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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浮雲遊子意

投唐十年,安貞節眼前已經官居嵐州別駕了。

在大唐三百六十州中,嵐州之堪為一州,與蔚、忻、石、朔、雲等州共為北京(即太原)屏障。其地西有群山環拱,林草豐美東有沃土肥原,稻粱垂實。嵐州以地勢高而平曠著稱,終年有百里雲靄,飄忽去來,號稱天上雲間之地,是李氏皇家亟欲推拓的一方領域。在李世民眼中,嵐州非但是戍衛太原的堡壘,還是北撫塞外的前哨,所謂雄邊。然而天下粗定,北地諸族叛服無常,自立朝以來除了派遣府軍鎮守之外,當局者始終沒有一個能長久實邊,或與契丹、奚以及突厥各部族互信而永以為好的策略。

十年前安貞節以孤身南來,不過是一名飼馬走卒,由於熟悉餵養繁殖之術,頗得軍將賞識。這軍將姓論,名弓仁,出身吐蕃噶爾家族祿東贊一支,在武氏聖歷二年之時,由於吐蕃內亂,噶氏宗族陵替,這論弓仁便跟著叔父、攜領所部土谷渾七千帳戶,投效中原另圖功業。不到幾年,便以對突厥用兵的戰果,身居左玉鈐衛將軍官拜前鋒游弈使。此職所司,每率重兵數千,都是武力驍勇、熟諳山川之輩,特遣之行。區域深廣:從中受降城向西,二百里至大同川北二百四十里至步越多山,以及東北三百里至帝割達城。

論弓仁天性褊躁,復近利急功,而且因為早年「積戰多瘡」如今年近五旬,累勞生疹,邊防庶務,漸漸不能精察敏識,指顧間常粗疏魯莽。他看這少年平素乖巧和善,能通諸蕃語,有時牧馬而回,身後竟然跟隨著陌生面孔的蕃子,少則三五介,多則十餘人有些蕃子看上去身強體壯,較之安貞節年歲還要大上許多,居然也對他言聽計從。

安貞節就以交通情懷為手段,誘敵來歸。至於來歸者,但能饗之以飲食,授之以勞役,安之以寢居,積少而為多。由於是安貞節以族親友誼相博而致,長久以來,竟然沒有一個叛逃而去的如此招來,瞻望長遠,未嘗不能結成一支有用有為的部曲。也就由於這一番信任,給予安貞節不少便宜行事的機會。

另一方面,遠戍邊關,逃亡者眾,必須隨時補足員額,以應戰守實務。論弓仁看安貞節果然能號召行伍,於是對他信任日加,多付要務,還給特別立了一個職銜,謂為「捉生郎」。義如字面,就是表彰他有生擒活捉敵寇的本事。

「捉生郎」只是一個虛銜,安貞節並不以此為足。到中宗景龍二年,也就是安貞節出亡為唐民的整整兩年之後,朔方道大總管張仁亶築受降城於河曲之北,三城首尾相應,牆垣沿險要的高原地勢而峭立。從此關內關外永為敵壘的態勢已經不可挽逆,而所謂「絕其南寇之路」,其實也是「絕其南歸之路」。

以六十天築成受降城,阻絕南北,固然有憑險隔絕的用意,更有借地利以省人事的用心。果然,下一步裁減鎮軍,一舉少了數萬兵力,張仁亶也不像過往那樣,為了嚴行防禦,本該在城外更築懸門,號曰「八卦牆」、「萬人敵」,都是為了迎敵作戰而必備的攻守之具,他卻說:「兵貴進取,不利退守。寇至,當併力出戰,回首望城者,猶應斬之,安用守備?生其退恧之心也!」仔細推敲這番話,大唐對待北邊的用心,已經有了重大的改變。

安貞節默觀形勢,審度自己的處境,一眼看出既往「捉生郎」引人入貢的勾當是幹不下去了,若要進一步在唐廷立穩根腳,非想出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手段不可。當是時,正逢咸陽兵二百人逃亡,張仁亶發大軍擒捕而回,一一審訊,悉數斬於城下。這一處分,立刻讓全軍股慄震懾,人人惶恐沮喪。

非只如此,張仁亶對付異族還有一套慘酷的手段。方此時,像安貞節這樣南奔投化的突厥人不少,張仁亶每每過目,一見那面相兇惡、看似不易馴服者,便飭令脫去全身衣物,帳下綁了,親手執筆,在那人的胸腹背脊上寫滿謾罵突厥可汗的文字,復令兵卒持利刃依字形、雕刻刓鑿,最後再以黑墨塗染,烈火熏炙,當下令人不勝痛楚,「日夜作蟲鳥之鳴」。這也就罷了,過後張仁亶竟然還把那人遣送回突厥領地,突厥可汗身邊總有識得漢文之人,轉譯宣讀一過那可汗暴怒無倫,就下令把這人給臠割了。

