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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青幫成了「悟」字輩

杜月笙在上海,可以說事事都由最低層往最高峰爬心智,交遊,財富事業,名譽地位莫不如此,即使是他一生的兩大嗜好,也一概皆然

上海的賭窟,首推豪華奢麗的俱樂部,次屬固定地址的中型總會,等而下之,是幽僻角落臨時擺設的賭棚,以及流動行質隨遇而安的賭攤。

杜月笙先從蹲在馬路邊的賭攤上賭起,擲骰子,押單雙,賭法單調,輸贏太小,他覺得不過癮,又鑽進賭棚去呼喝六,推牌九,搓麻將,有一度他還迷於三十四門押其一中了獲利三十倍的花會。他自製錢銅板,賭到角子銀洋。戰前他事業最興盛的時期,家裡每日設局,一場輸贏,高達三五十萬。

至於冶遊,上海的堂子分三等,長三,二,最低級的是花煙間。二十歲的杜月笙,不敢上長三書寓,也逛不起二堂子,他只有在那些拉客野雞,肉身佈施的花煙間裡流連徘徊。取其價廉,而且便捷,這和他後來在上海花國領袖面前一擲萬金,了無吝色,而每當走馬章台,叫花子密密層層排隊等著施捨的盛況,豈可同日而語?

小東門的陳世昌,綽號「套簽子福生」,胸無大志,幹的是賭和嫖兩擋營生。所謂套簽子;是一種街頭巷尾小來來的賭博。脫胎於花會,簡單而利便,一隻鐵筒;插卅二枝牌九下尖上方,作簽子狀;或十六枝分纏五四三二一不等的五色絲線鐵簽;莊家賭客,每人各抽五支。賭牌九則配出兩副大牌,比較大小,賭顏色即比較誰的顏色多。業者一手抱籤筒,一手挽竹籃。竹籃裡裝的花生糖果,也可以賭果品,也可以賭現錢。

「套簽子福生」陳世昌,起先挽籃抱筒,就在小東門,十六浦一帶,沿街兜賣兜賭;為了適應環境的需要,他未能免俗,投身「青幫」。「青幫」僅次於洪門,是我國第二大幫會,歷史已有三百餘年。「青幫」的祖師是羅祖,刱始人為翁、潘、錢三位同門兄弟,都是江淮人。他們分別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輩,以及十大幫規。

三堂是「翁佑堂」、「潘安堂」、「錢保堂」。六部分別執管引見、傳道、掌簿、用印、司禮、監察各事。二十四輩猶如家族訂定的輩行,計為「羅祖真傳,佛法玄妙,普門開放,萬眾皈依,圓明心理,大通悟學」。民國以前,上海灘上的青幫中人,系以大字輩當家,如張仁奎、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齡都是大字輩的人物。陳世昌是小腳色,算「通」字輩,而月笙那時候初出茅廬,拜了陳世昌為師,於焉成了青幫中的悟字輩,有人以為堂堂杜月笙,竟會拜陳世昌為師,殊不值得。其實在二十歲的杜月笙心目中,陳世昌就不失為一位像樣的人物了。

自從杜月笙寄情摴蒱,迷戀花叢,他便和陳世昌結了不解緣。陳先生慧眼識人,很看重杜月笙,而杜月笙恰巧也想在陰陽地界找個穩妥的靠山,得力的奧援,免得遇事吃虧上當,於是他們二人一拍即合,由陳先生開香堂,收了杜月笙這個為青幫光前裕後,義節聿昭的門人。十三歲踏進賭棚有一天,即將淪為餓莩的杜月笙,居然結交上朋友了,那時一群游手好閒的少年,被鎮上人視為野孩子的,他們來和杜月笙攀談,很同情他的際遇,不容於父母家人的頑童,和茫然無所歸依的孤兒,結合在一起,他們成了眾人側目的一群,他們整天在茶館賭棚流連,到手什麼便吃什麼。

盡量避免再上外婆家,月笙從此成為名符其實的流浪兒,和他那些狐群狗黨混在一起,由於海闊天空,無拘無束,他的脾氣與本性漸漸發揮。他好高鶩遠,愛面子,重然諾,慷慨熱情。處事公正無倚。同伴中如果發生爭執,鬧出糾紛,他每能公平合理,片言解決。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個十多歲的孩子,膽子大得驚人。有一次,在賭棚裡耍錢的大人,開玩笑的想恿他:

「你也來下個注吧?」

下注就下注,他心裡作了決定。可是,錢呢?他到那裡去找下注的錢?活到十一三歲,他彷彿始終不曾跟金錢發生過關係。沒有人會給他錢用,同時,他也沒有嫌錢的本領。這一個難題,困擾了他好些天,他悶悶意悒悒,搜索枯腸,一心想找一筆錢下注他要參加賭博,並不是為了輸贏,他所著急的,是他應該掙回這個面子,別人分明是在嘲笑他,看輕他,討厭他整天盡在賭棚逡巡,作壁上觀。他知道他只要下注一次,他很可能不再被人視作野孩子。

在瀕於絕望的瞬間,一線靈光閃入腦際;家裡還有些衣服家俬,可以變賣,可以典押!流浪兒的腳步跑遍了高橋鎮,他曉得那裡有收賣舊貨舊衣服的小商人,那裡有兼營典押的小店舖。杜家花園裡他那個家,自從父母雙亡,繼母又一去無音訊,兩間房子塵封已久,但是只要打開房門,裡面多少還能找出點東西來,那是屬於他自己的地方,屬於他目己的東西,他盡可任意處匱,任何人無權干涉。於是,父母遺下來的破布爛棉花,殘缺不全的家俱,鍋灶碗筷,瓶瓶罐罐,只要是能夠換兩文錢的,他起先俏俏的拿,後來便公然的搬,一批批的拿出去換錢。終於,他賣到手了幾毛錢,把錢揣在身上,他昂首闊步,上睹棚去。

賭棚裡的大人相顧愕然,平時的玩伴們大驚失色,十三歲的杜月笙,居然掏得出錢來,上檯子押寶?怎麼樣個賭法,他因為看得多了,相當在行。他若無其事的在棚子裡賭博,心中卻感覺得到,無數對驚奇艷羨的目光,正盯在目己的身上。那一瞬間他內心的喜悅無法形容,他不但儼然像個大人,而且,他竟然也成了呼盧喝雉的豪客。

著實的贏了兩文,他被那群頑伴歡呼簇擁,擁出賭棚,擁上大街。杜月笙贏了錢,他很豪爽的請客。就在這一天,他成了一群玩伴的首領,他在賭棚裡賭過一次,間接的也提高了他們這一群的地位。

終其一生,杜月笙對他十三歲從事賭博的這一幕,可以說是無時或忘,驟然的被人注意,被人重視,被人談論,被人擁護,使他得到從所未有的喜悅驕傲。那一場五毛錢的賭博,對他一生具有極大影響。他從這一件小事重新發現了自己,他不是累贅,眾人嫌的厭物,死活無人過問的孤兒,他也是一個圓頂方趾,具有生存權利的人,同時,只要他有所「表現」,他就可以獲得人家另眼相看。

成功發跡以後的杜月笙,參透人情世故,看穿大千世界,他以無比豐富的社會經驗,人事閱歷,他不時用四句上海人的打話,告誡他的部屬和門人:

「吃是明功,著是威風,嫖是落空,賭是對沖。」

而他自己一生,不講究吃著,唯獨對於賭博,興趣之高,終身不渝。即使他往後的起家與發達,也和睹博具有密切的關係。

又渡過了一年多流浪兒的生涯,家裡的破爛全給他賣光了,在高橋鎮上親友父老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壞小囝,敗家子,無可救藥的「小癟三」,鄙視和謾罵紛紛的向他拋來。杜月笙覺得無法忍耐,做一群野孩子的首領,早已不能滿足他日益升高的慾望。那時候他發育得很好,身體結棍,頭腦靈活,自己感到混身都是勁道。他開始憧憬光明燦爛的遠景,他要發達,他想遠走高飛,他的目標是距離高橋很近的上海,不斷在開闢建設的商埠、海港。紅塵十丈,五花八門,他認為他在上海可以大顯身手。

終於有那麼一天,他試探的向堂嫂露了口風;他想把歸他名下的那一半祖屋賣掉,得來的錢,他准傭帶去上海打天下。

堂嫂聽說以後大吃一驚,連忙去通知他的老娘舅,以及他的姑丈萬春發。因為她知道杜月笙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這兩位尊親頗為畏憚,他娘舅和姑丈管得住他。

平時早就把杜月笙看不順眼,如今聽說他膽敢起意出賣祖宅,老娘舅朱陽聲聞訊赫然大怒,他親自去把杜月笙捉來,捉進祖宅堂屋,不由分說,將他痛打了一頓,一邊打時一破口大罵,罵他是杜家不肖的子孫,天生成的敗家精。同時他再向杜月笙提出警告,他再敢提一句賣租屋的話,不但老娘舅還要將他狠狠的打,而且他的姑丈萬春發說過了的:他那邊也要請杜月笙「吃生活」!

挨了這一頓毒打,杜月笙在高橋再也存身不住了,他受了羞專之外,又復成為鎮上人笑談的材料。他痛感自己沒臉見人,他必須離開高橋,不論身邊有沒有盤纏?到上海後那來的活命本錢?

