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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蕭然忘干謁

崔宗之的《贈李十二白》一直留存在李白的詩集之中。雖然歷經一生的顛沛流離,其間還有幾次重大的征戰和喪亂,在全部作品的十之八九皆已亡軼的情況之下,這一首詩還是勉為其難地流傳了下來,後人或不能僅以李白與崔五之友誼解此。於李白,這一夜能與一個原本高不可攀的貴胄子弟不期而會,且結為至交,這是別具深意的。

從詩的內文可知,起手「涼風八九月,白露滿空庭」二句,原本是為襯托爾後兩句「耿耿意不暢,捎捎風葉聲」以景帶情所開之先河,目的是在表述自己思慕「雄俊之士」,久不可得的焦慮。這是極其精煉的東漢格調,取意高古遠大,唯魏武帝曹操能當得。

崔五試以換韻五古一體——也就是李白最擅長的一種寫詩的方式——非但鉅細靡遺地刻畫了李白的裝束和風采,也將當天與李白透過詩篇參詳議論的史識與情懷作了相當清晰的勾勒。崔五既把孫楚樓上打令行酒、賦詩言志的情形記錄了下來,還提出了鄭重且罕見的邀請:

涼風八九月,白露滿空庭。耿耿意不暢,捎捎風葉聲。思見雄俊士,共話今古情。李侯忽來儀,把袂苦不早。清論既抵掌,玄談又絕倒。分明楚漢事,歷歷王霸道。

擔囊無俗物,訪古千里余。袖有匕首劍,懷中茂陵書。雙眸光照人,詞賦凌子虛。酌酒弦素琴,霜氣正凝潔。平生心中事,今日為君說。

我家有別業,寄在嵩之陽。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雲散窗戶靜,風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載不相忘。

首章平仄二韻,鋪陳了與李白相見恨晚的感受,以及借酒令酬答、相互體會的懷抱。次章也是平仄兩韻,僅從李白的裝束、形容下筆,已足見傾心。出之「平生心中事,今日為君說」可知,崔五是在初會之夕,行令之餘,寫下這首贈詩。末章四聯八句,一韻到底,說的卻是一樁不知何時才能成行的約會。

所約之地,在遙迢千里之外,是一所嵩山南麓的莊園,獨佔名山秀水,不惹塵囂。李白可以想像,大約與大匡山上、趙蕤寄居之處尚未傾圮的狀貌相彷彿。那多半是出身高門大戶之人,富貴有餘,擇其慕悅之地,或返其眷戀之鄉,鳩工興築,頤養天年的宅第。據趙蕤零落片段的追述,李白僅能猜測:大匡山上的子雲宅和相如台等屋舍,早已為原主棄置而荒廢,或恐那間架規模看來應該相當可觀的室宇從來就沒有建成;而崔五的嵩陽別業,卻顯然要堂皇得多,僅「雲散窗戶靜,風吹松桂香」一聯便透露出無限端倪。松桂並生,斷非天然,能夠植松栽桂以實一苑,又是在遠離廛城市井的山邊,那一定是極其清雅而不失宏麗的園林了。

「子若同斯游,千載不相忘」是極有深意的兩句。李白既然在酒令之詩中慷慨言志,說自己有張良之圖,功成於天下而弗居,飄然遠引。在史籍之中,留侯張良保其天年,薨逝之後與谷城山下所拾得的一方黃石並葬,卻仍留下了「欲從赤松子游」這樣響亮的歸志。

赤松子是仙——《楚辭·遠遊》已有「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的句子;相傳為神農氏的雨師,能入火自燒,在崑崙山中隨風雨而上下,語雖無稽,畢竟為一朝定鼎之雄所嚮往,也成為李白心儀的楷模。崔五「同斯游」三字,恰是以嵩陽別業相招,期以歸隱,彼此成為「道侶」,共修清靜。這是道術之士——至少是以道術居心之士——心照不宣的一個境界。

