門樓巍峨肅穆,上有衛兵瞭望把守,黑漆大門卻緊緊關閉。打發走車馬,二人自東角門而入,裡面的衛兵顯然很熟悉董昭,連問都不問,還拱手施禮。門內有石板鋪的甬路,左右遍植松柏,及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沒多遠就是二門,又有侍衛把守,都是人高馬大膀闊腰圓的漢子,手握長槍大戟,甚是威嚴。鍾繇暗歎幕府防衛森嚴,哪知一抬頭——還有第三道門!

    如此前行直至第四道門才算盡頭,這裡守門的都是身披金甲,肩挎弓箭,腰佩利刃的親信虎豹士。董昭到了此處也不那麼隨便了,上前亮出名刺才能通行;剛跨過門檻,見長簷下列著七八張杌凳,有個身材魁梧相貌兇惡的黑臉將軍正跟校尉們聊天呢。

    鍾繇一眼認出是許褚:「喲,這不是許將軍嗎?」

    「末將參見鍾大人。」許褚如今也四十多了,但虎頷虯髯愈顯凶悍,說起話來憨傻樸實,殺起人來卻是個魔頭!

    「不敢。」鍾繇連忙相攙,「您可是身經百戰,受封關內侯的人物,我哪敢擔您的禮?」

    「什麼關內侯關外侯,俺就是個粗人!」

    鍾繇愛惜他憨厚人品:「誰不知您勇力過人,軍中之士譽為虎侯?」

    「虎侯?哈哈哈……」許褚仰面大笑,「那都是當面奉承我,背地裡他們都叫我虎癡。」一句話逗得旁邊的校尉全樂了。

    鍾繇又問:「怎不見曹純、呂昭他們?」

    許褚道:「呂昭那小子如今出息了,不當家將放出去做官了,最近抓了幾伙土匪,還被丞相嘉獎呢!曹純將軍嘛……南征染了病,大老遠的不好折騰,留在譙縣休養呢,聽說不太好。」

    鍾繇見他頗有憂慮之色,不再提曹純之事,轉問道:「丞相招我前來,現在能見嗎?」

    許褚一拍大腿:「正跟小的們念叨這個呢,想起來就有氣,前天不知從哪兒跑來個小子,竟對了丞相的心氣,又是贈金又是賜宴,這會兒在後面陪著丞相用飯呢!那傢伙油嘴滑舌,跟這府裡最下作的奴才沒什麼分別,真不明白丞相看中他哪點了。真真可惡!」他抱怨夠了才道,「別人來也罷了,你們就進去吧。在堂上等會兒,少時丞相便出來。」

    鍾繇千恩萬謝——說歸說笑歸笑,他知道許褚的脾氣,有一次曹丕身披甲冑要見曹操,竟被許褚擋在外面等了小半個時辰。今天能允許進去等,已是天大的面子。

    過了這道門鍾繇才注意到,原來裡面好大一座院落,方圓竟有一里,皆以青磚鋪地,當中鋪了儀道;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高達兩丈的大堂,斗拱飛簷氣勢恢宏,光石階就十多級,一丈寬的楠木大門上掛著匾額,寫著「聽政堂」三個大字,又是梁鵠的手跡。而在院落的左右兩側,除了偏門還各有幾座精緻的小閣,似是掾屬辦公之地。

    鍾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臣子府邸修成這樣明顯是逾制的。這哪是什麼幕府,分明又是一座皇宮,這聽政堂儼然就是朝會的大殿。若不是南征受挫兵敗而歸,恐怕曹孟德早在這裡身披龍袍口宣天命了。

    董昭道:「我還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元常兄見丞相了。您只管到堂上坐坐,一會兒丞相就來。我就少陪了。」

    「多謝多謝,您請自便。」鍾繇拱手作別,邁步上了大堂。到裡面一看,才知與原先沒什麼分別——古樸的屏風、不飾雕琢的帥案,連個香爐都沒有,兩旁的坐榻還是舊的。看來曹操雖興建殿閣,但樸素之性未改,這些寒酸的東西往嶄新的大堂上一擺,頗有些空蕩蕩的感覺。

