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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則桃源之避世者,可謂超升先覺

在桃李園的春夜之宴上,李白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他的衣著與安州當地的年輕人明顯不同,從頂戴頭巾便一目瞭然。

此物古已有之,兩漢時人即以黑色帛覆發,為使固著、不至於傾墮,便用絲帶捆縛於腦後。自北周武帝時有了專名,叫「帕頭」,又呼「帕頭」,纏裹髮束,前後交絡以四帶挽系。由於紗羅其質,柔軟易皺,流行既久,便有以木片、銅絲為襯裡,巧為設施,形成挺拔美觀的裝飾。

帕頭顯示身份,故工商以下賤民初不許有,挽髮僅得以覆裹巾帕,謂之「幘」。唐初以來,在皇室隱隱然的策動之下,原本天下門第高下次第不斷起伏更迭,除了考試任官還有極為嚴格的屏障之外,士庶服色的分際逐漸寬弛,帶幘者也常常在腦後綁上繫帶,看來與帕頭沒有太大的分別—李白所著的幘巾就是這款式。

不過,滿園李氏子弟多為士族,他們頭上的帕頭,已經有了很獨特的變貌。多年以來,或許是從長安、洛陽行客身上模仿而得,他們也把帕頭上後垂的兩腳改系成圓環,或者將繫帶加寬變闊,周邊飾以金銀絲線;也有的縫襯細鐵絲作支骨,稱之為翹腳帕頭、看上去真稱得滿頭熱鬧。相較之下,李白一頂單純覆裹的皂絲絡頭,質樸得近乎寡淡,真是格格不入。卻也因之而使他引人注目了。

李衍側眼旁觀,發現李白似乎渾然不覺,只見他在人叢中往來踅走,神情專注而欣悅。他一一打量人們的服飾,有如賞看著新鮮的春景,有時駐足旁聽人說話,眉眼舒張,時時流露出驚喜和愉快,而這樣一個隨緣和善的後生,卻又有一種掩藏不住的冷冽和清淨彷彿置身於一切喧囂與絢爛之外,在一個不知有多麼遙遠的地方。

園會雖由薛乂使錢備辦,李衍奔走招邀,但是出面的,卻是桃李園的新主人—年輕的李令問—借此以昭告桃李園的歸屬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然而說來畢竟突兀,尤其是李衍還想把邑中高門名族如郝、許諸家也請來,就不免略顯猶豫了。正躊躇著發生了一樁閒事,在當地李氏宗親間哄傳。

說的是安州城西北五六十里之地,有兩座小山,一名壽山,乃是相傳古昔之時,山民有壽百歲者而得名。此山再向西,即是當年太白星君在南天門與天將醉酒走棋,不慎拂落一子,因之憑空立地而冒出來的一座山,既有本事在焉,便稱白兆山。這兩山攢吸雲霞峰巒秀出,號稱雲夢精魄,自兩晉時起,每隔數十年,便有好隱求仙之人,來此覓一枝棲。說也奇怪,有緣能借此山川者,似有定數無論僧俗老小,一俟竹杖芒鞋轉進山間蹊徑,便無入而不自得,沿路通幽,自會居停之地。或草廬、或瓦捨,似由天授神予,而一代又一代澹泊其志的隱者,凡是恬心安處,一向無虞風雨。更蹊蹺的是,來這兩山盤桓居留之人,往往十年為期,屆時自有他故遷徙有的奉詔出仕,有的念舊還鄉,傳說中更多的,則是受這壽山和白兆山上仙人的指引將攜,更登別處洞天福地的妙境。

近多年來,就有那麼兩個老翁,一居壽山、一居白兆山。二翁都姓李,人但知其行輩,不詳名字,便以十七翁、二十四翁呼之兩翁不約而同來到壽山和白兆山的時候,彼此並不相識。可是生平經驗,卻十分相近—他們都有心從正途出身,苦讀久試,屢預進士科考而不達;直到四十多歲上才釋褐得官—十七翁曾經在親王府擔任過諮議參軍、記室參軍之職,二十四翁則是歷任州、府的錄事參軍—但是,轉眼年過知命,能兼濟天下的時日也著實不多了。壯心消磨殆盡,精力蹉跎不起,一轉念:還有個遙遠而黯淡的神仙之想,居然前腳後腳來到安州。

