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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壞各安天命

到了初三的第二學期後半段,大家終於不得不開始暗自擔心起自己的前途來。尤其是在H中這種可以把愛哭鬼嚇得哭不出來的無法無天的中學,能否進入一個像樣的高中著實是個令人擔心的問題。

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幾個早早拿到保送入學名額的傢伙,而且還是保送去水準絕對不低的M工業高中。那些傢伙都是排球隊的隊員,他們之所以如此幸運,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那一年正值慕尼黑奧運會召開之際,電視台為此專門播出了一部名為《慕尼黑之路》的動畫片。我記得播出時間應該是每週日晚上七點半。可能還有很多人記得,這是一部取材自日本國家排球隊的節目,其中交替介紹了森田、大古、橫田等選手的逸事,戲劇化地表現了松平教練為組建這支隊伍付出的辛勞。

這支球隊裡有一名姓N口的選手。在眾星雲集的日本國家隊裡,他是如此普通,完全不引人注目。這個N口選手正是來自我們H中的排球隊。《慕尼黑之路》介紹到他的時候,電視畫面裡竟然出現了我們學校的名字和大門。這對於我們學校來說究竟是怎樣一件劃時代的大事,可以從平時對動漫十分輕蔑的校長第二天在早會時那興奮的語氣中一窺端倪:“各位,昨晚的《慕尼黑之路》看了沒有?希望各位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讓學校的名字出現在動畫片裡的人。”

這股熱潮在日本國家隊於奧運會獲得金牌時達到了最高點。我們的N口選手也被頒發了一枚金牌掛在脖子上。當時的解說員是這樣評論的:“那是在板凳席上大聲呼喊、帶動了全隊士氣的N口選手!”稍微叫人有些難為情。

此後N口選手還回我們學校訪問過。他個子是真高,我記得當時站在他身邊的校長看上去就像一隻袖珍小猴子。

稍微跑一下題,N口選手從H中畢業後,進的就是前面提到的M工業高中。M工業高中是抱著能再次得到N口選手這樣的人才的期望,才近乎無條件地全盤接收了我們學校排球隊的隊員。該說他們勢利,還是草率呢?唉,權當是因為那個不拘小節的年代吧。

繼排球隊之後傳出大量保送入學消息的,是早已提及多次的橄欖球隊。因為當時設有橄欖球隊的初中本就不多,素以毫不留情地與對手進行身體對抗而聞名的H中橄欖球隊,早因“即戰力球員眾多”而受到各個高中的關注。

橄欖球隊這邊最主要的保送學校,是比起橄欖球來更以棒球著稱的N商高中。不知道這所學校的人恐怕很少吧。如果要列舉職業棒球選手,那裡曾出過水島新司漫畫裡的角色原型K選手等其他很多人,雖然他現在已經退役了。

獲得保送名額打算進入這所N商高中的人當中,有一個就在我們班。這裡就叫他Y吧。他留著平頭,額頭兩邊推得又齊又高,肚子上還纏著護腰,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初中生。

那天,Y在接到保送入學的通知後,帶著一臉悻悻的表情回到教室。問他怎麼回事,他發出“嘖”的一聲,恨恨地回答道:“聽說能保送入學我就放心了,可沒想到還要考試。這個N商真是麻煩。”

“考試也是走形式吧。應該不會因為那個而落榜吧?”這並不是單純的安慰,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我也這麼想,可聽說還有最低分數線呢。要是沒能超過那個分數線,就算保送也不行。真煩人啊。”

“最低分數線大概是多少?”

“考試科目一共五門。語文、算術、理科、社會、英語。”都已經初三了,還把數學說成算術,可以說這也暗示了Y的學習水平吧。

“那,總共必須得多少分呢?”

“那個啊,五門科目裡只要有一個零分就完蛋啦。這就有點過分了!如果說只要不是全部零分就可以,那還輕鬆點,可現在是一個零分都不可以有。這可太難了!怎麼辦呢……”Y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的眼都瞪圓了。聽他的口氣,還以為是多麼嚴苛的條件。可實際上不就是“只要所有的科目都別得零分就可以”嘛。也就是說,所有科目的及格線只不過是滿分一百分裡的區區一分。我這樣說著,Y卻表情嚴肅地生起氣來。

“你說什麼傻話呢!要是平時的考試都能得個十分二十分,我也不用這麼煩啦。可我動不動就考零分,當然要怕了。這你都不明白?”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只得點頭稱是。零再怎麼翻倍也還是零嘛。

