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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城劫車黃天霸拜山

露薛事件正在鬧得滿城風雨,不可開交,民國十二年五月十日,山東江蘇兩省的交界,津浦線上,突然發生了舉世震驚的劫車案,嶧縣抱犢崮深山峻嶺裡盤踞的土匪,破壞了臨城附近的軌道,深夜時分,使夜快車為之出軌,土匪由盜首孫美瑤,「軍師」郭其才率領,一擁而出,大事搜劫,當場殺死洋人一名,更將一百多位中國旅客,和好幾十個「高級洋人」,全部擄入山中。由於當時北平正在舉行關稅會議,被擄的那批洋人,多為出席會議的各國代表,其中有法國公使館的參贊茹安,和上海素孚眾望的首席律師穆安素、和法國人貝路比,上海密勒氏評論報記者英國人鮑惠爾,史密斯,及美國人愛倫等。因此消息傳出,國際震驚,在北平的十六國公使團,立即向北政府提出嚴重抗議,並報告本國,交涉至為緊急。

為了顧慮這兩三百華洋肉票的生命安全,北政府和山東督軍田中玉,不敢派兵進剿,相反的,交通總長吳毓麟,由田中玉陪同,專誠赴棗莊與土匪代表進行談判,淮海鎮守使陳調元,天津警察局督察長,洪門大哥楊以德,也紛紛以「自家人」姿態,勸促孫美瑤釋放肉票,北政府並且應允收編土匪,委派孫美瑤為「司令」,郭其才當「參謀」,協議甫定,五月十四日夜間,二十餘股土匪頭目開會,臨時又生變卦,再向官方提出五項條件,於是談判破裂。五月廿一日官兵進行包圍,航空署派飛機入山示威,孫美瑤駭怕了,他派記者鮑惠爾下山,向官軍帶個口信,如果官方還想重開和議,唯有將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總探長黃金榮請來,跟他事先磋商。

這一著,使得痛心煩惱,日處愁城的黃金榮,突然朵雲天降,平步青雲,成為舉世矚目,萬眾驚羨的新聞人物。孫美瑤做了這麼大的案子,總長、督軍、鎮守使,甚至黎元洪總統的美籍顧問安特生都解決不了,黃金榮何許人也,孫美瑤怎會這麼樣的看重他?

由於法國參贊和穆安素等人都困在山上,生死存亡莫卜,因此法國駐滬總領事一聽到消息,立刻便催請黃金榮束裝北上,俾使轟動國際的臨城事件早日解決。

幾十年來為老上海津津樂道的「黃天霸拜山」,黃老闆親自出馬,頭一趟出遠門,解決臨城事件,救回兩三百名肉票,其經過約略如是:起初,黃金榮心懷疑懼,孫美瑤和他素昧平生,為什麼偏偏挑他去談判。他不敢去,問計於杜月笙。杜月笙卻斬釘截鐵的說:

「金榮哥,你這趟非去不可。」

黃金榮還在猶豫,因為他這一去實在毫無保障,安全堪虞。於是杜月笙靈機一動,問一聲:

「阿要我再到張老太爺那邊去跑一趟。」

這一趟,仍還是吳昆山接見杜月笙,兩人接席密談。杜月笙提出一連串的要求:「可否請吳先生陪我家金榮哥走一遭?」「可否請張老太爺寫一封介紹信?」「可否……」

「不必,」「用不著,」「不要了。」吳昆山笑吟吟的逐一否決。最後,他悄聲告訴杜月笙說:請黃老闆放心,只管到臨城抱犢崮區匪窟裡去,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簡單得很,他只要把張老太爺這四個字輕輕一提。

於是,「黃天霸」放心大膽的去拜山。他自家掏腰包,花了好幾千塊錢,按照鮑惠爾帶來的口信,為了解決山中急需,買一千多條草蓆,好幾百隻面盆,無其數的毛巾牙刷等等

結果是功德圓滿,孫美瑤等曾予黃金榮盛大熱烈的歡迎,黃金榮帶下山來重開談判的條件。孫美瑤為了表示誠意,取信於官方,請黃金榮把英國人史密斯,美國人愛倫無條件的帶回山下。五月卅一日,由當地紳士八人,北平商聯會代表二人,上海商會代表-黃金榮一人,陪同半官方人士陳調元、溫世珍、安特生在霧家原和匪方代表郭其才、劉武剛重開談判。六月一日,陳調元、溫世珍帶了幾名書記,進抱犢崮點名收編土匪,同日,山東督軍田中玉,派人自天津購來軍裝兩千套,另備大洋五萬元,令吳長植入山分發,以資犒賞。轟動中外的臨城劫案於焉宣告圓滿解決。

