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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立談乃知我

兩處「富貴安可求」字句無別,而旨趣大異。崔五信口拈來,說的是時光匆匆,豈可為了追求富貴而辜負佳約;而李白的命意,則必須參照下文的「仲尼七十說,歷聘莫見收。魯連逃千金,珪組豈可酬?」,這就直是慨歎人世間根本不可能有追求而得手的及身富貴了。然而,正是這及身富貴之遙不可及,讓李白在與崔五初相見的這一夜,寫下了一首感傷奇特的《上留田行》。

這一夜,直到三更過半,崔五才在范十三接引之下,姍姍而來,排闥就席,互道名字,把雙眼睛直盯著李白打量。李白有些不自在,卻又從來者喜笑吟吟的神色中察知,他並無惡意,只是傾心好奇罷了。段七娘全不像前一夜那樣慇勤,侍坐陪飲,虛應故事而已。她遲遲不肯換妝歌舞,任誰也看得出,那是故作冷淡之態。

崔五卻似渾不在意,三言兩語之間,得知李白是前一日遠遊而來,隨緣巧遇,居然能得段七娘青睞,還為譜制新曲,一舉數章,這是孫楚樓向所未遇之客,也是門巷人家鮮聞少見之事。崔五當下慨然吩咐那報科頭人:「李侯賬目,並歸某處銷乏。」這就是將李白前一天的花費也包攬支付了去。

呼為「李侯」,更是把李白當士大夫相看,此為六朝以來官宦之家的風尚,施之於豪門貴姓子弟,本不唐突,可是對李白這般稱待,卻把他說得有些尷尬。

「豈敢?」李白一稽首,側身讓了讓。

「某接聞於范十三,說李侯吐囑非凡,」崔五道,「於今雖在布衣,然而器宇斯文,來日未必不能著緋紫,固毋須謙辭。」

李白聽他這麼說,反倒勾動思緒,喚起前情,忍不住將眉一蹙,歎道:「某有一故友,曾道:『此子讀書作耍二十年,也混充得士人行了。』看來,彼言不虛。」

這是自嘲,也是實話,與席眾人卻不明就裡,紛紛噱笑,說起平素往來生客熟客,某甲又復某乙,明明身在士行,卻不識書,儼然才是假士子。崔五原本也隨諸妓言笑,轉眼見李白神情黯然,想是那「讀書作耍二十年」的話中,還埋伏著些可說又不可說的身世感懷——試想,倘若一個人自幼操習墳典,卻不能登一科第,始終還是個白身,則若非考運蹭蹬,就是門戶低落。然而此人開口便熟用《列女傳》事典,作歌能蒙段七娘青眼相加,亦且於起坐之間,彬彬知禮,帶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風度,怎麼看,也不像是出身於微賤之家。崔五越想越覺出奇不解,只好轉作他語,問道:「儘教貴友是士族,卻也言出不遜。」

「他是匠作之子,與某同庚,多年來縱酒使氣,蹉跎而死了。」

「噫!不及壯而夭,殊為可憾。」崔五未料及此,頗覺意外,一時無詞以應,只好舉觴三奉,虛應了句:「彼言語倒是豪快!」

李白也酬應了三觴,轉身復對段七娘道:「向晚在芳樂苑溪舟之上,遠瞻青塚歷歷,七娘子曾告以 『生不留情,死不留名』之言,某實感愧不能自已——吾友指南,死於雲夢澤畔,稿葬而已,某時時懸念,不能為立一墓、撰一碑、留一名。是某之過矣!」

「毋乃貲力不足耶?」崔五問道。

「非也、非也!」李白不住地搖頭,好不得已才道:「白也何人?不能自成立,焉能揚我友之名?固不敢倉促其事。」

崔五一聽這話,為之肅色改容,道:「得友如君,合得一死!」說完,又自連引了三觴。

「若立一碑,終須有句,始得留名。」段七娘似也為李白之語所動,終於瞥一眼崔五,開了口,仍舊是話中有話,「李郎既不能忘情,便不能無句;莫似有些人,留句遣情,就算是勾賬了。」

段七娘此言一出,瞽叟應聲而低嘯,輕舉手上阮鹹,打了個商角調,只一音,四弦齊發共鳴,蓄勢欲動。李白抖擻了一下前襟,對崔五和范十三橫裡叉手一擺,道:「起更時某與琴翁商量歌調,說起《上留田行》,某便以此作一歌罷。」

