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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瀟湘江北早鴻飛

春夜桃李園之宴,李氏子弟皆有吟詠,唯李白未作。當日在一旁嬉遊玩耍的孩童李耑多年以後與李白重逢於宣城,那時的李耑已經是個卓爾有成、郁負秀氣的士子,他還記得李白振筆疾書文不加點、令一旁圍觀的眾人歎服不迭的神采。可是當李耑問起「所作何詩」時,李白卻連連搖頭,直道:「未曾作得。」

他寫的是兩篇精悍而綺麗的文章,其一,乃是當日總集諸李吟詠的卷首文,題名《春夜宴桃李園序》,其二,則是篇幅稍長的《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

「何以不吟?」自從李耑能夠記事以來,不時從李衍口中聞知:李白斯人積學深湛,才氣勃發,天生而為國士,幾無不可吟詠之事,亦無不可吟詠之時;而在桃李園的盛會之中,他非但未與人聯句,亦且不曾獨出機杼、自謀篇什,其中會須有故。

對於這一段在人們口中盛稱數十年的雅聚,其「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似乎不亞於蘭亭,可是,已經年過半百的李白卻面帶些許鄙薄之情,淡然一句作了了結:「醉中別無長言,但知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詠者矣。」

實則,並沒有因為歲月流轉而消磨的記憶,依舊烙痕宛然,當日夜宴所見,滿眼是早在桃李園之前,就已經相知相識的儕流,多少個日夜,他們一同在旗亭酒家聯袂呼醉、共觴歡歌,早已稱兄道弟。可是一旦到了春宴上,卻改換了個衣冠分明、士庶井然的局面。先前還在一張几榻之前與歌姬撓搔調笑的儔侶,此時赫然板起一張生分的面孔,挺起一身華麗的袍服,端嚴其狀貌、高恃其身家,雖然彼此聯宗的時候,各推宗祖、自序行第,略定輩分,人人都顯得彬彬有禮。這些子弟相互揖讓吐囑,魚雅從容,握管濡毫,儘管其中泰半尚未獵得功名,卻都流露出天閒騏驥的高貴意態。不過,僅僅與李白眸眼交接的那一瞬間,只餘千萬種莫名其所以的疏離。

他從旁觀望著那些來自絳郡房的從兄、來自姑臧房的從弟、來自敦煌房的十三季叔、來自武陽房的三伯……幾乎沒有人不提及當今開元天子承襲前中宗皇帝、詔命左散騎常侍柳沖所修撰的《姓族系錄》,此書卷帙浩繁,都二百卷,看來談論它的人也都未必讀過,可是不能不談的原因卻與每個人的地位息息相關—透過這部書,從太宗以來的《氏族志》、高宗以來的《姓氏錄》都要打入煙荒沉淪永劫,因為大唐盛事的門第必須重新佈置。

早在百多年前,太宗文皇帝在時下令申國公高士廉、黃門侍郎韋挺、禮部侍郎令狐德棻、中書侍郎岑文本等修《氏族志》,排定各姓氏名人的等級高下。高士廉出自渤海高氏,屬於山東郡姓韋挺出自京兆韋氏逍遙公之房,是關中郡姓首族;令狐德棻出自敦煌令狐氏,為河西大族;岑文本出自南陽岑氏,也是僑姓大第。

這幾位大臣對於郡望的次第,自有其出於南北朝士族貴賤的傳統之見,而所論列之天下第一姓,乃是博陵崔氏。這讓李世民相當不滿,指責高士廉、令狐德棻等人不諳時勢。朝中以關隴功臣為主的官僚集團議論紛紛,也附和上意,以為「山東人士好自矜誇,雖復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此後,無論是《氏族志》或是《姓氏錄》,乃至於這一部當令時興的《姓族系錄》,都有一種改以皇族宗室為首、外戚次之、並尊重現實中累世高門地位的傾向。

百多年來,江湖遍處的李姓子弟最喜於公讌私筵上與人談聯宗之事,就是因為無論怎麼勾稽耙梳,總可以將大約三百五十年前出生的涼國武昭王李暠推為共祖,李暠的地位之確立,於皇室有有利處,也有不利處。