    此刻連個伺候差事的小廝都沒有,鍾繇背著手踱來踱去,猜測曹操叫自己前來的目的,抬眼間正看見帥案上有份展開的書簡,似乎不久前剛批示完。他忍不住好奇,湊上前歪著腦袋看起來。

    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原來這是一道《求賢令》,曹操兵敗赤壁,深感一意孤行為禍不淺,因而折節下士再求賢才。加之近來內部不穩,多有非議之聲,這樣做也可擺出虛心納諫的姿態討好世人。鍾繇反覆讀了兩遍,不禁沉吟:「唯才是舉……唯才是舉……重才而不重德……」

    哪知剛念叨了這麼兩聲,屏風後有人搭茬:「唯才是舉,非重才而不重德,而是德者取其德,才者取其才!」當朝大丞相曹操從後面轉了出來。

    鍾繇舉目觀瞧:曹操身穿灰布便服,一根黃楊木簪子別頂,腰上鬆鬆垮垮繫著根帶子,腳下趿著履,一副居家的日常打扮。對於五十六歲的人來說,曹操不甚顯老,只是略有些發福;手捻著花白的鬍鬚,微笑著點頭——看來他精神不錯,似乎已經從兵敗的失落中解脫了。

    鍾繇欲拜卻被曹操伸手攙住,這才看見曹操身後還跟著幾個掾屬。一人體質瘦弱身材矮小,一人相貌醜陋體態猥瑣,一人高大俊朗英氣勃勃,一人舉止瀟灑顧盼神飛。鍾繇不曉得,他們是王粲、和洽、杜襲和楊修。自郭嘉死後,就屬這四人最得曹操器重,已成為新一代寵臣。

    緊接著一前一後又跑出倆孩子。前面那個蹦蹦跳跳甚是活潑,再看後面那個,鍾繇嚇一跳,莫非曹沖死而復生?仔細打量才發現這孩子比曹沖小,雖相貌相近,卻多了些忸怩怕羞之態——他叫曹據,環夫人所生,是曹沖的同母弟,曹操割捨不了對曹沖的懷念,把他挽在身邊聊以慰藉。前面那個叫曹林,是美人杜氏所生,也很得寵。

    「元常遠道而來辛苦了吧?」曹操隨手拍著曹據的肩膀,「你這孩子,愣著幹什麼?快給老大人拿坐榻啊!」

    「哦。」曹據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卻生性膽小,見了生人都害羞,最後還是曹林過去把坐榻搬來,放在帥案旁。

    曹操輕輕摸著曹據的頭:「快給大人行禮啊!」

    「諾。」曹據蹭過來作了個揖,又一溜煙躲到父親身後。

    曹操連連搖頭:「算了,你們出去玩吧。」影子永遠是影子,這孩子只是長得像曹沖,卻沒有曹沖的靈性。

    曹林拉著曹據蹦蹦跳跳出去了,王粲、和洽等也自覺有礙,恭維鍾繇幾句也告退了。鍾繇剛一落座便摸袖中軍報,哪知還沒拿出來,曹操先開了口:「韓遂攻滅張猛之事我已知曉。」

    鍾繇一怔——我得到消息快馬兼程,何人竟能比我還快?

    曹操苦笑道:「張猛雖無意造反,可他畢竟殺死邯鄲商,韓遂討之未為無名,自作孽不可活啊!」

    鍾繇卻道:「可韓遂並非出於公義,乃為擴充勢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操接過遲到的軍報,連看到沒看就扔一邊了,「韓遂地盤原本在西涼,後因討伐高幹染指關中。他麾下酒泉太守徐揖有意歸降朝廷,因而計劃誅殺郡中豪強黃昂,機事不密反被黃昂所殺。徐揖麾下有個死士名喚楊豐,跑到武威郡找張猛搬兵,被張猛任命為都尉,回去招兵買馬擒殺了黃昂。你想想,張猛動了韓遂的根基,韓遂能不找他拚命嗎?」

    鍾繇越發稱奇——其中還有此等隱情!西涼地處偏遠,我在弘農都不甚瞭解,丞相何以瞭如指掌?莫非有人通風報信?

