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李白·少年游 > 二四 鳳凰為誰來 >

二四 鳳凰為誰來

李白卻在這樣的因緣裡停佇了漫遊的腳步。

是段七娘寥寥數語之邀:「李郎若不逕去,明日過午即來,容妾主東道,奉李郎看一眼惡因緣。」

此言一出,連一旁那些歌姬樂伶以及僕婦都面面相覷,似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報科頭人也顰眉擠眼,膝行而前,在她耳邊嘀咕了半晌,段七娘只不答話,聽罷,將面前的古琴一撫,朗聲對眾人說道:「金陵勝景以何者為最?」

金陵,乃是春秋舊名。吳王壽夢合北地晉國之兵,連年與楚為敵,至闔閭、夫差父子當國,此地名冶城,專以製造兵器,至句踐亡吳之後,才在後來的長干裡之地,建立了雄立江濱的一座城池,呼為「越城」。一百四十年後,楚威王熊商有進取天下之圖,乃以長江為天塹,於地名石頭——也就是日後的四望山——建立了采邑,設置邑尹,轄屬方圓百里,名之為金陵。

此後城址恢弘,地名多變,至秦始皇改為秣陵縣,漢武帝復改制為丹楊郡。赤壁三分之後,孫吳倚秣陵為新都,重修石頭城,呼為建業。再至司馬睿南渡偏安,即位於此,是為晉元帝建康元年,建業便又改名為建康。此後南朝四姓,都城都沒有再搬遷過。可是到了唐代,此地州縣名號屢有更動,開國之初恢復隋代開皇年間舊制,改郡為州,以安置歸降於唐的地方割據勢力——名江寧、名歸化、名蔣州、名白下。開元天子即位,升江寧為望縣,然而當地父老還是多稱本土為金陵。

段七娘這一問,引來陣陣囉噪。一操琵琶的瞽叟搶著喊了聲「台城」,當下便教小妓們哄笑譏嘲:「汝天生無眸子,安能識得勝景?」遂搶道:「不若樂游池、不若太子湖!」

晉室南來之初,司馬睿曾以大司馬楚公陳敏的府邸為建康宮,蘇峻之亂時,此宮遭兵火焚為灰燼,待年後元氣漸復,晉成帝令尚書右僕射王彬為大匠,起造新宮,修繕苑城,興建六門,此宮又名建康宮、顯陽宮,最廣泛的一個稱呼就是「台城」——此城宮室日月增擴,不數年後,已經具有「內外大小殿宇三千五百間」的規模。後人所謂「六朝金粉」,皆以台城之壯美為核心。

至於樂游池,則是在覆舟山西嶺上,於東晉時,原本是種植各種藥材的藥圃。到了劉宋元嘉年間,此地忽然以相對於城池的方位被稱為「北苑」,皇室也在這裡建築了樓觀,之後相繼構造正陽殿、林光殿,號樂游苑,也曾經一度毀於侯景之亂,是在陳霸先手上重新修葺而煥然一新的。此地原本是東吳宣明太子開闢的游賞之區,所以樂游池又名太子湖。到了開元年間,前代興築起來的白水苑、閬風亭、瑤台等勝跡俱在,馳名遐邇。

不道段七娘聽了這七嘴八舌,只連連搖頭,良久,才輕聲道:「妾意還是芳樂苑。」

令李白也大出意表的是,段七娘「芳樂苑」三字才出口,眾妓一片嘩然,紛紛擺手抗聲,直道:「莫去、莫去!」

唯獨那瞽叟擊掌而笑,道:「七娘子賞鑒非凡,這芳樂苑畢竟還是在台城之內。」

這話又引得年輕的姑娘嘈吵紛紜,有的說:「地陰氣寒,受之何苦?」有的說:「凋風滿樹,望之傷心。」

李白聽說過台城之名,卻不明白它與「好因緣是惡因緣」之語有什麼相干。一時插不上話,只能旁聽笑鬧喧語,百無聊賴之餘,自顧拾起先前拋下的版紙,憑記憶抄錄了原就稿草在心的兩首詩,日後題為《望廬山瀑布》。其一為古調: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裡。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潈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閒;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

其二為近體: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段七娘且不理會那些還在爭執著去處孰者為佳的鶯聲燕語,但見她側倚纖軀,將版紙上詩文細細看了一過,於五言古調的末聯「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處點了一下,道:「李郎此首,似未盡意。」