六月中,黃老闆躊躇滿志的回上海,更大的打擊在等待著他,趁他遠赴臨城,露蘭春逃逸無蹤。-由於保險箱的鑰匙一向由她掌管,露蘭春把黃家的道契、債券、金珠寶貝,可以說她已將黃老闆的全部財產席捲一空。

露蘭春嫁到黃公館三年,驚濤駭浪,糾紛無窮,使黃老闆的心情由亢奮而憂悒,由憂悒而萎靡,當年豪情勝概,都隨著身心折磨,付諸九霄雲外,「英雄難過美人關」,黃金榮在他聲勢日趨壯大,事業興盛已極的當兒,竟會壯志消減,遽然引退,儼然巨星之隱沒,實足令人浩歎,-臨城一案,使他名揚中外,聲譽鵲起,再加上民國十六年清黨一頁他的策劃有功,只不過是月落星稀時的一痕微芒而已

相反的,杜月笙天縱智能,又復勤懇努力,聚精會神,他在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接觸其心臟,伸展其觸角,融會貫通,無遠弗屆,正如砂礫中的一粒寶石,迭經磨練,終於光芒四射,脫穎而出,浸假成為黃浦灘上史無前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一代人傑。他和黃金榮的一消一長,除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的必然趨勢尤有天賦、磨練,及其時代環境、政治情勢的多種因素所使然。

黃老闆內憂外患,打擊重重,從山東臨城回到上海,他憬然悟覺,他放在杜月笙肩頭的那一隻手,份量越來越重,年未及六十,他已垂垂老矣,無論家事外事,他都必須仰賴杜月笙代為盡心處理。

露蘭春當了將近三年的「老正娘娘」,她一直不曾生育,黃金榮一度為了收她的心,替她領養了一個男孩,取名源燾。他對這個孩子相當寵愛,然而露蘭春一旦逃之夭夭,那孩子的啼哭之聲,那使他感到份外的煩惱。

無須他吩咐或下令,露蘭春一逃,杜月笙這邊立時偵騎四出,他早已掌握了露蘭春的行蹤。但他很聰明的秘而不宣,他曉得黃露這一段姻緣,必須以悲劇終場,他雅不欲將事態擴大,唯恐砸了老闆的金字招牌。

時間可以治癒感情的創傷,黃金榮迭經變故,露蘭春大膽潑辣,花樣層出不窮,她使黃老闆深感無法駕御,在莫可奈何時,唯有放她一馬,對於破鏡重圓,為之全部絕望。黃老闆有意無意的告訴杜月笙說:

「女人心,海底針,露蘭春既然變了心了,尋她轉來也是白費。罷罷罷,我只要她把偷走的東西拿回來,多少有個交代。」

杜月笙深深的點頭,他心中高興,黃露脫幅,只有好處,黃老闆花甲以前的「美人關」,總算由於他自己的大澈大悟,可以迎刃而解了。

替露蘭春出面作調人的,有上海會審公所的法官聶榕卿,和遜清道台,民國十四年五三慘案曾任交涉使,時為上海清丈局長,鎮江人許九爺許沅,號秋颿,上海大中華飯店便是他的產業。許九爺和黃老闆私交極好,再加上聶榕卿跟黃金榮等的淵源很深,聶老爺在會審公所,黃金榮經手承辦的案件,大部份都是由他過堂。

情場失意的黃老闆,一想開了,便量大福大,宰相肚裡好撐船,他決意不再過問露蘭春的事情,露蘭春繳回她捲走的財物,正式和黃金榮脫離,她下嫁薛二,兩個人果然愛情彌堅,躺在鴉片煙榻上過了大半輩子。她替薛二生了六個孩子,為薛二在民國十六年時帶來一場「橫禍」,她不再唱戲了,這一對情侶除此以外,並無一事足記,抗戰勝利後她始侘 而卒。臨死時她渴望見一次「妹妹」,-黃家長輩對黃李志清的嫟稱,曾經托人帶了信去的,說是死前有要緊話告訴她,黃李志清恐怕公公生氣,她不敢去見那最後一面露蘭春悵惘地懷著她的秘密心事,魂歸黃泉。老闆退隱獨當方面