    他還未揣摩透,不料曹操又拋出個駭人的內幕:「你還不知道吧,這次舉兵馬超也暗中參與了。」

    「什麼?」鍾繇又吃一驚,「他父親、兄弟在朝為官,難道不怕為禍家門?」

    曹操茫然望著堂外,一字一頓道:「什麼父子之情手足之義?天下之至難測者,人心也!」

    「以丞相之意,此事如何處置?」

    曹操手撚鬚髯,緩緩道:「韓遂賊心不死,馬超陽奉陰違,又有關中諸將為羽翼,若不除之必為後患!」他原先主張以撫代剿,但南征失敗後人心不穩,關中越來越難以掌握;而且去年段煨、韋端相繼過世,曹操失掉兩枚在朝廷和關中諸將間斡旋的棋子,已改用蒯越為光祿勳,韓嵩為大鴻臚,轉而拉攏荊州士人對抗劉備。招安之路漸漸走不通,他與韓遂等割據軍閥的矛盾早晚要爆發。

    鍾繇也同意曹操的觀點,他久在弘農,目睹關中諸將驕縱不法之事甚多,早已深惡痛絕,不過礙於形勢不能下手罷了。這會兒聽聞曹操決議征討,提醒道:「以丞相之力討之不難,只可惜沒有出師之名。」不論如何,關中諸將當的都是朝廷的官,名義上歸屬朝廷,既然攻殺張猛構不成造反,那憑什麼討伐人家呢?

    曹操拿起筆來在空白絹帛上信手寫了四字:討伐張魯。

    鍾繇初始一愣,但轉念一想,不禁露出了微笑——張魯乃五斗米道首領,與昔日黃巾近乎同類,其地盤在益州以北的漢中。曹操若討張魯,勢必途經關中之地,可趁機向關中諸將發下指令,要他們交出兵權和地盤。倘若他們肯交權,一場危機化解於無形,關中不戰而定;倘若他們抗拒不依,情同造反,曹操則討之有名。

    鍾繇道:「以卑職所料,關中諸部必叛。韓遂據西涼二十載,豈肯拱手交權?還有割據枹罕的反賊宋建,自稱『河首平漢王』,趁著戰亂當了近三十年的土皇帝,這種人怎麼可能歸順?現在唯一說不准的就是馬超。馬氏與韓遂勢力不相上下,倘若馬超肯降,事情會好辦許多。」

    「逼他們反,不逼他們也反,與其坐視隱患,不如先下手為強。若是馬超執意跟著韓遂走下去,那休怪老夫辣手無情,只有對許都的馬騰父子下手了。到時候叫他背負害父惡名,看他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曹操說這話時眼睛始終凝視堂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回去時順便去趟許都,將出兵漢中之事在朝裡提提,看看群臣有什麼想法,也好造些聲勢,讓那幫西涼賊早得到消息。是降是叛叫他們掂量清楚,咱們一戰而定之,永絕後患!另外密切關注馬騰動向,我就不信他能坐視兒子不管。」

    「諾。」鍾繇應了一聲,心下不免詫異——他不僅對涼州之事瞭如指掌,而且早把應對之策想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把我叫來?

    見曹操不再說什麼,鍾繇也默然無語,悶坐了一會兒,便想起身告辭,可身子剛一動,曹操便打破了沉默:「元常……」

    「在。」鍾繇又坐下了。

    「這些年咱們各司其職聚少離多,你來一趟不容易,沒什麼事就在鄴城多住幾日,陪我聊聊天。」

    鍾繇懷疑自己聽錯了,這種悵然念舊的話哪像曹操說出來的?他微微一笑,順著道:「這倒也是,咱們都年過半百了,過往雲煙惘若隔世,卑職最近也常憶起往事,有時做夢都能夢到。」