據Y說,這些科目裡危險性最高的就是數學(他仍舊稱之為算術),其次是英語。“替我想想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吧。”他這樣對我說。

我一個人也無能為力,於是決定找幾個人聚在一起制訂作戰計劃。最終,我們將如下戰略傳授給了他。

判斷題全部打鉤。

同樣的道理,選擇題全部填同一個字母。

英文填空題,在“to、for、of、that”當中,找一個那一題裡沒有出現過的填上。

如果數學考題裡出現了方程,不管怎樣先寫“x=1”(據統計這個答案出現的次數最多)。

別忘記帶量角器和尺,如果出現幾何圖形題,就用實際測量的方法得出答案。

“好吧,那我就照這個去試試吧。”Y將我們的這些建議寫了下來,無精打采地說道。而我們其實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對他說些類似“加油哦”之類的話。

保送考試的日子終於到了。大家都在紛紛議論,也不知那小子考得怎麼樣。當天剛放學,Y就出現了,一臉愉悅地雙手比出“V”的手勢。“小菜一碟嘛。”他說。

我們從他那裡得知,英語的第一題是“默寫字母表”,而數學的第一題則是“1/2+1/2= ”。

“我看到後覺得這肯定不會得零分,就放心啦。時間還剩了好多,挺無聊的。哈哈哈哈。”Y豪爽地笑著。我看著他那副模樣,默默在心裡道:原來如此,這果然不是數學而是算術啊。

像這樣能通過保送決定將來的人還好,但是大部分學生還是要面臨考試。剛過完年,學校就早早地開了升學指導會,家長們都要在那天去學校與班主任談話。

當時,我們這個學區的A校、B校和C校被認為是高中裡的前三名。我的大姐進了C校,二姐進了B校。若按這個順序,我就必須得進A校了。但是父母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唉,最好是B校,再差也希望你能進C校啊。D校的話,面子上就不好看了。要是E校那種,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提。”母親竟對我說出了這種天方夜譚。也怪我沒怎麼跟父母提起過在學校時的成績,以至於令他們產生如此誤會。

那天同班主任開完會,母親一臉茫然地回到了家。“你……聽說過F校嗎?”

“嗯?F校,知道啊。是個還不錯的高中吧。不過是新辦的。”

“新辦的啊,難怪我沒聽說過。老師說,如果是F校或者G校,可能還有希望考進……”

在我看來這也是情理之中,但母親似乎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

“原來你學習一點都不行啊。”她語重心長地說。被家長發自肺腑地說成這樣,真是叫人心生落寞。

那天晚上,父母認真地商討,與其進二流高中、考二流大學浪費錢,還不如送去別人店裡做學徒上職高,以後回來繼承家業。所謂家業,也就是賣眼鏡和一些貴金屬的小商店。聽上去好聽,其實就是那種不管哪個小鎮都會有個那麼兩三家、平平無奇的小鐘錶店。如果各位想像成三越商場裡的蒂凡尼那樣的店,那我還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幹,不幹!我不要去當學徒。就算是二流高中,努努力也是可以考進一流大學的。我以後會好好學習的,你們就讓我去上吧。”

我甚至假裝哭了起來。這一招還真奏效,父母竟然聽了我的話。我連聲道謝,心裡其實正做著鬼臉,嘿嘿嘿,搞定啦。

不光是我一個人,朋友們也正為擇校的事情而苦惱。現在是什麼情況我不知道,當時大阪的高中入學考試根本用不上什麼志願表,全靠一次定勝負的入學考試決定。對成績沒有自信的人,只能絞盡腦汁地觀察整體動向,死死盯著報名人數,考量哪裡的學校比較有把握合格。

雖然十分罕見,不過還有一種人,完全不用為這種問題傷腦筋。之前介紹過的超級披頭士迷H本就是這類人當中的一個。在眾人都覺得他完全可以考上A校的時候,他卻以“不用穿校服、女生很多”的理由,決定參加低一個等級的B校的入學考試。除了公立學校之外,他還報名參加了私立學校的考試,這次則因“沒有面試環節”而選擇了P校。他十分尊敬約翰•列儂,頭髮也留得那麼長,於是斷定有面試的高中會比較棘手。

即便是伴隨著波折,大多數人還是如此這般地規劃著將來的道路。但同時也有一些總定不下來或者說很難定下來的學生,這種人在我們班就有不少。不用說,正是那些壞學生。他們和她們,在某種程度上,正懷著比我們更為緊迫的心情迎來初中生活的終點。

有一次,我聽到兩名女學生之間這樣的談話:

“你怎麼辦啊?上高中嗎?”

