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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極致與美

1.追求極致

殘雪

由於早年家庭遭難,落入最底層,加上過了三年的「苦日子」,其間患上肺結核,童年的我身體的營養狀況是極差的。我記得凡到我家來的親威朋友,見到我那副樣子都很吃驚。我不是一般的瘦,而是極瘦,皮包骨頭的那種,我的皮膚也不是一般的蒼白,而是白得像紙一樣。小學畢業時,我的個頭不矮,體重卻是全班最輕的,只有不到30公斤。我的內心同我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我雖瘦,又屬超級過敏體質,卻並不弱。不但不弱,還強烈得不可思議,皮包骨頭的體內日夜燃燒著純淨的慾火,不斷尋找著突破口。從本性上說,我是一個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心和沸騰的激情的小孩,什麼事都想嘗試,一旦入迷,很有點走火入魔的味道。所以我的童年既是陰鬱的,孤獨的,又是狂熱的,充滿激情與想像力的。反差之大確實令人費解。

我是一名蕩鞦韆的高手,我身體輕,力氣也不小,更重要的是我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學會了利用慣性。我在空中越蕩越高,差不多要和鞦韆架平行了;我記得我已經超過鞦韆架的高度了。多麼的迴腸蕩氣啊。然而暑假到了,我不能再去學校蕩鞦韆。我鬱悶,我在鬱悶裡開動腦筋,對門口那棵高大的谷皮樹打起了主意。只要弄來繩子,就可以自己造一架土鞦韆。那個時候,繩子是很貴的東西,是用來曬衣服和捆箱子的。如果動用家裡的棕繩是要被打死的。我想到了報社裡面捆紙的草繩,那些繩子都收在一間雜屋裡,我看到過。下午,我約了一個隔壁的好朋友去報社偷繩子。我們來到那間雜屋外面,看見最上面的那扇窗沒關,便一前一後從那扇窗爬進了屋子。啊,我們置身於一個繩子的世界了!那麼長,那麼新的草繩!於是選好了一大堆。我的朋友先爬出去,我在裡頭將繩子往外面扔。扔完後我再爬出去。我倆一人手上挽一大卷草繩,沒命地從後門奔出了報社。回到家,我爬上高高的谷皮樹,將繩子挽在一根橫著的樹枝上。一邊四根,共八根。我的判斷是,即使繩子斷了,也不會一齊斷掉,所以不會有危險。八根草繩在下面打成結綁上一塊木板,就成了鞦韆。這架鞦韆我們玩了一個假期,雖然遠不如學校的鞦韆好用,畢竟在某種程度上解決了我的飢渴,尤其是行動前的策劃,那是我永生難忘的體驗。這架能飛上天的鞦韆後來進入了我的小說。

我終於到了自己能看懂文學作品的年齡了,那大約是十三歲吧。我一下子進入了一個比現實更為刺激的、瑰麗無比的王國。雖然只有有限的幾本小說,但都被我翻來覆去地讀得爛熟。一般來說,我最入迷的是那些描寫愛情的段落,至於其他描寫,就隨便帶過了。我的閱讀速度極快,但每本小說裡的愛情描寫我都幾乎可以背下來,那是反覆閱讀和揣摩的結果。那幾本書是母親從圖書室借來的,其中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苦菜花》等等。我忽然就得到了《紅樓夢》的全本,可是我一點都不耐煩看那些繁瑣的描寫,我只看寶、黛、釵的愛情。每天廢寢忘食地看,不知看了多少遍,揣摩了又揣摩,還用透明紙蒙了一張寶玉哭黛玉的畫像,然後用毛筆描出來。那也許是我第一次將愛情同死亡聯繫起來的嘗試吧。從那以後,我讀得最過癮的愛情描寫就是那種極致的描寫,愛到死的那種。

