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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面紅妝惱殺人

早在開元元年,宮中流傳一事,謂大雨過後,簷前滴漏之水凝聚,將苑中壤土潤開,天晴之後復曝曬了幾晝夜,於是地表皸裂一入夜,竟然從裂縫處冒出一片明光來。宿衛大臣細心勘查,詳細記載其處,至曉奏聞。

皇帝最看不得宮中祟鬧著光怪陸離之事,立刻下敕,就地掘鑿不料挖出一塊五寸長、三寸寬、有如拍版一般的寶玉,其色且白且碧,上有古篆刻文,書「天下太平」四字。當下百僚稱賀,都說是天賜禎祥,萬民福祉。寶玉就此收進了內廷庫,原本也就沒了下文可是皇帝不多時就想起這塊玉來,經常詢問隨侍在側的高力士:「彼『天下太平』收妥未?」

高力士侍駕多年,固然明白聖人的心思,是想要看一看那寶玉的夜光容色,遂揀了個空閒的日子,眼見昏暮已臨,夜暗漸升他忽然像是開玩笑一般地問皇帝:「聖駕綽有餘暇,何不消磨著『天下太平』?」

皇帝高興了,隨即命備宸輿,直入內庫—他確實老惦記著那塊玉。寶玉當然還在庫中,錦匣緞裹,深納密藏,萬無一失。令皇帝既驚訝、又開懷的,是他果然見識到「夜光」的情景。非但寶玉本身如星似電,燦爛光潔,縱令是封閉了錦匣,也能流洩出氤氳如煙雲的曖曖之光,照亮內庫一隅。可那光,又像有心自作主張逐時移轉,殷殷指點著西南角落;彼處是另一匣架,所藏之物稍寬大,皇帝不由自主地沿著光照緩步巡行而去,來到一匣之前,低頭一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光明恰是光明使!若無寶玉指引,不意宮中尚有此物。」

第二匣中所庋藏的,是一方夜明枕。記載為南朝齊梁間天竺之僧的貢物,將此枕施設於堂中,即可光照一室,不假燈燭。然而皇帝之樂,瞬息而逝,他沉下臉,讓高力士把夜明枕放回匣中,順手將「天下太平」的寶玉籠在袖子裡,似也忘了收回匣藏之處,就這麼匆匆離去了。

高力士明白,夜明枕讓皇帝不愉快的原因,是他想起了中宮—也就是不甚得君意的王皇后。鸞鳳不諧,其來有自,一枚夜光枕從此在宮中引起了不少蜚短流常。宮人不時相告:聖人要為夜光枕尋一個新主人。彼一謠言,敷衍甚久;容或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漸漸地,將謠言當真之人,也就化身變作了謠言中人。

開元天子封禪事畢,天下大定,兩京以外,東起滄海,南至羅伏,西過蔥嶺,北極大漠,儼然萬邦協和,兆民依止。人人盛稱聖人功同造化,黎民百姓無分遠近,卻都關心起皇帝的私事來。

特別是開元十二年王皇后被廢而死,中宮虛位,而後傳言爭出,說皇帝下恤小民瞻望國母之情,殷切未已,詔敕中貴人微服出巡,到各地徵選美女,以實後宮之寵。奉命選女的仗馬幡輿,已經出京就道了,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會抵達—但是抵達何處?天下府郡州縣所言不一,但凡是出謠言的地方,便是使節即將蒞臨的所在了。倒是各地爭傳的使節有名有姓,不作第二人想,乃是高力士。

王皇后廢黜之前,宮中曾有武氏—也就是則天皇帝的侄孫女,前後生了二子一女,是為夏悼王、懷哀王與上仙公主;顧其封名可知,這三位兒女都不幸夭折了。

皇帝原本也有讓武氏繼立為皇后的打算,但是,御史潘好禮上疏,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伏願陛下詳察古今,鑒戒成敗慎擇華族之女,必在禮義之家,稱神祇之心,允億兆之望。」此外就是李唐皇室最在意的門第之辨了:「且惠妃本是左右執巾櫛者也不當參立之數。《春秋》書宋人夏父之會,無以妾為夫人;齊桓公誓命於葵邱,亦曰無以妾為妻:此則夫子恐開窺競之端,深明嫡庶之別。」這兩段話直指武惠妃是「御女」的身份,根本不配為國母這是最令惠妃切齒的一擊。

