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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筱嘉的兩記耳光

民國十年,黃金榮五十四歲,他開設於鄭家木橋南堍的老共舞台戲館,一下子延攬了三位色藝俱佳的坤伶登台。即使是在風聲開全國之先的上海,男女同台,這也是破天荒,從所未有的大膽作風,因此之故,不數日間便風靡了整個黃浦灘。

這三位最早在上海登台的坤伶,她們的藝名是小金鈴、粉菊花和露蘭春。

法捕房裡有一位翻譯,姓張名師,江北揚州人,他是黃金榮的學生。而往後紅遍春申江上的露蘭春,便是張師領養的女兒,小時候她也曾到黃公館裡來玩過,圓圓臉,怯生生的,非常討人喜歡。大家見她皮膚白,面孔圓,因而喊她「粢毛團」,又稱「小毛團」。

小毛團長大了,常到黃家公公開設的戲院裡去聽戲,學哼幾句老生,居然中拍中節,她養父看她聰明伶俐,便請了戲師傅專來教她。

有一次,黃家公公看見她,小丫頭已經變成了大姑娘,玉人頎頎,艷光四射,這時候她已能唱十幾出老生戲,兼工青衣,委實是不可多覯的梨園好腳兒。

經過張師夫婦欣然同意,把她帶到老共舞台粉墨登場,佐之以另兩位坤伶粉菊花、小金鈴。排日請了朋友去捧,果然一炮而紅,成為老共舞台的台柱。

於是不惜斥重資,聘名師,為露蘭春排演連台好戲「宏碧緣」,這一部戲,唱得老共舞台天天客滿,人人爭說露蘭春。露蘭春最紅的那些年,聲勢還在後來的伶王梅蘭芳之上。由露蘭春唱紅的那部「宏碧緣」,十多年來風行大江南北,歷久不衰。

露蘭春不但為黃老闆賺足了鈔票,同時,也使這位五十四歲的老人,美色當前,返老還童,他對露蘭春體貼愛護,無微不至。露蘭春上戲館,黃老闆派保鑣,派車子,管接管送,除此以外,不論他怎樣忙法,每天晚上,必定要到老共舞台,親自為她把場。

民十年間,有所謂四公子,都是風流倜儻,卓犖不群,而且俱為名門貴裔,財勢絕倫。這四公子頭一個是袁大總統的二少爺袁克文,號寒雲,他為了投身俠林,輩份又要最高,於是專程跑到山西,在一位禮字輩的清幫前人墓前磕了頭,算是拜了師,從此他便成了「大」字輩,和上海的張鏡湖、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齡等人,分庭抗禮,等量齊觀。其次是東北關外王,張作霖的大少爺張學良,第二位是南通狀元,曾經做過北政府實業總長張謇的公子張孝若,第四位便是浙江督軍,權傾東南盧永祥的兒子盧筱嘉。

盧筱嘉喜歡聽戲,而且精於音律,有一天他一襲青衫輕車簡從,專誠往聽露蘭春的拿手好戲「鎮潭州」。露蘭春自飾岳飛一角,不知怎的,她一時大意,竟將一段戲文唱走了板。台下雖然也有觀眾聽出來了,卻是懾於黃老闆的聲勢,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唯有盧筱嘉,他見眾人不聲不響,不覺氣往上撞,當時便毫不容情,怪聲怪氣的喝起了倒釆。

露蘭春被人當眾下了台型,羞憤交集,匆匆唱完一段,不按鑼鼓點子,跑回後台便放聲大哭。當時黃金榮正為伊人把場,眼看這般情景,面子問題,性命攸關,他頓時勃然色變,命他的手下,立刻將那個搗蛋的抓來!

黃老闆身邊的保鑣,不認識盧筱嘉是誰,而堂堂盧筱嘉,更不把這批「小白相人」放在眼裡,這邊氣勢洶洶的要捉人,那頭偏起張臉付之不理。於是,黃家的保鑣光火了,一把捽起盧筱嘉的衣領,當場劈啪兩響,甩了他兩記耳光。

一群人耀武揚威,把盧筱嘉捉到黃老闆跟前,黃金榮一看,目瞪口呆,眾目睽睽之下是顧自己的面子,還是替盧筱嘉找台階?兩記耳光甩過,雙方等於發生了衝突。這衝突繼續下去,自己的勢力不出租界,而整個浙江和大半個上海,都是盧家的天下,時任淞滬鎮守使的何豐林,便是盧永祥的嫡系大將,老實不客氣說,盧少帥在上海一住,忠心耿耿的何豐林,遇到大事,還得向少爺請個示呢?-要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陪個笑臉罵一頓保鑣,彼此既是熟人,應該化解化解。黃金榮何嘗不願意這樣做,但是,他畢竟老謀深算,機智深沉,立刻便想起四大公子平日氣焰何等之高,當眾受辱,豈有三言兩語,善干罷休之理?萬一自己賠禮,那邊卻來個得寸進尺,定規不饒他過門,老共舞台台上台下,儘是黃老闆馴良的子民,他面子上有半點難堪,這一世的威名就算付諸東流。

因此,當黃金榮和盧筱嘉打了照面,兩個人都呆住了,幾百對眼光,集中在他們身上,這時候的一言一行,確有千鈞萬擔的份量。於是,黃金榮故作矜持,臉孔上依舊滿佈秋霜他裝做不認識盧筱嘉,冷冷的說了一句:

「好了,放他走路!」-那意思是說:你喝了我腳兒的倒釆,我手底下請你吃了耳光,彪是懲罰過你了。現在我們姑且拉平,兩免,放你走路,不再叫你吃苦頭。給別人看起來,黃老闆到底夠威風,有苗頭,他手底下打了盧筱嘉,都算是白打。

「好極,」盧筱嘉捺住怒火三千丈,他父親即使擁有十萬雄兵,這彈丸之地的法租界還是無法闖得進,好漢不吃眼前虧,卻是也不能過於坍台,於是他咬牙切齒的說:「今天我算陽溝裡翻了船!套句戲詞,『騎驢兒看唱本,我們走著瞧!』」

說完,他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老共舞台,池座裡,爆出陣陣嗡嗡之聲,盧少帥向黃老闆下了戰書,且看這黃浦灘上罕見其匹的大陣仗,究將如何開場?

當夜,黃金榮一隻電話,把杜月笙和張嘯林,雙雙請到鈞培裡。

一五十,將今天晚間的一幕,細說端詳。杜張二人聽了,蹙額皺眉,嗒然無語,黃金榮曉得他們兩個的心理,這樁事體鬧大了,很辣手,很難擺得平,確實令人傷腦筋。還有一層,兩個人都有點埋怨老闆,卻是,在老闆面前不便講。性急不過,催了一句:

「那能(怎麼樣)?」

張嘯林的毛躁性子是出了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開口便是「媽特個」!尋事打架,殺人放火,這一類事最對他的脾味偏偏這天黃老闆出了岔,他反倒「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張嘯林越是閉緊了嘴,黃老闆越覺得他不夠朋友,沒有肩胛。-這是黃金榮對張嘯林漸生不滿的始端,往後那些年裡,黃老闆一提張嘯林,便不勝憤懣的說:「這個抗家 的,他忘記了,他娘死了還是我替他買的棺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