可是十分罕見地,李白卻婉轉地拒絕了這邀請。他當場回復了一首規格相彷彿的詩作,《酬崔五郎中》:

朔雲橫高天,萬里起秋色。壯士心飛揚,落日空歎息。長嘯出原野,凜然寒風生。幸遭聖明時,功業猶未成。奈何懷良圖,鬱悒獨愁坐。杖策尋英豪,立談乃知我。

崔公生民秀,緬邈青雲姿。製作參造化,托諷含神祇。海岳尚可傾,吐諾終不移。是時霜飆寒,逸興臨華池。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因得窮歡情,贈我以新詩。

又結汗漫期,九垓遠相待。舉身憩蓬壺,濯足弄滄海。從此凌倒景,一去無時還。朝游明光宮,暮入閶闔關。但得長把袂,何必嵩丘山。

首章平仄二韻,充分表達了知遇之感,「朔雲橫高天」和「壯士心飛揚」分別出現在第一、三兩句,是以錯落之致,隱括了劉邦《大風歌》辭意,也是對崔五的酒令之詩作一回應。換韻之後,「功業猶未成」則是全篇樞紐,下文也緊緊扣住這一句,表現出自己心繫天下的進取渴望;這也是年輕的李白才有的專注意志。行文到第二章,是對崔五的禮讚和推崇,也表達了對於贈詩的感動和謝忱。

一旦言及平生所願,李白並不讓步,埋伏在謙和與熱烈的情感之下的,是相當直接的探詢;在他看來,如今已經回鞭直指長安道的崔五,眼看立登要津,固為「青雲」中人,當有援引之力,何妨一諾而結共謀天下大事之盟?因此,「朝游明光宮,暮入閶闔關」便成為前文「功業猶未成」的反襯之語。

從語詞的本原來說,「汗漫」、「九垓」皆出於《淮南子·道應訓》:「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駐。」此語隱藏密意;原典說的是秦始皇派博士盧敖求神仙,遇見一個神仙化身而成的士人,士人向盧敖描述了宇宙的寬闊無垠,天界的廣大浩渺,相較起來,四極六合之內的中州,猶困於日月列星、陰陽四時的運行,不過咫尺間耳。這士人又托稱他與「汗漫」(其實就是荒唐無稽的一個假稱)有約,不能在人世間久留,隨即舉臂竦身,潛入雲中,不見蹤跡。這一段話顯然迷惑了、也說服了盧敖,根據史料,他再也沒有回到始皇的宮廷覆命。

這個故事,恰是李白化用的遁辭。與「蓬壺」、「明光」、「閶闔」都具備相同的寓意。「蓬壺」出於《拾遺記》,指的是傳聞中海外三座仙山中的蓬萊山和方丈(又名方壺)山。李白另有《明堂賦》之文曰:「蔑蓬壺之海樓,吞岱宗之日觀。」把來到此對照,其刻意展示廣大襟懷,荒唐其言,與盧敖所遇見的那個士人,又何其類似?

「明光」是指明光宮。在李白反覆模擬的王褒之作《九懷》裡,有:「朝發兮蔥嶺,夕至兮明光。」王逸註解此語,指稱「明光」就是「丹巒」。其地山巒之色丹紅,又名丹丘。因為在這一方地理上,無分晝夜,都是一片光明。至於「閶闔」,則仍可以從《淮南子·原道訓》裡找到痕跡。

《淮南子·原道訓》描述河伯馮夷和水神大丙以雷霆為車駕,以雲霓為六馬,行走在惝恍迷茫的天地之間,馳霜雪而不留其痕,被日光而不留其影,最後騰躍於崑崙之巔,推開了閶闔之門。這門,就是天帝所居住的紫微宮正門。相對來看,人世間的「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厲錣(音卓,馬鞭上的利刺),不能與之爭先」。如此用語,其意更明,李白是要強調:人生最高遠的目標與歸宿若是歷來道者所傳誦的那些神妙無倫之境,則並非此刻的他所能瞻望於萬一。