不過,潘好禮說的是實在話,武氏兩代干犯朝綱,禍亂倫常惠妃子的堂叔武三思、武延秀惡名猶著,恐為天下人所憎恨。猶有甚者,太子李瑛為趙麗妃所生,一旦冊立了惠妃,又復生子,則太子地位不能自安。大唐立國以來,每於儲君嗣立之事,瞻顧難安一聽潘好禮這麼說,李隆基便鐵下了心腸,儘管惠妃日後仍育有盛王李琦、咸宜公主和太華公主,卻始終不得受封為正宮。

天子物色專寵的謠言沒有斷過—特別是在距離京城極為遙遠的南方。就在李白沿江而下、遊歷廣陵的同時,到處都爭傳著中使選妃的大事。據聞:高力士在閩地莆田相中了一個醫者江仲遜的女兒,小字采蘋,年方十五。

此女姿容秀麗,性情溫柔,一向淡妝素服,出拔俗艷;難得的是她自幼好攻書、能文字,九歲通《詩》,能誦《周南》、《召南》還跟父親說:「我雖女子,期以此為志。」江仲遜於是給起了「采蘋」的名字,就是從《召南》詩「於以采蘋,南澗之濱」字句得來這女兒十歲能作賦,稍稍寓目之文,即可心摹手追,辭旨宛然,意境清遠。許多士子為了一睹芳容,常假意稱病,登門求診。醫者濟世活人,交接廣眾,無論怎麼護藏女兒的形跡,都止不住道聽途說,卻越發挑起了好事者窺探渲染。高力士風聞而至,銜聖命征辟入宮,江仲遜雖然萬般捨不得,也只好無奈依從。

高力士到了閩地,駐留不過一日,便載得美人而歸,其間還有一個緣故。江采蘋不僅工詩能文,還精通樂器,擅吹一支白玉笛。高力士尚未及門,就遠遠地聽見一陣婉轉悠揚的笛聲,入耳驚心。

原來開元天子也吹笛子,隨身一支玉笛,日夜不離身,無論思慮或議論國政,時時把玩。有一說形容得相當傳神:「坐朝之際,慮忽遺忘,故懷玉笛,時以手上下尋之,非不安也。」堪見皇帝每每上下其手,若有所失,即使出於無意,也非得執笛在手,不能神魂安頓。及至玉笛不離左右,皇帝更常分心把弄,雖然不至於當場吹奏起來,但是貼身近臣都看得出:皇帝一面議政,一面分心摸索著笛身孔竅,默識其聲節—他是在作曲!

傳說中高力士萬里風塵,來到甫田鄉里之間,乍睹伊人,身在梅樹之下,容眸流盼,神姿清發,簡直不可方物,便覺這一趟承命出宮,迢遞萬里,彷彿就是專為此女而來。

風聞順理成章,江采蘋日後受到聖人的專寵,且受封為妃子,這一番際遇,原本不見於史籍。可是天下爭傳許久,寖成掌故,更有為作《梅妃傳》以附會者;實則《梅妃傳》所述,可能只是眾口渲染而成,並無本事。畢竟,在睿宗以前,後宮僅設貴、淑、德、賢四妃。玄宗踐祚,冊封董良娣為貴妃,楊良娣為淑妃,武良媛為賢妃。開元之後,玄宗又改四妃為惠、麗、華三妃。

王皇后既廢,玄宗才特賜武氏為惠妃。開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後,即使專寵那國色天香的楊玉環,也一直沒有特殊妃號。直到天寶四年,始冊封楊氏為貴妃。梅妃之名,可想而知,恐怕即是虛構而附會在她身上的一切傳奇,是經由數十年甚至更長久的宮闈想像、秘辛與佳話交織而成,「梅妃」二字可能根本就是千百無名宮人眾多哀婉故事的一個代稱。