自其有利者觀之,承認了身為李暠的後代,就可以往上將郡望的來歷,從以鮮卑人為骨幹的「隴西狄道」轉向以漢人為骨幹的「隴西成紀」;也就確立了李淵一系對於絕大多數漢族庶民之統治權柄,並非來自異族。李氏皇族與天下人共其親舊,其樂也融融,自然是好事。

自其不利者觀之,李暠有十子一女,承祧者眾,所謂「開枝散葉,紛披無算」。如果從李暠的次子李歆起算,則第七世孫就可以推及李淵,第九世孫為高宗李治,第十一世孫即是本朝天子李隆基。不過,在同一個族譜上,另從李歆的六弟—也就是姑臧大房之祖李翻—往下推衍,李白的父親李客則是和唐太宗李世民同一輩的遠房兄弟,而李白則是李隆基的祖父一輩。由於譜牒記錄詳盡者不乏多有,敘起親疏長幼來,滿天下到處可以找到得皇帝的祖伯爺娘,也是莫可奈何之事,則皇權尊貴的地位,似乎反而因此而拉低了。

天下諸郡的李氏卻樂之而不疲,人人爭立譜證,樂聞新說,不只是希望能藉著聯宗而得到同姓親族的接濟、援助,同時也以之樹立一己在士林與仕途中的地位。即使是在桃李園歡飲的這一天,這身份也始終矜持自詡,也就和李白別有隔閡。當李衍要李白也即席賦詩、一顯身手的時候,李白隨手召喚了許家兩僕,為他搴起卷紙,自己隨意捉起一支長鋒大筆,寫下了這一篇文字: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石崇《金谷詩序》作於晉惠帝元康六年,石崇大會時流潘岳、左思、劉琨、陸機、陸雲等二十四友於別業金谷園中,主賓共三十人聯吟成詩卷。金谷園「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眾人在此間晝夜遊宴,「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其感慨,堪稱開《蘭亭序》之先河,有所謂「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而已。至於「金谷斗數」,具載於文中是三斗。

走筆至此,李白的思緒在「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兩句上盤桓,而稍稍停頓了。他微笑著朝圍聚群觀之人,一一看去試著在朦朧的醉意之中清晰辨認每一個人的臉孔和姓名,然而,這些人的面容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片刻之後,唯一還能清楚辨識的,卻在清風眉月之間,只有他識得:那是他久未罣懷的老朋友吳指南的臉,一個曾經和他相親相狎、甚於手足之人。而在李白的耳邊,也不住地反覆著吳指南臨終之前的兩句話:

「筆是汝家舊物耶?」

「非是。」

「某意亦然。」

夜宴上的眾人皆不以紙面上「罰依金谷酒數」幾字為終章可是李白顯然也沒有再寫下去的意思,他只怔怔忡忡地望著手心裡的那枝筆,朝明亮而虛靜的夜空凝眸良久,隨即將筆擱下,忽然若有所答地笑道:「便罰某!」說時,捉起大爵便一陣痛飲。

至於第二篇《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則是十七翁與二十四翁相攜而來,以大醉之態向李白討的。十七翁敧身側肩幾乎不成字句,吞吞吐吐地道:「某二老,向死之行,去不復還,可乞一詩以為別乎?」

適時李白三斗飲迄,道:「卻為送此不歸之行,深哀在抱,二翁其恕某不敢支吾作韻語。」

二十四翁仍不肯放過,道:「李郎必有卓識,洒然數語,聊慰老懷,差可矣!」

「昔年秦皇祖定鼎天下,律法錯然,公族以降,洎至奴庶,皆無所逃。此寒灰之劫,莫可倫比,日後陶公遂有桃源野處之記。」李白黯然道,「想那桃花源,偶一遇而終不能再尋,其情正與生死同—二翁試看:群生之來,無非偶然;而一死之去,無非必然也。然則,可一偶遇而不可再得者,則非生死而何也?」