我認為這方面的頂峰是《安娜·卡列寧娜》。我讀完托爾斯泰的這本書之後一連好幾天精神恍惚,既深深感到命運的可怕,又感到人生的強大吸引力。顯然,我的神經是極為強韌的,我渴望讀到更多這種類型的書。幾年下來,我已經熟悉了俄羅斯文學。我私下裡認為最好的還是《安娜·卡列寧娜》。這還要歸功於那個時代的優秀的翻譯家,如今他們大都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要問有什麼因素促使我後來去搞文學的話,這本書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像我決心要將鞦韆蕩到超出鞦韆架的高度一樣,安娜的形象既讓我體驗到那種迴腸蕩氣的自由感,也讓我領略了地心引力(也就是死神)的陰森可怕。我能在青少年時代就接觸到最高級的文學,這實在是一種幸運。也許那時在下意識裡,追求終極之美已成了我的宗旨,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那就是光,只要有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會被照亮。所以在後來的日子裡,哪怕物質生活再貧乏,個人「前途」再暗淡,我也從未產生過哪怕時間短暫的頹廢。我總是興致勃勃地投入生活,托爾斯泰的理想主義將我帶到了一種更高的境界,在那裡,中國文化的淡泊、無為或不可知論是受到排斥的。只要我醒著,我就在策劃改變自己,也改變別人。當然在夢裡,我也在做同樣的事。我沒有正式寫,也沒想到要寫(因為沒有發表的可能),但我的個人生活一直在冥冥之中圍繞這個中心做準備,如今回想起來真有點奇怪。

進入到文學的更高層次是通過閱讀卡夫卡和但丁來達到的。我接觸這兩位作家的作品時,已經做了母親,過著平淡的家庭婦女的生活。那個年代,大家都在準備考大學,而我剛生了孩子,並決心自己來帶小孩。我一邊做著繁瑣的家務,一邊體驗大師的境界。忽然有一天,我感到自己能夠進入那個境界了。卻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一種文學。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只是感到,這是一種將我整個身心都吸進去,然後對我進行再造的文學。這種文學由於藝術家的真正意圖隱藏之深,是很難讀懂的。如果你不全神貫注,如果你的體力不夠,你的思維就飄蕩在詞語的表面,抓不住底層的結構。但一旦你從某一點上進入到了作品內部,世界就完全變了樣。這樣的文學,她不是要描繪人某一方面的情感,她要描繪的,是人的本質,人的原始衝動的形式。而人的一切表面的、社會的生活,都是受到這種衝動的制約的。當然,那個時候我還說不出這些道理,我只是被強烈地吸引,又因為被吸引而更加努力地去閱讀。我讀《城堡》、《審判》,讀《神曲》,讀《野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我漸漸感到我裡面有個東西要出來。我想,也許,我有讓它出來的能力。直到我成為成熟的作家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所具有的,是複製靈魂的能力。於是我將這類大師們的文學稱之為「靈魂的文學」,而將我自己的寫作稱之為「新實驗」,即,拿自身做實驗的寫作。

2.希望與行動

殘雪

我曾萬分羨慕小學同學們飼養的那些蠶寶寶。蠶寶寶吃桑葉的樣子是多麼的優雅,如果湊近去聽,它們咬嚙桑葉時發出的「嚓嚓」響聲簡直令人心旌搖搖。有一位男同學的蠶寶寶已經變成了很多繭子,那些雪白的繭子當中竟有一顆金黃色的,金色的繭子略大於其它的繭子,橢圓的曲線盡現皇后的風采。啊,我多麼想擁有!後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

終於有一天,我得到了幾粒蠶卵。同學說,要放在貼身的口袋裡蠶寶寶才會出來。於是我將蠶卵用棉花裹著,放在襯衣口袋裡,緊貼著胸口。幾天後,比螞蟻還小几倍的黑色小蟲咬破殼鑽出來了。一共出了兩條。我連忙將它們用棉簽粘住,放到同學送我的桑葉上面。蠶寶寶一天一個樣,幾天後就成了白色的、體態圓圓的小蟲。可是食物成問題了。沒有桑葉,用萵筍的葉子代替,兩條小蟲一天天瘦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吃過早飯就帶了弟弟們去公園採集桑葉。沒想到公園裡的桑葉也不見蹤影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桑枝,大概是因為養蠶的小孩太多吧。沿著人工湖走了一圈,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忽然眼前就出現了一棵伸向湖面的老樹,一根旁枝上頭還零零星星的有一些桑葉。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了喉嚨口!於是小心翼翼地爬上樹,將桑葉採了下來,用手巾包著,有滿滿的一捧!懷揣救命的食物,和弟弟們趕快往家裡趕。