無可諱言,有些事物、有些情狀、有些言談,說不定還是從貴妃楊玉環身上奪來。不過,當時的楊玉環還不叫楊玉環,人呼小字,就叫「玉奴」。

高力士征秀選美的傳聞固然無稽,還只有八歲的玉奴卻聽說過這許多的故事,只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逆料:日後哄傳於世間踵事增華的梅妃佳話,竟有些是她自己的經歷。這種顛倒錯亂,殆因二十八年之後的天寶之亂,楊玉環紅顏禍國之名,狼藉已甚,傳說遂扭折原貌,使梅妃成了一個被楊玉環侵凌恩寵、橫奪雨露的弱質才女,就連楊玉環的妙語柔情,也轉嫁給梅妃了。

楊玉奴,是開元七年生,誕於虢州閿(讀音若文)鄉宦家先祖楊汪曾經擔任隋之上柱國、吏部尚書,唐初為李氏所誅殺。父親楊玄琰曾任蜀州司戶,在開元十七年—也就是傳言高力士出宮尋訪美人之後兩年—就因罪下獄而死。十歲的玉奴頓失所依被送往洛陽,寄養在她的三叔楊玄璬家裡。

楊玄璬時為河南府士曹參軍,這個官職只有從七品,秩卑勢微在士大夫陣中,無論實權前景,皆無足觀;甚至沒有真正的職事可言,不過是食祿備位而已—昔年的詩人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愻流落此職,受上官府州刺史屈侮,淪落到為其家妓、妾婢教習歌唱,所謂「日執笏立簾外,唱吟自如」者,亦有之。其淪落不堪,一至於此然而,楊玄璬儘管蹭蹬不濟,卻慨然肩負起撫孤恤寒的家族大任,將哥哥的兒子楊仲嗣、楊仲昌,以及玉奴和她的三個姐姐都接納在家,除了供應衣食,還到處奔波,為仲嗣、仲昌營謀仕宦的機會。

楊家姊妹自幼即好聞宮中事,從蜀中移家河南府,宮廷即在密邇,年幼時聞聽的種種奇談,倏忽之間已不再縹緲、不再遙迢,而來到了眼前。她們的相貌都十分出眾,也都相信:身為一個女子,如果能夠明曉禮儀、通識文字,兼之熟翫音律,嫻習歌舞,或許就有親近顯貴、宮廷的機會。

這不只是稚齡姊妹們童騃而奢遠的想望,也是收養他們的三叔竊心自安的抱負。尤其是音容笑貌都極其出眾的玉奴,儘管尚在稚齡,楊玄璬已然經常刻意提攜安排,逞其驕人之色、迷人之姿,不時串訪那些有聲伎樂伶的貴盛之家,一面使之留心聲曲,勤學歌舞;一面也讓人口耳爭傳:楊氏有女,資賦非凡。諸如此類的交際拜謁,以曲以樂、載歌載舞,看來沒有弄權干勢的用心。廣結緣會而大顯聲名,卻不至於為任何人忌憚。

當然,近幾代以來,家族大人的慘酷經歷也時時在提醒著楊家的少女們:自己的身份有如懸絲縋器,只消楊玄璬惹上了擔待不起的罪過,她們還是可以在一夕之間斷碎沉淪,萬劫畢至。至若為妾為婢,為奴為娼,而無以恢復,也尋常得很。

洛陽本是隋朝東京,唐初為秦王府所在;唐太宗即位,名洛陽宮。皇帝行在,即是朝廷,全等京師。到了唐高宗顯慶二年,洛陽正式成為東都。自此,三省六部皆分衙於此。顯慶年間之後,歷經武氏當國,長達四十四年的歲月,直到李白出生的那一年為止,洛陽可以說已經取代了長安的地位。