兩翁皆無家室之累,各據幽境,同申雅懷,一見傾心。二翁熟識之後,情同手足,終日約為偶伴,遊山玩水,論道談玄,怡然自得。安州父老經常看他們周遊域中風光佳妙之處,一旦會心,必有題詠;每每置酒食、張筵席,務求餚饌精潔豐盛,卻無他客,二翁舉箸不多,盤飧當面,沾唇而已,略飲三兩杯,即招呼街坊中成群丐童,陪席共饗,並授之以進退起坐之禮,以為遊戲,鄉人遂呼二翁「神仙東道」,這樣的東道轉瞬間做了十年,雖只一頓飽餐、片時之誨,卻不知有多少丐童受惠。

就在李令問接掌桃花園之後不久,特意走訪壽山、白兆山,敦請二翁到園遊觀,爾後更名桃李園,也是這一雙「神仙東道」的主意。開元十五年冬,天候酷寒,一異於往昔,二翁不能決疑,各佔一卦,言明以十七翁所佔為本,以二十四翁所佔為變;而十七翁佔得的是屯卦,二十四翁佔得的是豫卦,偏偏是「由屯之豫」—與春秋時公子重耳流亡西秦,在秦穆公的協助之下、返國奪取政權之前親自佔得者相同。

屯卦震下坎上,豫掛坤下震上,卜筮之官以為這兩個卦象征「閉而不通,」大不吉。可是司空季子卻割裂了《易經》原文,認為:屯卦和豫卦的卦辭裡都有「利建侯」,既然占卜前詢問於天的是「以得到晉國為上」,那麼「利建侯」就是得到了天意的承諾。

非但如此,司空季子還進一步拆解屯卦和豫掛的字句,說:「震,車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樂也。」質言之,就是應該勞師動眾,順江河就下之勢,取其土地、得其人民,所謂:「車有震,武也;眾而順,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震是車,坎是水坤是土;屯是厚積,豫是快樂。車馬往來於內外,以黎庶順服而追隨領土厚積,樂得其國,何不吉之有?

而在豫卦之中,坤是母親,震是長男,親老子長,有繼志成業的抱負,因之而豫—豫這個字的本義就是「愉悅」—故豫卦爻辭也說:「利建侯行師。」這也是發動軍旅而得掌國政的卦象。

兩個與世無爭的老者,如何「行師」?又如何「利建侯」呢?十七翁靈光一閃,屈指算去,道:「汝與某在此為散仙,不亦十年耳?人道此間清修,有福不過滿數,今歲之寒,幾不能度,或即是天意逐客了。不過,嚴冬霜雪尚不能御,汝與某,且去何方『建侯』?

「建侯不外當國,」二十四翁大笑起來,道,「某等行將就木之人聊具菽水之資,勉可自足,余外不過周濟幾個丐童,還妄想做什麼齊桓、晉文麼?」

十七翁低頭想了想,卻搖著手笑道:「海縣清一,國中不復有國能建侯而豫者,其唯桃花源乎?」

二十四翁一聽這話,也笑了,接道:「陶公之文尚在,謂彼處『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果然不聞有霜侵雪蝕之苦。」

「盍興乎往?」

「便不即回?」

這就訂了行止—他們要沿江而下,先赴江陵,次過廬山以舟以車,深入武陵。

相傳早在春秋、戰國之時,武陵之地屬楚。秦時黔中、漢時武陵,直到魏、晉兩朝,皆因襲故制而已。武陵本來還有另一個名字,叫義陵。屬辰陽縣邊界,與南方夷人接壤,時有爭戰,在東漢光武時移民東出,寄以「止戈為武」的祝福之意,又因為地勢高而平曠,遂名曰陵。

二翁在地方上夙負令名,高門士族也多所欽敬,而今要聯袂去尋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或恐別後一時難期再會,理當奉餞送行。在李令問看來,這覓訪桃花源一事,與先前的園名深相契合,若能群集俊彥,足見風雅。於是這一席春宴,除了有饌有酒,還要輪番吟詩留別。