想起世間還有一位對他稍存愛心的人,他的外祖母,不願老人家為他突然失蹤而牽掛。杜月笙悄悄的跑去告訴了她,老外婆以為這樣無異生離死別;回想這孩子的身世淒涼,迭經滄桑;心中一酸,當時就哭了,祖孫兩人哭得好不傷心,聲聲悲泣中,老外婆告訴他說:

「明朝,我要送你一程。」

多虧老外婆親自設法,替杜月笙討到了一封薦函,由一位鄉鄰寫信,叫他帶到十六鋪的一家水果店,薦他去當學徒。得到這一封信,他算是在上海有了落腳的地方。如果做得好他仍然大有前途。

光緒二十八年,民前十年,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纏看小腳的老外婆,白髮皤皤。兩眼流淚,一步步的送她外孫上路。

杜戶笙當時只有十五歲,個子長得高,一副小大人模樣,他身上穿一套粗布褂褲,背上背個小包袱,那裡面有他僅存的幾件換洗衣裳,以及少得可憐的錢。

出東溝市,過慶寧市,祖孫二人一路步行到了八字橋,算算已有十多里,老外婆實在走不動了。杜月笙強忍看眼淚,一再勸她老人家回去。於是老外婆又放聲大哭,杜月笙也哭了,他哭著說:

「好婆,高橋家鄉人人看我不起,我將來回來,一定要一身光鮮一家風光!我要起家業,開祠堂?不然,我發誓永遠不踏這塊血地!」

說罷,他掉頭便走,淚眼汪汪,他畢直向前走,一路沒有回頭。從黃金榮發跡說起和杜月笙同時進香堂,入清幫,拜陳世昌為「老頭子」的,據他自己記憶所及,大概有十多個人。這十多位「同參弟兄」,往後風雲際會,卓有聲名者,除杜月笙外,要算馬祥生和袁珊寶,而其中尤以袁珊寶和杜月笙最接近。他是上海小東門當地人氏,就在潘源盛隔壁的一家水果行裡學生意。杜袁二人少年時期一搭一檔同出同進,是頂要好的朋友,杜月笙個性豪爽慷慨,袁珊寶為人熱心誠懇,因此他們兩位在一起時,曲盡牡丹綠葉,相得益彰之致,於是一雙好友從小到大始終分不開杜月笙躋身上海三大亨的行列,在華格皋路營建華宅,袁珊寶便蓋一幢房子在李梅路,和杜月笙的住宅前後毗連,以便老兄弟倆經常走動,談天。

當時的馬祥生,比杜月笙、袁珊寶路子寬得多,他是常州人,到海上來找生路,不久便由於朋友的介紹,進了法租界同孚裡黃公館。

同孚裡黃公館,是早年上海聲勢顯赫、炙手可熱的大亨—黃金榮的家。黃金榮,上海人,出身小商人家庭,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墊,十三四歲在他姐夫開的瑞嘉堂裱褙店學手藝,他不耐煩刷漿糊,貼綾紙,喜歡看戲聽書留連娛樂場所,這一個興趣為他終生所嗜好。二十多歲便在蘇州青年地開一老天宮戲館,從此在蘇州白相人中佔一席地

有一回,黃金榮單槍匹馬,跑到蘇州府衙門一位捕快家中辦交涉。那位捕快是個溫吞水,遇事畏首畏尾,極不漂亮。相形之下,益發顯得黃金榮人物軒昂,派頭一絡,手條子明快,擔得起肩胛。這種情形看在捕快太太林桂生的眼裡,居然慧眼識英雄,芳心極其仰慕,不久,她便和懦弱無能,格格不入的丈夫脫輻,成為黃金榮黃老闆的太太。

法國人在上海開闢租界,時間上較英租界略晚,地點則局處於上海縣城與英界之間。道光二十九年(公元一八四九),及咸豐十一年(公元一八六一,兩次劃地,僅只七百四十三畝,光緒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又辟新閘區的一小部份,約有千畝之譜,擅加擴充。從這一年起,開始在嘉濱北岸的斜徐路與法公董局,派駐巡捕,徵收車捐

由於租界的面積倍增,巡捕房工作益為繁重,尤其上海華洋雜處,往往一街之兩畔,便是兩國的境界。為了維持治安,掌理庶政;英租界招募了大批印度巡捕,上海人見他們頭纏紅巾,稱之為紅頭阿三。法國人也就近取材,他們的「安南巡捕」系由另一殖民地安南調來。但是這些安南巡捕和印度阿三隻能顯顯威風,擺逮架勢,因為他們和英國人法國人一樣,跟租界裡的華民言語不通,無法執行警察任務。於是當時法租界當局亟於延攬一批好手,幹才,在地方上吃得開的腳色,替他們擔任包打聽工作。

一位法租界的頭腦,久聞中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俗諺,專程往游蘇州。他這次旅行還有一個目的,那是旁人告訴他的:蘇州山川毓秀,地靈人傑,他去玩這一趟,也許可以物色到租界當局所需要的人才。

黃金榮在蘇州有一位好朋友,當地的商會會長劉正康。此公在杜月笙名滿全國,自成典型後,曾有「蘇州杜月笙」之稱。黃金榮每次在蘇州,不論長住短住,劉正康一定是他的居停主人。那一次就在劉家,黃金榮遇見了求才若渴的法國頭腦,法國頭腦對他極為賞識,透過劉正康向他表示竭誠延攬。黃金榮委決不下,回房去和新夫人桂生姐商量,這位心胸見識,勝過鬚眉的桂生姐想了想說:「你先問問那邊的條件」只要能保持你個人的自由,不太束手束腳,那就可以做。」

通過翻譯,黃金榮和法國頭腦談判,法國人請他當包打聽,他答應了。但是他對法國規矩裡面:「捕房中人不得兼營別業」的一條,斷然不肯接受,他說:「我這個人對於名利看得很淡,唯有一樁,興辦娛樂事業是我的嗜好。我不能為了當你們的包打聽,放棄我公餘之暇的個人自由。」

考慮半晌,法國首腦點點頭,也接受了。於是黃金榮開始摒擋一切老天宮戲館交給他的學生子徐復生主持,他帶了新夫人回上海就職。

法租界巡捕房座落法大馬路,巍巍高塔上嵌一生只大自嗚鐘。這只自鳴鐘是上海灘最古老、最有名的,它和後來設置的外灘江海開關大自嗚鐘,以及跑馬廳西的大自嗚鐘鼎足而三,號稱上海三大自嗚鐘。而歷史悠久。藏龍臥虎的法大馬路巡捕房,也就習於被人叫做:「大自自鳴鐘巡捕房」。

黃金榮和桂生姐一到法租界,便驚喜交集的發現,他們已經成為法界華民熱烈歡迎的人物,因為他不但是法國頭腦親自禮聘得來的華探,而且黃金榮居然還提得有附帶條件,法捕房不惜為他推翻一向視為天條的外國規矩。

在一夕間獲得聲名並非出於偶然,法租界的居民,憤於清廷積弱,喪權辱國,將一座上海城四分五裂,使他們淪於異族的統治,變成化外之民。再加上平時對法國人和安南巡捕的作威作福,驕恣橫暴,早已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只是處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敢怒不敢言而已。這一次居然有同鄉人黃金榮,能使法國首腦對他甘言厚幣,卑躬屈膝,無異為全體華人臉上貼金,著實值得誇耀。同時,黃金榮能在法捕房當包打聽,對於中國同胞尤屬便利不少。

據現仍健在的黃金榮長媳黃李志清女士追憶的說:「想想也是好笑,我們老太爺一輩子不會開鎗絕少出手打人,而且一生一世不說法話,但是他卻在法捕房做了三四十年的總探長。職位升到無法再升,(奇書網-整理提*供)法國人還要拉牢他,於是只好又破規矩,把法國人自家才可以得的榮譽職務讓出來。」

黃李志清女士說黃金榮「絕少出手打人」,那是因為黃金榮畢竟也有一次忍無可忍,打了上海英租界大亨,後來又成為他兒女親家的沈杏山一記耳光。那一記耳光的份量比山還重,因為他打出了神通廣大的三鑫公司,打出了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上海三大亨的地位,以及他們萬千徒眾的錦衣玉食,合計起來價值億萬的驚人財產。

黃金榮和桂生姐,同是對於杜月笙的一生,具有重大影響的人。而和杜月笙同在黃公館後門裡的廚房,終於登堂入室,分庭抗禮的,便是那一個月落星稀的深夜和他同在陳老頭子開的大香堂裡,磕了幾十上百個頭的同參弟兄,當年在黃家打雜的馬祥生。歡天喜地進香堂

那夜,另落星稀,一天黯沉,從小東門到市郊一座小廟,平整的石板路上,不時出現三三兩兩的夜行人。他們一個個面容嚴肅,埋頭疾走,即使遇見了相熟的朋友,也都不打招呼。

杜月笙和袁珊寶,心中熱烈興奮而又緊張,因為他們早經預習開香堂的禮儀,準備好了拜師紅帖,以及紅紙包裡的贄敬,只要通過大典,他們就將是清幫中的「小師傅」了。

在進香堂以前,按照幫裡的「切口」,他們都算是「控子」。晚間,杜月笙和袁珊寶這兩個「倥子」,曾經為了貴敬應該包多少錢,有過一番小小的爭執,他們兩人罄其所有,把身邊的錢集攏來,一共只有三塊銀元,依袁珊寶的打算,每人包一隻洋,剩下一元還可以混幾天日腳。但是杜月笙堅持一家一塊半袁珊寶不答應,爭了半天不得結果,杜月笙讓他去送一塊洋鈿,自己爽性多送五角。他暗暗的去向王國生借了一塊錢,瞞著袁珊寶,打開紅紙包,一淘擺進去。若干年後他解釋當時的心情:進香堂入清幫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體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足以表示自己的誠心和歡喜。

行行重行行,走到了那座小廟,老頭子陳世昌邀來撐場面,「趕香堂」的前輩都到齊了。雙扇廟門,關住了大殿裡的香煙繚繞,燭火搖曳,以及神龕前的一列黃紙黑字牌位,和憧憧來往的人影。除了十多位即將入幫的倥子,還有一位引見師留在廟外,陪伴他們。

等了一會,點齊人數,引見師帶領這一隊「倥子」直趨廟門。只見他伸手在門上輕輕的敲三下,於是,裡面有人高聲的問了:

「你是何人?」

從此引見師和裡面問話的人,開始一個字也不許出錯的對答,引見師通名報姓的答道

「我是某某人,特來趕香堂。」

「此地抱香而上,你阿有三幫九代?」

「有格。」

「你帶錢來否?」

「帶格。」

「帶了多少?」

「一百二十九文,內有一文小錢」

答對了。廟門呀然一聲,敞開。引見師一馬當先,把十來個「倥子」領到神案之前,杜月笙抬眼一望,只見那一大幅黃紙上面,整齊的寫著十七位祖師的牌位,正當中的一位是〔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Qisuu.Com〕

「勒封供奉上達下摩祖師之神位。」

自達摩祖師以次,供奉祖師的名諱是任慧可、彭增燦、葉道信、萬弘忍、楊慧能、金清源、羅淨修、陸道遠、翁德意、錢德正、潘德林、王文敏、姚文全、建號隆武的明朝唐王,和建號永歷的桂王。往後大磕其頭的時候他又看到。大門外還供了一位「小爺」,他是明末忠臣史可法,因為上面有唐王、桂王兩位明代帝王,史可法是人臣,不便與帝王同列,方始委屈他守在門外。

本命師,也就是他們這一群「倥子」未來的「老頭子」陳世昌,端一張靠背椅,往當中一坐。他的兩旁,雁序般排開兩行趕香堂的前輩,又稱「爺叔」。在幾十位爺叔之中,除了本命師和引見師,還有分司執事的八師,稱為「傳道師、執堂師、護法師、文堂師、武堂師、巡堂師、贊禮師、抱香師」,這便是所謂的香堂十大師了。

有人端了一盆水來,從本命師起始,挨著輩份次序,請大家一一淨手,淨手代表沐浴水只有一盆,手倒有好幾十雙,輪到杜月笙洗時,乾淨水幾乎變成了爛泥漿。他非但不以為意,而且懷著滿腔虔敬,把自己的手洗得更髒。

淨好了手還要齋戒,盛一大海碗水,又從本命師依次傳下去,一人喝一口喝時嘴巴不許碰到碗邊。一口水喝下去就算齋戒過了,從此一其心志,迎接神祖

沐浴齋戒已畢,抱香師從行列中邁前一步,面朝殿外,拉開嗓門,高聲喝起四句請祖詩:

「歷代祖師下山來,紅氈鋪地步蓮台;普渡弟子幫中進,萬朵蓮花遍地開。」

然後,他把一手持燭一手執香將香與燭搭成十字,在每一座牌位前磕三個頭,磕完頭隨即獻上香燭。五十一個頭磕好,十七副香燭獻齊。這位抱香師再從神案中央將五支抱頭香點燃,捧到廟門口,再一次把廟門關牢,轉身進來,大喝一聲

「本命師參祖」

參祖就是參拜祖師,陳世昌離座就位,面向壇上,先默默的念詩一首,然後自家報名:

「我陳世昌,上海縣人,報名上香」

這時,左班排頭閃出贊禮師來,朗聲贊禮,令本命、引進、傳道、執堂、護法、文堂、武堂、巡堂各師挨著次序,每人在每一牌位前磕三個頭。等最末一位巡堂師磕完他自己也恭恭敬敬的走上去,如法泡製,照磕不誤。

十大師參租過後,輪到趕香堂的朋友依樣畫葫蘆。參罷祖,執堂師走出來,介紹幫裡的朋友相互見禮。於是趕香堂的也分列左右,齊齊的排了兩行。

至此,杜月笙精神一振,他知道入幫大典就要開始了

引進師和傳道師,領著杜月笙一行參拜祖師,參拜香堂十大師,參拜所有在場的爺叔。一連串一百個頭磕下來,體力差些的,已經覺得腰腿不大靈活了。這時,「倥子」群裡領頭的一位,還要向在場的同幫客氣一下

「先進山門為師,後進山門為徒。各位老大受禮」

說完立刻率著眾家兄弟,向上磕個總頭。這時贊禮師父手捧一大把香,分給「倥子」們一人三枝。杜月笙等人雙手捧定,十來個弟兄一字兒排開,齊齊並肩跪下。等傳道師升座交代三幫九代。所謂三幫九代也就是幫裡的祖先世系,徒子徒孫字輩,來龍去脈,細細吩咐清楚。

終於輪到本命師陳世昌登場了,他站在壇前,俯望著杜月笙那一幫矮了半截的人,彎下腰來照例的問:

「你們進幫,是自身情願,還是人勸?」

十幾個人異口同聲的同答:

「自身所願。」

於是陳世昌站直身子厲聲告誡:

「既是自願,要聽明白。安清幫不請不帶,不來不怪,來者受戒。進幫容易出幫難,千金買不進,萬金買不出!」齊聲應了是,隨即就將預先備好的拜師帖和贄敬呈遞上去,拜師帖是一幅紅紙,正面當中一行,恭楷「陳老夫子」,右邊寫三代簡歷,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左邊由引見師預先簽押,附志年月日。

拜師帖的反面,寫好一十六字的誓詞:

「一祖流傳,萬世千秋,水往東流,永不回頭!」

陳世昌收齊了贄敬和拜師帖,又喊一聲:

「小師傅受禮!」

眾目睽睽之下,陳世昌要拿出他的看家本領來了,面對著十多位小師傅,他將傳授一幫三代的歷史,十大幫規,以及記載清幫各種「切口」的秘本。清幫幫規相當嚴格,違者輕則罰跪香堂,重則戒板、除籍,甚至三刀六洞,秘密處死。後來杜月笙向朋友坦然承認,對他這麼一個缺乏教養,浪跡滬濱的孤兒來說,清幫十大幫規確曾在他立身處世方面,具有重大的教育意義。

茲志清茁的十大幫規於次:

一、不許欺師滅祖。一、不准藐視前人。三、不准扒灰放龍。(註:扒灰,指吃裡扒外;放龍,指出賣幫裡。)

四、不准奸邪淫盜。五、不准江湖亂道。六、不准牽水帶跳。七、不准擾亂幫規。八、不准以卑為尊。九、不准開閘放水。十、不准欺軟凌弱。

除此十大幫規以外,還有一項更嚴格的規定:必須確守幫中秘密。任何人進了清幫,便得「上不傳父兄,下不傳妻兒。」縱使在自家幫裡,也是祇有縱的關係而無橫的連繫,即所謂:「師知其徒,徒識其師。」同參弟兄之中,經常來往不多的,照樣的像是路人一般。因此倘若遇到事情,必須要找自家人的時候,他們便唯有利用秘本上規定的切口、動作和手勢,種種暗號,都要背誦得一字不差。熟練得一毫不爽。譬如說進茶館酒樓必定右腳先跨進門坎,左手兩指拎著袍衩,盤切口時對方頭一句問,「貴幫有多少船?」應該答以:「一千九百九十一隻半。」當地老大有事相商,斟茶時要鳳凰三點頭,—一杯茶分做三次斟滿。如果來人比當地老大輩份低,需以大拇指在桌面三跪九叩首,輩份相同,用大拇指在碗蓋上點點就行了。

清幫人最忌「倥子」冒充,因此切口不熟,手勢動作不符,不但得不到所需要的幫助而且大有惹上殺身之禍的可能。杜月笙早年確曾把老頭子陳世昌的秘本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聽說只要動作符合,對答如流,便可以分文不帶走遍天下,到處有在幫中人供應食住,解決困難,贈送盤纏,甚至替他賣命報仇,─清幫中人是最講義氣的當年,杜月笙深以為能夠參加這麼一個擁有百餘萬眾的秘密團體,感到興奮鼓舞,熱血沸騰。

現在,祇要聽完老頭子講完清幫的歷史和宗旨,杜月笙平生第一參加的重大儀典,即將宣告完成。清洪兩幫一頁簡史

清(幫)、洪(會)、一脈兩支,都是我國民間秘密革命組織,「天地會」裡分出來的,兩者俱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由於輓近清幫中人,一致認為杜月笙是清幫空前絕後,超凡入聖的人物,我們如欲瞭解他的一生,必須對於天地會以至其支脈清幫的歷史及沿革,首先有所認識。

這裡面包含一連串曲折離奇,血淚交織的故事。

明末,清兵入關,崇禎皇帝縊死煤山,史可法在揚州奮戰不屈,兵敗殉國。他部下有一位幕僚洪英,字啟盛,山西平陽府太平縣人,崇禎四年(公元一六三一辛未,亦即明朝末科進士。蒲城蔡德忠、懷來方大洪、涿州馬超興、絳州胡德帝、李式開,慕名來歸,成為他的幹部。史可法死難。他猶招撫部眾二萬,節節抵抗清軍。順治二年(公元一六四五)五月十三日,洪英身受重傷,死於三叉河,臨終前命蔡德忠等南下福建,往投鄭成功。

順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鄭成功退守台灣,招兵買馬,徐圖反攻。清睿親王多爾袞反間破壞,散佈:「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鄭成功帳下文士集議,創設「漢留」,開山立堂,定名「金台山」、「明倫堂」。軍營之中,一律兄弟稱呼,共同以「反清復明」為宗旨。

為了聯絡志士,建立反清力量,鄭成功派大將陳近南赴珠江流域,萬雲龍往黃河流域,蔡德英等五人到長江流域,從事地下工作。其中陳近南因語言不通,地方不熟,將珠江流域的工作交付蔡德英等五人,自己遠走雲南、貴州、四川,在湖北襄陽附近的白鶴洞以修道為掩護,糾集志士,共籌大舉。雍正十二年(公元一七三四)七月廿五日在紅花亭歃血為盟,兄弟結義。當時夜色朦朧,天發紅光,眾人驚異,以為天意助成,因號「洪家大會」,揭竿起義,這是洪門的由來。

康熙二十年(公元一六八一)鄭成功嗣子鄭經病死,鄭克塽立。兩年後,施琅攻台灣鄭克塽在失敗以後將洪門弟兄花名冊、規章(俗稱海底)、以及鄭成功的「延平郡王招討大元帥印」,藏諸鐵箱,沉於海底。

