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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勞改

剛到紅光農場的褚時健,由於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所以各方面都顯得很不適應。當時在紅光農場裡,大概有一千多個右派分子,其中大概有十多個是褚時健親自劃定的。所以他的到來,讓這些右派分子倍感吃驚。於是,有人開始在背地裡幸災樂禍:沒想到褚時健也有今天啊。此外,還有一些人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大權在握的專案組組長,怎麼在轉眼間就成了一個右派分子了呢?

對於種種議論,褚時健只能裝作聽不到,將所受的委屈深深藏在心中。儘管這些右派分子有些是他親手「圈定」的,但在那個時代,他也是身不由己,不過這些人肯定會把賬算到他的頭上。

坦然接受榮辱,安然面對現實,這是褚時健現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剩下的,就是好好接受「改造」,用勞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農場的勞改生活不是那麼好玩的,繁重的勞動非但沒有拯救褚時健的身體,反而在不斷摧殘著他的健康。雖然褚時健也是苦孩子出身,但是進入機關工作也好多年了。一下子要適應每天勞作的生活,身體肯定有些吃不消。

褚時健剛剛來到農場的兩個星期之後,身體的勞累加上心理的苦悶,讓他突然一病不起,感染上了惡性瘧疾。在當時,這種病要是不及時醫治的話,很可能會丟掉性命。

瘧疾在民間被視作一種怪病,十分折磨人。發病的時候,忽而身體冰冷得像掉進了冰洞,忽而身體發燒像被扔進了火盆,反反覆覆,週而復始,幾經折磨之後,人的體質就會被徹底摧毀。褚時健經過了七八天的病痛折磨之後,還是沒有痊癒的跡象。在這痛苦的生病期間,褚時健坐立不安,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默默忍受著瘧疾對他的摧殘。褚時健忽然意識到,曾經經歷了槍林彈雨都活著回來的自己,卻敗給了看不見的瘧疾。這種怪病,真的會奪走他的生命嗎?

在瘧疾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褚時健根本動彈不得,鼻子和嘴裡不斷地流出血,身體虛弱到連抬手擦乾淨的力量都沒有了。

勞改場裡的人沒有幾個健康的,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哪還有人有工夫去照顧褚時健呢?一個人生了病,只能自身自滅,看造化有多大了。就這樣,褚時健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垮下去。就在他氣息微弱之際,一天下午,一個傣族老鄉由於口渴進屋找水喝,一下子發現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褚時健。傣族老鄉連著喊了好幾聲,褚時健都沒有回答,嚇得老鄉趕忙跑到門外喊著:「快來人啊,這棚子裡死人了!」

喊聲還未消散,周圍的人都紛紛跑過來看褚時健,有人摸了摸他的身子,發現還有一息尚存;也有的人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還有微弱的呼吸。那個傣族老鄉見人沒有死,就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他從外面找來了一個醫生,領過來給褚時健看病。

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醫療水平還很不發達,特別是農村鄉鎮,能找到的都是些「赤腳醫生」——半路出家的「土大夫」。醫術欠缺不說,也沒有什麼好藥,遇到急病和大病,也一樣沒有辦法。如果那位傣族老鄉找的是這樣的大夫,那麼褚時健可能就沒有以後的故事了。

幸好這個醫生不是。

當那位被請來的醫生拎著藥箱走進來之後,他僅僅是看了褚時健一眼,兩道目光就立即凝固住了。隨後,醫生放下藥箱,解開褚時健的衣扣,讓大家將他抬到外面通風的地方。隨後,醫生從貼身的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個包裹得十分嚴實的油布包,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兩個黃色小藥片,將褚時健的嘴巴撬開,和著水一起讓他服了下去。

由於大家手頭都有活要干,所以圍觀了一陣子之後就漸漸散去了。然而這個醫生卻非常負責地守在褚時健的身邊,一會兒給他熬薑湯,一會兒又給他掐人中,一直陪伴著人事不省的褚時健。到了第二天下午,經歷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折磨的褚時健,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醫生見到他甦醒過來,居然高興地叫了起來。

這時,褚時健的腦子裡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他看了看醫生,忽然發現有些面熟,仔細打量了一陣之後才認出來,他就是羅載興!頓時,一種激動之情從褚時健的身體中湧了出來,他沒有想到自己曾經堅持的正義,居然為他換來了一次重生。