這一回,是段七娘親執版紙,蔥指揮毫,逐字錄寫李白的口佔之作:

行至上留田,孤墳何崢嶸。積此萬古恨,春草不復生。悲風四邊來,腸斷白楊聲。借問誰家地,埋沒蒿里塋。古老向予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於此舉銘旌。一鳥死,百鳥鳴。一獸走,百獸驚。桓山之禽別離苦,欲去迴翔不能征。

這首詩,日後的面目並不止此,但是最初所作的末句,就是落在「欲去迴翔不能征」這一句上,自有典語可依;出於《楚辭·九思·悼亂》:「鶬鶊兮喈喈,山鵲兮嚶嚶。鴻鸕兮振翅,歸雁兮於征。」這個征字,就是行的意思。李白反其本義,刻意強調他面對故人新死,不應離去、不想離去的心思,恰恰也是在掩飾他不能不離去的事實。一旦寫到這銘心刻骨之處,考驗的是他修辭立誠的艱難——以此日之景況視之,他畢竟只能先將吳指南的屍骨暫厝於霜天寒湖之側,說是拂袖而去,亦不為過。如此反覆糾思結念,愈益自責,他更不能斟酌字句了。

瞽叟一仍撥弄著琴弦。他在等待,從他的耳中聽來,此詩並未作罷。以聲曲度之,七言的段落還少了六句,才算充實,收煞之處也該另有一章四言或六言的鋪排,但是他並不知道:李白在此刻一語不能再作。他無法面對也無法忘卻的是:吳指南和他並未真正分離。

不只是瞽叟,崔五與范十三也只能剝落片面的字句,猜測詩中片面的情懷。崔五道:「句句皆是典語,可見二十年讀書入化精深!」

的確,此作除了借用上留田當地那個「棄弟不養」的故事以為借喻之外,前八句還靈活地鎔鑄了古詩十九首裡《去者日以疏》的「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以及《薤露歌》的「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接著,「蓬顆馬鬣今已平」一詞則出自《禮記·檀弓上》,子夏為孔子造墳,築成直長上銳而簡樸的斧狀,俗稱「馬鬣封」,取其形狀薄狹,葬器簡約之意。全句意會,即是塊土生蓬日久,自然也不免遭踐履而為平夷。不過,這些各有來歷的字句,雖然共同指涉了生死永隔,草草別過,皆不及「桓山之禽別離苦」切關意旨。

那是既見於《說苑·辨物》、復見於《孔子家語·顏回》的一個故事。孔子在衛國之某日,天色未亮即起,顏回隨侍在側,聽見遠方有婦人哭甚哀。孔子問:「汝知此何所哭乎?」顏回對曰:「回以此哭聲,非但為死者而已,又有生離別者也。」孔子再追問緣故,顏回答以:桓山之鳥,生四子,待其羽翼皆已豐滿之後,便將要分別散飛四海,於是「其母悲鳴而送之,哀聲有似於此;謂其往而不返也」。顏回模擬鳥鳴與人哭,以為音聲相彷彿,其情亦差堪近似。孔子派人問其哭者,果然得到了答案:「父死家貧,賣子以葬,與之長訣。」

這是從「死別」再轉向「生離」之苦。拂曉悲啼者正面臨著孩子們「散飛四海」的情境;在詩人來說,不僅桓山之鳥與衛國孀婦的哀傷相同,連他自己也陷入一樣的處境——他,猶如羽翼已成的禽鳥,或是死者已經年長成立的孤兒,翱翔於外,是不能重返故巢的。

一個隻身在外的遊子,若非困於資斧無著、衣食不繼,為什麼不能回家?李白似乎在崔五等人臉上看見了這樣的困惑,於是他向眾人舉杯,平揖一過,仰飲而盡,道:「出蜀之日,某師趙征君備酒為餞,曾諄諄告以鍾儀、莊舄之事。」