李白聞言不覺笑了,道:「何以見得?」

「此作之中,有天地造化,有山水風光,卻無人跡;有魏晉語,有齊梁語,卻無心頭話。」段七娘仍舊凝視著那字紙,眼波流轉,朱唇翕張,蔥指微微拈提撥按,像是正專注地冥思度曲。

這話的確是有其理據的。以當時詩律所尚言之,起手三聯六句,雖然都是平起仄落,不合乎嚴格的黏法,可是每一聯上下句都是相當自然而工穩的對仗;爾後,「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以及「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兩聯又參差錯落於其他散句之間,延續了開篇六句整齊方嚴的風格,這就是看似「齊梁語」精雕細琢的巧構。

至於那些並不作對的散句,更刻意點綴出質樸簡易的情味,尤其是居中轉折的「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把一山頭的瀑布與天涯海角的壯闊想像作成牽連,境局赫然宏大起來;這又顯然是只有魏晉時代的作手才能鋪陳的格調。不過,看來全詩不外就是取景,責之以「無人語」、「無心頭話」,似乎也言之成理。

李白卻不以為然,隨即以毫尖圈出了詩中的「我」字,道:「我樂名山,畢竟算得是人跡;此心閒放,欲說而忘言,可否?」

段七娘也笑了,圓瞪起一雙眼,假意嗔道:「李郎狡獪!」

「七娘子精通律呂,」李白接道,「想必有以教我。」

「若是入樂,『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須獨樹一節,略事盤桓,以管領後章,其後復重一『空』字恰合度,也即是李郎所寫的『空中亂潈射,左右洗青壁』。」

「七娘子誨我諄諄,某聽來藐藐。」

「這麼說罷,」段七娘從李白手中拈過筆來,圈出了「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道,「此前十句,此後八句,李郎再補二句作結,俾奴為李郎合樂而唱——好須是心頭話呀!」

李白看著段七娘盈盈雙瞳,便有了句子,當下取回筆,一邊寫一邊誦道:「且諧宿所好,永願辭人間。」

這顯然是專為段七娘下的結語,流露出帶有詼諧意味的邀請之意,好像是說:我心頭的這個人,可願意永遠辭別那繁華人間,與我長久廝守在這世外之地呢?

段七娘一語不發,回身就琴,疊膝而坐,以側商調《伊州曲》完整地唱罷了這一首《望廬山瀑布》。李白聽到中段「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反覆數匝,已自歎息,頷首連連,聽到末聯「且諧宿所好,永願辭人間」十字入破,再拔高腔,可是聲字漸渺漸悄,有如雲峰霧林中徐徐遠逝的腳步,他才恍然大悟,慨然說道:「倘非七娘子唱來,某實不知原詩竟未終篇!」

她只淡淡地應道:「倚聲而歌,自是奴家事,無大學問。」

而這樂曲結構卻啟發了李白一個念頭,純以聲字為考慮的詩,只能在原有的篇幅甚至固定的形式上吻合習見、遷就矩范。書之於紙,便總是五、七言句,出落成雙,定式不外律絕,看似分明齊整;就連朝廷科考試帖,也就是六韻、八韻、稱為俳律之作。

然而「入樂合歌」,卻不僅僅有追求聲字抑揚變化的考究,也往往基於歌者抒發情感之所需,而改易了聲調,更進一步的變化,則是開闊了句式。

李白斂襟危坐,一指版紙上的七絕,傾身示禮,正色道:「然則,可否倩七娘子為某再歌此首?」

此時,科頭人正要起身,又為段七娘眼色止住。她左手輕扣了兩下焦尾,右手則在外側第一弦第一徽處撥了一記,使餘音裊裊不絕——這是歌場身段,意思是讓瞽叟、歌姬等人都安靜下來。這樣做,也就意味著並非段七娘個人歌樂,而是使眾人同奏、同唱了。