較之於先前的桃花園,拆除了幾棟高大樓宇的桃李園顯得疏朗許多,宅邸基址尚在,有幾處樓閣,雖然拆去牆垣,卻依然保留了甍瓦樑柱,顯得通透而明亮。園中紅白相間,桃李爭妍,尤其是當薄暮時分,有微霧自東徂西,撩起一陣若有似無的煙靄,好教那枝間群芳,一忽兒明、一忽兒暗,顯隱迷離,竟恍如與滿園的遊人一般熙來攘往著了。

至若酒食之具,多設於渠水近旁的台榭,任人自取。郡中高門如郝、許之家出遊,總會自攜几榻帳具;他們的家僕早在清晨間就來巡看隅隙,揀選地位,先擇高曠所在,敷設游帳,以與尋常人家稍事隔別。這般門戶的帳圍,必然要鮮艷其顏色、寬闊其尺幅,不妨流露著幾分誇飾容止的意思。其餘李氏諸家,雖然規模略遜,卻多不失整潔精雅。有些少年自恃文才、書法優長俊秀,特意在幾硯筆墨等器物上勾鬥奇巧,一旦擺佈,也頗能引來陣陣的熱鬧。

滿園百數十人各以群分,既要盡興遊觀、不廢談笑,其間還得分神設思,諷誦吟詠,更不能擰眉皺面、徒然暴露腹笥困窘,尤其講究的是時時維持著從容不迫的神情,洵非易事。

夜幕深垂之際,園中處處有篝火巨燭,光焰點染,更見熱烈的情趣。二翁已經往貴客帳中巡拜一過,也率先吟誦了他們的留別之作。

十七翁是這樣寫的:

罷酒桃源看雁飛,書空字句太希微。劉郎莫記來時路,祇許劉郎一度歸。

「劉郎」醒目,次聯兩呼劉郎之名,說的當然是《桃花源記文末循傳言走訪桃花源的南陽劉子驥。盡此以立題旨:此行,應無歸期。

第二句「書空字句」用的是東晉殷浩的典故。

彼時北地後趙石虎病逝,宮中諸王子爭立而內亂,殷浩受桓溫之命北伐,官拜中軍將軍,屯兵秣馬近四年,卻在出征時由於前鋒姚襄之潛叛,一戰而潰。桓溫遂因此而上表,建請將殷浩廢為庶人,流放到東陽郡。殷浩表面上風雨無憂,清談不輟,但是每天都對空書字,久之而為人所識得,寫的是「咄咄怪事」四個字足見內心之不平了。

殷浩的遭遇與十七翁有何相似相關之處,已無從考辨。毋寧另作臆想:殷浩出兵喪師,是在永和九年的冬天,而那一年三月初正是王羲之與其諸子凝之、徽之、操之、獻之等大會謝安、支遁孫綽、許詢、郗曇,共四十一人於會稽山陰之蘭亭。其間二十六才人賦得三十七首詩作,流傳後世。是否借蘭亭以影桃李園?則寓以相同的風流、感慨,詩心便未必要拘泥於殷浩一人的憤懣,十七翁留給了後人的,竟是無限的歧義與遐思。

想起蘭亭的,不只是十七翁,還有李衍。雖然在入夜之後,視野昏沉,但是李白一身練袍爽白如月,十分亮眼,即使在人叢之中,舉目可辨。李衍看他與初識之友縱興攀談,逸趣湍飛,當即大樂,就在十七翁朗吟其作才罷,李衍趨身近前,眉飛色舞地問了李白一句:「此會,如蘭亭修禊事何?」

李白略一俯首,應聲答道:「使我思廬山。」

乍聽這話,似覺答非所問,李衍還在琢磨著:是不是因為二翁志之所向,乃是桃花源,才以陶淵明在廬山的故鄉栗裡立說—但是,這與蘭亭修禊之事畢竟無關,不是嗎?正狐疑著,一旁的李令問也大感訝異,道:「賢郎便是綿州李十二白乎?且容某持主人禮,為群公紹介。」