「楚之鍾儀、越之莊舄,《傳》記分明,彼等身去故里,為異國顯宦,卻能唸唸舊音,」崔五道,「這是勖勉李郎得意而毋忘故土——」

「某師偏以此為下士之證!」

「下士?」范十三大惑不解,道,「遠遊之人,眷戀閭裡,樂聞鄉音,這是人情之常啊!怎麼說是——」

話還沒說完,崔五卻會了意,一面拊掌大笑,一面向李白舉杯,道:「我知之矣!既溺於常情,則不足以言四方之志。令師之言,恰是勉汝以馳騁縱橫之心。不意李侯而今真是兩難——若即此歸葬故友,以安亡者之魂,則不得不返鄉;固已泥於下士之行也。」

范十三搶道:「歸葬舊友,返鄉復出,不過是旬月間事,一來一往耳,又何難?」

「一來一往是不難,難在居心是否入道;而道之所繫,究其極,不外是太上忘情。」崔五不自覺地回眸望了段七娘一眼,又怕迎回了幽怨的目光,遂趕緊向李白再舉杯, 「某所言,庶幾是乎?」

「某師行屐萬里,放身浮世,所過處曾不回頭,真絕情人也。」李白也飲了,不住地點著頭,苦笑道,「某擔簦結囊,湖海覓訪,求道於四方,然於『絕情』二字,不能及某師遠甚。」

在崔五之前,還沒有任何人能如此言簡意賅直指李白心頭的矛盾,這是足以困擾李白終生的難題。自離開大匡山以來,每行一程、赴一地,初到或將離某處,他便像翻檢行囊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趙蕤那「身外無家」的訓誨;他知道,趙蕤的用意不只是勸勉他莫受「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的俗情牽累;更要緊的,是要徹底迴避、掩藏甚至割捨、拋棄他作為一個行商之子的身份。否則,他永遠不能憑著一個像是借貸而來的「李」字姓氏而改換門第,飛黃騰達。

崔五這時眉一揚,腰一挺,玩興忽發,擊掌道:「李侯去來兩難,我等何不行一令以佔之?」

「五郎久未來,孫楚樓還真是三年不聞雅令了呢!」段七娘聲調依舊透著些刻意的慵懶,可是顯然對行酒令是有興味的,隨即道:「行個什麼令呢?」

范十三道:「既然李侯秉承師教,慨然有天下之志,不肯瑣瑣為下士,我等何不以『天下士』為目,指一物,舉一人,賦一詩,且用典語明一志。」

「酒令軍令無二,貴在嚴明,還宜稍事範圍。」崔五忽然轉向段七娘,像是刻意討好似地拍打著她的手背,道,「七娘子是主人,便任此令『酒糾』罷?即請指命一物為題。」

段七娘別有心思,略一躊躇,便道:「眾口齊詠一物,豈不乏趣?范郎騎馬來,便以『馬』為題;李郎今日與妾等作滌路塵之戲,便以『鞋』為題;至於崔郎麼——此去西京赴任,明堂軒車,掙一副進賢冠,從此青雲直上,恰合以『冠』為題。三物皆『天下士』行腳海湖,出入郡縣,閱歷風塵之證。」

范十三揎拳擄袖地笑道:「七娘子非難倒天下士不以為快,還有什麼令章,一併宣來!」

段七娘仍一派慵懶無著之貌,款款道:「妾識書不多,不敢造次。」

李白倒是興致勃勃,道:「既然約以典語明志,人不能盡同一志,也須分別則個。」說著,反身伏在一張隨時供備著筆墨的柵几上,分紙信手寫了幾字,吐息吹乾,將紙角折了,混入一盞核栗果棗之中。

段七娘身為酒糾,是發號施令的仲裁之人,從報科頭人手上捧了牙箸令旗,朝幾頭三點復一擊,向瞽叟道聲:「樂起——」

瞽叟得了意思,猛地一崩琴弦,這就算是起令了。

崔五隨即笑道:「某等賦性癡愚,不能忍事,便先驅一駕了。」先驅一駕,明明是在比較急促的情況下行令,這也是崔五親切的善意,好讓李白能略得片刻從容,徐徐明瞭這酒中之戲的規矩,不至於因為臨令急迫而意興困頓,神思枯窘。

說罷,崔五伸手往果盞中翻攪一陣,摸出先前埋入的一角紙,攤開一看,是「詩」字。論以典語,就是得在《詩經》三百篇中拈出一段語句,這組出自《詩經》的語句,非但要能復按他即將吟唱的詩篇,還得吻合那個「冠」字的意趣,並且含有表現一己身為「天下士」的抱負。