回到家卻發現放蠶寶寶的小紙盒不見了!我心急如焚,將家中每一個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我明明放在皮箱蓋上,早上出發前還觀察了它們一陣,怎麼會不見了呢?找啊,找啊,那一天餘下的時間都在找,簡直焦慮得要發瘋了。然而還是沒找到。我成了世界上最最沮喪的人了,連哭都哭不出來。晚上,我將那一包救命的桑葉澆上水,仍然心懷希望:說不定一覺醒來,蠶寶寶就出現了呢;說不定我將它們放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忘記了,睡一覺就想起來了呢。但是奇跡並沒有出現。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沒有出現。桑葉終於壞掉了,希望徹底破滅。

直到一個月之後,因為打掃衛生搬動那一堆箱子,我才在箱子底下發現了我的蠶寶寶。打開小紙盒,枯萎的萵筍葉上面的兩條蠶寶寶都成了灰色的乾屍。一定是家裡人開箱拿東西,沒注意到箱蓋上的小紙盒,盒子就掉下去了。當我終於找到蠶寶寶的屍體時,卻並不那麼悲傷了,大概這個時候,激情和狂熱都已經變成灰燼了吧。然而我記得過了好多年,我還在夢裡發了狂似的尋找我的寵物。那是我的最大的一次幻滅,可是我努力過了,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很想擁有一支「永久」牌的鋼筆。那時我還沒有用過正式的鋼筆,我的筆是父親拿一支用壞了的筆改裝的。他將磨光了的銥金筆的筆尖拉下去一點,再到麻石上面磨尖,就成了一支樣子有點古怪的鋼筆。他幹這件工作花費了好幾個小時。這隻鋼筆寫字很流利(可見父親還是很內行的),但筆跡有點粗。我更喜歡那種細細的筆跡。

暑假到了,有些小孩子到街上去推板車,我也是其中之一,並且是對這項工作最狂熱的小孩。因為推一次板車可以賺1-4分錢,假如你運氣好,碰到一個拉長途板車的,一次就可以賺1毛錢,甚至1毛2分錢。我的樣子極為瘦弱,拉板車的工人一看到我就砍價,別人給3分,到了我這裡就只有2分或1分。但我不氣餒,不就多花點時間嗎?還有什麼比這種有希望的工作更有刺激性呢?推啊,推啊,眼見放在鐵筒裡的硬幣一天天多起來,關於鋼筆的想像也一天天變得鮮明而急迫了,這真是磨練耐心的工作。一支「永久」至少要一塊2毛錢,而每天推板車只能賺5-6分錢,還要天不下雨才有賺。但這些都難不倒我,暑假不是有兩個多月嗎?我更起勁了,南方最為酷熱的那些天,別人都在家中歇涼,我還是癡心地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邊等僱主。我一定要賺到1塊2!一回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推長途,推到郊外去了。卸完貨,那位工人將空板車套上「回籠頭」(一種機械輪子),讓我和夥伴坐在上面回家。車子踩到城裡了,我想下去看看,工人放慢了車速,但我還沒等車停下就往下跳,並且是往後跳,一下被甩出好遠。這時正有一輛卡車經過,只差兩尺遠就壓到我了,同伴和工人都嚇壞了。撿回一條命的我卻並不怎麼後怕,也許那時是麻木了。

終於賺到1塊2毛多了。於是去買鋼筆。在城裡跑了五六個文具店,都是那種黑筆桿的「永久」。我很想要一支彩色筆桿的「永久」,我見到同學用過。頂著烈日將大店子和小店子都找遍了,終於在一個偏僻的店子裡發現了一隻綠色的「永久」。讓店主拿出來,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因為不如同學們的「永久」好看(也許他們的筆比這要貴)。「綠鋼筆好看呢。」店主和藹地說,我感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於是一下子臉紅起來,趕緊伸手到口袋裡掏出那一大把硬幣。他在櫃檯上數了好久才數清。然後鋼筆就歸我了,沒有盒子,只有單單一支筆。那支綠色的「永久」我用了好幾年,寫起字來筆跡的確細細的,但遠不如父親給我的筆流利。後來不知被我怎麼弄丟了,我不太愛惜東西,大概對我來說,只有追求過程才是最有意思的,那時也不注重要留個什麼紀念。