由於皇命在身,崔五不得不匆促登程,臨行時讓范十三將謄寫完卷的詩篇轉交給逆旅中的李白,李白問起啟程之期,范十三一拱手,道:「即是當下。此刻便在江津驛所返還騾馬,備辦舟船,驗換告身符券,諸事不勝繁瑣;一俟某回復了,便要啟程。」

「七娘子處不交代了?」

范十三聞言不覺大笑,轉低聲道:「朝命倥傯,豈能耽延?」「我輩幸得脫身,還應朝謝天子。」

李白略不猶豫,到私驛中牽取了馬匹,隨范十三催鞭趕赴江津,豈料果如范十三所言「諸事不勝繁瑣」,僅僅為了驗看告身而耽擱了大半日——這一耽擱,倒讓李白與崔五、范十三有了幾個時辰的閒暇,當即在江邊野亭盤桓,而有了兩首答贈之詩。一首是前揭之《酬崔五郎中》,另一首則是給范十三的《金陵歌送別范宣》。

告身,唐代任官給狀,沿南北朝之制而來。告,即誥也。無論是蔭襲、舉薦、考選出身,官員們經考核任命之後,皆給以憑信,用金花五色綾紙書明身家、資格、職銜。加蓋「尚書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稱為告身。官員在任,多束此物於高閣,然行腳於途,則不可須臾離之;沒了告身,就沒了身份。故崔五有句說得入理:「一紙如身薄,十行盡志疏。」

崔五返還馬匹之時,多說了幾句,平添枝節。由於范十三的坐騎是私人牲口,將就市上遣賣,崔五便向驛卒打聽交易所在。也是那驛卒心眼伶俐,反覆讀著告身上崔五的名字,一面藉故拖延,說這私馬需要週身察看,毛中有無官烙,一面悄悄派人去城中請來驛長。

唐時郡縣等差,高下相懸不啻天壤,驛長職分雖一,所司之繁劇輕閒,分別極大。驛長所務,包括制命軍報的投遞,中朝驛使的接待,夫眾牲群的管理,館舍廄槽的營繕,以及舟船車輛的維護,皆有律則統管。

此外,大唐立國以騎射,特重驛馬生養孳息,就算是騾驢傷病,也視為國力嚴重的消耗,故牲畜未達天年而夭亡,或是意外傷蹶折損,驛長必須負賠填之責。窮鄉僻壤之地,督理還比較鬆散,一旦在緊望之區,驛長所擔負的責任就相當沉重,故往往召請地方上富豪之家的耆老出掌,以其家道殷厚,賠填不致傾家蕩產的緣故。

這驛卒刻意作難耽擱,為的就是讓江津驛長來「相一相」——此日要過江的,似乎是個不容錯過的要人。

老驛長疾行而來,寒冬中渾身上下都叫汗水給沁透了,卻仍顯得意態從容,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兩騾一駕,除了駕丁之外,還有一個中年人,與范十三形容相仿,只不過頂上的髮色沒那麼透白,而面色紅潤,泛著亮光,大約三四十年紀。此人一躍而下車,手腳矯健得很,落下地來,還只顧著同老驛長繼續說話:

「倘若改去彼『盡』字而成『耽』字,既美矣,又復善矣。」接著,是一口連珠彈丸似的襄州土話,老驛長似乎聽得真切,頻頻點頭;崔五、范十三和李白卻兀立於道旁,不知該見禮與否了。

老驛長找了個言語間的縫隙,掃一眼看出崔五身份尤高於他人,先叉手胸前,深深一頓首,回頭同他那話多不能停歇的伴當道:「想來這便是崔五郎君了,先見禮罷。」

那人神情清朗愉快,像是與崔五已經熟識多年,高拱雙拳一迎,未待崔五還禮,便繼續說了下去:「某方自與龔翁閒話,謂崔郎君《告身詠》氣清格高,自陶令節以來之言隱者,無可與大作齊一頭地者,但——但有一字不穩……」這人一口氣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不說了,明亮的大眼睛朝眾人一骨碌,像是在等待著人們央請他往下說。