也就在這一刻,報科頭人持錦幡揮舞著繞榻一過,表示酒令已然啟行,而笙笛琴鼓混奏的樂聲一旦停歇,崔五就得寫出或誦出他所作的詩句,以及出自《詩經》的典語。

可是這一道酒令之難,非徒具備吟詠的才華便足以行之;除了賦詩,行令者還須熟悉經籍文句。尤其是「明志」二字,說的是一生一世的襟期懷抱,何止酒桌邊一時遊戲,也就不能任性拼湊字句了。然而,崔五捧著那一角紙,細細讀著那個「詩」字,盡說些閒話:「李侯書字方正,清壯無窮。」又傾過身去,對段七娘道:「三年不見,消得花容未減,酒力亦不稍弱,七娘子大佳青春!」段七娘有些怨意,又有些喜意,喜怨之間,反而平添了拗氣,只是垂首不應。

一曲數疊,轉瞬而過,落拍餘音裊裊。這時崔五讓身起立,一揮大袖,朗聲道:「冠之為物,甚誤人;漢高知之者,七娘子亦知之者,某無以為報,僅持典語答之:『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接著,他高聲吟出了所作的詩句:

大風歌一曲,猛士結同歡。海內尋溲瀝,天涯認素冠。寸心聊與子,尺帛勉加餐。歸路誰能識,抬頭向月看。

崔五的題目是「冠」,所用的人物是漢高祖劉邦,其事出於《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酈生即酈食其,陳留郡高陽縣人,年過六十,身長八尺,自詡為儒,卻為鄉人目為「狂生」。他曾經在沛公劉邦掠地駐留高陽的時候,囑托同裡青年向劉邦舉薦,這個在劉邦麾下任騎士官的青年卻警告酈食其:「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

劉邦溲溺儒冠,固為粗鄙之事,可是將一溲字用在詩裡,崔五卻將之轉換為「溲酒」。《儀禮·士虞禮》有:「嘉薦曾淖,普薦溲酒。」溲酒,也就是醙酒,酒之久而白者。用意一轉,竟將臭不可聞的尿液,變成了陳釀老酒,足可見巧思了。

到了第四句上,「素冠」更點出了酒令中的典語,出自《詩經·檜風·素冠》:「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微妙的是這幾句詩又與段七娘的心境有關。

《詩經》小序解說此詩的原旨,是「素冠,刺不能三年也」。意思是說:這首從檜國搜集來的民歌,原意在諷刺國人不能為父母守三年之喪。可是,深究原詩辭旨,本無居喪之事,更無諷刺之情,「棘人」是瘠瘦之人,「欒欒」、「慱慱」則是憂心耿耿,苦於相思的情態。崔五刻意借「素冠」為喻,移取詩序諷刺不能守喪的說法,來影射自己守喪的現實——守喪三年、屢屢耽誤寒食日佳約,竟使段七娘憂勞盼望。所以在第五句中的「寸心聊與子」正是《素冠》第二章末句「聊與子同歸兮」以及第三章末句「聊與子如一兮」的轉語。換言之:崔五已經借由酒令向段七娘表述心跡——所謂明「天下士」之志,竟然不是什麼偉大的抱負;盡崔五衷心之所願,乃是與段七娘相伴相隨,終其一生。所以在最後一聯上,暗示這遠行之人有思歸之心,而此日追隨著頭上的月色歸來,也恰恰是實景。

段七娘仔細聽了,淡然道:「崔郎的詩,典語艱深,恕妾力微,不能再任此糾。」說時眼眶鼻尖並一泛紅,簡直就是要哭的模樣。然而,倘若當真鬧起了氣性,在門巷人家而言,是很不得體的,但見她一揚眉、一抬眼,臉上暈紅乍褪,只款擺腰肢起身,朝裡間屋疾行,這就是要更衣換妝的意思,僕婦不敢怠慢,搶著拉開屏門,服侍而入。

從這幾句敷衍的說詞看來,段七娘雖明曉時樂俚詞,卻不通經籍,對於詩中千回百折而委婉吐露的情思略無所覺,可是,看在李白眼裡卻另有一番情味,他認為段七娘怨悵經年,委屈深至,一時之間得此柔情撫慰,既不能豁然釋懷,又不能不有所感,唯恐失態,只好避席。

