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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當年意氣不肯傾

一個祖上內遷至洛陽落戶的鮮卑女子,十一歲以姿容姣好被薦入宮,能倚聲制字,翻作新腔,多演《幽州歌》、《燕歌行》及各體《涼州詞》,而博得「搊彈家」之號。

未幾,由於天子召集宮人,為邊軍納絮結棉,製作冬衣,這鮮卑女子在夾襯中隨手寫寄相思之詞。不料卻被得著那件棉衣的戍卒所洩漏,為邊將所告發,以為中宮矩范失檢,幾乎惹來殺身之禍幸而皇帝另有深刻的機謀盤算,看似不以為罪,卻把她嫁給了那個戍卒。

不多時,那戍卒糊里糊塗地戰死,此女流落妓家,人稱「製衣娘子」。開元中,製衣娘子心有所屬,卻一再為屬意之人所誤於是布環脫籍,自拔以出風塵。時人只知她從金陵東門而出,所過之地,隨遇而安,但凡來到一處旗亭妓家,或聊佇旬日,或淹留月餘總不為久長之計。

也就從年前秋日以來,淮南道的楚、滁、蘄、安各州,逐漸流傳起一種號稱「授衣調」的樂曲。多雜糅邊塞野謠風調,吹彈之具更是新變百出,機巧奇突;一曲之內,某一吹彈之具,僅三五至十數聲,易學而不必務求其工。另一方面,由於樂器多,此起彼落,相互補綴彌縫,聽來百籟繽紛,或壯麗、或繁縟,耳不暇接;妓家一旦得之,常相互揣摹,寖成流行,鹹謂逕出於此女。

當面向她請益的人愈多,知之而道之者亦眾。傳言此女年約二十六七,在行中堪稱殘花敗柳了。然而她的行徑,又有別於尋常假母之流,因為她一不施脂粉、二不養小娘、三不酬賓客、四不預筵席,除了隔簾弄藝,總不拋頭露面。

世人只知她偕一瞽叟,行走於各州郡最繁華的酒樓歌館之間,至則如客,即席授作歌曲,傳習聲腔。居停主人慕其技業,盼之不迭,愛敬如尊長,多賂以厚幣。很快地,便成為民間妓家的師尊。

她的確是段七娘,卻再也不以段七娘之名行世了。

民間妓家沿革,布環宴之後,不應再返門巷、重操舊業;設若不得已而為之,則會須褫脫舊名。於是,又由於「授衣調」之廣為傳衍,遂仍以「製衣娘子」為號。只是她萬萬不曾料到,當年在金陵傷心留別的兩封信箋,一時都落入了范十三的手中,崔五和李白皆未及寓目。

而李白想再見此人,卻是因為金陵之會,彼夕匆匆歌酒,直待他看出段七娘對崔五有一款不尋常的情意,筵席已經匆匆散去。彼時李白便滿懷疑惑,始終未解—他想要知道:對於崔五,不是積累了多少年的牽掛、想念和期盼嗎?為什麼重逢一面,尚不及幾許目迎膚觸,哪怕是一番軟語溫言,或者啼泣悲歌,都是常情可度之事。然而,她卻忽爾斷念,絕塵而去。李白不得不翻想:倘若決絕如斯,才是用情深切的況味,那麼,自己牽腸掛肚的心事,就未免顯得淺薄而傖俗不堪了。

李白心上,果然也有那麼一個人。尤其是在廣陵這一場病中教他神魂衰弛,興念萬端,晝夜不能釋懷的,只是迢遞千里之外蒙昧窈窕的紅顏。他不敢逼真作想,形影又揮拂不去;不敢追摹辨認,容色卻迫近眉睫。那人,始終在他的詩句間徘徊,吟去寫來儘教水月疑幻,合是山月隨身。儘管有時不過是作尋常景物描寫也忍不住隨手刻畫。

就在逆旅中臥病得夢,勉成《臥病書懷》一詩的那晚,李白但覺昏倦逾常,不能起坐,放身睡倒,不辨更漏,仍復輾轉難以成眠只能隨口漫吟,不外顛來倒去的兩句:「夫君弄明月,滅影清淮裡」「夫君弄明月,滅影清淮裡」……其情其景,彷彿昔日金陵江邊孟浩然大醉之餘、夢囈作詩而始終不能成篇的窘態。過了不知多久連一旁短榻上的丹砂都忍不住了,往臉上拍了幾巴掌催醒,道:「李郎又成一首矣!是麼詩?都此二句繞轉耶?」

李白隱忍著不敢吐實,勉強亂以他語:「想起襄陽孟夫子,似可成一誦。」

「便是龔爺呼為『龐德公』者,丹砂記得此人。」丹砂受龔霸囑咐李白但有詩篇,當即援筆錄之,不能疏漏。遂翻身而起,剔亮燈火,支起几案,墨池中添注了些許清水,一面呵息連連地磨起墨來這是無心而偶成,李白只好將就著,無奈而作,遂以孟浩然興意順口成章如此:

