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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無處話寂寥

在盛大的儀式之後,倉央嘉措終於正式坐床了。當慶典漸漸地沉寂下來,15歲的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的金頂下,開始真正享受活佛的生活。

他穿著華美的錦衣,坐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裡,每餐享用著侍者供奉上的金蓴玉粒。在最上等的印度香的香氣中,他閱讀著厚厚的佛經。此間,他每天所見的人,除了教導他的經師,就是桑結嘉措。

桑結嘉措來見倉央嘉措,不僅是用第巴的身份,更是以老師的身份來教導他。雖然他現在心中嚮往的是政治,但他確是一位學識淵博的學者。作為五世達賴的得意門生,他不僅通曉經典,更善於辯論。他常年服侍在五世達賴身邊,不僅瞭解五世達賴的生活起居,更瞭解他的思想。由他來做新一任達賴的老師,自然再合適不過。桑結嘉措告訴倉央嘉措,他現在的學識還不足以真正擔任起達賴的重任,如今首要的任務就是學習。

第巴的話是沒錯的。達賴是藏族宗教的首領,雖然地位崇高,但如果沒有真才實學,也很難服眾,所以倉央嘉措必須成為通曉各派的一代宗師。這讓他必須把整個身心,都沉浸到佛學中去。

鑽研佛學原本也是倉央嘉措喜歡的事。在他看來,佛學是汪洋的大海,他雖然已經有超出同齡人的成績,但這遠遠不夠,離他理想的境界還有距離,所以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佛學的研修。

即使在他愛著仁增旺姆的時候,他也在用對她的愛,來理解佛學的境界。他覺得,他對仁增旺姆的愛,和對佛學的愛,有很多相同之處。它們都讓他心中無比溫暖,它們都讓他想要與之親近,它們都讓他願意為之付出一生。

佛教也是講愛的,只不過它的愛,是對眾生的愛。但如果一個人沒有去愛過,又如何去理解那麼博大的愛?他原本也只是對佛教充滿了好奇,但當他愛過之後,他才知道佛的愛有多廣博,他才知道佛的偉大。

可現在,他的愛沒有了,他也就只能去愛佛了。他願意沉浸在那知識的汪洋中暢遊,他願意去體味佛對眾生的關愛,他也希望自己將來有一天,能像佛一般去關愛眾生。那時,他終將成為一個合格的活佛。

桑結嘉措很滿意倉央嘉措的表現,他現在完全是一個認真學習的孩子。他也願意悉心教導他,畢竟一個有才學的達賴,才能讓他站穩腳跟。他教導他經文,教導他歷史,教導他做人,他唯一沒有教導給他的,是政治。

雖然自五世達賴以來,已經是政教合一了,但手握大權的桑結嘉措並不希望被新的達賴奪去了權力。他希望六世達賴能夠把心思放在經書上,而不是政治上。他不能冒險地,讓倉央嘉措去輕易接觸政治。當年的五世達賴在這方面非常有才幹,桑結嘉措擔心一旦讓倉央嘉措接觸一丁點的政治,他就可能發揮出不可估量的能力來。

不,他不願意,他更願意讓倉央嘉措當自己的傀儡。倉央嘉措現在還年輕,人也羸弱,只要讓他不管窗外事,他就能安安穩穩地當他的傀儡。這是非常理想的狀態,桑結嘉措一生的權勢,就看能不能操縱這龍駒了。

可漸漸地,桑結嘉措發現,倉央嘉措會在上課時,不時地走神。他的眼睛望著窗外的藍天,彷彿那裡有什麼讓他疑惑的東西,又彷彿有什麼讓他嚮往的東西。那神情,讓桑結嘉措擔憂,他不喜歡倉央嘉措對佛學之外的任何事感興趣。

桑結嘉措敲了敲桌子,把倉央嘉措遊走的神思拉了回來。倉央嘉措歉意地看著第巴,後者的眼神裡露著不滿。倉央嘉措趕忙埋下頭,但他很快又抬起頭來,問了第巴一句讓他大吃一驚的話:「第巴,我們和蒙古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是在什麼時候,倉央嘉措的神經,已經開始去觸碰政治了?桑結嘉措圓睜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倉央嘉措。這小小的少年,已經在踩他的雷區了。桑結嘉措畢竟是老辣的政治家,他驚訝的神情不過是一閃而過,他不願意給倉央嘉措留下被他操控的印象,他要做得盡量溫和一些。

他沉思了一下說:「你要知道,蒙古人一直把西藏當做是佛教的聖地,他們視你為他們的宗主,他們願意供奉最至高無上的活佛,他們是我們的施主。」

倉央嘉措幾乎立即反問了過去:「既然是施主,為什麼他們要派兵駐守拉薩?這是施主該做的事嗎?」

桑結嘉措輕輕皺了一下眉說:「那是因為,蒙古人幫助五世達賴統一了西藏,所以皇帝就派他們來幫助我們搞好政治。」

「那他們就擁有很大的權力了?……」倉央急急地問。

桑結嘉措沒讓他問完,就做出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他發現眼前這個15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顯露出政治的敏銳。這正是他懼怕的。他感到心中湧出一股怒火,如果倉央嘉措再問下去,他或許就會發作。

他吸了一口氣,收斂了一下心神,然後說:「政治是很複雜的東西,所以五世達賴一直告訴我,要處理好朝廷、蒙古和西藏之間的關係。他擔心去世後會發生什麼不應該有的變動,所以在臨終時囑咐我,要我一定堅守在自己的王位上,不能有任何鬆懈。所以不論有多難,我都會把這件事做好,你儘管放心就好。你的心思,還是應該更多地放到學習上,那些煩人的事,自有我處理。」