此時尷尬,崔五卻渾似不見,轉臉對范十三道:「十三郎的『馬』呢?」

語罷,舉起幾邊的牙箸令旗,如先前段七娘處置,往幾上三點一擊,瞽叟隨即四指崩弦,曲樂再度張揚,范十三順手從核果盞中抽取了另一角紙,展開一覷,是個「騷」字,捉得此字,范十三的典語便不能不向《離騷》中求取了。

范十三的名字與李白一向企慕的戴逵之師同名,也叫范宣,在日後李白為他所作的《金陵歌送別范宣》中,藉著金陵六代三百年帝都的繁華氣勢,寫下「四十餘帝三百秋,功名事跡隨東流」、「金陵昔時何壯哉,席捲英豪天下來」之類壯闊的句子,多少也與此夕范十三的豪吟有關——他當下所作的行令之詩是這樣的:

誰雲可奈何?吾道先路者。氣壯拔名山,歌悲啼駿馬。凌煙入閣圖,勸駕傾商斝。千百太行秋,揮鞭謝天下。

也在瞽叟領奏的一曲終了時,范十三起身將詩作朗吟一過,接著念出了所用典語:「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果然是《離騷》開篇的名句。

這首詩追隨著先前崔五近體五律的形式,稍有不同的只在用「馬」字韻。起句已經點出了和馬有關的古人,是項羽。項王兵困垓下,以名駒烏騅與美人虞姬而作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范十三借用了項羽的句子,也借用了原文反詰的語氣,使之翻轉原意,再以屈原的話語作回答。屈原雖然放逐悲吟,但是馳騁以先導天下的抱負卻歷歷分明——這也是范十三為「天下士」這個題目所下的註解;他擷取了項羽的氣概、屈原的胸懷,卻領入了另一層野心,那就是「凌煙閣」、「商斝」和「太行」所指涉的雄心。

唐太宗晚歲,貞觀十七年二月,李世民追念昔年僚屬,命畫師閻立本在凌煙閣內描繪二十四功臣圖,故范十三借凌煙二字以為凌越煙雲而入高閣之貌,對句則是用商湯討滅夏桀、制訂「斝」為御用酒器的掌故,作為「定鼎」的借喻,堪見壯圖瑰偉。更進一步的,是「太行秋」三字。

這又運用了東漢末年曹操的故事。

赤壁一戰而天下三分之前數年,袁紹的外甥、并州刺史高乾乘曹操北征烏桓之隙,派兵掩有上黨,並據守太行山壺關口,進窺中原,是為曹氏肘腋之患。建安十一年秋,曹操親征并州,包圍壺關,至次年三月迫降。此役曹軍從鄴城開拔,經太行山峽谷,曹操因此而作《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樑絕,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一詩中用「哀」、「艱」、用「蕭瑟」、「歎息」、「怫郁」、「迷惑」,更兩用「悲」字,皆非其實情,反而多的是假飢寒交迫之狀寫躊躇滿志之意。「太行秋」是以並不幽怨,反而顯得慷慨萬千。

李白正欲為范十三這首豪氣干雲的詩擊節稱賞,崔五卻一正容色,喝道:「違令!」

范十三不服,道:「有何說?」

崔五道:「『太行』二字典語,直指曹家阿瞞,豈非以魏武與項王爭勝,此番酒令明言『舉一人』,汝竟是『舉二人』了。」

此言一出,舉座大笑,范十三想了想,搔搔頂上白髮,也不得不點頭稱是,舉杯道:「認罰!某且浮一大白。」

酒令三官,還剩下李白未作。此前兩人皆以楚漢為背景,一個用事於劉邦,一個取意於項羽,天下風雲翻覆,莫非此二人,李白尚未起手,已然落於下乘。可是他渾不在意。

像個孩子似的,他凝神看著眼前這兩位意氣風發的士子,一個玉面如脂,劍眉入鬢;另一個龍准高額,星目遠凝。他在書上讀到過些許——那個箋注過《論語》、《老子》的何晏,據說在炎夏之日食熱湯麵,而後「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或許就是這等姿容罷?還有晉武帝時曾任中書令、封臨海侯的裴楷,「雙眸閃閃若巖下電」,大約也不外是這般面目罷?