嘗聞龐德公,家住洞湖水。終身棲鹿門,不入襄陽市。夫君弄明月,滅影清淮裡。高蹤邈難追,可與古人比。清揚杳莫睹,白雲空望美。待我辭人間,攜手訪松子。

「李郎無詩不有月,」丹砂皺著眉,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道,「有此一月,今夜一弄之,明夜復一弄之;總不厭倦,畢竟須是個心上之人。」

李白一驚,突然念起吳指南—丹砂與那吳指南原本兩不相侔,又復天人永隔,可是寥寥數語,其洞察世態人情的慧見卻如此神似;世間多少廢書不觀、棄筆不學的人,卻盡能穎悟通透,一眼便識破了文墨間匿藏的輕淺痕跡?李白撐持著迷離搖蕩的心思,把這首口佔之作反覆讀了兩遍,果然發現:那「夫君弄明月,滅影清淮裡」除了一韻牽連之外,無論是情味、理趣,皆與上下文扞格不入,顯得十分突兀—居然連丹砂都看出來了。

縱使在瓊花樓的這一夜,亦復如是。眾賓客醉後閒話間,廣陵薛商說起溯江西行,或恐還有入蜀之計,李白靈機一動,托付他往綿州代遞一牒,薛商也慨然允諾了。李白當下默憶前作,即席揮毫,謄寫了那首《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就在寫罷「贈爾慰離析」的結句之時,丹砂忽而在一旁嗤嗤笑了起來,插嘴問道:「主人吟誦,一向滿懷是月,森涼透心;偏偏此首,半個月字也無。」

幾句笑語閒言,原本無足經心,卻讓李白為之噤口不能應答了。丹砂所指陳者,正是李白時時感到踧踖不安的:一個令他不能或忘、卻也不敢念起的人。他只能不斷地攀想:有朝一日,若能再見到那同樣浪跡傷懷的段七娘,或許該向她細細追問一個究竟—這難道就是相思滋味?

月娘,又如何可以是他的相思之人呢?

此刻正當拂曉,瓊花樓中各處都熄滅了燈燭,拆下了軒廊內外隔絕面向坊市的門板。霜風沁涼而帶來了新鮮的氣息,這是新的一天,報科頭人早就喚遣內外僕役在門前列侍,有的引客到深堂靜室安歇,有的則備齊車駕,送客出門。

維揚十友告辭之際,那廣陵薛商詞氣謙卑而心意執拗地追問李白姓名。李白猶在沉醉之中,嬉謔之心大起,偏不肯說,一逕指著陰沉灰暗的天色,居然應聲而吟得一首口號之作,不只應付了薛商糾纏,也借由「懷古」二字的一語雙關,向董庭蘭表達了相當的敬意—詩中用句,雖只寥寥一二語,可是人情洋溢,卻讓董庭蘭銘感五內,時刻眷懷。

這一首詩經丹砂抄錄而得以保存,多年以後,李白將生平詩作托付門人魏顥編訂集卷,曾幾度欲剔除之,蓋以為隨口放吟,卻過於切合律體時調,缺少奇突新變的格調:

瓊樓三百尺,托我近鄉身。何必留名字?忽然驚世人。雲浮山自遠,鷗過意相親。懷古傳仙曲,來吟高處春。

就文義而觀之,通首明白曉鬯,破題兩句,隱喻太白星入塵世用的卻是登樓回望、以天為鄉的比興,相當巧密。全詩僅用《列子·黃帝》篇中一典,謂:海上之人,有與鷗鳥相善而親者。此人每旦之海上,與群鷗嬉游,鳥臨其身,不下百數。忽一日,這人的父親道:「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復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

物類感通機心,這是很通俗的一則故事,李白用之,也是隱約暗示:當世之人相逢於江湖,不外相期以性情,相合以道義,相感以懷抱。至於何名何字,期往期來,實在無關乎興會,皆屬多餘這一點,廣陵薛商倒是看得清楚,他深切地體會:能有這樣的才分學養,五蠹人不但無意親近商賈,其刻意疏遠的程度,或恐尤甚於士大夫。

可是,身為士人的高適不期然結識了這號稱「五蠹」的野人,雖不能知其姓字,內心的震懾感慨,也頗不尋常。

「聞君歌雅調,著我動歸程。與君相交,才豁然明白了古人所言『內負宿心,外恧良朋』竟是何意—」高適的確也流露出難以為繼的醉態,幾乎是咬著舌頭才能說話,話中盡多自慚與自責,「某空負士行之名,寄身於禾稼之業,勉能以租庸所務,聊報聖朝。然某識書不多,向學不力,縱使勉任其難,也作不出些子中式詩句;權且將就那瓜州調,答汝一歌罷!」

這首歌行,非徒自道高適早年落拓邯鄲、蕩檢逾閒的經歷,字句跋涉,還借由泛呼「邯鄲子」的疏狂不羈、放浪形骸,對照出高適心目中的典範,應該是戰國時代的平原君—就面前這麼一位豪邁從容、慷慨飄逸的人物來說,不算誇張附會。

然而,就在三十年之後,一樣是淮南廣陵之地,李白居然成為高適的敵壘。彼時高適身後是帝國皇家的討逆旌旗,李白則身陷亂臣賊子之列,狼奔鼠竄,猶不能逃其刑。陣前遙相觀想,帆檣連雲,煙塵蔽空,高適確乎想起這首舊作:當年初遇時的滿心傾慕,盡在歌中「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之句,其情今安在哉?

