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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拿錢來用了再講

吳開先見杜月笙斜欹病榻之上,多說幾句話,便在咻咻喘息,斯時斯境,斯人而有斯疾,二十多年知己之交,回念友道,在杜月笙病勢瀕危的時侯,還不得不加他如此沉重的負荷,吳開先當時不勝憮然,心情矛盾之餘,他坐在一旁默默無言

室中一片?靜,移時,杜月笙又輕聲的問:

「時局究竟怎麼樣啊?」

吳開先一聽,便知杜月笙這話有其弦外之音,他其實是在問我們究能支持多久?照管這十多萬人生活的重擔,將要挑到何時為止?吳開先覺得他自己應該一如往常實話實說,也好給老朋友一個心理準備。

「當然希望能夠支持下去,」他語音黯然:「不過共產黨目前已經渡江騷擾,上海保衛戰可能打幾次勝仗,但是……」

杜月笙又是一聲苦笑,他打斷了吳開先的話說

「開先,不管這些了。從今天起,我們和那些難民一樣,有飯吃飯,有粥吃粥,凡事都不必打什麼長遠算盤。儂講對??」

吳開先笑著點點頭,又將話題拉回難民救濟事宜上面來,他再問一聲杜月笙:「杜先生,你答應幫忙了?」

杜月笙奮力欠身而起,他斷然答道:

「言話一句,我一定盡力」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自從杜月笙答應協助解決難民衣食問題以後,他確能殫智竭慮,悉力以赴,籌款、募糧、發動上海市民捐獻衣物棉被,杜月笙抱病在身,莫說出外奔走聯絡,即連躺在床上撥幾隻電話,也往往會累得汗出如瀋,上氣不接下氣,祇是,他說話算話,將那十幾二十萬的難民衣食,一路維持到底。自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以迄三十八年五月上海淪陷,其間歷時半年,逃抵上海的一二十萬難民不曾餓過一餐不曾肇生一案,秩序良好,闤閭不驚,杜月笙完成他在黃浦灘的最後一件大功德,真是全活無算

這十多萬難民的大家長吳開先追憶的說:

「儘管杜先生在半年之間做得功德圓滿,但是,歷年以來全國各地發生水災旱災,要上海人盡心盡力,慷慨解囊,最低限度還有個勸募目標,先行說明數字幾何,然後大家再來拚拚湊湊。唯獨這一次救濟難民,難民是天文數字,募款數額更是無法估計,幸虧杜先生還能千方百計的彌補過去。」

實在捐無可捐,募無可募,青黃不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在千鈞一髮之危急緊要關頭,每每是吳開先跑到十八層樓去告訴杜月笙說:

「不得了,難民救濟的錢用完了!但是現在就有什麼什麼急用。」

這時候,杜月笙便會勉持鎮靜的問:

「缺多少?」

當吳開先報出數字,杜月笙必定立刻拿起電話聽筒,他來不及勸募,也來不及籌措,他唯有直接打電話給拿得出錢的銀行,而在電話裡直接了當的關照對方:

「派人送若干億元來,手續到我這裡來辦。」

打完電話以後,杜月笙便向吳開先說:

「先拿到錢再講,責任由我們兩個人抗。」

吳開先提起上海保衛戰揭幕前後的一段秘辛,當時上海市長長吳國楨(後改陳良),守上海的國軍統帥是淞滬警備總司令,兼第三方面軍總司令湯恩伯,吳國楨在職期內和杜月笙水乳交融,合作無間,湯總司令更是多年交好的老朋友,照說,以杜月笙人緣之佳,物望之隆,及其功在黨國的種種勳跡,他還怕誰疑忌,怕誰陷害?說他會去投共,會跟屈志變節者流沆瀣一氣?可是,當時總統引退,李宗仁在向共黨大送秋波,京滬局勢,混亂已極,也不知道是共產黨的宣傳,還是好事者捕風捉影之談,市面上謠諑紛紜,有謂共產黨亟於爭取杜月笙,鹹謂黃炎培在三十七年秋天,以民革主持人之一的身份,竭力向杜月笙遊說,勸他投向共方,後來當局有意「一網打盡左派份子」,是杜月笙以「鄉誼友誼」為重,不忍見其垂暮之年,鎯鐺入獄,因著人示意,囑他(指黃炎培)遠走為佳,他乃微服去港,轉程北去。

又有人說,十九路軍的老闆,陳銘樞也曾以「民革」的立場,在杜月笙離滬約兩個月前,「不時出現於十八層樓的杜氏私邸。……力勸月笙,留駐上海,並保證他絕對安全。」於是杜月笙義正詞嚴,誠懇摯切,反向陳銘樞說了一篇共產黨不可信的大道理。──其實凡此種種,絕對不確。