李令問體會李衍心思,也再三聽薛乂說起這位遠客深受上清道者之推重,對李白滿心好奇,但是格於士庶之別,為不使高門來客進退尷尬,便隱瞞了李白行商身份,只說是「李衍明府之侄」,暫棲安州。而在眾李氏子弟之中,亦不乏日常留連於歌館旗亭之間者,與李白時相過從,聽李令問溫詞好語地稱頌李白人品家世,也儘管竊笑。

李令問一套致禮之辭道罷,轉將聲氣一昂揚,道:「二翁將赴桃源,乃是陶公故里;陶公之詩又云:『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更為我園立一高隱地位。十二郎適才言及:今日之會,好似廬山。聽來頗有深意,十二郎何妨聊一闡之?」

此時,無分李姓外姓、也無分老者少者,都將耳目照會過來,聽李白往下說去:「陶令節誤觸塵網,終還舊林。後人但知他園田墟裡,虛室荒村,卻不識其滿眼俊秀,隨身賢達—」

李白才說到此,不遠處的二十四翁滿面酡光,大步上前,帶著些許酒意,執起李白之手,朗然笑道:「『滿眼俊秀,隨身賢達二語,料應有說!無說會須浮一大白!遙想當年,陶公在日,檀道濟以粱肉饋之,王弘設酒於途,想來此輩稱不得俊秀;督郵橫眉而至,縣令責陶公以束帶折腰,如此侮慢高士,怕也算不上賢達之人。

陶淵明隱而仕、仕而隱,幾度游宦,為時都不算長,殆心性不堪為官常所拘。二十四翁侃侃而言,提到的檀道濟、王弘等也具載於史籍,這些庸官俗吏雖然不乏景慕陶公志節之意,卻的確不能算是他的知音道友。

然而,二十四翁雖自以為得理,不意卻誤蹈了李白與人交談時慣設的機栝之中。當眾人將目光齊集於這青年身上的那一刻,他抖擻袍袖,洒然向李令問一揖,道:

「且答賢主人:陶公故居柴桑,舊名尋陽、彭蠡,今之江州是也廬山綿延自武功來,在其南,故古稱南障,高三千三百丈,山勢凡七重,周回五百里。此山與天下名山之大不同,乃在無主峰;青碧之色,橫潰四出,嶢嶢嵺嵺,各為崇高,幾無尊卑上下,互不拱揖此其大異於他者;正《易·干卦》:『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一口氣如珠錦玉繡的言辭吐囑而出,聞者已然為之屏息凝神悄然無聲。李白更不假須臾,轉身向二十四翁也一揖,道:「陶公撫琴,琴上無弦,所撫者,琴趣而已;然則柴桑之友,何必友其人哉?自有群山出風降雨、抱異懷靈,峰巒相伴,亦可以成交遊,某所謂『滿眼俊秀,隨身賢達』,廬山足當之!以某今日所見,桃李園中,陽春煙景,大塊文章,群季之樂,何止天倫?但覺如入廬山,仰群龍也!」

這是對身邊賓主眾人致上最高的賞譽,一番話說來婉轉又深刻,不卑不諂,語意懇洽,不少人入耳傾心,爆出了一陣喝彩,紛紛嘩贊,卻個個瞠目結舌,不能接語。李白遂微微垂首,更向二十四翁低聲道:「翁酒中得意,何妨有詩?」這一轉圜,不但顯示了他遜謝稱賞的風度,也為機鋒稍挫的二十四翁緩頰。二十四翁還了禮,借持一觴在手,分三次滿飲,間成四句一絕口佔之作,吟得如此:

江陵雨落武陵車,一入桃源縱意奢,去路將攜今夜酒,暗香微染晉時花。

吟罷,十七翁也走近前,望著李白,道:「前輩詩家宋考功有應制之句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吾宗後進,才識如夜珠,豈能藏於櫝而晦其明哉?某二老一去千里,但與山川訂交,此後欲聆雛鳳清音,想來也是極難的了—諸少年,何不請令各賦佳句,以為某留念別懷?」