就軍事考量而言,洛陽雖然險固,河南畢竟是四戰之地,於李唐王朝本非開國立基之處。只是緣於地理之便,多方引進河洛山東之地的新人才、新門第,以壓抑立朝以來關隴舊臣的聲勢,卻恰合於武氏的私衷。借助縱橫如阡陌的運河渠道,輸運東南糧谷供應中樞,洛中更有其便宜之利。然而,就如同天下庶民的閒言碎語,楊氏姊妹最津津樂道的,還是長安宮廷之中出現幽靈的故事她們從小就聽說:則天聖後晝夜為鬼物纏祟,寢食難安,終於決議再一次遷都。

李白謫仙降世、到楊玉奴出生的前一年,復經十八春秋,其間西京長安近畿各州連連發生洪水、乾旱、地震和饑饉,動輒便使為數以十計的州郡盡為天災所荼毒。無論是恢復地力、賑濟災荒都顯得無比艱巨。開元元年,李隆基初即位,就曾經考慮再一次遷都洛陽,卻不料為太平公主之亂所阻撓。

到了開元五年,由於宰相姚崇一句「王者以四海為家」的鼓舞皇帝終於依照先前擘劃,行幸洛陽。在經過崤谷的時候,遇上道路崩塌,旅次險阻,二十四天之後才抵達東都,前後待了將近兩年從此以後的二十年裡,朝廷東來西往將近十次,隨駕定都成為常態皇帝大約有一半的日子是在這座牡丹花城之中度過的。

迄於開元二十四年十月,聖駕返蹕回長安,楊玉奴也跟著去了一路錦茵軟輿,賞雪觀梅而行;彼歲之秋,她剛過十七歲,已經出嫁兩年,是為玄宗皇帝第十八子、壽王李瑁的妃子。此後又經過將近十年,直到她受封為玄宗的貴妃,形同國母,儀仗步輦已遠非昔日可以比攀;每每回首前塵往事,她卻總不會忘記這第一趟西京之行。途中她曾問身邊的十八皇子:

「長安牡丹,何似洛陽?」

「長安淒緊,花不繁密。」

玉奴尚在蜀中就聽說,則天聖後在西京時,於臘月天設宴賞花,先在宮廷軒廊外以巨鐺沸水,引蒸騰之氣入殿,催促百花盡得春陽之暖。一夕群芳競艷,奼紫嫣紅,嬌麗萬端。唯獨那牡丹不從慈命,遲遲未開。於是天後下詔,就像是斥逐那些個不能應命成事的僚屬一般,將牡丹「貶去洛陽」。孰料,到了洛陽之後,數以千計的牡丹卻像是重獲生機,一株株開苞吐蕊,大放異彩,前後竟綻放了二十四天。

這還不算,洛陽當地之人盛稱:天後隨即知道牡丹有心違命,更不肯放過,急忙派遣中貴人赴東都,焦燒繁花木本。不意來年冬末春初,洛陽依舊牡丹滿城,那些經過火焚之後的花朵,竟然開得比前一年還要鮮艷、還要壯麗了。

「宮中卻也如此?」玉奴問的是花,所思所念所憂慮的,則是無從捉摸想像的殿宇宮室。

皇子笑著輕聲答道:「人如故,花常新。」

這話她記得了,然而,記得反倒是深哀。

十八皇子李瑁,本名李清,比玉奴還小一歲。李清年方五歲時就被封為壽王,入宮隨駕,學習文字禮儀。這是為他日後進一步受封、任官,甚至掌握實質的權柄所作的準備。在謠傳高力士出宮的那一年,七歲的李清正式拜謁兄長永王李璘,其儀容俊秀、舉止端嚴、禮節有度,恰是一個皇室子弟所必須顯現的風範,皇帝立刻下詔,讓他遙領益州大都督,授劍南節度大使之銜。直到他娶了玉奴之後才更進一階,於開元二十三年加開府儀同三司,改名李瑁。這一年,他也只有十五歲。在當時的十八皇子眼中,無論是婚姻地位、人生中的一切,都不會再有什麼改變。