造這些謠言的人自有惡意,但是杜月笙聽說了,著實吃了一驚,他認為時值亂世,自己又是十日所視,十手所指的人物,謠言造到他身上來,一個弄不好,會起絕大的風波。所以他一聽到謠諑,彷彿大禍臨頭,十八層樓寓所那兩扇大門緊緊的關著,除非國民黨軍政首要,至親友好,心腹智囊,親信學生,他任何人都不接見。

大上海保衛戰正在積極部署,因為共產黨四十萬軍隊即將包圍黃浦灘,守軍亟需構築城防工事,於是由湯恩伯和吳國楨聯合出面,請杜月笙再為桑梓盡一次力,出而籌組「上海市城防工事建築委員會」主席,軍政方面原來的用意是藉杜月笙的聲望便於籌募款項,同時,地想請他負責「籌款購料」,從拿錢到付款一手包辦,以昭大信。

杜月笙私下向他的心腹透露,他並不贊成城防工事募款,因為募款目標高達兩百億金元券之鉅,上海的有銅鈿朋友,能飛的飛了,能走的走了,剩下來的小市民眼見紅流氾濫,大局急轉,共軍已經渡江,南京且告易手,而幣值日貶、物價飛漲,大家都在生死關頭,誠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何能夠捐得出城防巨款?此其一。再則南京龍蟠虎踞,長江號稱天塹,黃浦灘祇不過是一處蘆花蕩,南京和長江守不住,上海一片平陽,連座城牆也沒有這個「城防戰」竟是如何打法?再加上軍政當局構想雖好,叵耐負責城防工事的人員,利慾熏心,混水摸魚,城防工事募捐尚未開始,滬市近郊,早已怨聲載道,民情憤激,原來,負責構築城防工事者,他們劃防線正有如貪官污吏開馬路,在地圖上隨便劃一條線,線內的建築物,不論是高樓大廈,工廠學校,一概都要拆掉,於是這裡面便漸漸的滋生弊端,曲直之間,可不可免?不妨徑以黃金美鈔修改,在民怨鼎沸,群情憤慨的當時,正是「城防城防」,多少罪惡挾汝之名以生,在那個時候倡呼募款,實在有點不合時宜。

但是,外間謠諑正多,逐漸形成對杜月笙不利的空氣,杜月笙即使病軀沉重,無法起床。他為了止謗避嫌,藉以明哲保身,也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想盡辦法來攤派捐款,務使籌募的目標,得以順利完成,而且必須如此,方知他跟國民政府步調始終一致,尤其具有領導民眾協助國軍保衛大上海的決心,他咬緊牙關這麼做,對於他的病體和心理,都曾形成極沉重的負擔,不過,杜月笙可能投共的謠諑,總算因此不攻而自破。跟共產黨吃米田共

民國三十八年元月二十一日,總統發表文告,決定身先引退,以冀弭戰消兵,解人民倒懸於萬一,當日離京飛杭,磚赴奉化溪口,同日,李宗仁宣佈代總統職,全國各地同胞看到報紙,得知消息,無不有天崩地裂,五內如焚的感覺,大家都知道,大陸局勢,已臻不可收拾的地步。讓李宗仁那幫不明大義,昧於事理之徒,去向共黨求和,無意與虎謀皮,中樞主和派的冒險試探,勢將斷送整個大陸。

也就從這一天開始杜月笙和他的心腹智囊,幾度緊急會商,大家分途作撤離上海的準備,祇是,在表面上依然裝著若無其事,甚至裝著是在徘徊觀望,以免打草驚蛇,釀成意外。

對於自己的家人子女,心腹親信,以及要好相關的朋友,杜月笙在原則上是大家一道走,不過,由於各人情形不同,環境各異,他在勸促那許多人早日離滬時,在表現的方式上,略有不同。

最親近的,關係最密切的,杜月笙便直接下命令

「行李收拾好,說聲走,就動身。」

稍微有點「情況隔閡」者,他用淺顯俚俗的譬喻,一語破的,促成他們離滬的決心,杜月笙曾經和許多人語重心長的說過:

「跟國民黨走,好歹還有一碗稀飯吃跟共產黨嘛,只有吃米田共(三個字加起來恰好是『糞』)的份!」

這一句杜月笙的反共警語,在杜氏親友之間口耳相傳,繪聲繪影,像黃金榮家、金廷蓀家、顧嘉棠家、……婦孺老幼,大都奉杜月笙之言有若神明,因此,家家都在準備行裝。

黃老闆八十二歲了,他捨不得黃浦灘上那龐大的產業,又怕自己風燭殘年,受不了旅途的勞頓,但是他叫他的媳婦黃李志清領著他長孫黃源燾一家,先去香港,再投台灣,他留幼子伴他暫住上海,然而,他仍然拍了登記照片,而且在照面背面寫好姓名、年齡、籍貫、住址,要他媳婦到香港後,替他申請台灣入境證,以備萬一,這些照片現在猶在黃李志清的保管之中。