邊塞各部對峙之情勢如此,反而給了有心操弄離合之人絕佳的機會。安貞節靈機一動,遂自往營中請見論弓仁,獻上一奇策。

且說這前鋒游弈使原本是統領一支勁軍,為數千人上下,自西徂東、復由東而西,巡行三受降城。行進間計時計程,觀望各烽堠是否依例按時施放平安火。一旦遇上了應該生煙之處未得升起或即是烽堠遇襲,就得飛騎前去救援。安貞節所獻之策卻不是一般的巡行。他請求論弓仁分撥一小隊人馬,三五十甲士,兵仗兜鍪雖然有之,卻不俱全,更不立旌旗、不鳴金鼓,內著常民素服外罩肩臂半甲,看上去雖然聲勢浩大,卻又決然不像是裝備嚴整的唐廷部曲,而其行動,則與游弈使背道而馳。

分兵邏巡,原本有之,可是穿盔戴甲、擎槍跨刀,卻刻意不檢點衣袍儀容,竟作零落襤褸的狀貌,這又是何用意?論弓仁忍不住問道:「果欲何為?」

「為王師張羅大好什物。」安貞節近前低聲道,「左將軍得不知情即不知情,看收戰果而已。」

一段時日過去,論弓仁幾乎已經忘記了前情。忽一夕,帳外來報:安貞節催趕大批輜重而返,有牛馬羊駝百口,香料、織氈石蜜、葡萄酒,以及幾箱遠從波斯運來的薩珊銀幣。論弓仁忙問緣故,安貞節道:「大宛石姓國東行商旅道遇虜寇,販者盡為群盜所屠王師營救不及,但驅寇而去,收贓而回。」

又不數日,道途風信傳回,謂有數十名戴甲賊寇,自稱逃卒,乃天地不赦之人,他們在荒野沙磧之地剿掠了一批石國興胡商,恣意屠戮殆盡。容有一二活口,望風而逃,關於遇劫的零碎信息,應該就是這麼傳揚開來的。畢竟東西商道上蝥賊蜂出,一向神出鬼沒;有人以為多是突厥孽種,有人堅詞說是契丹流民,莫衷一是。自凡鎮邊邏兵,總有鞭長莫及之處,一旦遭遇上了這樣的惡寇,也只能歸怨於時命不濟而已。

論弓仁把安貞節的話前後一兜攏,就明白了:逃卒自不是逃卒,盜匪也不是盜匪。安貞節聲稱的贓物竟是他自己指揮王師劫掠所得—服常民之衣、外罩半甲,就是刻意裝扮成逃亡者的模樣。論弓仁乍然窺見了真相,是非萬般分明,只能當機立斷:要不,拏下這廝問罪處斬;要不,就算不能與之同氣共謀,也只能曲心包庇了。

或許是出於一片惜才之心,論弓仁思忖了片刻,眉一低,道:「此事,莫得常有?」

「而今逃卒遍天下,商旅亦遍天下—」安貞節當即答道,「鋒銳所向,但視將軍所需耳。」

論弓仁畢竟不是一個貪瀆的人,可是當初准予分兵邏弈,也是他親自頒布的命令,如今不能公然論罪,也只好吞聲擔待。當下厲聲斥責一陣而罷。然而,於公又不能不奏報,從表面上看來,安貞節卻也有「驅盜」的勞績。索性借功奏報,調遣安貞節離開他的麾下,遠赴嵐州補差,任別駕之職。

此為安貞節身為突厥部的亡命之徒,周旋於唐廷與胡部之間的一段秘辛。安貞節私以為得計,日後一旦打聽到東西興胡商旅之有大宗貨販出入者,估量形勢強弱懸殊,勝券在握,便假借唐廷逃卒「不赦之人」的名義,縱馬揮戈,殘殺強奪,所向披靡只不過他萬萬沒有料到,會遇上軋牢山這一行人。時在開元四年之冬。

也就是從這個冬天開始,軋牢山冒姓安氏,追隨安貞節定居嵐州。安貞節還給軋牢山起了個漢名,叫「祿山」,取「積祿成山之義。每當安貞節那一支假冒逃卒的盜寇之師有所斬獲,便化整為零,交付軋牢山,逞其精熟各族語言風土的本事,以物易物,四方交易—唐廷甚至授與一職,號「諸蕃互市牙郎」—不消數載非徒令嵐州府庫充盈,就連兩家安氏兄弟也都私囊飽滿。唯獨軋牢山一囊、一馬,依然故我。