四川藥材商人郭永泰,以經商為掩護,由川入閩,謀求切實連絡,一日到達金門,借宿一漁民家,見其米缸蓋上,赫然有漢留規程及海底,急忙追問,知是漁民在台灣近海撈出鐵箱。「大元帥印」,已以十兩紋銀,售予鄰家。郭永泰出資贖回,帶返四川,嗣後漢留(洪門)弟兄,身上所攜的憑證,即蓋用此印,謂之為「寶」。同時又因為蓋用不周,於是訂有許多暗號,名為「海底」,見面盤問,必須對答如流,這便叫做:「有寶獻寶,無寶盤考。」

乾隆年間(公元一七三六至一七九五),天地會人士翁德正、錢德慧、潘德林,趁清廷困於盜賊遍地,漕運受阻,徵募督辦漕運人員,到北京城揭了皇榜,建議清廷組織「清幫」,承攬漕運,俾與「洪門」對抗。他們提出「替天行道,戴發修行」的口號,表面上說替「王子」行道,實際上是指替「天地會」行道,至於「戴發修行」,則是企圖保有漢人髮式,不予薙芟。清廷不知是計,同時又格於形勢,允准立幫。因為漕運是當時國內交通的動脈,漕運不通,清廷生機即受威脅。

翁錢潘三位反間計成,隨即打算著奉旨督辦漕運的漕子,建立組織,尊達摩菩提祖師為始祖,二祖慧可禪師,三祖僧燦禪師,四祖道信禪師,五祖弘信禪師,六祖慧能禪師,金祖清源禪師,林靜修祖師,陳靜覺祖師,趙靜玄祖師,周靜靈祖師,羅靜卿祖師,陸道元祖師,再下來便是翁、錢、潘三祖,往下數還有王降祖文升,宿祖文久,蕭祖文全,王小祖文功,姚祖文靄。

又定了金祖演傳二十四代法字,亦即二十四輩排行,也就是自金祖清源禪師往下數,實為:「清(清源)靜(林靜修、陳靜覺、趙靜玄、周靜靈、羅靜卿)道(陸道元)德(翁錢潘),文成佛法,仁倫智能,本來自信,元明興禮,大通悟學。」(執筆者謹註:上期本文末段所引二十四輩法字有誤,承一位輩份較杜月笙尤高的權威人士親予指正,並蒙詳加說明,謹此更正,並致謝意與歉忱。)

翁錢潘三位的組織能力極強,於是清幫發展迅速,不久便遍佈山東、江蘇、浙江、江西、安徽、湖北、湖南、福建、廣東、河北、河南等省份,擁有幫頭(分支機構)一百二十八幫半,船隻九千九百九十九艘半。

一般說來,清幫組織嚴密,於有清一代,處於半公開的狀態之下,處境不如洪幫的險惡,但其聲勢,則遠不及洪幫廣泛浩大。清幫講究宗派尊卑,有「師徒如父子」之說。洪幫崇尚手足義氣,他們尊奉的三把半香,一是羊角哀左伯桃生死全交,二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三是梁山泊裡一百單八將,半把香名為「瓦崗威風」,采自唐史,由於單雄信死於自家兄弟之手,瓦崗的半把香還是秦瓊捧頭一哭,哭出來的。洪幫有所謂:「兄不大,弟不小」,在幫的人地位一律平等,互以兄弟相稱,不過清洪兩幫木本水源,同屬漢留(又稱洪門,又稱天地會,三合會,三點會,因時因地因限於環境,這群從事秘密反抗工作者的團體名稱一改再改,會名幫名不一而足。)所以雙方如在江湖上相遇,必以「清洪原是一家」,或者「只有金盆開花,沒有清洪分家」為聯絡口語,以免發生誤會。

清洪二幫對於吸收人才,有一共同之點。那便是他們著重實行,不尚理想,因此他們的組織章程雖由明末士大夫如崇禎四年大明末科進士顧炎武、王夫之、傅青王、黃梨洲等諸人所定,但是他們對於智識份子的爭攬始終興趣不高,這大概是由於他們重視實際工作的緣故。

三百餘年以來,清洪兩幫人士,以反清復明,進行種族革命為職志,生死以之,艱難備嘗,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義旗迭舉,前仆後繼,他們形成古今中外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壯大的秘密會黨。滿人應付這一股沛然莫可與京的民族正氣,二百六十八年來經常焦頭爛額,疲於奔命,他們為欲造成民間對於種族革命者的反感,不惜誣蔑誹謗,羅織入罪,將許多惡劣的稱號加諸他們頭上,譬如叫他們「光棍」,稱他們「流氓」,於是清洪兩幫的人士也想出巧妙的解釋以資對抗。他們說「光」是正大光明,「棍」字正直可倚,「流」是漢流,「氓」是亡國之民。還有所謂:

「光棍嘴裡出聖旨」,表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正如為人交口讚譽,欽仰備至的,杜月笙所慣說的「閒話一句。」

還有一項掌故,清幫因為承攬漕運,早先開香堂都在船上,因此凡在船上進香堂的悉稱「方門」,後來由於:「糧船不行運,雀桿不點頭(意指糧船行不得,旗桿滿高在上,不予示可)」的說法,開始改在陸上收徒,但為保持秘密,每擇荒郊野外的孤廟,在廟裡進香堂的,名之為「圓門」。

清幫十大幫規,光明正大,尊師守法,入幫者須以仁義禮智信為立身之本,而特別講究義氣,他們的尊師、敬老精神,值得令人傚法。師有所命,弟手謹從,即使赴湯蹈火,莫不奮勇爭先。所以他們的道友輾轉引進。短短時期中即已遍及全國。辛亥革命,清幫中人躬與其役者不勝枚舉,嗣後但有公益事項,不論出錢出力,他們必定踴躍輸將,決不後人。凡此種種,都是清幫的傳統精神所使然。

杜月笙加入清幫,在輩份上落到倒數第二,自他的「悟」字輩往下數,二十四輩就祇剩了個「學」字,嗣後雖說有人續了二十四字,謂為「後二十四輩」,如「萬象依歸,戒律傳寶,濟渡輪迴,普門開放,應照乾坤,戴發修行。」但是,幫會持續到民國初年,算是登峰造極,發揮得淋漓盡致,及至杜月笙身上,更是光芒萬丈,如日中天,自有清幫三百餘年來,堪稱不作第二人想。旋不久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全國統一,這個兼容並蓄,包羅萬象的民間秘密組織,也就由於時代和環境的關係,從此盛極而衰,臨到日薄崦嵫時分了。

杜月笙在清幫中的地位非常崇高而傑出。他使清幫發揚光大,是由於他個人的條件與時代的因素造成。他那些口碑載道,傳誦遐邇的義行,可以說就是清幫所標榜精神的一種自然流露。因此,清幫的組織容或渙散,但它由於杜月笙這個人所發生的影響,勢將在無形中傳播久遠。同時,對於杜月笙個人,清幫十大幫規,以及師友之間的琢磨切磋,敦品勵行,影響至為重大。這位少讀詩書,幾可謂為胸無點墨的海上聞人,能夠一輩子抱定忠義兩個字,從上海十六浦、八仙橋那一片爛泥巴裡,爬上了二十四層直聳雲霄的摩天大樓頂端,他的成功基礎,也正是清幫裡傳授給他的那一套「社會哲學」,無怪乎後來有人稱他「社會學博士」。如果我們以他一生的行誼,和清幫的十大幫規及其所標榜的精神,一一加以對照當不難發現其間的關連。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加入清幫,是杜月笙一生最重大的一個轉折點從「泥鰍」到跳龍門

杜月笙中年以後曾經對他一位知己朋友。推心置腹,很懇摯也很沉痛的說過這麼一段話:「看看我們今朝的排場,像煞鯉魚跳過了龍門,化魚為龍,身價百倍了。但是你要曉得,我跳龍門比你難得多。你好比是條鯉魚,修滿五百年道行就可以跳,我是河濱裡的一隻泥鰍,先要修一千年才能化身為鯉,再修五百年纔有跳龍門的資格。因此之故,我無論做任何事體,都是只可成功,不許失敗的,譬如說我們兩個同時垮下來,你不過還你的鯉魚之身,我呢,我卻又要變回一條泥鰍囉!」

杜月笙自況泥鰍,當然是指他由貧微而富貴,從起步到成功的那一段艱苦歷程。在此一階段中他曾墮落,他曾以身試法,他開過賭場,做過中國空前絕後的煙土大王。在罪惡邊緣杜月笙的行徑簡直罄竹難書。但是,以他個人的身世和環境言,我們唯有同情,站在國家社會利益的立場看,我們難免嫌惡,如若證以他一生的事業和成就,我們就不能不為之咋舌,歎為觀止!「好漢不論出身低」的說法,在杜月笙身上已獲得充分的證明。

少年時期的杜月笙,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自從拜了陳世昌為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嫖賭兩檔,他算是都挨進半個身子去了。

首先發生的嚴重問題,是經濟恐慌。起先在潘源盛水果行規規矩矩的做事,省吃儉用,一個月拿幾塊大洋薪水,還能夠添置些衣服鞋襪,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鮮鮮,整齊體面。如今沉溺於嫖和賭,而且迷戀日深,常時留連,那戔戔可數的幾塊錢,又怎麼夠用咧?當年的杜月笙,胳臂不粗,拳頭不狠,他有小白相人的氣概,卻還做不來當保鑣,抱檯腳那一類的勾當,因此白吃白嫖,也就輪不到他的身上。而當兩手空空,奇癢難熬的時候,他比任何人更感到痛苦煩惱。

加入清幫,頭一樁好處是朋友多,有硬扎的後台,無論走到那裡,只要背得出切口,通得過「盤考」,到處都有自家人,可以為他解決困難,壯勢撐腰,最低限度不至於吃虧上當,受人欺侮。王國生風聞杜月笙已拜過老頭子,立刻便利用他這一層關係,請他專任跑街。上十六鋪碼頭提貨銷貨,到同行間送貨收款。杜月笙頭腦靈活,交際手腕不惡,在十六鋪那許多家水果店的跑街裡面,他無疑是最出色當行的一位王國生因此大有深慶得人之感,可是,他的憂愁煩惱,也就不旋踵的來到。