金廷蓀、顧嘉棠、萬墨林、朱文德……唯杜月笙馬首是瞻,他們都決定舉家離滬,隨杜月笙

有一天,跟王新衡在一起閒談,王新衡因外間風風雨雨,謠言太多,特地提醒杜月笙別人可以不走,你杜月笙是非走不可的。杜月笙聽後,笑了,他告訴王新衡說:

「你放心,我會走的。但是現在何必喊出來說我要走呢?謠言讓他滿天飛,落得共產黨對我放心,免得臨時節外生枝。」

又一次,王先青來拜望老夫子,坐定了,杜月生便皺著眉說:

「黃任之(炎培)來過三次了,邀我到一個秘密地點,跟周恩來碰一次頭,我怕不妥

黃任之說決不礙事,而且祇是見一次面而已,並不討論任何問題。」

王先青一聽,著起急來,他雙手直搖,神情嚴重的說:

「老夫子,這件事萬萬不可,即使雙方見了面不作任何商談,但是一見就是鐵的事實,共產黨又不知道要造出多少謠言來了。」

寬慰的一笑,杜月笙方始慢吞吞的答道:

「我跟京士、清華也曾談過,他們也是你這個說法,所以,我已經拒絕了。」

聽到這裡,王先青方始恍然,原來這是老夫子在對他加以試探,唯恐他在那危疑震撼,千鈞一髮的時期,意志有所動搖。

杜月笙要離開上海,他所亟於辦理的事情,相當的多。頭一樁,他要盡量調集現金,作為他龐大家族長期逃難的生活準備,第二樁,他一手創辦,盡人皆知的中匯銀行,人欠欠人,他希望賬目能夠結得清清楚楚,不至於因中匯的未了事宜,貽人口實話柄。當其時,杜月笙彷彿已有自知之明,在他有生之年,決不可能再回上海重振中匯銀行的業務,既不會再開中匯,他便極想作一個漂漂亮亮的結束。

中匯銀行的歷史夠悠久了,它刱辦歷時二十餘年,自戰前以至勝利以後,杜月笙一直倚畀徐懋棠,他自己遙領總經理,而以徐懋棠以副總經理的名義,負責主持業務,可惜徐懋棠未能利用中匯悠久的歷史,及其有利的環境,中匯的業務始終打不開,和中匯同年開張的新華銀行,二十年來分支行業已遍佈全國各地,而中匯卻一向多祇有愛多亞路一總行和天津路的一分行而已。直到民國三十六年,杜月笙下定決心,加強中匯銀行的陣容,自己擔任董事長,而使浦新雅出任總經理,徐懋棠、杜維藩副之,中匯銀行纔算是在南京中山東路二十四號,開了第二家分行。但是,杜月笙所希望的能在撤退以前結清賬目,這一項願望劫是始終未能達成,正因為中匯在賬務上拖了尾巴,等他全家離滬以後,中匯方面果然發生了問題,如杜月笙者豈是一走了之?百事不管的人,因而節外生技,惹上了許多麻煩。

三十八年四月,李宗仁的和平計劃果告全面失敗,四月二十一日,共軍發動全面攻擊,自安徽荻港,渡過長江,二十三日李宗仁悄然飛往桂林,南京棄守,首都蒙塵;二十八日宜興、吳興、長興國軍,相繼撤離,共黨竟悍然扣留政府和談代表,四十萬共軍正向上海四郊集中,淞滬大戰將起,杜月笙不能不動身了。

舉國聞名的營造業鉅子,陸根記營造廠老闆陸根泉,和杜月笙是浦東同鄉,又復是交往多年,彼此不拘形跡的老朋友。三十八年春,陸根泉為了便於跟杜月笙連繫,也搬來邁而西愛路十八層樓,和他同住在一座公寓裡,碰到杜月笙精神好時,也邀幾個搭子,陪他打打牌消遣。一日,這位同鄉老友一本正經的來見杜月笙,坐定以後,劈頭便說

「杜先生,你該可以動身了。」

「嗯,」在陸根泉前面,杜月笙倒也無須隱瞞,他決斷的說:「我是在準備要走。」

陸根泉很高興,便問:

「杜先生準備到那裡?台灣呢還是香港?」

「我很想去台灣,」杜月笙坦然的說:「祇不過,那邊天氣比較熱,比較潮濕,對我的氣喘病,大不相宜。」

「那麼,杜先生是決定到香港了?」

「大概是這樣,」杜月笙點點頭說:

「問題是房子還沒有找好。這一次,我不但拖家帶眷,還有不少的人要跟我去,住旅館不是長遠之計,找房子,尤其還要找一幢相當大的。」

「這個杜先生只管放心,」陸根泉一拍胸脯,慨然承允:「香港方面,做房地產的朋友,我認得不少,杜先生所需要的房子,由我負責去找。」

信電往還,用不了幾天,陸根泉便來報訊,香港房子找好了,座落堅尼地台十八號,大小保險夠住,頂費只要港幣六萬元。

一黑一白負責解民國三十八年元月底,調任新職的上海市社會局長吳開先,離滬赴台,然後到廣州履新,行前,他到福履理路十八層公寓去見杜月笙,談到了杜月笙迫在目睫的動向問題,吳開先認為杜月笙即令無法去台灣,也得走香港,他可以逃難到任何地方,就是不能留在上海靠攏共產黨。但是,他也知道當時共黨已有大批潛伏份子,暗中遊說若干杜門相關人物,「保障」他們來日的身家安全,與乎「財產」、「工作」或「事業」,這幫人中大有認識不清,「受寵若驚」者,接受共產黨的支使,來跟杜月笙進行包圍與遊說,勸杜月笙不必離開上海,共產黨來了「依然還有他們的花花世界」。杜月笙未來動向如何,茲事體大,吳開先趁臨別之際,以二十多年老朋友的身份,特地再來提醒杜月笙,他說:

「杜先生,你不要忘記民國十六年清黨的時候你那一幕,你殺過什麼人?共產黨清楚得很。杜先生你也曉得『血債血還』是共產黨一直在喊的口號,而且共產黨居心險惡,他們報起仇,算起賬來,以命抵命之外,還要給人極痛苦的侮辱和磨折。他們殺一個人不但要叫那人死,尤其要使那人在死前吃足苦頭。」

杜月笙深深頷首,答道:

「這些,我都曉得。開先兄,你放心,我決不會讓我的頭顱跟心肝,給共產黨去祭他們的烈士!」

吳開先所提醒杜月笙的,是民國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共進會清黨之役,杜月笙親自設計,命萬墨林充勾魂使者,顧嘉棠、芮慶榮、葉焯山、高鑫寶四大金剛齊同下手,把共產黨上海總工會負責人汪壽華先縊後埋,殺死於滬西楓林橋一道密林之中。共產黨對這一筆「血債」,二十餘年來念念不忘,而且,他們始終認為杜月笙是殺汪壽華的主凶。

吳開先調職,接任上海市社會局長的是曹沛滋,跟杜月笙相當的熟。民國三十四年四月間的淳安行,曹沛滋和陸京士先走一步,後來依然在淳安西廟會合,當時冒險犯難,出生入死,杜月笙對曹沛滋的膽識才幹即很賞識。曹沛滋就任上海社會局長之先,面對那麼一個人惶心惶,問題百出的爛攤子,委實有點躊躇難決,因此,他也曾到十八層樓請謁杜月笙,向他有所請教。

杜月笙很熱切的鼓勵曹沛滋說:

「以你的學識經驗,辮事能力,你當上海社會局長,一定可以把事體辦好。」曹柿滋說當前正值戰時,社會局問題重重,職責艱巨,他頗有無從下手之苦。

笑了笑,杜月笙又說:

「祇有兩個問題最重要,你能夠把一黑、一白,兩件事體解決了就好」

曹沛滋懂得杜月笙的意思,他所謂「黑」的是煤炭,「白」的是食糧,上海是一座寸土寸金,人煙繁密的大都會、「煤」與「米」,一概仰給於外地。杜月笙是在告訴曹沛滋說:祇要設法維持煤炭和食糧的供應不致中斷,其它的問題都容易解決。

癥結在於:煤與米的問題究該如何解決呢?.曹沛滋再請教杜尤笙:

「恰好這便是兩件最棘手的事體。」

「不要緊,」杜月笙胸有成竹,輕描淡寫的說:「這兩件事我自會相幫你解決,我給你找兩個好幫手,煤炭供應,我責成劉鴻生食糧問題,我責成萬墨林。」

曹沛滋聽後不禁大喜,劉鴻生與萬墨林,確實是再理想也沒有的兩位好幫手,在黃浦灘,這兩位素有「煤大王」與「米大王」之稱。劉鴻生是煤炭同業公會的理事長,萬墨林則身兼「米糧」、

「雜糧」兩個公會的理事長,外加上海市農會的理事長,劉、萬二人對於上海巿「煤」、「米」兩界,確有「閒話一句,事體擺平」的「噱頭」與「苗頭」,這是盡人皆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