也許,我是最善於給自己製造希望,也最善於將這希望變成行動的人。1979年我生了兒子,失去了工作在家待業。到了81、82年,找工作的希望依然渺茫。一邊在家帶孩子一邊看書,日子過得很鬱悶。有一天,一個想法慢慢成形了:我要和丈夫一道自學縫紉,以此來養家餬口。說幹就幹,我立刻就開始在家裡那台舊縫紉機上練習製作,將舊衣服,舊褲子拆開,再按縫紉書上的步驟重新縫上。反反覆覆地練習,有時搞到凌晨3、4點鐘還不睡覺。丈夫則每天下班回來用報紙練習裁剪,也要搞到1點以後才睡。當時我們家裡僅有兩本「上海服裝裁剪」,那是我們全部縫紉工作的指導老師。這樣努力了三個月之後,第一位顧客上門了(熟人介紹的)。然後是第二位,第三位……夢想成真,我們馬上開始賺錢了。我們的縫紉以式樣的新穎,時尚為特點,也做特體的老人服裝。量體裁衣,為顧客著想,使得我們的生意很興旺,不久就帶了4個徒弟。做不完的工作賺不完的錢,雖然累得要命,卻是多麼的興致勃勃,情緒高昂。就這樣,我和丈夫無意中成為了最早的「個體戶」。但我志不在此。我雖然也對縫紉有濃厚的興趣,卻一開始就是將它當作謀生的手段——我心裡放不下我所酷愛的文學,之所以搞縫紉就是為了打好經濟基礎來從事文學創作。大約開業之後半年多,我就開始了寫作。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文壇上得到公認的那篇「黃泥街」。那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裡頭寫出來的啊。白天幫顧客量身,出式樣,管理各項事務,帶小孩,還要見縫插針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我的靈感。到了晚上再將那些片斷整理好。

我成功了,並不完全是俗話說的「有志者,事競成」。關鍵的關鍵是你體內那不息的衝動,以及頑強的意志力。一個人如果能始終忠實於自己的衝動,不為外界的蠅頭小利所動搖,他總會達到某種自由的境界。

3.錘煉

殘雪

我的腳板光滑而柔嫩,腳後跟幾乎沒有繭子,一直到十來歲都是這樣。在夏天的四五個月裡,很多小孩都打赤腳。這一方面是因為家裡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打赤腳方便又可省錢。我是一個女孩子,如果我要穿鞋的話,家裡還是有的。但我堅持要打赤腳。每年夏天剛開始的時候,我的腳踩在那些小石子和瓦片上是有些痛的。但我更加努力地去踩,我要讓腳板底很快長出繭子來。果然,半個多月之後腳就適應了。天天打赤腳,難免有意外。一次在學校操場玩追跑的遊戲,踩在破玻璃瓶上頭,將腳趾劃出一寸長的傷口,看見白色的肌肉。一步一腳血印,回到教室找出紙來暫時纏著。居然沒發炎,十天以後就好了,照樣打赤腳。在我48歲時,腳板的一個舊傷口發炎,只好去醫院做小手術。這是十歲那年被髒瓷瓦扎破留下的傷,那時的醫院沒給我清創。

能挑重擔的小孩真讓人羨慕!我決心要練習挑擔子。可是家裡認為我太瘦弱,(皮包骨頭),也太小(十一二歲),不讓我挑。我就自己練習挑了幾擔水,壓得靠頸脖的那根筋很痛很痛。一有機會我還是練習,後來我終於拿了家裡的煤折子去買煤了。我用兩個竹籮筐挑了50斤煤回來,父母對我大加表揚。那時我的體重也就50多斤吧。我挑東西的樣子很難看,背伸不直,也走不穩,但我還是堅持要鍛煉自己。我從小就有苦行僧的傾向,究竟是為了什麼並不十分清楚。就是願意吃苦,更盼望自己在吃苦中看到自己不斷長進。這也許是家風的影響,也許是我天生的完美主義吧——我希望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到13歲的時候,我挑得起70斤了,那時我的體重才60斤。可以想見挑擔子的姿勢是多麼難看,多麼驚險!幸虧父母上班去了,沒人管我,不然要挨罵的。