此歌後來便以《邯鄲少年行》作題目,全然掩去了早年初會李白時的攀慕心痕。所用曲式,正是先前那《瓜州調》,凡兩仄兩平四換韻,若削去重複的領句「邯鄲城南遊俠子,自矜生長邯鄲裡」,全文與先前座中歌奏的「淮南小山白毫子」、「長安一辭千萬里」聲腔並無二致:

邯鄲城南遊俠子,自矜生長邯鄲裡。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雲。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君不見即今交態薄,黃金用盡還疏索。以茲感歎辭舊遊,更於時事無所求。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大醉執手,歡會將終,高適、李白幾乎是同時出口,問了對方一句:「還故鄉否?」

接著,兩人略不遲疑,同時答了對方一句:「還故鄉有何用?便再也忍不住縱聲狂笑起來。

「還故鄉有何用?此語大哉!」李白喃喃道,「昔年在蜀中時某師為解史事,語及我朝高祖時督君謨誡王靈智向學,師徒二人所言,皆動人—」

唐高祖李淵左驍衛長史王靈智,年方弱冠,即身攜巨資,不辭迢遞,從大興出潼關,至范陽,慕名追隨年僅十八歲的劍術名家督君謨習藝。督氏之藝由春秋時代仉督氏家族而傳,術有射、劍兩門:一以矢取敵,一以劍敵矢,相互攻防。箭士、劍客兩造有如矛盾相搏—射箭的一方,除了發揮「長兵之極者」,力求制敵於百步之外,一射不中,還要能再射、三射、四射。用劍的一方,則不但要能以劍摒削來勢極猛的箭矢,還得以靈活跳躍的身形步法快速欺敵,斬以鋒刃。此藝熔長短兵於一爐,不可偏廢。

不過,督君謨卻時時提醒他這高徒:仉、督二氏原為一族盡督氏之藝,未盡善也;若欲有所為於天下,還該到魯地去尋訪仉氏。王靈智日後依言來到魯地,卻始終沒有尋著仉氏劍術的傳人倒是將督君謨所傳之藝分別教給了裴氏、韓氏二徒。裴氏能射,韓氏能劍,亦不可兼善,卻仍舊成了家學。

范陽傳藝三年下來,督君謨傾盡所能而授之;就在王靈智即將返回大興之前,督君謨問他:

「還故鄉有何用?」

王靈智應聲答道:「隴右風光,豪傑滿地,欲大用於天下。」

李白遙想王靈智開口道出那「隴右風光,豪傑滿地」之語的時候,是如何地心雄萬夫,不能自抑;他自己就是不時會流露出這種「高興」的人。可是瓊花樓一番話別,提及百年前的江山人物,也不盡然空口追慕而已—他接著拍了拍高適脅下的劍鼻,道:「數年之前,嘗於蜀中金堆驛遇一好漢,彼告某以魯地裴氏、韓氏各得督君謨、王靈智一脈之藝。汝既以豪傑自詡,學書、學劍,各窮其途,亦不相違。」

同樣是一柄劍,李白隨口指點,卻與高適原先的獻劍之謀南轅北轍。細心想來,以本朝開國名將王靈智的志行相附會,既有期許之情,也有稱道之意,的確令高適心生感動,道:「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汝與某萍水聚散,應有後會。」

話至此,李白向報科頭人使了個眼色,當即指使僕役抬過那一篋五十貫銅錢,道:「廣陵道四通八達,但恨某足跡不能一時而俱至,便倩高兄代某遂此壯游耳!至於後會麼—浪跡所過,歌曲相迎,無非酒旗飄搖之處罷?」

「主人、貴客,切莫說麼『還故鄉有何用』—」董庭蘭大笑起身,說,「蕩子銷金之窟,卻是某覓食之鄉。」

說著,董庭蘭已經舉起胸前篳篥,即席吹了一曲,聽來卻不似管樂,但看他一陣疾行吞吐,一縷氣息,吹得有如春風壓境,萬瓣飄零,入耳竟然像是十指齊發,勾撥著琴上之弦了。這曲子很短沒有翻奇求變的花腔,也沒有曼衍周折的詠歎,一氣噴出,想來便似空山百鳥,還散還合;浮雲萬里,乍陰乍晴。轉瞬間一曲奏罷董庭蘭重新繫了牙簪小冠,整了整寬袍交領,恭恭敬敬對李白作了一揖,道:「有酒旗處,未必有此『授衣調』;循其聲,人即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