倉央嘉措迷茫地垂下了眼睛,他知道,桑結嘉措下了一道禁令,一道禁止他通向政治之路的命令。他心中更加不明白,這些不正是達賴應該做的事嗎,不正是他應該思考的事嗎,為何在第巴的嘴裡,這些都成了他的事?倉央嘉措不否認,桑結嘉措確實有過人的才幹,他學識的淵博也讓他佩服。可他是來當達賴的,第巴不是正應該教給他這些起碼的知識嗎?但他此時不敢說。

從小就有的聰穎,讓倉央嘉措突然意識到,他的一切都是在由第巴安排,第巴成了他和外界的屏障。他是活佛,他高高在上,但他卻只能通過第巴來與外界溝通。他,成了被第巴困在布達拉宮的,囚徒!

突然間,他感到了孤寂,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即便在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他還有敬愛的老師和親近的朋友相伴,他的心裡多少還有些慰藉。而在高高的布達拉宮上,他感到的唯有寒冷。

這個看起來新奇而華貴的地位,原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不過是一個傀儡,一尊泥塑的、被高高供奉起來的佛像。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唯一可以讓他敬重的老師,卻不過拿他當政治的籌碼。

他開始懷念幼年時輕鬆自在的生活,懷念這紅山腳下的世俗。可即使他下到了塵世,他也不可能再擁有那份輕鬆了。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誰會再次站在與他平等的位置上,與他親切對話?像阿媽撫摸他的頭顱,像朋友牽著他的手,像愛人擁抱他的身體?他現在身陷籠中,只是這籠子,看起來華麗無比而已。他寂寞得,快要發瘋。

身為高位者,必然是寂寞的吧?當倉央嘉措被「軟禁」在華麗的宮殿裡,沒有權力,沒有自由,這種孤寂只有與他經歷相同的人方可知。

在那個鼎盛的唐朝,曾經開創了盛世的一代國君李隆基,被軟禁了。「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在冷清的宮殿外,秋草已衰,綴滿白露。而滿階的落葉也無人去掃,那殷殷的紅被秋雨沾濕,連成一片,看起來觸目驚心。那個叫做李隆基的男子已經老了,被自己的兒子軟禁起來。雖被尊為「太上皇」,但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皇帝,已沒有了任何權力。

他能夠做什麼呢?連供給都不足了。看起來,他是中原最尊貴的人——皇帝的父親,然而他的院子,甚至都沒有人打掃。無人陪他說話,無人瞭解他的心,晚景淒涼。

寂寥中,他細數這一生,竟發現此時的落寞,與當初剛繼位時的孤寂那樣相似。當初的他,剛誅滅了韋後與安樂公主,登上大寶之位。他是少年皇帝,他意氣風發,他開啟了「開元之治」。然而,他看起來,並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快樂。他擁有至高無上的位置,卻再沒有一個可以傾真心相對的人。

懼怕他的人,在他面前兩股戰戰,不敢開口;阿諛奉承的人,在他面前一力地說無意義的好話。他想聽聽真誠的話,就像還是一個不得志的皇子時一樣,那時身邊有那麼多說真話的人,他們讓他覺得,他是一個群體的一員,而非如今的孤家寡人。

當初和此時,他都實在是太寂寞了。高高在上的寂寞,和被軟禁的寂寞,都在噬他的骨,那都是無處可話的淒涼。而倉央嘉措,竟在15歲的年紀,就一同品嚐了這兩者的苦楚。

等到桑結嘉措離開房間,倉央嘉措頹喪地倒在了榻上。他感到全身無力,他在這華貴的房間中迷失了方向。他此時方明白,高處不勝寒。大風在屋外把幡刮得呼啦啦響。以前,這獵獵的風,是激勵他的旗幟。可此時他知道,那不過是嚴酷的對他的提醒。

他覺得剛才的倒下,讓心散得不知道在何處。他試圖把心收回來,可怎麼努力,它們都沒有回歸原位的意願。最終他放棄了,他無力去掌控自己的世界,他甚至連自己的心也無法掌控了。

他怔怔地睜著眼,彷彿要枯朽在那裡。他似乎覺得,自己以後就將是一具行屍,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言論,只用牽上幾根連在桑結嘉措手中的線。他的一生,都將如此地被操縱,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漸漸地,他的神識有些迷糊。恍惚中,他彷彿看見了,如度母般美麗的母親。還和兒時一般,母親輕輕地走來摟著他,把他的頭埋到她的懷裡。他聞到了母親身上的香氣,那是混合著奶香、糌粑的味道。那味道浸潤到他的身體裡,他彷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

山野的氣息,撲鼻而來。周圍似乎又嘈雜起了,更多的聲響:牛正在打著響鼻,有小孩匆匆從外面跑過,又有大人的吆喝聲傳來,遠處彷彿還有布谷鳥的啼鳴。

「是春天了嗎?」倉央嘉措小聲地問。

他沒有得到回答,但母親身體的溫暖讓他知道,是春天來了。他知道屋外的山野都披上了黃綠的衣裳,大人們又要背著背簍,到田地裡去灑青稞的種子。他們結了伴、唱著歌去,他們的歌聲,會一直唱到天邊的雲霞。

在迷濛中,倉央嘉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無邊的孤寂中,想家或許是他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