這樣的人,與他青春相仿,談吐不隔,但是怎麼看都有一種侃侃如也,落落大方的氣性,都是他向所未見也無從設想的一種人物。李白有生以來第一次傾心賞看著面前兩個男子的容顏。這時,浮現在他眼前的詩句,竟與酒令無關,是一句「緬邈青雲姿」。「緬邈」二字,來自李白所熟讀,並擬寫過不止一次的潘岳《寡婦賦》:「遙逝兮逾遠,緬邈兮長乖。」「青雲」二字,也出自李白熟讀而仿作過不知多少次的顏延年詩:「仲容青雲器,實稟生民秀。」

構句築砌典語,是詩家慣常,本來無足為奇。但是此時天外飛來的這一句,並不是為了行令而打磨成就的,甚至還攪亂了他原本根據「鞋」字而作的佈局。李白非常驚訝,冥冥中似有神,一如先前洞庭湖上君山老仙借吳指南之口,囑托作文以勸錢塘龍君罷戰;或是幾個時辰之前的芳樂苑舟中,文曲星張夜叉借瞽叟之口,斥責他將詩句付於妓家——儘管看似荒誕,但身形聲色,歷歷可見,只這「緬邈青雲姿」五字,卻橫空出世,跌破洪荒而來。像是天上字雨飛花,紛墜臨頭,不肯消歇,亦令人無從遁避。李白忽然恐慌起來——難道心魂所繫,還有另一個我在?

他力持容色,滿引一觴,高高向額前舉起,環揖一過,對范十三道:「尊作壯懷豪語,惝恍不可及也!」嘴裡雖是由衷之言,心下所想的,還是「緬邈青雲姿」五字來歷。

誠若以理逆之,許是看他崔五、范十三士族大戶,昂藏模樣,而想到了傳說中俊秀不可一世的潘安。又由於段七娘匆匆逃席,而蔓生出潘安在《寡婦賦》裡對於任子鹹之寡妻——也是潘安的妻妹——的深切憐憫,以此而得「緬邈」二字。

至於「青雲」二字,顏延年《五君詠》詩之中的「仲容」,則是指阮籍之兄子阮鹹——恰與瞽叟手中之樂器同其名。《五君詠》分詠阮籍、嵇康、劉伶、阮鹹及向秀等五人。阮鹹之詠列在第四,「仲容青雲器,實稟生民秀」是開篇語,「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根據《晉紀》所載:亦列名竹林七賢的山濤,曾經三次舉薦阮鹹為吏部郎官,晉武帝皆不肯用;阮鹹最後出任始平地方的太守,宦績不著,也談不上施展了何等懷抱。阮鹹的故事裡包含了像山濤一般國之重臣顯宦舉薦隱逸之士的情節,才讓「青雲」這兩個字煥發出深層的意義,這就應該與《史記·伯夷列傳》篇末太史公的論斷有很大的關係。

司馬遷是這樣歎息、感慨著:若非孔夫子光耀宇內古今,縱令伯夷、叔齊甚至顏淵等人之賢德如彼,又怎麼能夠彰顯其名呢?相對而言,那些處身於巖穴之間的人,如不能附身於驥尾,恐怕也就姓名湮滅而不能見稱於後世了。所以司馬遷才會有「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的結語。

「青雲」因此而絕非泛泛稱頌某人物「意境高遠,有如蒼穹」之言,更彰顯了能夠讓草芥一般的庶人得以仰望和攀附的身份。李白在這一轉念之間,發現自己對於面前這兩位世家少年的羨慕、渴悅,還夾雜著親溷其行伍的企圖;換言之,崔五、范十三正是司馬遷所謂的那種「青雲之士」,如果不能經由這樣的人識拔與提攜,我李白還不過就是在歌台酒館自得自喜其鳳凰之聲的一個無名之輩罷了。

「緬邈青雲姿」僅僅五字,所說的卻這樣多——這些,不可告人,卻都在如傾如注的字句之中洩漏。而李白第一次明白:他的詩,會替他坦白自己最不堪的心事,對此,他無能為力。

這一刻,他緩緩解下左臂上的匕首,輕輕拉開銅鞘一寸,忽又收鋒,復拔之,再收之;反覆發出一揚一抑、金鐵鳴擊之聲。反覆數過,崔五和范十三也都聽出來了,拔鋒或收鋒是聲調上揚而微有些許差異的兩種平聲,合鞘則是急促、沉墜的仄聲。一組連續不斷的聲調,便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