段七娘先將整首詩念了一通,令眾人熟悉字句,接著環視週遭,昂聲道:「孫楚樓地盡金陵風流,卻難得迎迓慷慨人。李郎來過,我等也僅足以為李郎留一念想耳!」

瞽叟一聽這話,豎起琵琶,大笑道:「七娘子好做耍子,便來一曲《伊州曲》亂詞如何?」

段七娘低頭看了看李白原作,回眸凝思,顰眉道:「亂詞字句零落,若欲合拍,便不僅是疊聲、斷拍、遲調諸手段而已,多少還需增減文字,豈不唐突李郎?」

李白搶忙搖手道:「遮莫以歌樂為要,字句何足介懷?」

段七娘微微一頷首,撫了個角調,看一眼瞽叟,瞽叟目盲,但是知道段七娘所撫者,正是領調之音,立即撥弦以應。段七娘接著喊了二三歌姬之名,指歸瞽叟節度;又吩咐年紀較輕的兩人,隨自己的聲部從唱。這才轉眼向那報科頭人望了望,一瞑目,報科頭人的右手忽然出現一尺把長的短棍,揚棍擊起幾邊一木梆,歌聲豁然四起——

日照香爐生紫煙,日照香爐,遙看遙看。遙看瀑布,紫煙生處。遙看一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三千尺,一掛前川。

遙看瀑布,紫煙生處。生處。疑是銀河,九天銀河,銀河誰渡。飛流直下,前川一掛,銀河誰渡,日照香爐瀑布。看瀑布,三千尺,紫煙生處。直下前川,日照紫煙。疑是銀河,直落九天。銀河九天落,煙紫共誰渡。

這一首詩原本只二十八字,一旦入樂合歌,卻衍成了雙調歌詞,一百一十八字。李白非徒賞其妙喉宛轉,行腔奇絕,更對妓家依聲入調的本事大感震懾。仔細算來,段七娘僅僅於原作之外,增補了「生處」、「一」、「共誰渡」幾字,卻利用銀河的意象,在寫景之餘,平添了七夕佳節牛郎織女幽會的遐想。

李白撫掌大笑,意猶未盡,捧紙捉筆,還想隨興寫些字句,不料段七娘仍只從容地說道:「明日芳樂苑之遊,宜趁早,李郎且回逆旅安歇。」

李白撐身而起,道:「好因緣地?」

「或須是。」段七娘不再作聲,淺淺一笑,即伏身而拜,不起,意思約莫就是送客。眾僕婦跟著拜,一片窸窣琳琅之聲並起,連那瞽叟也跟著拜了。

「噫!」瞽叟強睜著一雙翳白空洞的眼眸,道,「鳳凰台。」

鳳凰台的來歷,與台城有關。

晉孝武帝太元三年,謝安監督匠作之業,徹底改建台城,此後兩百餘年,直到南朝徹底覆亡,除了宮內園囿,台城的規模基址,並無變遷。芳樂苑初建於李白出生之前整整兩百年,時為南朝齊廢帝蕭寶卷永元三年的夏天。彼歲酷暑,蕭寶卷忽發奇想,下詔將台城之內的閱武堂拆了,改築園林。於是徵求民家,望樹便取,毀撤牆屋以移植的事不勝枚舉,所謂:「朝栽暮拔,道路相繼,花藥雜草,亦復皆然。」然而天候炎熱,新栽者難以成活,數以千計、萬計的樹木花草都當下枯死了。

這時,蕭寶卷再下一令,將苑中的山石遍塗五彩,飾為青蔥,枯立的干條枝枒上則張掛綵紋花葉。另外,為了襲取涼意,發動萬千役夫,在苑中開鑿水池,「跨池水立紫閣諸樓觀,壁上畫男女私褻之像」,就在臨池構造了連綿數百丈的亭台樓榭之後,閱武堂成了美輪美奐的商坊。

一俟這街廓築成,蕭寶卷又有了新的念頭——既然街巷紛陳,何不以假做真,全盤擺佈出一番市井模樣呢?遂更下詔敕,任令寵妃潘氏為「市令」之官,宮娥、太監則裝束成尋常百姓,彼此串演賣家買主,往來交易營生。蕭寶卷自己則充任潘妃手下的「錄事」小吏,為之驅使,作態奔走,特設一店肆,專賣豬肉,號曰「寶卷豬估鋪」,鎮日為蠅頭小利而錙銖計較,引為歡噱。

當時,宮苑之外真正的民間,便流行起這樣一首短歌:「閱武堂前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鶴氅鷺縗白雉頭,三十一大臣走如狗。」所謂「三十一大臣」就是蕭寶卷最得力的三十一名親信。