聽老師說長跑可以使人的體質強健,我決心來練長跑。我是那種有心思的女孩,決定要早起,夜裡就睡不安。五點鐘,天還沒亮,我就躡手躡腳地溜出去了。市中心的操場那麼大,霧朦朦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跑得很快,連跑三圈,然後再跑回家。我一連跑了好幾天,終於被父母發現了,遭到一頓惡罵。他們擔心我天沒亮就出去不安全,也擔心我跑出病來。沒有辦法,只好起床晚些,跑一圈,或早點到學校去跑。儘管很願意鍛煉身體,但由於營養差,不會保護,又屬過敏體質,還是常生病。一生病就是高燒,打青黴素。我多麼羨慕那些運動員!我幻想自己長大了也會變成他們那種樣子,有美麗的體格。我的鍛煉看不到成效,但我從不氣餒,也不放棄追求。我老這樣想:「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的……」當然,我等到了那一天,是很久以後,我18歲時。我忽然長成了苗條的少女,我的身體柔軔而又有耐力,充滿了活力,走在街上路人的回頭率相當高。誰會想到我小時的綽號是「豆角子筋」呢?

從我拿起筆來寫作的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正式的長跑。我跑過很多地方,有什麼條件就在什麼地方跑--馬路上啦,街心公園啦,河堤上啦,小區內啦等等。可以說,我的作品全部是「跑」出來的。長跑令我情緒高昂,將抑鬱之氣一掃而光。肢體越運動,潛意識越活躍,創造力也就越大。20多年了,我從長沙跑到北京,在北京又跑了5年了。我已快53歲了,但我仍感到體內還沸騰著活力,我的創造力甚至超越了青年時代。一本又一本的新書源源不斷地出來,我對新事物仍然是那樣充滿了渴望,而創新,永遠是我的寫作的宗旨。就像有神靈指示一樣,從一開始我就悟出了運動同我這種特殊的寫作之間的關係。像我從事的這種潛意識寫作,很少有人能夠做到豐產,而我做到了,並且越寫,身體反而越好。當然並不存在什麼神靈,只不過是從小就鑄就的理想主義生活方式在起作用:從前,我嚮往體格上的完美;今天,我的身體屬於寫作。而我的寫作,是我活的方式,至少目前,我一刻也不能停止。

4.企盼奇跡

殘雪

學校給我們每人發了兩粒蓖麻籽讓我們拿回家找地方栽種。還說了一些好處,如蓖麻可以用來製藥,制潤滑油之類。我沒聽懂,還以為是可以搾出炒菜的油來。那個時候,油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啊。後來將蓖麻種在山坡上的紅土裡頭了。夜裡想著這事睡不著。兩株蓖麻可以結多少蓖麻籽啊,收下種子後,明年再擴大栽種,栽它一大片土,然後賣到藥鋪裡去……

以後日日往山坡上跑。終於看到兩根小芽發出來了,長了葉片了。那麼可愛,就像是我的女兒。只要一放學回來就澆水,決不馬虎。然後還要左看右看它好一會兒。可是蓖麻在出葉片的第三天就遭難了,到底是什麼東西咬掉了它的葉子呢?是蟲子,還是鳥?我萬念俱灰地站在那裡,腦子一下子麻木了。那也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希望破滅。當時是7歲。

少年時代我不太會幹活,手也比較笨,也不善於模仿。但很少有人像我那樣對某件工作寄托那麼大的希望,在工作時萌發出那麼多的遐想和激情。甚至完全脫離了現實。

有一天,我和同學們在一個織布廠搞勞動,我們每個人都在車間裡撿到了許多彩色的紗頭。我從未見過那麼鮮艷、美麗的紗,懷揣那一大堆寶貝簡直心花怒放。後來同學們大概覺得那些紗頭沒有什麼用處,就隨手扔掉了。我彎下腰,將它們又撿起來,粉紅的啦,鵝黃的啦,淺綠的啦,天藍的啦,美得令我心疼。我對色彩有著那麼大的敏感!