由於黃金榮的金面,使臨劫案順利解決,法租界公董局的頭腦十分興奮,他們由衷的向他道賀,並且這麼樣直率的問他:

「你平時不出法租界一步,怎麼連山東的大向馬都認識你呢?」

心裡稍微輕鬆一點,黃老闆也會得意洋洋的回答:

「幹我們這一行的,本來就要三教九流,一概熟悉。上自皇帝總統,下迄土匪癟三,必須統統認得。」

酬庸殊功,法租界當局想再為他晉級,然而黃金榮在法捕房的級職已經晉無可晉了,於是法國人又破一次例,升他為督察長。這個「洋官銜」是史無前例的,因而可以說是「巧立名目」。

黃金榮苦笑著接受此一殊榮,他早就心灰意懶了。升了官反而不大問事,為了消愁解悶,他開始抽上了大煙,進入半退休狀態。他知人善任,把家務事和所有的財產物業,交給新寡的兒媳黃李志清掌管,外間的公事呢,他毫不猶豫,全部責成杜月笙。

一顆光芒萬丈的巨星,辭離片片雲靄,在黃浦灘的上空熠熠閃亮。-杜月笙風雲際會,躊躇滿志,他勇猛精進,大刀闊斧,開闢他的天下,與此同時,也將大上海導向更繁榮,更璀爛的境界。

縱使幫會的力量早已和捕房勢力相結合,然而事實上黃金榮卻是在將近退休,門生故吏滿法界的日薄崦嵫時分,方始正式加入了清幫。

這也是杜月笙一力促成的傑作,結束了黃金榮獨創的清幫「旁門左道」,使「倥子」成為前人,支流納入正軌。起因是黃老闆某日接到一封無名信,他頓時大感恐慌,因為這封信上義正詞嚴的對他加以指責:他犯了幫會中不可宥恕的戒條:他分明是個「倥子」,用清幫規矩收學生納名帖已是大大的不該,怎可以再冒充張老太爺,大字輩張鏡湖的門人,有恃無恐的深入臨城匪窟,「黃天霸拜山」,博致虛名。

又是杜月笙出面,替他解決這個問題,黃金榮「弄假成真」,他向張鏡湖遞了名帖,送一筆豐厚的摯敬,兩萬大洋。自此成了清幫「通」字輩的前人。他比杜月笙高一輩,卻和手下的金廷蓀、馬祥生、顧掌生、張嘯林,……乃至杜月笙身邊的顧嘉棠,高鑫寶等一字並肩。

將近六十歲,還受到感情上的嚴重挫折,使黃老闆無論在心情上或外表上,都呈現了龍鍾老態,除了他所經營的娛樂事業,他那擁有兒孫三代依然人丁單薄的家庭,他不大過問其它的事,他開始斤斤較量金錢,並且,過份關切、寄望於他心目中認定的繼承者,和他相處已及二十五年的杜月笙。他密切注視杜月笙的一言一行,尤其是他的路向與做法

杜月笙承接了黃老闆在法租界的驚人權勢,然而羽翼豐滿,雄心勃勃的他,目光遠大,他所做的頭一件事,便足以說明上海法租界這個小圈圈,實在容納不下他這一顆巨星

他一開頭便要向英租界進軍

所謂英租界,正確的名稱應該是「公共租界」,道光廿五年(一八四五)由英美兩租界合併而成,但是由於美國一向委託英國人代管,典章制度,政治社會一切英國化,因此上海人相沿稱它「英租界」、「大英地界」,公共租界的字樣,僅祇登載在官文書上。

大英地界的範疇遠比法租界遼闊,市容與秩序也較為整齊,它可以說是大上海的心臟和精華之所在。在那邊另有一批亨字號的人物,譬如說巡捕房裡的先後三任華探長,譚紹良、尤阿根和陸連奎,都儼然是大英地界的「黃金榮」,早期的大八股黨,如沉杏山、楊再田、鮑海籌、郭海珊等人,以及賭界的大亨嚴老九等等。