蕭寶卷又信鬼神,將三國時代的蔣侯神迎入宮中奉祀。蔣侯,本名蔣子文,是道教神名,後世呼之為鍾山土地神。原本是東漢末秣陵尉,追盜至山中,傷額而死,因葬於山。吳孫權時立廟,封蔣侯。南朝宋武帝時加封鍾山王。蕭寶卷更進一步,迎蔣侯神入宮,晝夜祈禱,加位相國,居然還奉之為「靈帝」,車服羽儀,猶如王者。

蕭寶卷之暴虐無端,乖戾常情,無時或已。據說經常夜半招聚宮官捕鼠,追殺達旦,引以為樂。或則於夜半三四更時,馳馬擂鼓,執明火大杖,驅逐百姓,空其家宅。要不,就橫幡平戟,不問皂白,攔路搠人。有一次兵馬直踏沈公城,遇有孕婦臨盆,來不及躲避,蕭寶卷便下令剖腹視其胎兒男女。日後,這昏君終於因為殺戮無度,而為大臣王珍國、張稷所篡弒,首級獻於宗室蕭衍,蕭衍將蕭寶卷降格為東昏侯,南齊遂亡。

虐人無數,自虐亦尋常。蕭寶卷經常身擔大纛旗,戴金箔帽,下著緊織褲褶,乘馬馳驅,晝夜不息,歸來則滿口鮮血。據傳:他遇刺時,滿身是刀戟創傷,仍勉力攀上坐騎,擔起一竿長七丈五尺的白虎大幢,任意衝撞顛簸。雖然他膂力驚人,可是在控騎之間,不時還是得騰出雙手執韁御轡,而不得不借齒牙擔咬旗旛,為此折斷了好幾隻牙齒,他也毫不措意,支吾其聲,大喊著:「殺之不盡!殺之不盡!」

梁武帝蕭衍有鑒於宋、齊兩朝骨肉殘戮之禍,遂廢監國之制,提高分鎮諸王的權柄,也厚植了豪門大姓的勢力。另一方面,基於他個人的性格與信仰,大力倡導佛說,即以金陵帝都為中心,在江南各處普設寺院,多少樓台,無限煙雨;甚至連帝王之尊也曾四度捨身,遁入空門,而傾國庫資財以贖之。不過,這樣求清淨、返慈悲,並不能祈禳安樂和平,他仍舊於侯景之亂中活活餓死在淨居殿裡,台城再度失陷。其後的陳朝,歷五主、三十二年而終,亡國之君陳叔寶史稱「後主」,在青史上留下的印記,不過是晚唐杜牧的那句「隔江猶唱後庭花」。

自蕭寶卷築芳樂苑以降兩百年間——尤其是在大唐開國之後,此地無論為州、為郡,抑無論名江寧、名歸化或名升州、名白下,東昏侯治日所遺留下來的窳政穢聞,乃至於陳叔寶攜張麗華匿跡於胭脂井的迷醉前塵,都是地方父老亟欲拂拭、忘卻者。

然而,也不知是出於官吏的規劃還是耆老的主張,自高祖定鼎以來,便以舊台城為基址,在一部分早已幾度毀於兵燹的芳樂苑遺址之上,重新張致了歌樂聲色的行當,居然人人都深信:冶容艷色之陰,恰足以厭斗兵戰火之陽;箏弦笳鼓之聲,恰足以掩暴政亡國之跡。而夜以繼日、益發狂放的逸樂,彷彿便是要用以掩蓋那殘存於舊城新柳之上荒誕頹唐的記憶。

早在東晉時,台城共開五門,南面為大司馬門和南掖門(後改名為閶闔門、端門和天門),而東、西、北面城垣則各有一座掖門。之後各朝屢有擴建,開門益多,至蕭梁時已經開到八座門,可見風土繁盛,交通利便與人物往來之密邇。

閶闔門內太極殿為台城的正殿,一般用於國之大典。此殿長二十七丈、廣十丈、高八丈,左右十二間,象徵十二月分。正殿兩翼設太極東、西堂。太極殿在規模最大的蕭梁時期深達十三間,是皇帝議政、筵宴、延見、起居所在。天監七年,梁武帝命衛尉卿丘仲孚在大司馬門外建石闕一對,賜名「神龍」、「仁虎」,雙闕的趺座高七尺,闕身高五丈、長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闕上鐫刻珍禽異獸,史稱:「窮極壯麗,冠絕古今。」