整個回家的路上我都是心潮澎湃。我正在用白棉線織襪子,我決心將這些紗頭織進襪子裡頭去。也許,我會擁有一雙公主穿的,彩色圖案的襪子,穿上它,所有的人都會羨慕我!織完這一雙,我還要給我的好朋友也織一雙,讓她吃驚得眼睛瞪得像銅鈴那麼大!

我用粉紅的紗頭在襪筒上織出了第一排悅目的方塊,啊,美得沒法說!立刻跑到隔壁去給我的朋友瞧。「咦,怎麼這麼好看?」她說。我激動得血都衝到了腦袋上。於是繼續往下織。我打算第一雙就用天藍和粉紅相間的圖案,我坐在家裡一動不動地忙乎了一下午,手都織得發酸了,脖子也僵硬了,熱情始終高漲。這將真是一雙公主穿的襪子,好看得沒法說啊!比新疆姑娘的衣服還要鮮艷,還要搶眼呢。然而問題很快就出現了,那些紗頭太硬太硬,將我織的襪子撐得像帆布一樣,根本就沒法穿了。我用力揉了好久,一點用都沒有,襪筒還是那麼硬。那不像襪筒,倒像一隻靴筒。我的心一下子冷了,腦袋裡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怪不得同學們都不要這些紗頭……

那只織了半截的襪子後來始終放在抽屜裡,一看到那些美麗的色塊便會回想起當時的激情和想像。

我創作之際總是腦海空空的,我什麼都不想,也不構思。也許那種瞬間我回到了童年時代,也許我的心靈在乞求:「奇跡降臨吧,奇跡降臨吧!」這些發生在自己潛意識深處的事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我一動筆,就會有奇異的、生動的,一時難以釋義的句子從筆尖流出,它們那麼迫不及待,就好像已經在我裡面等待了幾十年,或更久。是啊,我確實等得太久了,我的執著,我的虔誠,終於得到了報答。如果用力去看,看到深處,就會發現,這些文字,這種奇特的結構,不就是我兒時編織的那雙「公主襪」嗎?那痛苦,那歡樂,那企盼,全都包含在內,那麼飽滿,那麼靈動。

5.高潮的平台

殘雪

我不是衝刺型的作家。很多作家的作品曾達到眩目的高峰,就是這種衝刺的結果。而我,每個時期有每個時期的高峰作品,並且決不止一篇,它們在那個時期聚成一個平台,雖不那麼眩目,卻也是名副其實的空中樓閣。我想,作品的這個特點同我的性格,力量的類型是一致的。

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練短跑,我的成績一直領先,屬於跑得很快,有爆發力的女孩子。我的爆發並不體現在衝刺上頭,而是一聽到起跑的哨聲就爆發,可以持續較長一段時間。似乎是,我的爆發有一個極限,那同心臟的承受能力是一致的。我總是很快就在奔跑中達到極限,然後就在那個極限的速度上延續下去,不論50米,100米,200米,還是更遠一點,我都是以相類似的形式奔跑。如果在高速的平台上別人再叫我衝刺,我就覺得有心臟破裂的危險(總之難受極了)。所以,也許我的速度並不那麼驚人,但於我自己卻是達到了極限。也許用專業的訓練方法還可以提高,不過我認為像我這樣一衝動起來就可以達到極限的人並不是很多。這個特點完完全全地體現在我的創作裡頭。我寫小說,不寫則已,一旦開始,必定要超出常人的想像,到達陌生的、從未有人涉足過的領域,沉浸在那種空中樓閣般的風景裡,並且始終不肯降格。每天我都要在這樣的極限處憑自己的本力持續一段時間,寫下七八百,或千把字。由於已經成了老手,一發力就能到達那個領域,多少弄出些奇思異想來,所以雖然辛苦,倒也還是心中有數似的。對於我來說,關鍵是要衝動起來,而這件事,同我兒童時代的短跑並沒有什麼兩樣。我的大腦某處有個開關,只要一觸動那裡,我便進入了冥思,剩下的工作就只是如何將它更好地持續一段時間了。我從不從外部去直接獲取靈感。文學,新聞之類我是關心的,但這些東西喚起的情感只是一種積蓄,要待它們轉化成潛意識之後才會發生作用,創作時我是不去管它們的。發動冥想便是下意識地(我這麼認為)調動這些轉化了的積蓄,在運作中將它們應用到作品裡。