杜月笙天天要去賭錢,在賭國上海,他喜歡的是麻將與挖花,麻將是我國的國賭,黃浦灘上,連三尺童子也能上桌搓幾圈。挖花是葉子戲的一種,也就是紙牌,從事這兩種賭博,不但需要金錢,尤其浪費時間。少年人體力強,精神旺,杜月笙的賭興又特別濃,一上桌子就不想下來,往往接連搓個三日兩夜,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於是,潘源盛水果行便常時找不到杜月笙的人,甚至於有時候,他會接連失蹤三五天。

念在當年一道做過學徒,看在師兄弟的份上,王國生隱忍不發,只是乘杜月笙紅腫雙眼,呵欠連天的回來時,婉言向他規勸。店子小、人手少,何況杜月笙的跑街工作又很重要,他一連幾天不來店,生意都停下來沒有人做了。王國生說:

「事體歸事體,白相歸白相。凡事總要有個限度。」

曠工的次數與日俱增,王國生的勸告便越來越多,話也越說越重,杜月笙生來是個受不住閒話,服軟不服硬的性格。王國生對他動之以情,待之以禮,叫他賠出條性命來顧全友道,他也嘸沒言話講。然而,倘若有朝一日,王國生搭起老闆架子,那他就萬萬不能服帖。何況,他正為嫖賭兩門的用度羅掘俱空,束手無策,心中的焦躁比王國生更勝十倍,王國生的晚娘面孔一擺出來,他便爽性心腸一硬「橫豎橫,拆牛棚」了。

他開始挪用店裡的款項,只要有錢過手,他便先拿去試試運道,贏了的話,公歸公來私歸私。輸了呢,反正「有賭不為輸」,又去挪一票來,希望再贏了時立刻彌補虧空。

於是乎,虧空越弄越大了。麻將和挖花輸贏有限,不足以解決他的燃眉之急,他從白相

人切口叫做「小檯子」的亭子間裡,麻將、挖花桌上急急的跑出來,他要贏得多,必須從事另外一種跡近瘋狂的賭博。

一片草萊,滿目蓬蒿的江灣和南市一帶,設有使上海人風靡了好幾十年的花會賭場。花會是賭博的名目之一,由廣東傳來江南,而在上海附近最為流行。賭法是列出三十六個人名,每人附以動物肖屬,稱為花神。例如林太平(龍)、王坤山(虎)、趙天瑞(花狗)、田福雙(田狗)、羅只得(黑狗)、黃志高(曲鱔)、陳攀桂(田螺)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花會開賭叫開筒,賭場上擺一張檯子,檯前坐好一個人,背對著賭客。他的頭預上掛一幅布,布上寫著前次開出花神的名氏。另外又有一幅布寫的是此次開筒的神名,嚴密裹紮高懸樑上,這一卷布謂之為彩筒。賭客可在三十六位花神中擇其一,寫好,附以賭注,投入一個大木櫃裡,等到大家押完了注,忽的炮竹喧天,震耳欲聾,檯前坐的人把彩筒一抽,布卷徐徐散開。布上所寫的神名赫然出現,押中了的,照賭注賠二十八倍,這也就是說:押一元可獲二十七元,押百元者足贏兩千七百塊。其餘押不中的賭注,則由賭場老闆統吃。

以一元博二十七,彩金不可謂不多,誘以大利,於是好賭之徒趨之如鶩。賭場為了招徠賭客,派出大批花言巧語,能說會道的兜攬者,不分男女,統叫「航船」。男航船專走大小商肆,勾引店員學徒;女航船則穿門過戶,登堂入室,誘惑三姑六婆,少婦長女。他們每拉一票賭注,可以抽取什一之利

杜月笙無須「航船」促駕,他早已嚮往花會的刺激,只要能贏,獲利最多。他並不喜歡那種單純機械的賭博,但是他為了急於清償店裡的虧欠,不得不行險徼幸,冀望萬一。有一段時期,他一天兩次,跑到花會賭場去鵠候「開筒」。「日筒」下午四點鐘,「夜筒」要到深夜十時。接連好幾個月下來,經常是載興以去,鎩羽而歸。輸得車資飯錢都落了空。

錢輸多了,同時也得到了教訓,在花會賭場真正能贏錢的,唯有賭場老闆和航船。當年的杜月笙,他既無分文本錢,又沒有硬扎的靠山,在幫會裡他輩份太淺,道行不深,他的老頭子陳世昌,在賭界裡也並無地位,杜月笙對那高高在上,日進斗金的「賭老闆」,當然不敢癡心妄想。那麼,替賭場拉拉生意,當一名「航船」總可以夠格了吧。於是,在花會賭場老闆跟前做點工夫,討好賣乖,終於給他往賭台裡捱進了一腳,他開始當「航鉛」了,大街小巷,到處招攬,潘源盛那邊,簡直就抽不出時間去工作。他爽性早出晏歸,和王國生來個避不見面。

起先還肯老老實實的做,拉到生意,一五一十往彩筒裡送後來眼見經他送入彩筒的賭注,一樣的是石沉大海,輸得無影無蹤。他想與其讓賭客瞎摸亂闖,何不由他這位識途老馬來個移花接木,代押代賭。他竟將賭客交付的錢,乾脆越俎代庖,由他全權作主。頭幾次,兩頭落空,到還不曾露出馬腳,然而手腳做得久了,誠所謂多行夜路定規遇著鬼,他自己賭花會輸脫了底,偏偏挪用賭客的賭本,明明中了的,反而被他移到統吃的名式上去了。這一下大事不好,杜月笙賠不出錢,又怕賭客追究,秘密公開,他可能吃賭場打手的「生活」。從此以後,他不敢再上花會賭場,為了恐怕賭客找他討賬,他東躲西藏,度過一段飢寒交迫的時光。

自道光年間以迄民國十六年,「花會」在上海盛行將及百年,民十左右,上海的花會業者中出了一位著名人物,那便是號稱「花會大王」的高蘭生;此人性格豪邁,揮金如土,他的發跡,卻因為他是杜月笙的入室弟子之一。這是當年以做做「航船」為已足的杜月笙,所萬萬想不到的。易卦「剝極而復」

有一段時期,杜月笙跟著他的老頭子陳世昌,沿街兜賭,也去從事套扦子生涯,兩三個月後,一日,杜月笙偶然在八仙橋遇見同參弟兄袁珊寶。

驚鴻一瞥,原想躲開他的,但是老實忠厚,熱心誠懇的袁珊寶既然碰見了師父和師兄,豈有不過來打招呼的道理?他問了老頭子和師娘的好,趁陳世昌忙著做生意,他悄悄一拉杜月笙的衣袖,他把他拉到牆角落頭。

「你為什麼不回潘源盛?」劈頭就是這麼一個令人難以置答的問題。

「算了?,」杜月笙一聳肩胛:「我用空了店裡不少銅鈿,王國生一定把我恨之入骨,我何必再回去自討沒趣?」

「天地良心!」袁珊寶替王國生喊起冤來,他忙不及的說:「王國生天天都在惦記你,常說:『就不曉得月笙跑到那裡去了,自從他一走,我們店裡少了個腳色,生意越來越差。』至於你欠店裡的錢,這麼久了,我就不曾聽他提過一個宇。」

正在苦悶、彷徨,跡近絕望之中的杜月笙,聽了袁珊寶這幾句話,彷彿有一股暖流,衝進他冰封的心扉。如前所述,杜月笙是一個幼失怙恃,無家可歸的「孤小人」,他少年時期不曾經受過感情的滋潤,因此感情便對他構成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只要有人對他動之以情,他會死心塌地,盡量報答。膾炙人口,傳誦久遠的「杜月笙處世哲學」,他曾說過人生有三碗難吃的麵(面的諧音),頭一碗便是「情面」。

從老實人袁珊寶的嘴裡,杜月笙曉得王國生對他「情」深似海,「面」重如山,他深心感動,圖報知己,拉著袁珊寶,去向老頭子說明:王國生對他友誼深摯,不咎既往,他想回他的水果業老本行。

出乎意料之外,老頭子欣然色喜的答應了,他不但答應讓杜月笙回潘源盛,而且還向他的兩位門徒,說了些勸勉鼓勵的話。

像似掙脫了桎梏伽鎖,鳶飛魚躍,海闊天空。那一日天氣特別晴朗,人逢喜事精神爽,杜月笙和袁珊寶兩個人,興高采烈,手攜果手,大踏步走向十六鋪。

聽說杜月笙又回來了,王國生歡天喜地的從店裡迎出來。

為了不辜負珍貴的友情,新生的希望,有一個多月的時光,杜月笙下定決心,戒除嫖賭,摒絕外務,他不再擔任跑街的工作,替王國生看店。由於他心智靈巧,又肯學習,他曾是一位很高明的水果行店員。終杜月笙的一生,不論在何時何地,當他拿起一隻蘋果或梨,但若持刀在手,他便會表演一手絕技,一面談笑自若,一面正眼兒也不瞧,卻以最快的速度,迴旋削掉薄薄的果皮,一圈圈果皮削下來寬度如一不拗不斷,重新拼攏來時,又成為一隻實已中空的梨或蘋果。

八年抗戰時期,杜月笙旅居重慶,川軍將領范紹增為了聊盡地主之誼,每天迎邀杜月笙到他的來龍巷巨邸,呼盧喝雉,盡情玩樂。某日嘉賓雲集,座中有江倬雲,晚餐以後,杜月笙從水果盤中順手抓起一枚雪梨,但見他左手把梨右手持刀,轉眼間已將一片梨皮,成螺旋形削下。他的熟練手法,使旁觀者看得呆了,當時就有一位客人讚歎的說:

「杜先生,你這手扦皮的本領真了不起。」

江倬雲在一旁聽了,不覺大吃一驚,此公冒失莽撞,竟然揭了杜月笙的底,只怕杜月笙會怫然不悅,驀然色變。那裡想到杜月笙竟是若無其事,和顏悅色的回答那人說:

「老兄,虧你還是外面跑跑的人物,你竟連我杜月笙是水果行學徒出身,都不曉得麼?」

抗戰勝利,縱使杜月笙和上海水果業好幾十年裡不生關係,但是上海水果業的大亨如徐潤身、蔡潤心等,仍舊尊奉杜月笙為同業公會理事長,杜月笙也是不以為忤,欣然接受。

王國生和袁珊寶兩位,可以說是杜月笙一輩子裡相當親密要好的朋友。袁珊寶和杜月笙關係之密切,往後記載尚多。談到王國生,抗戰八年,勝利還鄉,杜月笙曾經問起親朋友好的近況,他頭一個問的便是王國生。

初出道的杜月笙,飛揚浮躁,學養俱淺,他的定力自嫌不夠。回到潘源盛水果行一段時期以後他又覺得寂寞無聊,日子難以排遣,於是他故態復萌,寄情摴蒱搞蒜,浪跡煙花,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場大病險險乎送命

賭博冶遊,經常晨昏顛倒,眠食無常。杜月笙身體原本單薄,經不起雙重的戕傷,終於有一天,他頭重腳輕,混身酸痛,他發現自己爬不起床了。他這次生病,一上來便聲勢洶洶。

客地病重,生死俄頃,朋友們表現得很夠義氣。王國生掏腰包幫他請醫生抓藥,袁珊寶把他背到隔壁,困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以便就近照料。可是,杜月笙的病勢來得太猛,發高燒,說胡話,一連幾天昏迷不醒,醫生說他有性命之憂,望著他連連搖頭,推托的不肯再開藥方,於是袁珊寶著急,王國生發慌,兩個小伙子全都沒了主意,趁著有一天杜月笙從悠悠中醒轉,他們忙不迭的問:

「月笙哥,你在高橋鄉下,還有什麼親眷嗎?」

杜月笙身體雖然虛弱,頭腦倒還清醒,他一聽這話,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兩位好朋友無非是在問他,一命嗚呼了以後,該去向誰報告凶耗?他滿心酸梗,強忍熱淚,聚精會神的想了想:父母雙亡,繼娘不知流落何方。唯一的胞妹送給別人家了,聽說外婆已經過世,老娘舅早一就看他不順眼,生母朱太夫人說是說還有一位嫁到黃家的妹子,自己和她從來沒有連繫。至於他的伯父和堂兄麼,從小到大,面都不曾見過幾回,自己的死活跟他們有何相干呢?想來想去,想不起一個關心自家的親人,天地寬闊,杜月笙像是一隻斷線風箏。不盡悲慼,無窮傷感,杜月笙索落落拋下成串的熱淚來。

王國生了然他的心事,眼看杜月笙形銷骨立,只剩了一口游絲般的氣息,想他恐怕難免淪為孤魂野鬼了,心兒一酸,他眼圈兒紅紅的,為了避免給杜月笙看到,他忙不迭的別過臉去。

偏有憨頭憨腦的袁珊寶,還在不停的追問:

「月笙哥,你快說,你有什麼親眷要去知會一聲?」

杜月笙被他逼得無可奈何,突然之間給他想起了這麼一個人,他有氣無力的說:

「要末,倷去告訴我格姑母,伊是我爺格阿姐,我姑丈在高橋鄉下種田,名喊萬春發。伊啦有個你(兒)子,叫萬墨林,今年十歲,前一晌聽說伊也到小東門來了,勒浪(在)一家銅匠鋪裡學生意。」

當時,杜月笙斷斷續續,竭力掙扎,把這一段話向他的兩位好友交代清楚,住後杜、王、袁三人全都不約而同的說,這是杜月笙死裡逃生,否極泰來的一大關鑒。如果那時候說漏了一句,或者王國生和袁珊寶聽錯了其中幾個字,他們兩位找不到萬墨林,請不來萬老太太,杜月笙一定逃不過那次關口。

王國生和袁珊寶聽清楚了,等杜月笙又度神志不清,暈睡過去,兩個人從他的病榻之前一躍而起,奔到街口,相互約好一左一右,分途去找銅匠鋪裡學生意的萬墨林

十六鋪總共只有三五家銅匠鋪,於是袁珊寶輕而易舉,找到了那位十歲的學徒,萬墨林年紀太小,不敢獨自回高橋。他說出他家的地址,袁珊寶托一位經常往來上海浦東的朋友,帶個口信到高橋去。

三天後,杜月笙的姑母,萬春發的太太,萬墨林的母親,邁動小腳,顫顫巍巍的走,走了大半天工夫,趕到十六鋪來了。她一看到氣息奄奄,仰臉躺在床上的杜月笙,撲上去便是一場號啕大哭。

多虧這位骨肉情深,心地慈祥的萬老太太,她為了救治侄兒杜月笙的險症,不惜喧賓奪主,請袁珊寶讓出房間,打張地鋪,日以際夜,整整服侍了杜月笙一百天。

醫生不肯開方子,萬老太太便到處求神拜佛,搜求丹方。不知是誰向她建議,蛤蟆糞是治他這種病的靈藥。上海人謂蛤蟆糞,其實是癩蛤蟆所產的蝌蚪,色黑,頭圓,尾巴細長,蠕蠕回折。據說其性奇寒大涼,然而杜月笙服了這一味怪藥,居然寒熱盡去,霍然痊癒,把他從死神的魔掌中救了回來。

萬老太太不勝欣喜,她又邁動小腳遄返高橋。

杜月笙大病初痊,身體衰弱,他就在袁珊寶的房間裡,休養了半個多月,袁珊寶是一個最重義氣的朋友,他對杜月笙百依百順,唯命是從。有時候杜月笙熬不住了又要去賭,袁珊寶總歸悉索敞賦,全力供應,而且能夠做到衣袋空空面無難色。無怪乎中杜月笙一生,都把袁珊寶看作同生死,共患難,數十年如一日,情逾骨肉的好朋友。

杜月笙發了跡,袁珊寶也成為黃浦灘上的聞人。他們二位向來率直坦白,對於當年往事,從不隱瞞。袁珊寶就曾這麼頗有得色的說過:

「月笙哥賭銅鈿輸脫了底,他就喊我縮在被窩筒裡弗要起來,他把我的衣服褲子裹成一卷,送進當鋪,當點錢來作賭本。每逢碰到這種事情,我總是躺在床上暗裡祝禱: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保佑月笙哥贏到銅鈿贖當回來。否則的話,我身上只有一套汗褂褲,豈不是一生一世都爬不起來啦」

如果就讓杜月笙這麼昏天黑地,狂嫖爛賭的鬧下去,他自己一世不得翻身,連袁珊寶也將被他拖下爛泥坑。這兩位要好朋友的結局如何,著實令人不堪想像。然而,易卦「剝極而復」,俗話說得好:「瓦塊兒也有翻身的一天」,杜袁兩搭擋在十六鋪混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杜月笙遇到了救星。

此人名喚黃振億,綽號「飯桶阿三」由於他自家的平凡庸碌,平時很欣賞杜月笙的聰明伶俐,活絡機警。如今眼看他一場大病過後,不再到潘源盛店裡去了,靠著袁珊寶,貪吃懶做,好賭好嫖,幾乎就要變成「馬浪蕩」,心裡不禁覺得可惜了他這塊好材料。有一天,他看到杜月笙正袖攏雙手,百無聊賴的當壓路機,於是跑過去拍拍他的肩頭,很誠懇的說:

「月笙,你這樣下去不是事體,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薦妳到一個地方去,好??」

杜月笙懶洋洋的,抬起頭來望他一眼,問聲:

「啥場化?」

「八仙橋同孚裡,」黃振億壓低聲音神秘的說:「黃金榮黃老闆的公館。」

乍聽之下,杜月笙簡直不敢置信,像他這麼一個沒沒無聞,潦倒不堪的小朋友,能夠踏得進同孚裡,上得了黃大老闆的門?黃金榮三個字,當時早已形成響噹噹的招牌,在小白相人的心目中,一方面畏如虎,一方面衷心仰慕。法巡捕房裡的這位華探頭目,財勢絕倫,威風八面,他一向高高在上,幾不可攀,黃金榮是端坐在青雲裡的人物,杜月笙也能到他的公館裡行走嗎?

同孚裡距離民國路不遠,一排兩層樓的衖堂房子,裡面住的,都是法租界裡亨得起的腳色。杜月笙曾不知幾次走過衖堂門口,他總是遠遠的探望兩眼,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曾眺望同孚裡附近人來車往,門庭如市,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誰不是挺胸凸肚,趾高氣揚,他們席暖履豐,出手闊綽,平時生活,至少吃的是油,著的是綢。

當時杜月笙聽得呆了,黃振億連聲的喊他,方始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向黃振億笑笑。據他自己後來說,他答覆黃振億的那幾句話,說得委婉而得體,大有福至心靈,水到渠成之概。因為他唯恐自己的反應太熱烈,會引起黃振億以為他有所覬覦的疑慮,但如自己神情冷淡,那會降低黃振億的熱忱,甚至要批評他一句,這小伙子未免太不曉得好歹香臭。

可能是黃振億事先已在黃金榮面前提過這件事,但是他為了表示自己在黃老闆跟前吃得開,有資格薦人。當他聽到杜月笙有意追隨黃老闆,開開眼界見見市面時,黃振億頓時便拍拍胸脯,他大模大樣的說:

「要末,你現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馬上帶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聽,就曉得黃振億有把握,他大喜過望,同時連聲道謝,和他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黃振億轉身一走,他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一路跑回十六浦,向埋頭清檢水果的袁珊寶說:

「你進來,我有事情告訴你。」

放下手頭的工作,袁珊寶跟他走進了小房間,杜月笙反手把門一關,拉袁珊寶同在床沿坐下。然後一五一十,將方纔遇見黃振億的一幕,說了個一字不

「這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情,」袁珊寶替好朋友高興,也是笑逐顏開:「黃老闆那邊場面大,來往的都是體面人物,月笙哥,你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仍還揣著心事:「黃振億不過說說罷了,他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黃振億是爺叔,通字輩的前人,」袁珊寶點醒他說:「他不會在我們小輩跟前開玩笑,何況,他一直都是熱心而老實的,他何苦跟你尋這種開心?