楊隋滅陳,建康城被履為平夷,綺宮麗殿盡成丘墟,園圃池沼,皆付黍離。但是,台城的神龍、仁虎二闕,卻留下了殘跡。人們將那兩座二十餘丈見方的石構刨挖拆解,發現只有頂表與樑柱是貨真價實、堅挺不摧的石料,而在精巧鐫刻的石皮之下,多貯朽木敗絮、碎礫爛泥,其敗壞空洞,著實不忍發現。然而對於經過亡國浩劫的黎庶而言,此地就有如西城孫楚樓一般,可以利用現成遺址,撙節工料,再造一半石半木、門面宏大的屋宇。當下日者雲集,爭為占卜,指點人眾發掘地下水源,得井眼二十三,個個水質甘洌,都說是鳳凰醴泉。只不過這樣的水土——根據日者傳言——只能經營歌樂,而不能為家宅、衙署、寺觀、宮室之用,否則必敗。

唐末韋莊「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之句,真得此地神髓,因為「無情」二字,說的就是李唐開國以來,以六朝帝王風月為礎石的妓家事業。這行當在承平歲月日漸發達,且總是附會於神異之說而更形興旺。

很快地,就有人以芳樂苑故地為號召,在雙闕以北數里之處發覺了新泉,指為東昏侯「跨池水、立紫閣」之故地。由於時隔甚久,說起前朝敗亡,事不關己,反而透露著奇思遐念的色彩。於是芳樂苑又敷染上宮娥般的綺妝麗飾,成為歌姬舞孃麇集之區。

這正是李白偶過的金陵。

次日亭午,寒煙侵路,他在前往台城的牛車上問身旁瞽叟:「老人家夜來所說,可是『鳳凰台』?」

瞽叟未料李白當時聽見了,也記得了,有些訝然,但是老江湖不動聲色,只淡然道聲:「諾。」

「鳳凰台、鳳凰台,」李白隨口笑道,「鳳凰為誰來?」

此語本非虛問,根據《韓詩外傳·卷八》有載。黃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和平,但是古訓有諸,倘若能致萬物和諧,內外鹹附,應現鳳象。只今不見鳳凰,夙寐晨興,不免多所揣想。於是乃召天老而問之:「鳳象何如?」

天老提出了五個或現以形、或現以聲、或現以性的跡象。大凡如此:鳳的外觀,有「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龍文龜身,燕頷而雞啄」之貌。其次,由於鳳凰有「戴德負仁,抱忠挾義」的德操,一旦鳴叫起來,「小音則金,大音則鼓」,絕非尋常禽鳥啁啾而呼之態。其三,當鳳凰現身時,「延頸奮翼,五彩備明;舉動八風,氣應時雨」,可見天地鬼神亦為之動容。此外,倘若鳳凰能夠在人前飲食,則是第四象,表示這高貴的靈鳥願與善祥之輩人共處而同群。所謂:「食有質,飲有儀,往即文始,來即嘉成;惟鳳為能通天祉,應地靈,律五音,覽九德。」

天老的說法很玄,但是層次井然,意思似乎是暗示:黃帝所施所為,根本還不及於見鳳凰:「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

這一段記載末了聲稱,黃帝感歎自己未能招來鳳凰,大慚恧,遂「乃服黃衣,帶黃紳,戴黃冠,齊(齋)於殿中」。不料鳳凰卻在這時來了,而且以其身長不滿五尺之軀,居然能「蔽日而至」,可見神奇。黃帝從東邊的丹墀上移身下階,以示禮敬,向西再拜稽首,拜道:「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鳳乃止帝東園,集梧樹,食竹實,沒身不去。這是古史上迷離惝恍有如神話的一則記錄,李白念茲在茲,執泥不休,無論如何,他都想看一眼鳳凰台。

在李白而言,鳳凰台三字有著全然無關乎輕歌曼舞的意思。他熟讀謝朓詩,常欣羨、玩味其《入朝曲》所詠「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之句,要旨不在佳麗,而在帝王。雖然段七娘說什麼「好因緣恰是惡因緣」,入耳固然驚心,勾引玩興匪淺,但是片刻間也就放懷一忘,李白念中無時或已者,卻是鳳凰台。

但是與之同輿共駕的,是個瞽叟,若問這瞽叟鳳凰台何在,就荒唐可笑了,他正猶豫著,空中猛可飄來一陣粉香,是另一輛牛車驅趕上前,但見紅拂塵打從珠箔簾中又向外一揮,同時聽見段七娘的柔聲細語:「前望便是永昌裡,李郎且佇車而觀罷。」