看在安貞節眼中,軋牢山多智計、善於揣度人情,到手的財貨總能不斷分勻散播,轉生利益,每每以賤易貴、以少易多,但是無論何等奇珍異寶,他卻從不積聚於身。忽一日,安貞節終於忍不住當面怪道:「以汝之能,而不稍事積聚,真不可解。」

軋牢山應聲答道:「母訓分明,不敢或忘。」

「何說?」

「吾母有言:『以奴自處,則萬福畢至。』」軋牢山道,「信知奴之為人,一無所有。」

安貞節搖頭擺手道:「人,必有所欲。」

「某即好交易而已。」

這的確是軋牢山的肺腑之言。他尚未深入中原廛城市井,也還沒有見識過兩京繁華,更無從想像大帝國裡如螻蟻蜂蠅一般群居擾攘、爭鋒奪利的慘悄生涯。在這個邊城兒的心目中,那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天下」,還只是黃沙白帳間無數堆積復流散、流散復堆積的物件。每當催趲著大宗什貨來到互市之地,立身於萬商之間,眺瞰著綿延數十里、形色百端的金銀、牲畜、織品、香料、藥材、器用、服飾乃至於不知前途終將何往的童婦,他知道這些都是從幾千里以外迎風披雪而來,隨即又將如流水浮雲一般流通到幾千里以外而去,他都會因之亢奮,甚至暈眩。

那些口中嚼說著不同言語的人所交換的,也不只是貨物。更令軋牢山好奇而時刻念想的,則是每一個買賣家各自的需索。有的人會為了幾斤薑黃和胡椒而出讓一頭健騾,也有的人會為了一張舞筵而脫手數十枚金盃;在某家眼中,年輕貌美的女子值不上兩腔羊;在另一家眼中,幾頭牛也換不了一尊法器。可是,繽紛的談吐、熱絡的寒暄,以及看似無窮無盡的交流生意,總使軋牢山著迷。尤其是當他周旋於各部族之間,巧為說合,疏通有無,就覺得渾身舒暢,歡快無比;彷彿人世間之至樂,已然無逾乎此。

有一次無意間促成曹國牧馬商和天竺珠寶商之間的買賣,他高興得忘情,在人群中跳起了迴旋舞,置身一張方圓不過尺許的胡凳上,軋牢山以兩足尖為軸,一口氣打了千餘轉,方才收鼓停身,登時萬眾噪叫喝彩。恰在這一刻,環睹眾人之中冒出來一聲:「是軋牢山麼?汝竟是阿史德氏之子?」

來人是先前在常樂有過一面之緣的康破延。

這一度重逢,老胡康破延不像是個氣定神閒的嫻熟商賈,反倒透露著前所未見的急切之情。他不由分說扯住軋牢山的衣袖,推肩拒肘地衝出擁擠不堪的男女老小,來到市集僻靜之處,鑽進駝馬群中,才喘息著放手問道:「汝母是巫者?」

軋牢山尚不及答話,康破延接著又問了一句:「阿史德氏可授汝咒詛語耶?」一面說著,一面不時地探頭斜眼打量四周是否有過往之人,接著,仍不待軋牢山回話,暴睜雙瞳,逕自搶道「汝可知否?彼迴旋之舞,有大法力,若附之以咒語,可以攝萬眾心魂!」

「某身居牙郎,所事買賣而已。」軋牢山微微一頷首,刻意作無謂狀,只若有心、似無意地說下去,「心神何價,焉能買賣?」

康破延狐疑已慣,當然不會相信他的敷衍言語,可是隨即掩斂焦急,露齒而笑,道:「某有傾城敵國之資,不計多寡其數,憑汝一生索討,但望與汝作一交易耳。」

軋牢山不由得一愣,暗忖:有這樣不測之資,所求一定也是無價之寶。可是一時之間,他實在想不透,不過是臨行之前母親交代背誦的一串求神誓詞,怎麼會令康破延願意傾畢生之財而必欲得之?

