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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灘上小東門裡

從八字橋穿過洋涇鎮,欽賜仰殿,滾滾濁流的黃浦江,橫躺在杜月笙的腳下。他找到了渡頭,默默的隨著眾人上了木船,付過船資,縮在渡船的一角,心裡分辨不出是恐懼,還是喜悅?不過若干年後,他還記得些當時的感想,儘管浦東浦西只有一江之隔,在家鄉的高橋人,卻多的是一輩子都不曾到過上海,因而,它彷彿又有點兒沾沾自喜。

杜月笙闖進上海的那年,上海僅是一座方圓十里的小城,一丈四五尺高的城牆,殘破缺裂,蒼苔斑剝,城外有一條護城壕。壕裡是東倒西歪,湫隘囂塵的小平房,壕外便是租界,這條護城壕後來被填平,成了區分華界與租界的民國路。

高樓大廈剛剛開始興築,外灘的外白渡橋,還是一座平橋,跑馬廳但見一片蘆蒿,泥城橋北,荒煙蔓蔓。杜月笙在外灘下了船,折往西走,轉眼之間便到了十六浦。

當年的十六浦,市廛已經相當繁盛,因為它是上海水陸交通的要衝,從外灘直到大東門,沿黃浦江建有太古、怡和、招商、寧紹等輪船公司的碼頭。東向津沽、寧紹,西航長江上游各埠的輪只,都在這裡停泊。因此各大碼頭附近,人煙稠密,店肆貨棧鱗次櫛比﹐每天從早到晚,一片熙攘熱鬧氣象。

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碼頭附近更是大呼小叫,吵吵鬧鬧,浦東鄉下來的小孩子,幾曾見過這樣熱鬧囂雜的場面?杜月笙雜在人叢中,目迷五色,隨波逐流,也不記得走了多久,看見街邊一連串的有著許多家水果行。這才猛然記起此行目的,問了兩次訊,找到了鴻元盛水果店。

鴻元盛店面不大,生意做得到是滿發達。十六浦的水果店,多半是中盤批發,他們從大盤水果行批來各色水果,轉賣給上海各地的水果店、水果攤,挑賣水果的小販。有時候,為了爭取更高的利潤,他們也會派人直接到輪船上去批買,或者推銷貨色,給各地前來採辦的商賈。

老闆看過了薦函,收留了杜月笙,命他做一名學徒。學徒沒有薪水,只供吃住,一個月發一兩塊剃頭淴浴錢。店裡自老闆以下,有店員,兜生意的跑街,以及其它比較月笙資深的「師兄」。杜月笙初來乍到,又是鄉下人,年紀小,識字不多,一切外行,百事不懂,難免要吃苦,受氣。他到鴻元盛的頭三個月,生意上的事情,連一點邊都沾不著。他的主要工作,是服侍師兄、店員、跑街,被他們支來使去,做這做那。漸漸的,他算巴結上了老闆老闆娘,成了老闆的小廝,老闆娘做家務的得力助手,倒夜壺,刷馬桶,什麼苦差使都落在他身上。有一段時期,為了求生存,圖發展,他確能盡心盡力,任勞任怨,不叫苦,不喊累,天不亮起床,一直做到深更半夜。店裡每一個人都安歇了,纔捱得著他攤開地鋪睡覺

由於他初期的表現很好;吃苦耐勞,忠誠可靠,店老闆漸漸的對他寄予信任,開始派他跑腿了。跑腿之初,做的全是粗活,譬如背負肩挑,送貨提貨。工作毫不重要,不過,他仍然私心欣慰,因為他已經從臥室廚房裡掙扎出來,跑碼頭,上大街,不免有天地開闊,眼前一亮的感覺。

但是一到大街和馬路上去,他不久便發覺,這所謂的十里洋場,花花世界,真正是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當時的上海,五方雜處,各路英雄好漢麇集,無分中外人士,都認為這裡是冒險家的樂園。上海遍地是黃金,消息不脛而走,終於引來大批胸懷大志、手法高明的人物,賭徒、騙子、盜賊、扒竊,鹹以大上海為他們大顯身手,一展鴻猷的理想場合。軟騙硬搶,揩油調包,他們巧取豪奪,令人防不勝防。

這其間,杜月笙難免也上過若干當,吃過幾次虧,回店被師兄斥罵,老闆責打。於是他開始憬悟,要想在上海街道和碼頭上混,處在牛鬼神蛇,三山五海的人物之中,結交朋友,應該是首急之務。

然而,想在那種神出鬼沒,波譎詭秘的複雜環境裡交朋友,以一個十五六歲鄉下的小夥計,既沒有請客置酒的本錢,又缺乏有力人物的汲引,那真是談何容易?因此,杜月笙在十六浦的第二段時期,是他一心一意想要攀仙桂,步青雲,尋覓有力的奧援,訪求穩妥的靠山。他倒並非奢想茅錐脫穎,出人頭地,他唯一的目的,只不過能使自己不再吃虧,不再受欺,他滿心敬業樂群的虔誠,一腔謙虛求教的意念,於是盲目的摸索了許久,其結果是一無所得,沒有人看得上這個浦東來的小伙子。