    不過曹操仍舊面無表情,似乎想聊的並不是年輕時的事:「有件事早想問你,一直沒得機會。我迎駕至許都之前,都有誰參與過朝政?」董卓死後李傕、郭汜佔據長安,這倆人是草莽武夫,只會廝殺不通文墨,朝中之事都委政於人。

    鍾繇親身經歷了那段日子,自然比曹操清楚:「他倆最先委政於賈文和,後來朱公偉入朝,也管了一段日子。」

    提到朱俊,曹操倒有些懷念:「朱公在世時對我不錯,最後被李郭二賊活活氣死,實令人惋惜。至於賈文和,那時他雖屬賊黨,辦事還算公道。」

    「不錯,天子始終對他沒有惡感,處在那個位置不容易。除了他們倆,還有荀軍師、丁幼陽,已故尚書韓斌、魯充,還有楊彪、楊琦昆仲以及卑職,都多多少少參與了些朝政。跟李郭二賊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膽吶。」鍾繇表情甚是凝重,至今還心有餘悸。

    曹操又沉默了,隔了片刻忽然道:「你早年就曾參與國政,又與京中故老多有交往。如今你主持關中軍務已有十年,殫精竭慮也累了吧?我打算調你回朝。」

    「回朝?」鍾繇霎時洞察到他的企圖,心內惴惴不安,卻故意裝糊塗道,「關中與涼州局勢不穩,皆卑職無能所致,丞相若要替換,卑職無話可說。」

    「誰說你無能了?」曹操心明眼亮,「你這個忠厚人怎麼也耍起了心眼?直說了吧,調你回朝是要讓你接任尚書令。」

    鍾繇最擔心的事還是被挑明了——曹操要拿掉荀彧!

    曹操與荀彧的矛盾已非一日,赤壁戰敗之後關係更加微妙,莫看曹操又給他增加封邑,又籌劃把女兒嫁到他家,實際上對他越發疏遠。原先僅是在忠於漢室的底線上有分歧,現在因為戰敗使曹操對荀彧產生了慚愧,總覺得在他面前抬不起頭。正在這個節骨眼上,荀彧的兄長荀衍又突然病逝。當初荀衍總督河北軍務,為曹操平定袁氏出力甚多,可是曹操與荀彧產生分歧後恐其家族勢力太重,借北征之事罷免其職。鄴城私下有人傳言,說荀衍是因免職之事抑鬱而終的,這更使荀曹關係尷尬,於是曹操便萌生出更換尚書令的想法。

    但荀彧的權威已十分牢固,想換也不容易,只能從有威望的老臣中選。論關係丁沖最近,可這個人如今除了喝酒連本職差事都懶得管,給他這麼大的擔子,肯定挑不起來;若換荀攸,等於還是荀氏當政,無法達到目的;至於賈詡,就是個滑得溜手的琉璃蛋,莫說曹操顧及臉面不能用他,即便想用,他也會千萬百計推脫。選來選去,曾參與過朝政,又能被多數人接受的就只剩下鍾繇了。

    鍾繇可不願接這差事。從公而論,荀彧處置朝政並無過失,無故更換於國無益;從私而論,鍾繇與荀氏既是同鄉又是世交,豈忍取而代之?匆忙起身作揖:「卑職才略有限,只堪方面之任,不足以坐鎮中台,請丞相三思。」

    曹操明明對荀彧不滿,卻還在找借口:「你無需多想,我只是考慮荀令君太過操勞,想讓你幫他忙。」

    幫忙?這一幫荀彧可就靠邊站了!鍾繇心中焦急,索性跪倒在地:「丞相,難道您不念昔日兗州之事了嗎?」

    「呃?」曹操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不禁愣住了——當年兗州之叛,若無荀彧保守諸縣,自己恐怕已死於呂布之手了!

    鍾繇斗膽冒出這麼一句,又覺這話太重,趕緊又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卑職受任關中十餘年,一心想為朝廷穩固西疆,今賊虜烽煙欲起,您怎忍心把我調離?請您看在我這份拳拳之心,准我繼續留任。」說罷重重磕了個頭——鍾繇非泛泛之輩,無論身份、年歲、聲望都比那些伺候曹操的掾吏高的多,豈是隨便給人叩頭的?