一說到請酒令,群倫喧噪,爭相試賦。其中,也有許多原本就想藉著席間行令作詩、以便露才延譽之人,早就宿構先成,從袖中掏出了箋紙,上頭密密麻麻寫著以桃李為題目的詩句。

李令問年紀與李白相彷彿,較之於園中少年同儕,算是世故較深的兄長了。他的詩才不佳,每逢題詠,總是拘守試律,今夕身為主人,只能當仁不讓。遂於攢眉苦思片刻之後,率先成句,也因為他書法工秀,眾所周知,隨即應眾人哄鬧,當場書之於絹,張佈於帳圍之上,任憑觀覽。所作不外稱頌二翁之灑脫飄逸,其句如此:

何曾當久別,歲節望重逢。遠道無塵念,幽居祇舊蹤。風侵桃影亂,酒漸客愁濃。應手師青李,仙懷效赤松。

這首詩中規中矩,連尾聯也收煞不住、作成對仗之句,其試帖習氣與功夫堪稱了得。唯「青李」既是眼前伴酒餚核之一,卻也另有典實,出王羲之《來禽帖》:「青李、來禽、櫻桃、日給籐子皆囊盛為佳,函封多不生。」不消說,李令問暗中以王羲之為榜樣,一方面是對自己書藝的標榜,一方面也將蘭亭修禊與桃李園夜宴作了巧妙的聯繫。篇末拈出赤松子,畫龍點睛地恭維了二翁將要成為仙人

出乎李衍意料之外,李白雖然在人群之間往來交親,舉酒高談,卻始終沒有作詩。宴前聽說蜀中遠道而來的才子之名,一番即席縱談,人們的確見識了他的錦心繡口,然而當那些少年爭試筆墨的時候,李白卻和一個在帳圍間奔跑遊玩的孩子嬉鬧起來—那是李衍的長孫李耑,年方七歲,總角丫髻,齒白唇紅,一片天真也是李白隨和可親,這孩子總腳前腳後伴著他,時而抬頭仰視,眼中一片欣慕。直到二十五年之後,李耑與李白在宣城重逢,已經成人的李耑還記得這一夜的遭遇,甚至還記得李白教會他作了平生第一個對子—

此時李耑模仿著周圍那些一面暢飲燒春酒,一面呻其呫嗶吟哦字句的公子哥,指了指樹枝枒間掩映而下的月影,對李白笑說「舉頭望明月。」

李白立刻接道:「低頭思故鄉。」

「耶耶教訓過,」李耑朝不遠處的李衍一努嘴,道,「出句、落句不許重字。」

按諸試律準繩,這一聯非但重了個「頭」字,連聲律也不甚穩諧,可是李白卻大笑道:「汝便一枚頭顱,俯仰由之,豈便理會這許多規矩?」

偏在此刻,李衍把孩子驅開,捉著李白的肘袖,低聲道:「汝且隨我一見郡中人物。」

李白這時已經頗有酒意,隨手漫指,如點兵將,笑逐顏開道:「此中曾與某至旗亭把酒者,十之二三;曾與某赴歌樓斗句者,復十之四五。此固不必虛禮相見者。余子袞袞,日後當須是長安道上奔緋逐綠之人。道既不同,且容某不相與謀!王光祿不有言乎:『酒,正使人人自遠。』」

王光祿指的是晉孝武帝的岳父王蘊,曾任吳興太守、光祿大夫、徐州刺史,堪稱一代循吏,唯此公生平好飲,老而不節,在魏晉名士中,雖素以內斂清和著稱,留下的銘言「酒,正使人人自遠」卻與他的政績和操守不相符合;「人人自遠」四字,看來是將醉飲之餘、蕩遠飄遙的境地視為離群獨化的手段,毫無進取兼濟之心了。

這簡直是要辜負至親的苦心安排,李衍畢竟有些不悅,仍勉強按捺,承其言而逆其理,教訓道:「王叔仁出身太守,封侯建昌,官居刺史,德化四方—汝偏耽斯人一句酒話,毋寧屈煞前賢?」說罷,一甩手,逕往前邁步而行。

李白吃李衍一番申斥,酒醒三五分,不敢再發議論,垂手低臉,隨行在後。來到一臨水小丘,帳圍高嚴寬深,重屏三疊,方圓數武。李衍忽而止步,側耳傾聽,約略聽見圍中是薛乂與一老者揚聲攀談,意興正高,話題居然是錢。