昏天黑地,瞎摸亂闖,在黃浦灘上幾度跌跤,摔得鼻腫眼青,頭昏腦脹。旋不久到了光緒三十年,月笙十七歲,那一年的大上海,在新舊勢力衝突,中西文化激盪下,終於爆出了革命性的火花。華夏睡獅覺醒了,彷徨失據,莫知所措的上海百姓屹立起來,那一年,日俄開戰,滬上震動,黃興組織的華興會,在湖南起義失敗,消息傳到上海,人人為之熱血沸騰,滬上士紳又為美國人虐待童工,倡議抵制美國貨。在一連串的民族自覺運動中,杜月笙風雲際會,得以扮演一個搖旗吶喊的小腳色,他的搖旗吶喊,參與群眾活動,對於時艱毫無補益。但是對月笙個人,卻是意義重大的精神鼓舞。論者有謂過去與現代之上海,應以光緒三十年為界畫,

「貞下起元」,上海人特別強烈的國家民族思想,實自這一年開始啟發這一項說法,用於杜月笙個人,毋寧更為適合,因為國家民族的觀念,確自這一年中他「已能策動群眾,預問時事」為肇始。

杜月笙的心情無比振奮,他終於結交上許多朋友,許多憂國憂時,熱血沸騰的青年朋友。如果任讓他狂熱的高呼口號,參加遊行,為國家民族的利益奮鬥下去,杜月笙一生的歷史必須改寫,他將成為革命先進,政治人物。可惜鴻元盛的老闆,並不希望他的水果店裡,養成這麼一位特出的人才,他指責杜月笙不該常時「成群結隊,好管閒事」,跺足大罵了他一頓,當眾下逐客令,他把興高采烈漸入佳境的杜月笙停了生意。王國生拉他一把

被老闆斥退,偌大上海,竟無杜月笙的容身之處,風餐露宿,不是長遠之計。天氣漸漸的寒冷,腹中饑,身上涼,想來想去,畢竟高橋家鄉,多幾位親戚朋友,為了活命,他祇好老起臉皮,黯然還鄉。老娘舅見他長得又高又大,不便再動手打他,卻又怕他上自家的門,爽性對他不理不睬。老人家心裡未嘗沒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但是看在落魄如斯的杜月笙眼裡,難免又添幾分刺激。他深感自己命運太苦,受貧窮的煎熬,臨到他頭上,還要變作表裡雙層。

當年年底,杜月笙偶然興起,翻過鄰村小凌住宅的後牆,在凌家後園採擷了幾枝梅花。凌家人多勢眾,小題大做,派人到高橋杜家來罵山門,碰巧杜月笙在家,險乎發生衝突,但他鑒於眾寡懸殊,孤掌難鳴,只好隱忍不發,任其謾罵。然而當天晚上,他卻越想越氣,於是糾集他的手下,深夜侵入凌家,將所有的臘梅根根斬斷。他固然是出了一口氣,凌家的人卻那肯善干罷休,翌晨又派人去找月笙的老娘舅,大興問罪之師,舅父舅母艱於置辯,祇好答應將杜月笙拘管在杜家花園,不許寸步出戶,由他嚴加管束。

於是,民前五年,光緒卅三年早春,杜月笙又曾受過老娘舅的教導,老娘舅逼他學泥水匠,學不了幾天,杜月笙毫無興趣。這一次他乾脆不告而別,又去上海。

在鴻元盛水果店做了三年的學徒,雖然不曾出師,但是對於此一行業,總算小有經驗,頗為瞭解。因此他第二度到上海,仍然回到水果業中混飯吃,他曾在南市和法租界,分別做過兩家水果店的學徒。

無意間遇見了一位舊相識,當年和他同在鴻元盛當小夥計的王國生,如今熬到出了師,自立門戶,開了一片頗具規模的潘源盛水果行

王國生見杜月笙三四年來了無寸進,潦倒如昔,看在同門師兄弟的份上,拉他到潘源盛去幫忙。他對杜月笙待遇優渥,敬禮有加,兩個人不分店東伙友,平起平坐。而杜月笙也能感恩知己,相幫著王國生,把潘源盛的業務做得蒸蒸日上,大有起色。

辛亥革命以前的上海,新興建築有如雨後春筍,十幾二十層的洋樓,拔地而起,直聳雲天。輪船火車,轎馬舟楫,從國內國外,四鄉八鎮,日夜不停的帶來如潮人群。外來資金大量湧入,東南財富漸漸集中,兩百年前還是一片蘆花蕩的黃浦灘,如今正像一隻汽球,迅速的在灌入氣體,轉眼間便飽滿、膨脹;平地升空!

但凡一個國際性的口岸、都市,高樓大廈建築越多,陰影下的黑暗面必將與之俱增,上海自亦不能例外。古老殘破的上海縣舊城,和現代面目的租界地區犬牙相錯,唇齒相依,若干接壤地點,浸假成為罪惡淵藪。骯髒湫隘的環境,粗糙簡陋的設備,但卻聚集了熙來攘往的芸芸眾生,店員、車伕、小販,苦力,這些小市民們在整日的辛苦疲勞以後,都把那些低級的遊樂場所,視作消閒享樂的溫暖天堂。

電影還沒有傳到中國,戲院僅只寥寥的幾家。小市民的消遣享受是賭博和冶遊。民國以前,上海的賭局大多由廣東人開設,虹口一帶是他們的根據地,大小不一,各式各樣的賭檔星羅棋布,除此之外,北門外城根還有彩票發行場,販賣各國的彩票,而以呂宋彩票歷史最久,風行一時。

寶帶門外,一長串破落戶的東倒西歪屋,是風光旖旌的花煙間。花煙間是最低級的人肉市場,在那裡進進出出的全是短打客,偶或也有被野雞拉來的鄉下老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