    曹操靜默半晌,最終無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就讓令君繼續主持朝政吧。」

    鍾繇總算鬆了口氣,再不敢多留片刻:「卑職一路奔波鞍馬勞頓,若丞相再無他務,卑職就……」

    「你去吧。」曹操一陣苦笑,「出門就把這事忘掉,千萬別往外說。」

    「諾。」鍾繇顫巍巍爬起身來,「卑職告退。」

    曹操只是揚了揚手,沒再客套,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鍾繇不肯受任,那還能用誰?其實華歆、王朗、毛玠也不錯,但他們不是穎川人,若改任他們,以前荀彧構建的以穎川士人為核心的舊班底就要大換血,朝廷內外都得調整。赤壁戰敗人心不穩,這時候可折騰不起啊……

    鍾繇緩緩退至堂下,擦了擦額角冷汗,又不禁回頭望了曹操一眼,見他滿臉茫然二目低垂,透著一股力不從心之感——歲月不饒人,雖然容貌不太顯,但他已無可避免地步入暮年。

    二子奪嫡

    鍾繇離開幕府赴館驛下榻,天色已不早,長途跋涉也累了,胡亂吃了些東西,連燈都沒熄就安歇了。

    沒躺下之前還渾身疲乏,可腦袋一沾枕頭,滿腹心事便湧上來。荀彧地位不穩,看來曹操考慮更換尚書令已不是一兩天了,只是沒有合適的人選,又不願旁人說他對功臣涼薄,所以又把女兒嫁過去拉攏關係,不過這等小伎倆能使荀令君回心轉意嗎?今天我拿關中未定當托辭,有朝一日關中平定,還躲得開嗎?既不能抗拒命令又不能愧對老友,真難啊……

    思來想去無可奈何,鍾繇長長歎息合眼假寐。正在似睡非睡間,忽聽外面傳來僕僮的稟報:「大人休息了沒?有客拜會。」

    剛有的一些睡意又沒了,鍾繇甚感煩心,但幕府中有不少故舊友人,似荀攸、毛玠之流,不見又不合適,便起身整理衣服:「還沒睡,請客人進來說話。」

    鍾繇又繫腰帶又包頭巾,放下帳簾一看——來者已到了,卻不是什麼老友,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文質彬彬笑容可掬。

    「先生是……」

    「小侄丁儀,拜見伯父。」

    「不敢不敢,先生為何口稱伯父?」鍾繇不解。

    丁儀格外恭敬,連連作揖:「晚生乃沛國丁校尉之子,還不該叫您一聲伯父嗎?」

    原來是丁沖之子,鍾繇這才釋然,又有些不快——大晚上來叨擾,你爹還差不多,一個晚輩可就有些失禮了。心裡這麼想,嘴上卻寒暄著:「哦!原來是幼陽之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都這麼大了。賢侄不在許都侍奉令尊,怎麼跑到鄴城來了?」

    「小侄去年被丞相辟用,如今在幕府當個掾吏。」

    「好啊!這才是仕途正道。」鍾繇這麼說可不這麼想——丁家與曹家是老相識,自然頗受照顧,不管有無才幹都能混上個官,這對其他士人可不公平。

    「伯父教訓的是。」丁儀點點頭,瞇了瞇眼睛,「您遠道而來辛勤勞頓,小侄恐館驛膳食不佳,特意備了些點心,請您老享用。」說罷拍拍手,又進來倆僕人,抬著張几案擺到屋中。鍾繇一見格外詫異——冷熱葷素俱全,菜餚美觀食具精良,有鰒魚、竹蓀、春筍、濯雞等物,另有一罈酒,想必也非尋常,這桌「點心」價值不菲,即便天子御宴也不過如此吧。