又過了大半年,到開元二十四年十月,朝廷返還長安,皇子皇子妃一律隨駕西幸。也就在那一番「人如故,花常新」笑語猶溫之際,玉奴不期然擁有了生平的第一個秘密。

那是在御駕即將抵達西京之處,長安城外東南三十里,地名灞陵。這是兩漢時代就赫赫知名的古地,東漢末年董卓、呂布以及王允相繼敗沒,李傕、郭汜挾獻帝以令諸侯,王粲避地荊州,便是由此渡河,留下了「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的著名詩句。時入盛唐,東西兩京出入頻繁,每次大政西還,到了灞陵,就算結束了八百里的行程。然而在此,必須檢點三省六部九司員吏、職守典冊、文籍等,事屬例行,如儀而已。人馬卻要休憩整頓,皇帝後妃以及宰輔,還有三品以上大員自行指點的親隨,可以在羽林的扈從之下,先行進入萬年縣宮邸,餘者還要在灞陵多停留一宿而李瑁則為皇帝所親點,留守灞陵,暫宿於驛所專為搭建的帳捨以行監司整頓之事。這不是什麼重要的差使,但是對李瑁來說,則有委以專責的用意。他興奮而努力地擔負起職分,親自到各衙署的輿馬帳圍之處視事。

是夜星月隱伏,秋風不興,在宮人侍奉下,玉奴正要安歇不料忽然聽見帳外角鐵爭鳴,那是宮人夜間有警、相互傳喚的聲音角鐵自遠而近,相次鳴擊,卻不見一個宮人。不多時,便看見成行的燈火,迤邐漸近,揭帳而入的,的確是一批紅袖碧鬟、粉妝翠飾的少女—她仔細辨認著她們的容顏,卻怎麼也認不清一個。

少女們挑燈而入,各依序列,隨即進來的則是一乘軟輿,輿前一女,竟然是尚儀局女官的服色。這女官來到玉奴面前,微微頷首並伸出一隻晶瑩潔白的手掌,朝空按了按,彷彿是示意玉奴安心無需多禮;再一回身,軟輿前簾輕啟,打從裡面緩緩步下一位白裳白裙的麗人,不論俯仰轉圜,渾身上下都泛著一環一環的七彩虹光。

女官覷準時機,低聲對玉奴道:「呼貴主即可。」

玉奴不疑有他,按叮囑呼了稱號。軟輿上步下來的妃子朝四下望了望,再深深看了玉奴一眼,眼角微微一揚,紅唇略展,笑了:「汝,可是壽王妃?」

玉奴聞言,正要答話,回頭看那女官,女官昂首肅立,不發一語。白衣麗人一雙玲瓏大眼仍緊緊盯著玉奴雙瞳,不肯放過。興許是迫於無奈,玉奴想起年幼時市井間聽來的無數傳奇,便胡思亂想著:呼為貴主,可是無論怎麼看,這容儀風姿卻像是名滿海縣、婦孺皆知的那位梅妃?

白衣麗人彷彿窺看得透玉奴的心思,仰面大笑不止,露出了一截白皙粉嫩的脖頸,笑罷了卻又不置可否,繼續問道:「汝既為王妃,及身而富且貴,猶自可乎?」

一聽這話,玉奴但覺奇詭無倫,這不是任何妃嬪應該置諸念中的一問。一朝由寄生女而為王子妃,還能有什麼「不自可」的呢?遽爾出此一問,想必是身在另一重高不可及之處,睥睨著身份卑賤的人物,漫為捉摸出來的妄念罷?玉奴想著,不寒而慄,遂盈盈一拜,顫抖著答道:「得奉箕帚於聖人之家,奴猶再生人;不敢自可,遑論不自可?」

白衣麗人聞言默然片刻,收斂了先前刻意促狹的神情,點了點頭,忽然轉身對那女官道:「果爾,便迎妃子一行耶?」

女官才答應了一聲「諾」,白衣麗人一隻冰涼如脂玉的手已然捉住了玉奴的左腕,稍一使力,便將她拽上了軟輿。奇的是,軟輿不見其大,而兩人置身其中,亦不覺其小。耳邊廂但聞風聲習習不過幾數息的辰光,但聽簾外女官報了聲:「至矣!」