或許就是前夕臨別時察言觀色所見,就連李白心頭尚未道出的話,段七娘也像是揣摩得透徹了。原來永昌裡是個古地名,偏與那鳳凰來集有關,卻又不似黃帝、天老的記載那樣悠遠無稽,說的是南朝宋文帝元嘉十六年間之事。

據傳,有三隻頭小足高、五顏六色、鳴聲十分悅耳之鳥,狀如孔雀、外貌又絕不像開屏驕物的孔雀那麼張狂,一時之間飛來秣陵永昌裡王家宅園中,棲止在一株李樹上。

所可以稱奇的,不是這三鳥之來,而是跟隨著它們前來、比翼而飛的一大群鳥兒,為數從數十而百、數百而千,不多大辰光便令秣陵滿城翮影遮空,這是象徵太平盛世的景觀,一時間便震驚了滿朝君臣。當時秣陵歸屬揚州,統領當地的是揚州刺史、彭城王劉義康,他隨即下令,將永昌裡改名鳳凰裡,之後又千挑萬選,擇保寧寺後之山興建樓台,以為祝念;斯台即名鳳凰台,彼山即名鳳台山。但是,李白隨車登臨之時,不過是一片稍稍隆起的丘原,雖有「大江前繞,鷺洲中分」的地勢,原來應該是茂草密生的地方,大約屢經遊人踐踏,又逢深秋枯糜零悴的時節,非但看不出欣欣榮景,也很難想像此地曾經有過什麼台觀樓址。

「萬古茫茫,人來人往,登此台者何止百千萬?畢竟鳳凰不入凡眼。」瞽叟哂道,「李郎不遠千里而來,未必即見鳳凰。」

「明目人不得見鳳凰,瞽目人亦見不得鳳凰。若從此意言之,則某與翁,實無別。」李白也笑了,「不過,請翁恕某誇詞大言——某,合是一鳳凰。」

「可憾老朽亦不能識面!」瞽叟指著自己的雙眼,說時與李白一齊放聲狂笑了。

才說到這裡,一陣寒風迎面而來,瞽叟面色一凜,朝駕車伕子喊了聲:「莫非老朽糊塗,起東風乎?」

才一問,兩相鄰車伕都應了聲:「是也。」

「啊!竟是冬寒食。」瞽叟朝李白一咧嘴,道,「李郎來得不巧,今日鳳凰不得火食。」

寒食本為冬至後一百另五日,至漢代朝令指為清明前三天,《荊楚歲時記》以為:「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民間原本亦有以晉文公綿山焚殺舊臣介之推之事附會者,殊不知寒食禁火之令,遠早於齊桓、晉文之時。實則此禁甚古,商、周時代,城居木屋,櫛比鱗次,每恐火災牽連,故於飄風終朝之日,懸令不許舉火。一直到大唐立國之後,才縮減為一日,多在黃昏時解禁,故大歷詩人韓翃乃有「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之句。唯寒食不僅春日有之,夏、冬兩季亦偶有拂曉即發大東風之候,既有警於此,遂由州縣之守發閭裡小吏擊梆鐸示警,凡城居編戶之民,例同春日寒食,總要等東風稍歇,才許生火吹爨。

瞽叟和李白卻都沒有想到,段七娘似乎早就知道這一日是冬寒食。當車駕來到鳳台山上一個名叫伏龜亭的去處,僕婦們隨即將預先備妥的餱糧擺設停當,看來仍然是琳琅滿目。主饌是煮豚肉,煮肉的露汁已經由於天寒之故而凝結成脂凍,施以姜豉,合以薦餅,柔軟香滑,風味殊勝。

除了豚肉餅,還有一味糯米合采蒻葉果,也是前一天先蒸就了的,米中雜以魚、鵝、鴨卵,另外還包覆著帶香的荷葉。佐餐的,還有以粳米和麥仁碾碎煮糊,混以醴酪而拌煮的杏仁粥。無一不是冷食,而入口卻無不帶有暖意。

李白在大匡山隨趙蕤學習割烹之術不下數載,齒牙何等伶俐?諸物才入口,便對段七娘道:「如此盛饌,當非一夜之功,某夜來不期而至孫楚樓,七娘子焉知此日乃有鳳台之遊耶?」

段七娘聞言不覺一笑,道:「李郎不來,寧知不有他處郎來?」

這不是十分討巧的話,但是段七娘說來卻如此率真,如此坦蕩,李白頓時為之一喜,又覺出這調笑之中隱隱然還含蘊著些許無奈、些許感傷,遂借用了她前一夕臨別之語,道:「或須是。」