    「賢侄為何這般破費?」

    丁儀滿面春風:「孝敬您老是應該的。」

    「我已用過了。」

    「小侄方才問過庖人,您只喝了碗粥。遠道而來車馬勞頓,您老又身負朝廷要職,應該好好保養。請多多享用。」

    鍾繇越發稱奇——這小子為何去打聽我的起居飲食?看來不是這麼簡單。

    丁儀拾起筷箸硬塞到他手裡:「伯父快快用些,您若是不吃,小侄豈不白忙一場?」

    鍾繇看出些門道——這小子必定有事相求!也罷,看在他爹面子上,只要不犯國法,能幫就幫吧。想至此端起那碗鰒魚羹咂了一口,果然味道鮮美,索性把它喝乾了,其他菜只禮貌性地夾一筷子,就算用過了。至於酒,連碰都沒碰。

    「伯父吃這麼少?」

    鍾繇擦著嘴道:「老夫已過天命之年,食量小了,喝碗熱羹就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有什麼事可以直說了吧?」

    丁儀謙遜誠懇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伯父誤會了,小侄並非有事相求。我一個芝麻小官,哪有財力置辦這些宴席?實不相瞞,是丞相公子曹子建托小侄來照顧您的。」

    「啊?!」鍾繇險些把吃進肚的東西吐出來——糟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接受曹植款待,傳到別人耳朵裡,必有交結丞相公子的議論。丁幼陽啊丁幼陽,灌不死的老酒鬼,你兒子可把我坑苦嘍!

    丁儀和弟弟丁廙(yi)都自幼與曹植交好,又皆以文章辭賦見長,如今到了鄴城,更是被曹植引為親信形影不離,幕府官員都知道他們底細,唯獨蒙了鍾繇這個外來人。

    「賢侄大不該如此。」鍾繇的臉色由晴轉陰,「我與公子素未謀面,又是因公務到此,豈可擅自與之交通?」

    丁儀瞇了瞇眼睛,笑道:「尋常來往也不算什麼大事。三公子敬重朝中老臣,聽說您到鄴城,命我來拜謁,不過是想盡盡地主之誼,多照顧照顧您。」

    誰照顧誰?當了一輩子官,鍾繇能不明白他們想什麼?曹操最看重的曹衝去年夭折,以後誰為嗣子尚不可測,若有一天曹操召集群臣提問「我這幫兒子哪個最好」,到時候怎麼回答?吃人家嘴短啊!

    丁儀卻還在為曹植美言:「伯父有所不知,三公子品貌出眾,德才兼備,文章辭賦更深得丞相風骨,鄴下文士無不讚歎,府中官吏都說他是位賢公子……」他說著話不由自主地瞇眼睛,這個表情越發令鍾繇反感——其實鍾繇有所不知,可能是丁沖貪酒喝出了問題,丁儀自落生眼睛就不好,右目尤其嚴重,不瞇眼根本看不清東西,這毛病不僅無藥可醫,還因此吃過大虧。原先曹操顧念舊情想把女兒許配給丁儀,聊起這件事時曹丕恰在身邊,曹丕自不願讓曹植心腹成為曹家女婿,就把丁儀目疾之事添油加醋說了,曹操連歎可惜,親事就此作罷。也是從這之後丁儀與曹丕芥蒂更深。

    鍾繇瞧著這個擠眉弄眼的「賢侄」,心裡厭惡透了,只是瞧著曹家父子面子不便斥責,暗暗拿定主意,到許都找他老子告狀!但眼下該如何搪塞那位三公子呢?鍾繇畢竟久經宦海,腦筋一轉有了主意,笑呵呵打斷他的話:「賢侄既說得這麼懇切,公子好意老夫便領受了,不過禮尚往來人之常情。你說三公子素愛風雅,這樣吧,老夫寫幅字送給他,你看好不好?」

    鍾繇的瘦體楷書堪稱一絕,與梁鵠的篆字齊名,都是讀書人爭相效仿的筆體,一般人費盡心機都求不到,今天竟主動相贈。可丁儀非但不喜,反而面有難色——這是不願欠人情啊!寫了字這頓飯就算白吃了,可又不能不讓他寫,尷尬笑道:「天色不早,伯父保重身體……」