三斗酒還在腸中激盪,李白卻不願意就此落筆,因為將桃源視為死地,這只是一個發前人所未發的意旨,卻還不全然表達了「向死之行」所帶來的感動,他還要往更遠處推尋,還要繼續說下去:

「生不欲死,人情之常,而二翁慷慨就焉、逍遙赴焉,此古來神仙縹緲之說所掩隱者也。始皇無知,遂以求神仙為得長生,寧不知—」說到這裡,李白抬起袖子擦了擦朦朧的雙眼,復舉頭看看當頭的夜空,吳指南並不在那裡。

「李郎賜教—」十七翁和二十四翁卻等不及了,同聲問道,「寧不知何者?」

「寧不知神仙之道,乃是縱此一生之偶遇,與相知者契闊同流,不惜永絕於人世。」李白聲色豪壯地說出了他的結論,再擦了一把眼睛,接著笑道,「吾祖吾宗,俱以身證此神仙之道矣!老子西出函谷關,以五千言可道之道,付之於關令尹喜;李少卿胡服不歸,一腔怨望,盡在報蘇武詩中。此二公,非神仙也何?」

果爾,李白的《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是這麼寫的

昔祖龍滅古道,嚴威刑,煎熬生人,若墜大火,三墳五典散為寒灰。築長城,起阿房,並諸侯,殺豪俊,自謂功高羲皇國可萬世。

思欲凌雲氣,求仙人,登封泰山,風雨暴作。雖五松受職草木有知,而萬象乖度,禮刑將弛,則綺皓不得不遁於南山魯連不得不蹈於東海。則桃源之避世者,可謂超升先覺。夫指鹿之儔,連頸而同死,非吾黨之謂乎!

二翁耽老氏之言,繼少卿之作,文以述大雅,道以通至精卷舒天地之心,脫落神仙之境,武陵遺跡,可得而窺焉。問津利往,水引漁者;花藏仙谿,春風不知。從來落英,何許流出?石洞來入,晨光盡開。有良田名池,竹果森列,三十六洞,別為一天耶?今扁舟而行,笑謝人世,阡陌未改,古人依然。白雲何時而歸來?青山一去而誰往?諸公賦桃源以美之。

這篇文字下筆著意,千回百折,曲徑通幽,實非尋常作手所能料想。看似從人盡皆知的「逃秦」立主旨,將暴政之主驕矜自喜一轉而求仙成神、貪圖永生,二轉而扣住賢達韜隱之義,借四皓魯仲連之遁山蹈海,既呼應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的心境,又註解了二老尋訪武陵遺跡的動機。

更微妙的是,文中仍寓藏著李白自己的遭遇感慨:拈出哲人李耳、將軍李陵,非徒因同宗而比附,也對比了人世間得一知音的艱難—畢竟青牛背上遠引無蹤的老子還有五千言可道之說,付諸關令;而李陵也騁其悔愧憾恨,將心事情懷投報於給蘇武的詩篇。相形之下,李白沒有道出、卻耿耿於懷的,則是自己的平生摯友,非但不能解識他的文字,還在漫遊途中,帶著一身悵惘、滿腔寂寥而死去,稿葬於荒波蔓草之間。

與會諸人—舉十七翁與二十四翁在內,並不知道意氣風發的李白居然會對桃花源有這樣深邃的感慨。李白寫罷「赴桃源以美之」這一句,隨即將筆一扔,大笑再飲,昂聲道:

「二翁同行,彼此會心,至矣!李十二白請以此文與二公絕交!」

他說破了,而且破得透徹,這場春宴,乃是與會之人同十七翁、二十四翁的絕交之宴。這一夜春宴通宵達旦,外姓貴客約莫於子時離席,只留下了善後清理帳圍、几榻和飲饌之具的奴僕;本宗子弟則依依不捨,人人持盞守候,與二翁殷殷話別。黎明前巨燭燒殘,余煙繚繞良久。未曾燃盡的燈火,仍兀自與天色爭光。眾賓主猶不肯散去,舉目仰見,江外一雁,低鳴而過,北向孤飛,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