「孫楚樓本非孫楚行屐所至——」段七娘望著山前大江流經之處,拂塵順勢西北一揮,沉吟道,「鳳凰台自亦不在金陵,而須是在長安呀!」

所謂「鳳凰台在長安」,是出自劉向《列仙傳》上的一則軼事。秦穆公時,有一人名蕭史,善吹簫,簫聲能吸引孔雀、白鶴,聲傳則飛集於宮庭。憑著這一點本事,讓穆公的女兒弄玉為之傾心不已。由於弄玉也好吹簫,秦穆公便把女兒許配給蕭史,夫婦日夜協奏,學作鳳鳴之聲,居處數年,雙簫合璧,果然有了不一樣的音色,還真招來了鳳凰。秦穆公進一步為女兒、女婿建造了一座鳳台,這對夫妻居止其上,竟然可以數年不下通於人世。忽然有那麼一天,兩人相偕隨鳳凰飛去。給秦人留下的,除了一座空蕩蕩的宮室之外,還有不時繚繞於樓台之中的簫聲。

一般人稱述此事,總說蕭史、弄玉安閒眷侶,平淡婚姻,像是在昭告世人:最令人艷羨的夫妻,似乎並不該沾惹生死離別、勾動愛恨波瀾,只須一味諧調律呂,求其同聲,無驚哀、無悲愴,亦無嗔癡。

可是,李白滿心渴慕著的,還是那故事「不知所終」的情境。是錯落的簫聲、是遼遠的鳳鳴、是不言可喻的貪歡男女,是若有似無的綺色佳約;如果以鳳凰台作為指喻,所謂旦夕儔侶,露水風情,一曲濡沫,終身涕零。誠能如此,則兩情悅懌,亦毋須朝暮相攜、天長地久,何必說什麼執子之手、道什麼與子偕老?

念及這一層,李白立刻想起,年少時曾聽鄉人說過趙蕤於明月峽捕得高唐之女所化之魚為妻的奇聞。他從來不知道、也未曾探詢過,月娘是否就是那「魚妻」;然而傳聞中的夫妻,畢竟在李白出蜀之前無端離散了。年少所聽來的傳聞中,魚妻辭別時還說過「情不可忘者,思我便來」的話。證諸日後的實事,月娘匆匆一別、去不復返,堪說「不知所終」。

可是,在李白的執念裡,「不知所終」恰恰是男歡女愛最美好的結局,畢竟如此一去,不使雞皮鶴髮,齟齬相對,也許還留下了「情不可忘」的感懷——而蕭史、弄玉,又何嘗不是「不知所終」呢?這時,李白不覺脫口而出:「鳳凰台之合鳴,千古稱頌,詎非人稱好因緣者耶?」

段七娘卻也不答,逕自把原先未了的言語說下去:「江山、人物、宮室、風流,寧非盡在長安。李郎且再看——」她回身轉向西南,道:「舊縣之外八里,有勞勞亭,亭在勞勞山,山間是望遠樓,樓台坐東南、望西北,隱約可見,而名之曰『望遠』,李郎可知這『望遠』果是何意?」

李白不知當地掌故,只能隨著段七娘的聲字念叨了一句:「勞勞?莫非昔年古風《為焦仲卿妻作》所言『舉手常勞勞,二情同依依。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之『勞勞』耶?」

勞勞,或作「牢牢」,感憂愁牢不可紓解之貌。李白猜得出字句,卻悟不透段七娘的心思,段七娘蹙額強笑,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再旋身半幅沖北,讓滿懷無歇無止的東風揚起她肩頭、臂膀上的紗披,豁然一片丈許寬長的紫雲,便圍繞著她婀娜的軀體,彌天飛揚起來;紗織欲散不散、欲聚不聚,煞是壯麗。段七娘就置身在這一片紫雲之間,幽幽說道:「勞勞亭北,則是新亭,故跡也無處尋覓了——說起新亭,李郎應知四百年前東渡之客在此相顧痛哭罷?」

新亭對泣,南朝舊典,非徒金陵百姓家喻戶曉,即令普天之下,陬隅之鄉,也莫不知其緣故。說的是晉元帝司馬睿從王導之議遷鎮於建康,過江而南的達官士人,每於暇日相約,皆在新亭,眾人坐臥於茵錦一般的草坪上,愀然悲泣,憂思不已,所歎者無他,莫非:「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