    「寫字有什麼累的?」鍾繇擺出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難道公子瞧不起我這兩筆?」

    「不不不,您老的字誰敢說不好?」

    鍾繇信步走到桌案邊,抽出一張精細的蔡侯紙,館驛的筆墨都是現成的,可是寫什麼呢?寫得過於溢美就諂媚了,反倒入了他們的套,傳揚出去更不好。想來想去把牙一咬——大半夜來攪擾,我也甭客氣了,乾脆給這位公子點兒顏色瞧瞧!來段《孝經》,叫他好好掂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對付著寫了這麼幾句,鍾繇也煩了,就這麼稀里糊塗吧!把筆一撂吹吹墨跡,捧給丁儀:「有勞賢侄把此物轉送公子,權作老夫一片心意。」

    「多謝伯父賜字,小侄一定請公子懸於正堂。」丁儀還得道謝。

    鍾繇故意抬頭瞧了瞧窗外:「天太晚了,路上小心點兒,回去早睡,年輕也不能多打熬,傷身子。」丁儀沒說要走,他就先來了一套送客的話。

    「是。」丁儀沒法坐了,只得叫下人把席面撤去,起身告辭,卻心有不甘道,「小侄去了,這幅字一定轉交公子。不過伯父難得來趟河北,若有意到附近觀覽,三公子可以作陪。」

    「好,我先謝過公子,到時候免不了麻煩。」話這麼說,鍾繇已拿定主意,從明天起哪兒都不去。

    丁儀無可奈何,還得小心翼翼捧著這幅墨跡未乾的字,走到門口才想起還沒看寫的是什麼,一觀之下鼻子都快氣歪了——公子都快二十了,還給他講《孝經》,這不是寒磣人嗎?這位伯父真難纏!但是丁儀還未曾料到,他與這位難纏的伯父甚是有緣,以後鬥智鬥法的日子還長著呢。

    送走丁儀,鍾繇不免忐忑,這麼辦行不行啊?若曹植因此忌恨進言詆毀,曹操會不會偏袒其子?想了一陣直打哈欠,困勁上來了,飯也吃了字也送了,光想又不解決問題,接著睡覺吧。可腦袋還未沾枕頭又聽外面有人稟報:「大人,有客來訪。」

    「什麼人?」鍾繇有些氣惱。

    有個笑呵呵的聲音道:「打擾鍾公了,卑職中軍假司馬朱鑠,奉大公子曹子桓之命拜見您老人家。」曹植的人剛走,曹丕的人又來了。

    想必又是套近乎求美言,鍾繇不想再廢話了:「謝公子美意,也有勞大人辛苦。但老夫奔波趕路身體疲乏,容我偷懶休息吧。」

    「鍾公無需客套。若您老不便,我就回去。明日請公子親來拜望。」

    「不敢!」鍾繇的火立刻消了,趕緊爬起來,「大人快請進。」真把曹丕招來更麻煩了,還不如見見這位呢。

    房門打開,朱鑠滿臉壞笑走了進來。鍾繇一看心裡就犯嘀咕——此人瘦小枯乾獐頭鼠目,哪像個將官?可中軍將領非曹氏親信不能勝任,鍾繇也不好怠慢:「多謝大人掛心,敢問公子命大人夤夜造訪有何貴幹?」

    朱鑠並不搭話,反而向外招手:「小的們,抬進來!抬進來!」緊跟著有兩個士兵抬進一口箱子,朱鑠親自打開。原來滿滿當當裝的都是蜀錦,一看就是益州進貢之物。

    鍾繇嚇一跳:「您、您這是何意?」

    「鍾公遠道而來,公子這幾日籌備與荀家的婚事不得抽身,命我送這點兒東西聊表寸心。」

    「不敢不敢。」這與行賄何異?鍾繇喝人家一碗羹都覺不安,送東西更不敢要了。

    朱鑠早備好說辭:「大人不必多想,這是籌辦嫁妝結餘之物。丞相吩咐過公子,若有結餘分送給元老大臣。您只管收下,丞相不會怪罪。」

    話是這麼說,但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鍾繇蹙眉道:「本官家財充裕,不缺這些……」