他更沒有料到:康破延從此有如一隨身的幽魂,動輒來會有時便作尋常交易,有時也插手斡運糾紛;逢著與中原內陸如河洛、蜀中之地的賈販互市,他總是為軋牢山解說風土、謀斷商機如何順應異地買主需求,如何調度殊方貨物供輸,各依平生所見所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且康破延一反昭武九姓興生胡的族習,從不借端取利。久而久之,軋牢山尊之為兄、敬之如師,幾乎忘了這老胡原本有所圖謀—而康破延也確實對軋牢山施過一大恩情。

那是在軋牢山入嵐州之後五年,安貞節忽然發了一種奇怪的病狀。他日夜覺渴,暴飲漿水無度,於是鎮日欲溲尿,常常在不知不覺間已尿得滿褌滿床。非只此也,人也時刻昏倦疲勞,經常喃喃自道:「動亦疲、睡亦疲、言亦疲、默亦疲,生死直一疲耳。」不多時日之後,便渾身瘙癢,搔落皮屑如天飛雪花;眼力大衰,還經常看見旁人看不見的蠅蜂之屬,繞室翻飛;更不尋常的是一起一坐,皆患眩暈,無論吃多少鮮羊肥牛,終究不覺飽足,週身日夜冷汗,居然還直嚷著看見突厥默啜可汗的一顆頭顱,時時在他面前身後跳躑滾走。

康破延恰自南方來,聽軋牢山語及安貞節此症,當下從名喚伏帝的駱駝背上取下籠篋,神情詭秘地低聲說道:「不妨!我有神藥。」

據說神藥來自西南數千里外,唐屬劍南道蜀中之地,當地有南詔小邦,萬木蓊鬱,奇草俯拾即是,此物,產地土語稱之為「肥兜巴」,或稱「灰兜巴」,更是靈妙非凡。然而,一旦逾越大江之北,便絕蹤滅跡,藐然不可得了。肥兜巴之為物,本出於群山之中極其罕見的一種紅皮八足怪蟲,這怪蟲在生機將盡之時,必然要尋得一株茶樹,只在那樹下吐絲,一吐終夜不止,直至腹淨囊空,怪蟲也就死了。至於所吐之絲,便堆積於樹下幽蔭之處,避過風日霜雪,歷經不知多少歲月,堅韌似皮索,盤捲如羊腸,採藥人必須有十分眼力,始能尋獲。洗淨收藏之後,泡水煎服,端端可以治安貞節這病。果不其然,一服藥劑飲下,安貞節居然止了汗、止了癢,眼也不花、頭也不暈,連成天到晚追隨左右的默啜幻影再也不見了。

軋牢山訝道:「不道汝竟也通曉醫術!」

「此劍南神人霸藥師微子所傳,卻也是某以百斤沒藥、百斤龍腦換得,寧不珍貴?」

這是軋牢山第一次聽說霸藥師的稱號。或許是康破延想要借談資以驚動耳目,博取軋牢山之親近忻慕,或許是這老胡真心崇仰霸藥師之情不可抑遏,總之,一旦閒談間說起中原風物、唐土人情,不論是天文道術、生機藥理,乃至於生死鬼神,康破延總不會忘了提一提那遙遠蜀中之地的微子—霸藥師。

忽忽歲月又過了五年。如今霸藥師的女人就在軋牢山面前一個有如站立在晴光碧草之間、毛色純淨鮮潔的馬兒一般的女子始終安靜馴服;她的雙眸無比澄澈,彷彿只能望向鷹飛過後的秋日蒼穹,而不及身旁萬物。軋牢山探手上前,撫摸著這女人的脖頸一過又一過,反覆三五巡,才側臉凝視康破延,道:「看她神情惝恍便知乃是汝使迷香掠來?」

「道途險阻,即此行旅便利不少。」

「汝竟不憚霸藥師怒恨?」

「遠在天涯,當可不教他知曉。」康破延齜起牙花,又朝月娘噘了噘嘴唇,笑了,「彼或同汝一般,並是棄家逃國之人,亦未可知耶?

「唐女只一張人皮嫩白,實實看不出已經幾度秋草枯黃。」

康破延點點頭,俯首作想片刻,像是十分委屈地從腰後解下趙蕤那柄短刀,拔刃出鞘,持近軋牢山面前,一分一寸指點著鏨環握柄、刀盤、鋒尖,絮絮叨叨稱許其精巧堅韌,說罷,連刀帶鞘往軋牢山掌中擱了,道:「人與刀,俱付汝—」他頓了頓,接著道「買汝一部神咒,若何?」

軋牢山插刀入腰,接著便抬起手來,顫巍巍將指尖伸進月娘的發,那是一叢比春草還要厚重、濃密的青絲,即使探指已入根深之處,每一莖絲都還頑強地抗拒著他的抓耙。他就這麼將持著女人的頭顱,迫她轉向自己的臉。然而軋牢山依稀覺得,女人的眼瞳依舊向著不知多麼遼遠的地方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