後來學校建起了兩個鞦韆架。我可以很快地將鞦韆蕩到令人羨慕的高度,在半空中有把握地,激情地飛翔,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總是竭盡全力做這件事,我的鞦韆快要同鞦韆架平行了。但是我看到過還有男孩子可以蕩得更高,我暗下決心要向他看齊,但同鞦韆架平行仍然是我的極限,我只能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發揮到頂點。那是何等激情的美的旅行啊,兩眼不看地,也不看天,只「看」眼前的風,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頭暈,不會失去方位。也許我看見的是我體內的律動吧,順應它才會達到理想的高度啊。蕩鞦韆的原則後來也運用到創作中去了。我的寫作是沒有參照物的寫作,我發力,寫下文字,文字的參照只能是心的律動。那是什麼樣的一種參照呢?有點神奇,有點說不清,有點類似兒時蕩鞦韆的情形。方位不在外部,而在內部。所以我小說中的文字總是以奇特的方式跳舞。我在那種風景裡似看非看,一心二用。

我早就失去了蕩鞦韆和搞短跑的肢體能力,我將那種能力轉化成了我運用語言的獨特能力,我在文學的王國裡瘋跑,衝鋒和飛翔。大地在我腳下,天空在我上面,而我,在這中間的自由地帶竭盡全力地表演了好多個年頭了。我不是那種達到高潮後就迅速墜落的明星,我是一名能吃苦耐勞的藝術探索者,我要沉著地,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完善自己,因為這給我帶來無限的幸福。

6.斷巖

殘雪

在斷巖邊緣,哥哥和弟弟都伸長了脖子在朝下望,我只望了一眼,就嚇壞了。那下面……那下面的情形不堪回首。我不安地站在那裡,離那缺口至少三米遠,我盼望他們快點離開。可男孩子們彷彿對那種事有無窮的興趣,看個沒完。山澗在下面咆哮,陰森的、筆陡的岩石一溜下去有幾百米深啊。想一想我都覺得全身發軟,站立不穩,心裡一陣陣緊。男孩子們終於玩夠了,掉轉身離開那斷巖,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無法面對那種場景的。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恐高症,我的鞦韆也蕩得很出色。那麼,我到底害怕什麼呢?我害怕的是凝視某種景象。那就像深夜凝視一個黑色的樹影一樣,當風吹得那影子張牙舞爪起來的時候,我的身體也會顫抖起來。

我在蕩鞦韆的時候是不看下面的,那種運動最接近於自由體驗。人知道極限之處是死,但人不看那個極限,人僅僅執著於擺脫引力的歡樂,在歡樂中向極限衝刺!而站在高處望下面的深淵,對於我來說,這種舉動是沒有什麼快感的,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恐懼。我難以適應以肉體直接感受恐懼,我更害怕那種用技巧來使自己的身體在險境中平衡的運動。也許由於在這方面我的能力太差。所以深淵對於我來說就同死亡一樣可怕、咄咄逼人。

雜技團來露天電影場演出了,他們用木頭搭起了一座很高的天橋。演出還未開始,我的同伴爬到天橋上走來走去,還跑起來。他們慫恿我也上去玩。我猶猶豫豫地爬到了橋的一端,這時我全身立刻抖起來了。多麼高啊!掉下去就是死!我可恥地退了下來。心裡雖羨慕高空的同伴,可是只要多看他們幾眼腿就開始發軟。不,我不能同「那個東西」面對面,我必須借助於一種媒介才能站穩腳跟,才能表演。這個媒介是什麼呢?如今回想起來,那無非是一種自我欺騙似的遮布,即一種信念——我是絕對不會死的!我的行動所需要的就是這種永生的信念,否則我便會失去平衡,落於永劫不復的處所。在天橋的上方,我沒有這塊遮布,我可恥地敗下陣來。

還有平衡木,很多小孩都可以在上面走來走去,我卻不能。每挪一步我都想著掉下去的事,最終還是一腳踏空掉下去了。不光是由於肢體的笨拙,也由於頭腦裡沒有樹立必勝的信念。也許經過長久的訓練,我也可以像學會蕩鞦韆一樣掌握在平衡木上行走的技巧吧。