所到之處,居然是宮禁之中。

眼前是座一眼看不著東西邊際的宏偉殿閣。前後三進,中間牽連著無數樓閣軒廊,三殿面闊九間,前殿深四架,中、後殿深五架左右另有天橋,連接著兩座卷簷翼亭,前殿正中榜書「麟德殿」三字正當央,乃是兩扇巍峨的巨大宮門,通敞向內,可見中殿之處有兩層樓閣,後殿也是一樣。白衣麗人微一抬手,指了指那在夜色中只是森然一片闃黑的樓閣輪廓,道:「彼處是景雲閣、障日閣,乃是聖人宴飲、歌樂、球戲之地。」

且說長安宮闕,分別以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三大內為主要的格局。其中興慶宮在外郭之東,原本是李隆基尚為東宮時的藩邸太極宮則是前隋與初唐時期朝會與皇居的重鎮,唯大明宮特別不同。隋文帝楊堅立國之後,有感於當時古長安城破敗狹小,地勢湫溢,於是便在古城東南方,滻河之西,灃河之東,尋了一塊隆起之地是為「龍首原」,另築一城。此即爾後大明宮之基址,由於地勢崇高,可以俯瞰整座長安城,高宗之後,漸漸成為皇帝理政機要之區而麟德殿,就位於大明宮區之內。

天子宮城富麗堂皇,何啻百數十所,為什麼獨獨來此?

「麟德殿大集鶺鴒之事,一時美談,天下皆知,汝竟不曉乎?白衣麗人微一皺眉。

玉奴的確聽說過麟德殿之名,但是這裡面的典故,不是她的出身所能與聞而盡道,一時被問住了,只能啞口無言。

那是在開元七年九月六日,有鶺鴒數以千計,忽然來集於麟德殿,全無離去之意。皇帝看著這群鳥兒彌天掩地,頡頏上下,啁啾爭鳴,更不畏人持物驅趕,一連十多天,昏旦如此,卻不明白是瑞應福兆,還是天示災儆。此時近臣之中,有通儒術者以為:這是《詩·小雅·常棣》之義,當然可算得是祥瑞。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這是《常棣》一詩的第三章,原文是以「脊令」—也就是鶺鴒鳥—起興,這種鳥在草原之上,飛則嘈叫,行則搖尾,與侶伴彼此呼應,也因此而令詩人聯想起兄弟之情:兄弟之間,如果有了急難,必定能夠通聲氣、相照應。比較起來,一般在外所結交的朋友,怕也只能自歎弗如而已。

說起兄弟之間相聚相幫,正是皇帝引以為樂也引以為傲的事。與五兄弟「長枕大被」,同宿寢宮,共聚相歡的親即之情,他一向津津樂道,於是立刻下詔詞臣魏光乘撰寫了一篇《鶺鴒頌》,皇帝還親自援筆大書一長幅橫捲,以資王公百僚瞻仰。既名之曰頌,充分顯示皇帝的沾沾自喜:「伊我軒宮,奇樹青蔥,藹周廬兮。」「連枝同榮,吐綠含英,曜春初兮。」「行搖飛鳴,急難有情,情有餘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實在予兮。」

此情此景從九月初至歲暮,每月上旬皆可見,獨獨到了十二月朔日,非但原先的鶺鴒如期而來,尚有雊鳥、虹雉、白鷺、白鳩、鷚雀、錦雞、山雉甚至鳶隼鸇鷹,居然一時畢集,盤桓數刻,遮穹宇、覆雕甍,聲勢龐然,一時蔚為奇觀,宮中喧噪爭睹,歡踴無及。然而皇帝的神情卻異乎他人,竟悄然若有所失。在他看來,百禽鹹至,應須是朝拜鳳凰,然而這群鳥兒畢集於殿中不多久,竟然一舉驚飛,逕往西南巴蜀方向而去,再也不回頭了—它們似乎只是暫集於此,另有所事,不是來朝拜天子的。