“現在還沒打算上。你呢?”

“還沒決定呢。也不知道W子怎麼樣。”

“她應該會去找她的那個好哥哥吧。平時他就很寵她嘛。”

“哼。臉稍微長得可愛點還真佔便宜啊。我也去找個好男人得了。”

那段對話的具體內容我並不清楚,但也算能大致明白。

還有一個女生,她把右胳膊的袖子捲起來露出上臂,問我和我的朋友:“喂,你們覺得這個疤怎麼樣?顯眼嗎?”

她的胳膊上有一個接種卡介苗留下的疤。我們都覺得要說不醒目那就是騙人。聽到這個答案後她很失落。

“是嗎。要是沒這個的話,萬一不順利至少還能去當脫衣舞女呢。”

這句話讓我們的汗毛不禁豎了起來。

而壞男生那邊,還是決定繼續升學的比較多,但並不是他們自己去選擇學校。

“家長和老師隨便定吧。管它哪裡,去就是了。”

幾乎所有人都採取了這樣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不過當自己要上的學校定下來後,他們還是要相應地互相打探一下消息。比如說像以下這樣的:

“那個高中最近換大哥啦。你要是打算去那兒的話,還是先去打個招呼比較好吧。”

“要是不去會怎樣?”

“那還用說?被打個半死唄。”

“唉,真是沒法省心。”

上了高中之後就得看高年級學生的臉色,這種事其實哪裡的學生都一樣,但對那些壞學生來說,卻是個尤為現實的問題。

當然,也會有一些不打算上高中的學生。他們究竟是為什麼、又是如何選擇了那條路,我並不清楚。因為到了第三學期,他們已經幾乎不在學校露面了。

我們就這樣迎來了畢業典禮。那是一個簡單樸素的畢業典禮,既沒有《敬仰您的尊貴》,也沒有《螢之光》(日本學生在畢業典禮上最常唱的兩首歌。) 。甚至連校長頒發畢業證書的環節都沒有。很明顯,校方打算盡快走完這個流程。在典禮之前,我們這些畢業生總在琢磨著“到底哪個老師會被揍呢”這個問題。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一切竟然風平浪靜地結束了。而典禮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我也不得而知。因為畢業典禮之後我就再未踏足母校一次。那在我心裡是能不接近就盡量不接近的場所之一。

就這樣,我們的初中生活結束了。

那之後的日子又過去了十幾年,某一天——

一個男人走進了我家開的店,要求看看墨鏡。他燙著火箭頭,眉毛剃掉了,深藍色開襟襯衫外披著胭脂色的外套,還戴著金項鏈、金手鐲,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當時母親正獨自看店。她事後說,那時心裡的想法是:哇,這下來了個不好惹的。希望他看看就趕緊走吧。

那個男人看著墨鏡,卻冷不丁地丟出了一句話:“你家裡應該是有個兒子吧。我跟他可是初中同學呢。”

“哦?小哥你是……H中的?”

“是啊,不過是個墊底的。大嬸,你兒子現在幹什麼哪?”

“我兒子在名古屋當上班族呢。”

“哦,是個中規中矩的公司員工啊。那還挺不錯。”

“小哥你呢?”母親剛問完就後悔了,不過男人並未刁難。

“我現在啊,被××組罩著呢。不過說名字大嬸你應該也不知道吧。唉,說白了就是黑社會。”

母親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不作聲了。

“上班族啊。果然普通的傢伙長大成人後也是做著普通的事啊。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壞,現在還是壞,過了今天沒明天的。大嬸,你看看這個。”男人說著,讓母親看他的後腦勺。那裡有一條大概縫了十厘米的傷疤。

“這是怎麼弄的啊?”

“前兩天在外面被人砍的。我啊,當時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哎喲哎喲。”母親的神情很沉重。

“有當上班族的,也有混黑社會的。什麼人都有,挺好玩。你兒子常回來嗎?”

“大概一年一次吧。”

“這樣啊。那,你代我跟他問個好吧。”

“小哥你也要保重身體啊。命沒了,可就什麼都沒啦。”

“是啊。說得沒錯。我會小心啦。”

母親說,那男人買了副便宜的墨鏡之後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