羅載興告訴褚時健,給他服用的那兩片藥,就是那個「美蔣特務」任福根曾經送給他的兩片西藥——奎寧。

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著因果報應,但是救人一命,有時候真的等於在拯救自己。此時此刻,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圈的褚時健,必定是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從這以後,褚時健和羅載興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褚時健出任玉溪捲煙廠廠長之後,又將羅載興調回了玉溪,讓他在玉溪捲煙廠的職工醫院當了個幹部,算是對他救命之恩的回報。

當然,這種「恩恩相報」,已經說不清最後是誰欠了誰。不過,能夠在關鍵時刻不坑害別人,能夠在危難關頭懂得感恩,兩個人的品行都值得讚揚。

身體恢復之後,褚時健又繼續著他的農場改造生活。雖然在身體上褚時健還是要受苦受累,不過他的精神壓力得到了一定的釋放。在來到紅光農場之前,他為了反右的指標常常一連幾天都睡不安穩,因為無論把誰抓出來他都於心不忍,現在這個結局倒讓他安下心來,自己已經成了右派,不用再擔心冤枉誰,也不用再擔心去得罪誰。

當時,農場裡的確有些人不理解,說褚時健這不是自己找罪受麼?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放著好好的「反右」分子不當,跑這裡當「右派分子」,還得被「同行」「批鬥」。

大家這樣說也很有道理,但傳奇人物總是很個性,不瘋狂,不足以閃爍。那時,或許褚時健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做,可能是執著於某種信念。因此,褚時健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反右不積極」後悔。那麼,他真的錯了嗎?後來的事實證明了他的選擇,歷史也為他做了最好的證明人。

同一時期,與褚時健過著同樣生活的人達上百萬。那個年代就是如此,沒有同情與尊重,沾上「右」字,肯定沒好果子吃,但是這一切對於褚時健而言,只是人生中的一次考驗,而並非最終的結局。

雖然農場的日子很艱苦,但是褚時健憑藉著樂觀的心態堅持了下去,別人能幹多少活,他就能幹多少活,絕不會被人落下。

正是這種百折不回的頑強意志,注定了褚時健人生的不平凡。在接受「改造」的日子裡,褚時健依然沒有褪去他凡事都要爭先創優的原則,始終是一個積極分子:幹活認真,思想積極,後來還當上了一個小組長。

在來到紅光農場改造之前,褚時健就是個熱心腸的人,別人求他辦事,他總是很爽快地答應。在勞改期間,他也一樣。

當時,褚時健所在的小組來了一個新成員,是一個50多歲的老頭,文質彬彬。大家最初以為他是老師,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名演員,因為演了一個「右派」角色被抓起來了,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的事兒——居然因為一個角色倒霉了。

那時候,夜裡總有村民來偷糧食,大隊長就派這個老頭去守夜,有時候需要晝夜巡視。後來,老頭的身體實在熬不住,就找到了褚時健讓他通融通融,褚時健二話沒說,自作主張換了一個人替代他。結果,事情被人告到了上面,這個老頭受了重罰,褚時健的組長職位也被撤了。

後來,每每談起這件事,褚時健也從未說過「後悔」二字。他知道自己的個性——「上得了戰場,當得了泥鰍」,是不可能不對那個老頭伸出援手的,這種在自己都難以安然保身的情形下,依然為他人著想的品格,十分罕有。

只可惜,得到褚時健幫助的那個老頭,下場比較可悲,由於經受不住嚴寒酷暑,不能忍辱負重,最後自殺了。這件事讓褚時健感慨萬千,甚至覺得那個老頭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太過卑微。世間萬事,總有令人裹足不前的,解決問題的辦法,不是逃避放棄,而是勇往直前,這樣的人生才會充滿希望。想來,褚時健若不是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也就沒有他東山再起的可能了。所以,褚時健從來不過多地抱怨人生對他的不公,他相信真相總有大白的那一天。

褚時健的「勞改」,最終撥雲見日,這本身就是一種安然的接受。這一段經歷,也徹底改變了他年少時當一個鐵路工人的夢想,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畢竟,經歷本身就是一筆豐厚的財富。

多年以後,當人們問起褚時健在「勞改」期間的生活感受時,他沒說什麼,而是不住地搖頭,似乎表示了對那段日子的些許無奈。或許對這個經歷坎坷的老人而言,有些事情說與不說,早就不重要了。痛而不語,是一種境界;苦而不言,是一種堅強。況且成為「橙王」的褚老一直如陽光一般,心屬天空,光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