他口中的「龔翁」自然就是那老驛長了,畢竟一方耆宿,趁勢阻住了滔滔不絕而不知其然的閒話,雲淡風輕地踅踏幾步,怡然而笑,順手暗暗推靠,諸人略無所覺,卻在轉瞬之間,被他請進了驛所近旁的憩亭。

此亭又深又闊,比尋常三間五架的屋宇還要寬敞得多。面向大道兩面有竹篾密編的牆垣兩堵,面向江津煙水蒼茫景色的兩面則開闊明亮,白鷺州赫然在望。雖然從頂至榻,無不散發著種種來自燈燭、來自人身、來自衣被箱籠的油膩氣息,恐怕也是歷百數十年熙來攘往的過客之所累積。看來屏障風塵,還真稱得上雅淨。

「老朽主此驛諸般繁瑣,廣陵龔霸,行十一。」老驛長隨即攤手朝那多話之人胸前一擺,笑道,「襄州一士,孟浩然。」

孟浩然接著大笑,直對崔五把先前要說而沒說完的話一口氣傾吐而出:「『一紙如身薄,十行盡志疏』倘若改成『一紙如身薄,十行耽志疏』,則神氣舒張多矣!」

叨來念去,說的還是崔五那首流傳在士行之中將近兩三年的名篇《告身詠》。作此詩時,乃是襲封齊國公之詔書方才布達,崔五實在沒有心思將後半生拋擲到修羅場中與百僚群官傾軋,遂賦此:

一紙如身薄,十行盡志疏。歸來尋栗裡,迢遞夢華胥。肥遯知何用,無藏故有餘。平生黃卷外,聊並灞橋驢。

一首顯現出棄官不為而真心愉快、全無酸腐熱中之意的詩。之所以當下流傳,也在於崔五絲毫不掩飾他覺得蔭官之無趣。起句的「一紙」就是指告身,與第七句的「黃卷」相近,「黃卷」多指記錄官吏功過、考核聲跡的文書。「栗裡」用的是陶淵明的典故。根據昭明太子蕭統所撰《陶靖節傳》:「淵明嘗往廬山,弘(按:江州刺史王弘)命淵明故人龐通之繼酒具於半道栗裡之間邀之。」之後,王弘藉故翩然而至,經由龐通之的引薦,乃得與陶淵明訂交。而崔五借此所言,不只是回到故鄉、成為平民,還有「華胥」之夢。

這是出自《列子·黃帝》的一段夢遊故事,說黃帝「晝寢而夢,游於華胥氏之國」,此國邈遠廣袤,「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此一華胥之國,沒有師長子弟的分別,人人齊等相待。人民沒有嗜欲,自然而已。既然不知道要樂生惡死,也就沒有夭殤的痛苦。既然不覺得人與人之間親疏有別,也就沒有彼此愛憎的糾紛。由於不堅持一己之所信所仰、所鄙所輕,也就沒有是非利害的爭執。更因為「都無所愛惜」而「都無所畏忌」。

看來已經是個極樂的淨土,而其超凡絕俗,尚不止於此,彼處之民「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雲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崔五以華胥為反比之喻,已經相當明白地表現了對於大唐帝國現實的不滿,而有以下的「肥遯知何用,無藏故有餘」。「肥遯」一詞出於《易經·遯卦》。遯卦第六爻的爻辭說:「肥遯,無不利。」意思是說,只要居心寬裕不爭,徒事隱退,就沒有一分一毫不利的情況。

由此而導入第六句「無藏故有餘」,轉用了《莊子·天下》的「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的原文。再明白不過了:崔五視命官之告身如無物,才有「平生黃卷外」這般的結論——人還沒到西京,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趕往長安知名的送別之地,灞橋;他,寧可追隨那些正在離開京師的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