由於不知前情後果,只聽那薛乂不時地稱說「家兄」如何如何,老者則不時地叨念「敝甥」如何如何,彷彿今日夜宴,他二人也是初遇;倒是交談中提及的那兩個親戚人物似又頗有來往,而言談所及,都是江南私鑄通寶成色如何,語聲忽高忽低。李衍心思縝密知道這不是拜進謁見的時機,只能守候片刻,直聽見兩人勸飲閒談才向李白使了個眼色,高聲唱名:「待職縣令綿州李衍率侄李白候進。」

這一天,是李白和許自正頭一遭碰面。許自正始則面容肅穆但上上下下打量著李白,無論說起什麼,只是頷首而已。在許自正的身旁,另有一人,一時不言不笑,由於置身在燈燭的另一側始終看不清面目。薛乂的應對則大是不同,他朗朗而談,聲若洪鐘於互道姓名、依式寒暄過後,張口居然提起那一領紫綺裘:「客歲某承師命江南雲遊,將攜白雲宮名物至金陵,所持贈者,即是李郎所持贈物,即是此袍。」

李白聞言,醉意又化去一半,瞪著一雙圓眼,期期艾艾地迸出幾個字:「噫!那是司馬道君之厚貺—」

「道君謂汝有神仙之質,然未可以輕離世間之志,」薛乂微笑著轉對許自正道,「更何況,家兄與李郎雖也只一面之緣,卻勝稱此等人物,江湖無兩呢!」

李衍和李白當然不會明白薛乂話裡的意思,相互對望一眼正要追問,薛乂自眉飛色舞、有如揭露一驚世之謎樣地說了:

「家兄平生行商於荊、揚之間,坐賈於廣陵之郡。一度在瓊花樓得聞仙樂清辭,大為歎服,久久不能釋懷。」

是哪個廣陵薛商?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李白轉念一想,不對,當初在瓊花樓盤桓多日,征歌選曲,尋訪段七娘下落時,總是借名「五蠹人」,怎麼會讓那薛商知道自己的裡貫姓名呢?才狐疑著,許自正卻將忍不住,終於開了口,搖頭復點頭,直像是不知該如何讚許的模樣,道:「李郎後生,詩才絕頂,某雖不能吟,眼力還有幾分。僅是這幾句,還教老夫沉吟至今:『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楚冠懷鍾儀,越吟比莊舄。』『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歷。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諸如此類,其豪快蕭瑟,直追老來庾子山;當今士林,恐未有能與汝比肩者!」

李白聽許自正這麼一說,身上所殘餘的三兩分酒氣盡皆蒸騰而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一首他幾乎忘懷了的詩,乃是在瓊花樓大醉之夕,抄錄篋中稿草,托廣陵薛商代遞蜀中而去—由於是以詩代札,的確在紙末迷迷糊糊地寫下了「弟子李白」的字樣。

「紫綺裘,仙山神器,更非庸人所可得見—」薛乂湊近許自正,扭臉向後,對長几裡側那個臥蠶飽滿、烏須濃密、始終不發一語的長臉士人說道,「九郎京、洛名山洞府行腳遍矣,應亦不聞有此?」

今夕之會,稱九郎而不道姓氏,應知這位客人也是李族宗親。此時李九郎附和著點點頭,道:「紫綺裘為上清道者至珍之物,非但常人不能親即,縱使身在教門,授受亦必有奧義在焉—」話說到此,忽然打住:眾人順著李九郎的視野望去,那是在李白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李白猛回頭,那身影更矮了半截,直向錦茵一般的草地上跪去。

來者是小童丹砂,他的背上扛著兩捆徑可二尺有餘、寬約尺許的油皮囊裹。旁人不知那是何物,李白則一眼便明白了:囊裹之中,正是過去這一年多來丹砂隨侍在側,日夜留心,得閒便謄錄下來的詩篇。只此時,這孩子匆遽闖來,魯莽已甚,必有緣故。再看他滿眼噙著淚水,李白不覺間心往下一沉,低聲問道:「金陵有音訊來麼?」

「龔爺病榻書札,托付商牒到驛館,但望能在有生之年,讀些李郎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