細想想,袁珊寶的話確實不錯,倘若沒有因頭,黃振億決不會主動提起這個建議,而且把話說得那麼肯定。反正,究竟進不進得了黃公館,三五個鐘頭以後就見分曉了。入黃門福至心靈

於是袁珊寶幫他收拾行李,一床被窩,幾件換洗衣服,一些毛巾牙刷,沒有一件是新的,或者是比較像樣些。杜月笙平時在生活上之馬虎,由此可以想見。

「我們的同參弟兄馬祥生,」送杜月笙出門時,袁珊寶叮嚀他說:「不是也在黃公館廚房間裡嗎?你進黃公館以後,可以去尋尋他,自己弟兄,他一定會照應你的。」

手裡拎著簡單的行李,杜月笙深深的點了點頭,表示他曉得了。袁珊寶送他到街口,兩位好朋友分手時,杜月笙特地站停下來,鄭重其事的向袁珊寶說:

「我這次進黃公館,不管老闆叫我做啥,我必定盡心盡力,把事體做好。所以,或許有一段時間,我不能出來探望你。」

袁珊寶往後提起這段往事,總是眉飛色舞,津津樂道,他說他當時確有預感,認為杜月笙進了黃公館,一定會否極泰來,前程有望。因為他以前從不曾見過杜月笙這麼嚴肅認真,而他對這位好朋友極具信心,不論什麼事情,杜月笙祇要肯下決心做,那簡直是沒有不成功的。

「我們各人做各人的事,」袁珊寶欣然的鼓勵他說:「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再碰頭。」

和黃振億在約定地點見了面,兩人略談數句,便往同孚裡走。杜月笙記得,那日他進黃公館的辰光,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天氣晴朗,他一路上直感到心情歡暢,喜氣洋洋。沿途黃振億在和他說話,他嗯嗯啊啊,一個字也不曾聽進耳朵。

但是,一踏進同孚裡的衖堂總門,他的一顆心便逐漸往下沉,突然之間又緊張起來了越緊張便越著急,他在想,等下見到了黃老闆,十中有九,必定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怎麼樣進的黃家大門,從大門口到客廳,一路上碰見過幾個人,黃振億教他如何稱呼;這一段,在杜戶笙的記憶中構成一片空白,他太慌亂,於是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突然之間醒覺,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五色繽紛,眼花撩亂,其實同孚裡房屋的格局並不大,黃老闆的客廳佈置,也不如日後之豪華奢侈,僅不過是些紅木桌椅,覆以桌圍椅披,頗有些古董擺設,牆上懸掛時人字畫而已。

「老闆,」黃振億領在前頭,走到一張方桌前面,朗聲的說,「我介紹一個小囝子給你。」

「啊。」一位方頭大耳,嘴巴闊長的矮胖子應一聲,轉過臉來,目光越過黃振億的肩頭,落在杜月笙的臉上:「蠻好。」

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聽起來,黃老闆大概是接受他了。杜月笙一篤定,臉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笑容。

黃金榮提起第一次見杜月笙的印象,他確實很滿意,因為這個年青人雖然衣著樸素,貌不驚人,但是「他蠻有氣派,在飯桶阿三後面站得畢直,臉孔上始終都是笑嘻嘻的。」

「你叫什麼名字?」黃金榮和顏悅色的望著他問。

起先還怕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呢;如今眼見鼎鼎大名的黃老闆這麼和藹親切,杜月笙的膽量陡然壯了十倍,他一開口便聲清氣朗,語驚四座

「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學生子的生。」

月生是杜月笙的乳名,也是他發達以前所用的名字,因為他誕生於七月十五日中元節,月圓之夜,他父親便為他取名「月生」。後來他平步青雲,名動公卿,自有文士墨客為他另題雅號,生上加竹字頭,取周禮大司樂疏:東方之樂謂「笙」,笙者生也。從此改稱「月笙」,確是妙不可階。同時,又以同疏:「西方之樂謂鏞」,於是他便名鏞,號月笙。不過,他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小一顆金圖章,上面刻的陽文篆字,卻仍還是「月生」。

民國廿二年,杜月笙的門生弟子十九人,籌組「恆社」,其後發展到社員逾一千人。「恆社」的社名,亦即由「月生」兩字轉為「如月之恆」,這是民十六年上海政壇要人,後來擔任杜氏秘輸的陳群所代擬,用意極佳。「恆社」的社徽,中間一座大鐘,鍾上懸一輪月,四周圍以十九顆星。十九顆星代表十九位發起組織「恆社」的門弟子,那座大鐘,即為「鏞」字的象形,蓋根據「爾雅釋樂」,大鐘謂之「鏞」,至於鍾頂所懸之月,也是「如月之恆」的意思。

杜月笙在黃金榮面前通名報姓,黃金榮一聽,當即呵呵大笑,他笑著向在座幾位客人說:

「真是奇怪,來幫我忙的這些小朋友,怎麼個個都叫什麼生的?蘇州有個徐復生,幫我開老天宮戲院,前面有個金廷蓀、顧掌生、廚房間裡個常州人馬祥生……」

黃金榮所說的,便是日後驚天動地,四海聞名的「黃老闆左右的八個生」,包括個個都是滬上聞人的杜月笙、金廷蓀、徐復生、吳榕生、馬祥生、顧掌生等。

主客談笑風生,一室盎然,杜月笙神態自若,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無意間往桌子上一望,他眼睛都瞪圓了,咦,像黃老闆這種大好佬,怎麼也和自己一樣,公然在賭挖花紙牌呢?

其實這是杜月笙一時看走了眼,黃金榮和他的三位貴賓,玩的不是挖花,而是「銅旗」。銅旗也是紙牌的一種,和「挖花」約略彷彿,只不過少了一副「五魁」。玩「銅旗」是黃金榮畢生唯一的嗜好,五六十年來樂此不疲,幾乎「一日不可無此君」。他的長媳李志清女士最近提起這些往事,還在覺得好笑,她說:「玩『銅旗』實在是雅得很,不管那個要和(湖),先要去問另外三位和不和?必定要大家都說實在和不了,方才可以把牌攤下來。想想,真是那有這種客氣的賭法?」

在牌桌班上談了些時,黃金榮的隨和輕鬆。使杜月笙如沐春風,他彷彿有一種力量,能夠令人在不知不覺中跟他接近,認為他是肝膽相照,推心置腹的朋友。頭一次見黃金榮,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杜月笙的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黃老闆並不是俯身相就,他依然高踞雲端,他是在一步步的將杜月笙拉上天空。

趁黃金榮顧著玩牌,杜月笙細細打量這位大老闆,他大概要此自已矮半個頭,肩胛塊頭並不太大,因此顯得他那顆胖大的頭顱,和他的身材頗不相襯。不過他卻有一張正田字臉,四四方方,誠所謂:「天庭飽滿,地步方圓」,他兩頰多肉,嘴闊唇厚,張口容拳,應該毫無間題。同時,他有一對大眼睛,奮眥努睛時,目光炯炯,依稀可以洞澈別人的五臟六肺,但是威而不凌,嚴而不厲。他穿長袍,布鞋,白布襪,不管情緒喜怒哀樂,一開口便先衝出句:「觸那娘!」這句口頭禪終黃金榮一生,簡直就無法蠲免。

黃振億唯恐吵擾黃老闆的「賭」興,談了些時即便興辭,直到這時,黃老闆一語破題,不僅使杜月笙對他更加崇仰欽佩,而且,同時也證明了黃振億確是早已向黃老闆推薦過自己的。

因為黃老闆唇角掛著微笑,眼睛望著杜月笙,開門見山的問:

「馬祥生,你總認得囉?」

杜月笙懍然一驚,連忙應了聲是。

「你去尋他。」黃金榮親嫟的一揮手:「你就跟他一道住吧。」

道了聲謝,又度緊緊跟在黃振億的身後,走出了黃公館的客廳。

跨門坎的時候,杜月笙方始想起,自己手裡拎的行李,丟到那裡去了呢?是遺落在天井裡了,還是忘記在黃老闆的客廳裡?他回頭望了一眼,沒有,於是他心中又在暗暗的發急。

向黃振億再三道謝,並且把他送出大門外,杜月笙始終不曾提起行李失蹤的事,他怕惹起紛擾,鬧出笑話,同時,他更覺得不該再麻煩黃振億了。

有人帶他到後面的廚房間去,他發現黃公館的廚房相當大,除了一副灶台,櫥籠薪炭,還有兩張方桌,四面擺好四隻紅漆板凳。他心裡在想,難道在廚房間裡吃飯的人,就有兩桌之多?

睡覺的地方,他被分配到灶披間,也就是和廚房毗連的一間小屋,可以堆置對象,也可以住人。灶披間裡有兩張單人床。在空著的那一張床上,杜月笙的行李,不是好好的放在那裡嗎?

