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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港侍疾

杜月笙先生身材頎長,面容清,高額隆準,雙目炯炯有光。他嘗說自己少年時期營養不良,中年以後事務煩冗,心力交瘁。因此他的健康情形並不太好。民國三十年十月,杜先生自香港飛赴重慶,參加國民參政會議,空中驟遭日機攔擊,機師升高閃避,飛行高度逾八千公尺。先生原有氣管炎宿疾,自此哮喘大作,呼吸艱難。抗戰期間,久住重慶,由於山城多霧,地氣鬱濕,使他的喘症更趨嚴重,以他的病況,每可覘知氣壓高低,所以杜先生常常自嘲的說:

「我的身體像是一隻寒暑表,每天天一亮,就可以曉得當日的氣候如何?

三十八年共匪叛亂日亟,先生慨然離滬,作客香江。由於憂國憂時,心情十分鬱悒,體力日益衰退,病魔纏身,使他極感痛苦。不勝煩悶的時候,他便大發牢騷:

「有兩隻腳,偏偏不良於行,想說說話,又是氣促難言,我豈不是變成活死人了!」

在香港一住兩年多,香江的名醫良藥,幾乎逐一試遍,可是對於他的喘疾,依舊一無是處。卅八年底大陸全面陷匪,中樞播遷台灣。杜先生每天所聽到的消息,不是某些意志不堅的朋友,被共匪誘騙回到上海,飽經折磨;便是滯留滬上不及撤離的家人親友,如何如何的被共匪清算鬥爭,這位平生最愛重親友的巨人,由於自己病困香江,愛莫能助,內心的苦悶,益難排揎,因而影響到他的病勢,有如江河日下,險象環生。不久,他便氧氣罩須臾不離口鼻,否則,他即無法呼吸。

卅九年六月,一度瀕於垂危,幸賴名醫會診,搶救得宜,總算脫離險境,漸有起色。但是到了民國四十年七月,他的兩腳開始痲痺,下半身形同癱瘓。這時候,我正在台灣,負有一項相當重要的任務。下旬,突接先生來函,告訴我說:他的病情惡化,體力更衰,希望我能即日摒擋一切,專程飛港,以便晤談。

接到了先生的這一封信,我的心情,極為沉重,同時憂急交並,方寸大亂。我一面馳函慰問,一面趕辦出入境手續,準備啟程赴港。在辦理各項手續之際,我更分訪杜先生在台友好、恆社同人,如洪蘭友、陶百川、劉航琛、王新衡、呂光等諸先生。因為當時我已深知,先生病勢惡化至此,恐難再有回天之力,我此去就不得不作萬一的準備,一應善後事宜,我都要向這幾位先生預先請教。

正在五內如焚,日夜奔波,突又接到杜維藩兄自香港拍來的電報,他說杜先生自從接悉我即日赴港的信息,他神情大為振奮,危殆之勢稍減。電文中還說杜先生想吃台灣的西瓜等物,囑我行前莫忘了買些帶到香港去。

七月廿七日,又獲急電,趣我速行。廿九日,又是一封急電來催,電文竟是病危,火速飛港。是時,我諸事摒擋竣事,飛機票亦已訂好,於是我立即覆電,準定八月一日某時自台北起飛。

然而,八月一日那一天湊巧香港有颱風過境,飛機無法降落,迫不得已,我將行期展延到八月二日。不曾想到,這一個意外的耽擱,竟使杜先生大感失望。那日狂風驟雨,籠罩全港,杜先生明知我無法成行,但他還在寄望於萬一,他苦苦的等我,直到晚上,收到我翌日起飛的電報,方始不盡慨歎的說:

「今天我許了一個心願,京士如果今天能到香港,我的病還可以得救。現在來了電報,說他無法趕到,我就曉得我這個病是沒有希望了。」

當時,環侍左右的杜維藩、朱文德諸兄,紛紛的向杜先生竭力譬解,勸他寬心。先生卻似理非理,很不耐煩的說:

「好了,好了,不要講了。」

八月二日,上午,我乘民航公司客機飛港,一路憂心似箭,直嫌飛機飛得太慢,正午抵達啟德機場,搶先下飛機,一眼看見吳開先、沈楚寶、杜維藩、朱文德諸兄都在機場迎候朱文德兄見我到了,轉身先去打電話,通知杜先生。先生獲電以後,居然表示不相信,連聲的說:

「假的,假的。」

偕吳開先兄等驅車急赴堅尼地台十八號杜宅,匆匆直趨病榻之前,一眼看見先生骨立形銷,病容憔悴,心中有如萬箭攢刺。而先生聽說我果然來了,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他竭力掙扎坐起,噙著兩眶熱淚,伸出他枯瘠抖索的手,他欠身向前,牢牢的抓住我不放。那對猶仍神明強固、銳利如昔的眸子,透過淚膜盯望著我,他苦笑著說:

「好了好了,你終於來了,這下我就可以不死了!」

我的右手和先生緊緊相握,久久不釋,心裡正有無限的酸楚和淒涼,我在想:先生這麼樣苦苦的盼望我來,而我卻無法對他的頑疾有所助益,先生愛我如此的深厚,我又怎樣能報答先生的知遇於萬一?最使我愴痛不已的是我追隨先生二十餘年,幾乎朝夕與共,唯獨此次為了奔走國是,和先生一別三年,那裡想到三年後再相見,竟是這麼一個生離死別的場面。

當時我強忍眼淚,不敢哭出聲來,耳朵裡只聽到先生在氣喘咻咻的說:

「唉,就是我的兒子,也不能得到消息立刻趕來。京士,你竟會丟開一切,飛來看我我確實是十分的感激,十分的感激!」

說這幾句話時,先生的臉色,忽又轉為悲慼。我唯恐他激動之後,又起傷感,對於病體大不適宜。我不能不開口說話了,我委婉的勸請先生,安心靜養,少說幾句話,免得費力。我說我既已到了香港,相聚的日子正長,有話何妨慢慢的談呢。

然而先生還要向我訴說他的病狀,他說:

「自七月初起,我兩隻腳突然痲痺,從此路也不能走了。想想我竟跟當年的張靜江先生一樣,真正沒有意思。後來日夜的喘,喘得厲害,連覺都不能睡。你看,我病到這種地步,不會再有希望了,因此我一再打電報催你來,有許多事情我要托付給你,再遲,就怕來不及。好了,你今天果然來了,我總算放了心,或許,我這病還可以得救呢。」

聽了他的話,我心如刀割,但仍勉持鎮定,竭力的安慰他,使他恢復平靜。先生問過我還沒有吃中飯,興沖沖的命人送飯進來,就在病榻上和我一起吃,吃飯時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談話。飯後,他實在太疲乏,倚在枕上,沉沉的睡去。

從這一刻開始,直到八月十六日下午一時半,杜先生哲人其萎,長瞑不視,我除了每天下午二時左右,乘先生小睡,抽暇到朋友處去休息片刻,整整十五天裡,我始終侍疾病榻畔,須臾不敢輕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