直到開元九年秋,皇帝詔迎老道士司馬承禎入內宮,親受法菉問起當年佛、道爭勝,僧人慧乘大折道者李仲卿的題目,「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本義,話鋒一轉,把一年多前九月以迄歲末的奇景說了一過,並垂詢道:「百鳥千禽來降麟德殿,略不棲止,倏忽而去,此象法乎自然耶?」

司馬承禎應聲答道:「巴蜀古來號為寰宇奧區,代出異人,終將為天子羽翼,既有珍禽為媒,導其先路,天子晏然耳!」

老道士這麼說,讓皇帝安心不少。只不過,司馬承禎並沒有把話說完。他還從皇帝的描述中體會了奇特之象:顯然,在開元七八年間的冬末春初,巴蜀之地有極不尋常的異人,將這一群朝天之禽召喚而去。他不希望天子雄猜,橫生擾攘,而刻意隱瞞了這一節,只淡淡地道:「聖人宣倫常之情,天下景從,四海清一。」

在說到「倫常」二字的時候,司馬承禎別有所見,卻不忍道破天機,只能深深凝望著皇帝,語氣也特意加重了。

說起倫常,皇帝此時心念所繫,還是兄弟扶持,磐石之固推而廣之,便是齊家治國、安定天下的那一套。其人生境界,不外書面教訓,或是《鶺鴒頌》裡那些「得在原之趣,昆季相樂」、「揄揚德業,褒贊成功」的空言。他已經三十六歲了,成為一個大帝國的元戎,既仗著幾分算計,也不免有幾分僥倖;但是,於情愁愛憎多不過是予取予求,稱心遂意而已;也還沒有遇見他那獨一無二的妃子。

引玉奴來到麟德殿前,這位白衣麗人忽然長袖一揮,兜身虹彩薰染飛散,整座大殿便燈火輝煌了起來—且還不只前殿,一眼望去,景雲閣、障日閣,以及二三進正殿近旁、東西牽連的復道、亭台,幾乎無處不透露出燦爛的明光,籠紗燈、明火仗,還有高高低低的玻璃宵檠,霎時間驅散了夜暗,同時也揭開了洪亮的樂聲。分別來自四面八方的羯鼓、鐘磬、笙笛、絲絃,一時俱揚,分明是無數歌曲、各作節奏,卻有如群山萬壑之深處,各自奔瀉的淙淙溪水,因乘緣會,穿插匯流,共赴一片汪洋。其間有歌唱者、有吟嘯者、有醉呼噱鬧者,更有隱約可聞的猿啼馬嘶,從天涯海角傳來,真可謂萬籟齊鳴。

其間,尤其令玉奴驚訝的是,隱隱然有一款清脆玲瓏的敲擊之聲,與諸樂全然不諧,甚至堪稱凌亂無節,卻又十分悅耳,其聲時發時止,一發也只二三聲。過了片刻,她才認清,那是一群藏身在花樹叢中的宮娥,手牽彩絲,絲作長繩,繩端繫著小鈴,縛在枝梢,見有雀鳥飛來,宮娥便輕輕拉扯幾下絲繩,鈴聲驟起,如人低語,把雀鳥驚開,便不至於傷了花朵。雀鳥撲著翅子飛去別處了,花叢裡的宮娥則一片嘩笑,彷彿搖著鈴、驚了鳥,便是天地肩頭一等樂事。

即使是在洛陽宮的這兩年,玉奴也從未見識過如此華麗繁盛的場面。她感覺暈眩,像是天地萬物就在剎那間俱為己有,原本是身外之物情,一霎間都成了本我,竟至千鈞萬石,難以承擔。她的眼眶中湧出了不可收拾的淚水,那不是悲痛或哀傷,卻比她所經歷過的悲痛與哀傷都要沉重。

「苟非當日咸宜公主出降,汝今日—或恐亦在牽絲宮人列中。」白衣麗人回眸道,「一面紅妝,生死淒涼;可惱春風格調,寧不見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