    「鍾公嫌少?」

    「不不不!」鍾繇連忙擺手,「我是說家資充足,丞相也時常關照。想必公子府中還有不少寒微之士,請另賜別人。」

    「咳,鍾公自然不缺這點兒東西,但瓜籽不飽是人心,公子真心仰慕才送東西給您。再者鍾公與丞相平輩論交年紀相仿,大公子身份再高也是晚輩,孝敬您本是應該的。您若不收豈不折了公子一片美意?」

    「哎呀……」鍾繇當真為難,收了不好,但不收又把與曹丕的關係搞僵了,大半夜的這位司馬帶著一堆東西吵吵嚷嚷,傳揚出去更招人議論,怎麼辦呢?忽然靈機一動,探手摸入懷中——鍾繇出鎮關中,得到一塊藍田美玉,心愛至極,特意請良匠雕琢成玉珮戴在身上,片刻都不分離。今天為了應付這局面,一狠心把它掏了出來:「蜀錦我收了,不過這玉請回贈公子聊表謝意。」不由分說塞到朱鑠手中。

    朱鑠可識貨,見此物白中透黃卻晶瑩剔透,摸起來猶如羊脂般細膩——比蜀錦值錢多了!到底誰賄賂誰啊?這次輪到他犯難了:「這、這怎麼行……」

    鍾繇捋髯而笑:「公子既對老夫仰慕,老夫也很愛戴公子。我這做長輩的怎麼能輸給晚輩呢?公子不收,豈不折了我這老臉?」這就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朱鑠一向精明,這會兒也語無倫次了:「我本是來送東西的,豈能……」

    鍾繇把臉一沉:「難道公子不嫌棄老夫,大人您反倒瞧不起老夫嗎?」

    「不敢!既然如此……我回去交給公子,由他裁度。」朱鑠仍不死心,轉而又道,「聽聞鍾公過幾日入朝,恰好公子也將去許都送親,不如一道走,路上相互有個照顧。您與丞相、令君兩家都很交好,幫忙送親大家都有面子嘛。」

    鍾繇不置可否:「跟丞相商量商量再說吧。」說罷,他故意打了個哈欠。

    朱鑠懂得這是逐客,忙作揖道:「天已不早在下告辭。若鍾公有意到鄴城附近觀覽消遣,可向公子明言,公子自當照應。」又是這一套!

    「好好好,」鍾繇也懶得廢話了,「大人慢走,老夫衣冠不整失禮了。」

    「您歇著……」朱鑠點頭哈腰而去。

    打發走朱鑠,鍾繇不躺著了,乾脆坐在案邊等著——要是二公子曹彰還派人來,省得再折騰啦!

    生生等了一個時辰,眼瞅著過三更再沒動靜,這才安心躺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鬧了半宿鍾繇早不困了,只好又合眼假寐。這次心裡越發不踏實——曹丕與曹植分別派人來,又送膳食又送東西,是何居心不問可知。連我這偶然來一趟的人都這般關照,鄴城官員不知拉攏成什麼樣呢!作為一個外臣,該不該與他們走得太近?若曹操真不在乎他們這樣做,他們何不親自來?既然派人代勞必定還是犯歹!不行,絕不能與曹丕同行進京,這渾水可不能蹚。

    輾轉反側心緒不寧,鍾繇再也耐不住了,坐起身來大聲嚷道:「來人吶!來人吶!」

    連喊幾聲,才有僕人打著哈欠進來伺候:「大人有何吩咐?」折騰半宿下人也都睡了,聞聽召喚趕緊跑來,衣服都沒穿好。

    「收拾東西。天一亮我就向丞相辭行,馬上啟程去許都。」

    「啊?這麼急。何不多住幾日?大人年歲不輕了,往來奔波可要保重身體。」

    「叫你收拾就去收拾,不必多言。」

    「諾。」僕人不敢頂嘴,打著哈欠去整理東西、套車餵馬,這一宿又睡不成了,心下暗暗埋怨——您不睡也不叫我們睡,八成是剛才吃的不消化,撐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