移時,馬祥生進來了,他正待和這位同參兄弟,黃公館裡唯一的熟人,熱烈相見。但是,馬祥生卻莫名其妙的望著他,—事實上,他們方才在天井就見過面了,而他的行李,也是馬祥生順手接過來,替他放在空床上的。只怪杜月笙太緊張,將這一幕一概遺忘這是他到黃公館第一次,可能還是唯一的一次鬧的笑話他把它藏在心中很多年,往後才當件笑談,說給他的親信人員聽。

進黃公館後的杜月笙,彷彿又變了一個人,他沉默機警,事事留神,平時除了奉公差遣,經常足不出戶。嫖賭兩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竟然全部戒絕。

他形容自己當時是「眼觀四方,耳聽八面」,保有戰戰兢兢的心情,懷著躍躍欲試的意念,他在黃公館初期,給予一般人的印象是做人誠懇,做事巴結,頭腦靈活,先意承旨。用了不多久工夫,黃公館上上下下的人都說,

「杜月笙這個小囝子蠻靈格。」杜月笙自己卻認為:大概是他脫運交運,流年走到旺角了,因此他才能夠「福至心靈,脫胎換骨。」

他在黃公館冷眼觀察,用心良苦,上自黃老闆,下至馬祥生,每一個人的生活習慣,脾氣性格,他都盡可能的揣摩測度,然後牢牢的記在心中,作為他應對接觸時的準繩。高深莫測,謎一般的黃公館,現在豁然展現在他面前,成了他的研究對象。許多謎團逐漸的打開許多有趣的事情被他發現,凡此,每每使他有著秘密的喜悅。捕房探目在家納福

頭一樁令人驚奇,並且頗為有趣的發現,是黃金榮雖然擔任法租房的華捕頭目,但是他卻不必上班,不須穿著所謂的號衣(制服)儘管他經常在捉強盜,抓小偷,逮捕各色各樣的犯人,然而黃老闆是向來不帶手槍、警棍、手銬,或者其它武器的。別人家當探目,當巡捕,要餐風露宿,日以繼夜,在馬路上巡察,站崗。黃金榮這位華捕頭腦,卻好整以暇,優哉游哉,彷彿在家休養納福的太平紳士。他早晨起床很晚,吃過中飯,幾乎是固定的幾位賭友,不約而同的來到,座位擺好,各據一方,一坐下去,便是接連三四個鐘頭打「銅旗。

四五點鐘,銅旗收場,四位賭友嘻嘻哈哈的結賭賬,他們賭「銅旗」的輸贏,看在杜月笙的眼裡,似乎不小;但若以黃老闆身價來看,卻又未免微乎其微,渺不足道了。

晚飯前,黃老闆必定要到混堂裡去孵一孵,淴個浴,揩個身,扦次腳,敲腿捶背,這全套的舒適享受,是他在蘇州住久了,帶回上海的習慣。

起先杜月笙覺得很奇怪,法捕房把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黃金榮,難道說,就讓他在家裡安享清福,頤養天年?後來時間一久,他方才明白黃老闆辦公事,破案子,其實是一天二十四小時,採取「有事便管,無事不問」的全天候制度。往往在他用餐的時候,玩「銅旗」的時候,孵混堂的時候,甚至於在睡覺的時候,捕房裡有人來了,俯身湊近他的耳朵,低聲的報告出了什麼事情,於是,黃老闆眉頭一皺,眼睛珠子轉兩轉,他也偏過頭去,就在報告者的耳邊,簡單明瞭,吩咐個三言兩語,報告者連連點頭應諾,旋即離去。黃老闆照舊神態自若,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或躺他的,縱有天大的事件發生,杜月笙也從不曾見他慌亂緊張過。

對於黃老闆的料事如神,以及迅速抓住問題中心,施展快刀斬亂麻的智能和手段,杜月笙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時間久了,他又逐漸的發現,黃老闆當包打聽,實在是另有一套體制和辦法,他支領法捕房一份薪水,卻在家裡供養著十幾個人,這是大包打聽自己養小包打聽的制度。萬一出事,偵察的,抓人的,辦交涉的,吃講茶調解糾紛的,自然有人替他代勞;因此,無論發生了什麼問題,他都只要撥撥嘴唇皮,吩咐幾句,便算了結。

除此以外,黃老闆在外面還有極其廣泛的人事關係,達官顯要,三教九流,小癟三和討飯的叫花子,他幾乎在每一階層裡都有負得起責,幫得了忙,甚至出錢出力,替他冒險賣命的朋友。而這些朋友卻又不像普通交誼,他們不需要黃老闆交際聯絡,應酬往還,但凡黃老闆需要他們的時候,或者派個人去,或則撥只電話,無不心領神會,馬到成功。

這許多交情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摸索的時間越久,杜月笙便越加有所憬悟,一句話:相互利用而已。在外表上看,黃金榮杜門蟄居,彷彿清靜無為,與世無爭。事實上呢,他正像一隻八足章魚,他的觸鬚,暗暗的向外伸展,可以說是四面八方,無遠不屆。

怎麼樣相互利用法呢?簡單得很,黃金榮雖然官卑職小,然而他卻是法租界華人治安方面的頭腦,法國人要利用他,只好對他言聽計從,表示絕對的信任,凡事經由黃金榮做了主,外國人就決不會打回票。因此,法國人苦心孤詣的為他建立權威,中國人遇事要跟法國人打交道,自然而然的便捨遠求近,先透過黃老闆這座橋樑,而把關節給打好。在這種情形之下,每逢黃老闆同誰作什麼要求,誰還肯於拒絕?

黃金榮的確是個聰明人,他以簡馭繁,以靜制動,躺在家裡當治安機關主管,這還不算,對他個人和他的朋友,法捕房的那份薪水是渺不足道的,明裡暗裡,黃公館一個月的開銷著實大得嚇人。為了應付龐大的開銷八足章魚的觸鬚,又要分為明裡和暗裡,從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秘密的,卻也很緊張的隱隱蠕動。

許多事實展開在杜月笙的眼前,他用充滿好奇與驚訝的目光注視。當他將這些事實一連貫起來,終於讓他瞭解黃老闆的種種內幕時,他簡直嚇得瞠目結舌。

第一件事是有那麼一天,黃老闆居然親自出馬了,而且黃公館裡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緊張,杜月笙意味到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問題,他精神抖擻,準備藉此機會,大顯身手,表演一番。

從外面抬來一擔擔的棉衣棉褲,全是簇新的,數量足有兩三千套,杜月笙正在納悶,又不是軍隊裡發制服,要這許多棉衣做什麼?一會兒,又是一箱箱的銀角子抬進門來,略略估計也有兩三千元。兩三千元不是一個小數目,很像樣的房子都可以買它三四幢了,這是杜月笙頭一次看到那麼多錢,居然全部換成了銀角子,更加使他覺得不可思議。

臘月十五左右,朔風怒號,一天鉛沉,看樣子可能會下雪,黃老闆穿了蘿蔔絲老羊皮袍,玄狐坎肩,精神奕奕的從家裡出發。在他後面,有四位彪形大漢緊緊相隨,那都是黃老闆的小包打聽兼保鑣,杜月笙也被吩咐跟了去幫忙,挑棉衣和抬銀角子木箱的,連成了長長的隊伍。

一到八仙橋,杜月笙看到了大場面,空地上有成千上萬的人,一個個衣衫褸襤,抖戰瑟縮,原來儘是些叫花子,他們吵吵鬧鬧,擠來擠去,在寒風料峭中臉上猶有喜色,仔細看時,居然還有條不紊的排好了隊伍。

端張靠背椅,在隊伍的排頭處一坐,叫花子們歡天喜地,親親熱熱的喊黃老辟。堆積如山的棉衣和銀角子都抬到黃金榮的身邊,由十來個人全別發放,叫花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一套棉衣,四角洋錢。杜月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黃老闆親自監督,施放冬賑。

妙的是領到棉衣和錢的叫花子不許散去;馬祥生和杜月笙還有另外幾個人,大聲呼喝,來回不停的跑,忙於把領了冬賑的人趕到附近的宏國寺裡。一面吆趕,一面還要監守他們在全部冬賑發放完畢以前,一個人也不許放出來。

「這是為什麼緣故呢?」抽個空,杜月笙問馬祥生:「發過了讓他們走,事情不就了結了嗎?」

「你尋開心!」馬祥生笑了笑說:

「發過銅鈿衣裳不關起來,他們排頭領了再去排隊挨末尾,像這樣轉來轉去,莫說一天,一生一世都發不完小開,四隻角子一套棉衣,究竟也值兩鈿吧。」

馬祥生說得不錯,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黃浦灘什麼花樣都有,叫花子照說花梢還要高人一等,那能例外?

花了大半天功夫,冬賑發完了,黃老闆帶領眾人,在叫花子群從廟裡一湧而出,歡呼雷動時徒步回家。路上,杜月笙忙了半天,跑得身上發熱,他悄悄的一拉馬祥生,提起了擱在心中已久的另一個問題:

「這麼多錢,都是巡捕房裡拿出來的?」

「不,」馬祥生搖搖頭說:

「外國人才不管這種事呢,錢跟衣服,都是黃老闆自家出的?」

黃老闆自家出的?杜月笙聽了不禁大吃一驚,他脫口而出的問:

「老闆這麼有錢?」

這一次,馬祥生不曾答話,他望著杜月笙,擠擠眼睛,神秘的一笑

黃老闆那來這許多錢?看情形,他簡直富可敵國 !這一個謎,終於有一天被杜月笙自己揭開,那一次,黃公館空氣嚴肅,氣氛緊張,原來是公館裡面失竊了,何來膽大包天的賊,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裡拔牙?

失竊的是體積很小的兩包東西,外面用皮紙嚴密包裹,打開來是硬硬的一塊有點像糖年糕,杜月笙曾不止一次見過,麻袋裡裝「糖年糕」運到黃公館來時,時間多半在月黑風高的深夜,只要是這種東西到了,黃公館一定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連自家人沒有派定工作的,都不許跑出來看,者是自由走動。

那天黃公館裡有一隻麻布袋,被人悄悄的打開。黃老闆眉頭皺得很緊,他叫人把「糖年糕」倒出麻袋來點數,點數的結果使黃公館上下人等全部為之大驚失色,「糖年糕」少了兩塊。

比較起來當然是黃老闆鎮靜,他氣憤的罵了幾句三字經,然後吩咐他的手下:

「絕對不可聲張,你們給我暗地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