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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我不想活了

八月一日,亦即陰曆六月二十五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楊志雄來探疾,兩位老友一道在客廳裡午餐,吃過了飯,杜月笙先向楊志雄拋個眼色,然後便輕聲說道:

「我們到裡面去談談。」

杜月笙所謂的「裡面」,亦即他自已的房間。楊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後頭,走進房間之後,杜月笙先把房門關上,他請楊志雄落坐,然後自己躺了下來,他神情肅穆的正告楊志雄說:

「我今朝要跟你談一件正經事情。」

於是楊志雄正襟危坐,雙手加膝,他俯身向前問道:

「老兄,有什麼指教?」

萬萬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驚,晴天霹靂般的說是:

「我告訴你,我不想活了。」

當下,楊志雄大吃一驚,心跳突突,由於他深知杜月笙平生無戲言,益更了然問題之嚴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這時候杜月笙是在跟他開頑笑,於是他特地打個哈哈,漫不在意的答道:

「月笙哥,阿是儂今朝心裡弗開心,儂阿是要向我發發牢騷?」

「我今朝已經做過禱告了,」杜月笙答非所問,慨乎言之的道:「京士今天能夠來,我還可能有希望,否則的話,我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當日,正值颱風襲港,山搖海嘯,天昏地黯,楊志雄聽杜月笙這麼說時,心中即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盡鑽牛角尖,因此他再用頑笑口吻說是:

「月笙哥,你這叫什麼禱告?你簡直是在跟天老爺打賭嘛!」

詎料,杜月笙不予置理,他一聲苦笑,娓娓的告訴楊志雄說: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淵源,而且特別的有緣份,因此之故,我才把我在別人面前從來不說的話,說給你聽。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為什麼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曉得一半。」

楊志雄這才明白,──當杜月笙觸及現實問題時以雙方交往之久,相知之深,楊志雄已斷乎不容迴避,因此他唯有尷尬的笑,一面搜索枯腸,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開些」的勸慰說詞,然而直到最後,他祇是無可奈何的在說:

「月笙哥,自從共產黨佔據大陸,我們逃出黃浦灘。所有的朋友,那一個沒有困難?月笙哥你祇要想想,困難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撐過這一段日子,將來總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說得不錯,志雄兄,你們都可以重回黃浦灘,就祇是沒有我杜月笙了,」慘然一笑,杜月笙繼續說道:「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錢,幾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曉得,我這筆錢用光了的時候,我就唯有死路一條。」

「笑話?」楊志雄提出抗議,他提高聲音說道:「莫說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義輸財,功在國家,就憑你幾十年裡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條性命,濟了多少人的急難,造成多少人陞官發財的機會?祇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盡一盡心,報一報恩,月笙哥你還會為銅鈿的事情發愁?」

當下,杜月笙笑容之蒼涼、慘淡,楊志雄往後追憶的說,竟然令他無比悲酸、無限淒楚,楊志雄覆述杜月笙回答他的話說: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頭金盡,錢用光了的時侯,人人都可以說朋友有通財之義,緩急相濟的話。唯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為我無論借多少錢,其結果終究還是用光。」

「月笙哥!」

「一個人與其沿門托缽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過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勝欷歔的說道:「何不如早點走路,落個清清白白的死,乾乾淨淨的去?」

楊志雄不勝悲愴,他不敢正視杜月笙,於是默默的低下頭去。

「我杜月笙還是這個老脾氣。」驀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的說:「說一句是一句我說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祇是希望你不要跟他們一道亂搞,你們想救我一命,其實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惱。」

這是杜月笙和楊志雄推心置腹,坦誠相見的最後一次傾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