杜月笙這一方面,跟大英地界那一路人的關係,起先是明爭暗鬥,嫌隙甚深。小八股黨搶了大八股黨的金飯碗,黃老闆又敲過沉杏山的耳光,杜月笙開山門的徒弟江肇銘,且曾訛過嚴老九的賭台,害他一怒之下關門打烊。凡此種種,都有鬧出劍拔弩張,雙方火拚的可能。不過,黃金榮的「前敵總指揮」是杜月笙,他有群眾,有力量,他以有組織有系統的陣營,對付大英地界的各自為政,一盤散沙,大英地界諸人實在惹不起他,於是只有自甘退讓,被法租界的人全部吃癟。

大英地界那一般人最慘的時候大八股黨銷聲匿跡,嚴老九不能不買杜月笙的賬,沉杏山這個吃耳光的人,懾於黃杜張的聲威,居然跑到北方去避過一陣風頭。一年多後,當他在北方存身不住,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恰值黃老闆將對外事務,統統交給杜月笙掌管。而杜月笙登台以後,他的手法與作風,和黃老闆大大的不同。

換一個人,當法租界的朋友大權在握,氣焰萬丈,大英地界的人自承失敗,勢力急劇降退,縱使不斬盡殺絕,擴充自身的力量,迅速的將大英地界也兼併過來;最低限度,他總不會再去理睬那般手下的敗將,予他們死灰復燃的可乘之機。這就是杜月笙之所以為杜月笙了,他從老闆手中接過權柄,頭一件事,便是一心化敵為友,他很熱烈而誠摯的向昔之敵伸出了手。聽說沉杏山從北方回來了,躲在家裡孵豆芽,棲棲皇皇,彷復「無面目見江東父老」,於是杜月笙想盡方法,說服黃老闆,「冤家宜解不宜結」、「人水沖了龍王廟,橫豎都是自家人」,他又說:

「想當年沉杏山從崇明島到黃浦灘闖世界,身上只有兩塊銀洋,省吃儉用,用到第二塊錢,居然是只啞板(敲不出叮噹之聲,假的)。可見他也是吃過苦頭來的,如今他一觔斗慣倒,除了金榮哥,還有誰能拉他一把呢。」

黃金榮被他說動了心,果然登門拜訪沉杏山,這一次拜訪,不僅使沉杏山喜出望外,而且感激涕零。也就從兩冤家重相見開始,大八股黨一個個的投奔杜月笙門下,借重他們的經驗力量和人事關係,對於鴻圖大展的杜月笙來說,無疑最有力的一支生力軍

去看沉杏山的時候,黃金榮見到沉杏山的三小姐和四小姐,兩個很聰明美麗的小姑娘,當時還不曾字人。杜月笙聽說了,請上海市政府的司法科長劉春圃做媒,將沈四小姐配給黃二少爺,黃源燾的年紀比女方還小兩歲,反正是「政治婚姻」,誰也不會計較。

起沈杏山於杜門蟄居之中,沉杏山冤家成了親家,面子撐足,自此又恢復活躍於黃浦灘上,他對於杜月笙「知恩圖報」,心情的熱烈摯切可想而知,由於他竭力報效,穿針引線,大八股黨紛紛東山再起,投奔在杜月笙的大纛之下,這一來使杜月笙成為黃浦灘上最有權勢最有威望的人,-他從此有了海上聞人的稱號,黃金榮、張嘯林雙雙跟進,這便是滬上三大亨的由來。上海人尊稱黃金榮為「黃老闆」,杜月笙為「杜先生」,虞洽卿為「洽老」,不願意稱他先生的,也唯有代之以「木土」二字,能夠直呼其名的除了黃張二位,要末就是達官顯要,高年耆宿。至於幫會份子,連大字輩的高士奎、樊瑾成等等,儘管以輩分言是杜月笙的祖老太爺,然而當起面來,照樣畢恭畢敬的喊他「杜先生」。「杜先生」三字在大江南北,前後二三十年間,成了杜月笙的專用代名詞。

收復了曾經縱橫滬上不可一世的大八股黨,杜月笙「皇帝不差餓兵」,他能不卑不亢,做功漂亮。大八股黨在他的大公司每人吃份俸祿,一年三節,還有節敬。不論他們如何俯首貼耳,聽從杜月笙的調度指揮,杜月笙對待他們始終謙恭有禮,使他們為之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