沮喪感和去不掉的恥辱終於在冥想中復仇了。我的小說是什麼呢?那其實就是在死神面前走鋼絲的運動。無論是人物,還是背景,都暗示著死神,但又和死神隔著一塊遮布。表演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死神的面目越猙獰,表演的難度越高,舞者的精神也越振奮。也許是為了改寫心靈史,我重演了斷巖下的景象,我只能在寫作時做到這一點,因為寫作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那種活動。啊,我無數次在斷巖的邊緣跳舞。從那深淵裡飛上來的蝙蝠精靈們,居然能發出那種遠古的叫聲,這種沉默了幾千年的小動物,完全改變了它們的形象!我的眼前有塊遮布,我隔著那塊布盡情地表演,蝙蝠使者們同我一塊,我們組成一幅畫面,太陽在我們的背後,天穹無比高遠……

7.美

殘雪

在那以前我不知道美麗的人或漂亮的人是什麼樣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忽然有了看雜技表演的機會。在那個很大的操場上,有人在草地上圍了一個圈子,雜技團就在那個圈子裡頭表演。凡是進圈子去看的就要買票,我們呢,當然只能遠遠地站在凳子上,讓視線穿過那些竄動的人牆當中的縫,到達表演者的身上。這樣看下來的表演是不連貫的,模糊的。可是那些穿著紅紅綠綠的表演服,衣裳上還綴著晶片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是多麼美!我和弟弟們多麼激動!我們簡直要發狂了。啊,用雙足頂盤子……又沒看清,只看到雙足和盤子,看不到人……啊,走鋼絲!這下看到人了,是一個綠衣小伙,可惜剛一看到馬上就表演完了……我們像幾隻瘦鴨一樣盡力伸長脖子,我們腳下的凳子在搖晃,不那麼可靠。

人牆分開又合攏,我們忙著調整。就在這時,「美」出現了。那是穿紅色綢衣,衣服上綴滿金片的少女,她正在表演「搭椅子」的傳統項目。椅子已經搭得很高,場裡和場外的觀眾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在那短暫的一兩分鐘裡頭,我那小小的腦袋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美」震昏了。至今我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那鮮明的感覺。似乎少女背後是昏沉的夜幕,燈光只照亮她活動的那一小塊地方。她是一個真人,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女孩?

她很快就下去了,人牆又擋住了我,這一下我什麼都看不到了。我站在那裡,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裡「咚咚」地跳。後來的表演我都沒有興趣了,因為太模糊,太破碎。

在回家的路上,雜技少女在我腦海裡成了紅色的火炬,火炬的燃燒使得我的腦袋自始至終在發熱。後來,再過一會兒,睡眠就遮暗了火炬的亮度。

一個真人,一個比金髮公主還要好看的活人!快50年了,我仍然記得當時心跳和血液沸騰的情形。後來我還圍繞那夢一般的紅衣少女編織了故事,在那種故事裡頭,我將我收藏的寶貝通通獻給她。「她」是不說話的,但「她」能理解我的心思。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曾多次同美邂逅,但唯有最初的那一次最接近純美的意境,就好像觸手可及似的。並且後來我關於「她」的想像,自然而然地都同奉獻相聯,與佔有無關。那便是我最初的溝通嘗試。從前,在夏天的草地上,我做過那種工作了。偉大的自然是何等的奇妙,她使那種戲劇在每一個地方上演,使自身的理念悄悄地繁榮。

細細一想,在那個混沌的年紀,我同文字還沒有多少接觸。是發達的感覺促使我到周圍事物中去捕捉美,還是美的觀念要從我黑暗的內部掙脫出來,自己給自己賦予形象?我是不知道的,我只不過是茫然而又有點自覺地操練著,滿懷秘密的激情趨向於「她」。

炎熱;青草;燈光;人頭攢動;凳子的碰響;青色的天幕;民間樂器的吹奏;驚險的表演;紅綢衣上的金片——這些細節可以讓我毫不費力地回到那個夏天,回到那個決定我今後職業的瞬間。

一個幽靈在天地間遊蕩,它什麼都不丟棄,什麼都不遺忘。是因為有了它,天地萬物才各就各位的,而它自己,卻是由人類的冥想聚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