李白笑道:「而今四海歸一,新亭寧有對泣之人?」

「恰如此!新亭、勞勞亭,日日有對泣之人。」段七娘轉向那些個歌姬舞妓,黯然道,「小娘,是否?」

李白順勢朝群妓望去,果不其然,霎時間人人都止住了喧嘩笑語,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好半晌,夜來那擊小鼙鼓的姑娘才強作嗔笑,道:「客歲以來,每出遊觀,七娘子總愛殺盡風景,絮絮叨叨,儘教小娘們莫要枉拋情意,比之雞鳴寺說經念佛的老和尚還多牢騷。」

卻在此刻,李白卻隱隱然有所悟:「啊!某知之矣,是七娘子有以教我,樓名『望遠』,說的乃是往來不羈之客,每居心於西北之望,時時系念於長安,卻不免辜負了金陵紅粉——」

段七娘舉手攫著那迎空亂舞的紗披,刻意顧左右而言他:「偏在這侵秋似冬之時,起什麼東風?芳樂苑裡,應須更涼煞人;小娘們還是添些衣物了。」

瞿然之間,詩句已經隨著無端無著、倏忽侵臨的秋下東風撲面而至: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為什麼柳條不青?固然因為節候是秋天,李白卻將之扭轉成春風不忍見離人愁苦,故風雖從東來,卻仍只一片枯槁蕭瑟。這是日後命名為《勞勞亭詩》的一首五絕。由於言未盡意,不能不再賦其餘——緊接著,當這一行人來到芳樂苑之後,登上游池小舟,李白更作了《勞勞亭歌》。

後人每聚訟此二作,以為修辭支離,節氣錯亂,說不清究竟是撰寫於春日或是秋日,甚且拘泥其不能協於實景,而堅詞以為必非出乎李白之手。持此論者不知道東風未必及春而發;不按節氣而至的東風,來勢就像愛情。

金陵勞勞送客堂,蔓草離離生道傍。古情不盡東流水,此地悲風愁白楊。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昔聞牛渚吟五章,今來何謝袁家郎。苦竹寒聲動秋月,獨宿空簾歸夢長。

李白在版紙上飛毫疾書,錄寫此作,遞給段七娘,道:「某與汝,略同此情。」

段七娘反覆看了幾遍,大約體會得到,所謂「略同此情」,說的是李白也有那種悵然西北望長安的情懷。然妓家所思,是去不復顧的情人;李白所思,則是渺不可及的前途。段七娘看得出來,這意氣風發的少年的確有著滿襟棖觸不安的氣性,但是詩中用事,仍不全然明白,怕誤會了,遂問道:「妾識書少,略知康樂公故事,卻不知牛渚五章何所指,請教?」

「我乘素舸同康樂」的來歷,是謝靈運《東陽溪中贈答》詩「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然此處亦非直用本義,而是入夜過後,在芳樂苑泛舟之時,李白看見那一船的姑娘們把一雙雙白晰光滑的素足探到冰涼的水中,謔浪驚呼,拂鬧取樂,不免想起:「可憐誰家婦,緣流灑素足。明月在雲間,迢迢不可得。可憐誰家郎,緣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雲中墮。」所以,跟著「我乘素舸同康樂」的「朗詠清川飛夜霜」也是於張望群妓嬉水之際,朗誦他唸唸不能釋懷的謝靈運名句:「掛席下天鏡,清川飛夜霜。」

至於緊接著的這一聯,用事的確不常見:「昔聞牛渚吟五章,今來何謝袁家郎。」這是出自《世說新語·文學》。晉大司馬桓溫的記室袁宏幼年家貧,曾為人幫傭,運載田賦。當是時,鎮西將軍謝尚奉命到牛渚採集玉石製作編磬。清風朗月其景,江渚之間的估客船上傳來了詠詩之聲,情致雅不同於時調;而詩句聽來卻極為陌生,向所未聞。謝尚一邊讚歎、一邊尋訪,不多時,知道是袁宏自詠其作《詠史詩》,謝尚於是派遣執事人等正式相邀暢談,大相賞得,劉孝標注云:「尚佳其率有勝致,即遣要迎,談話申旦。自此名譽日茂。」

李白空自望遠,卻得不到像謝鎮西那樣身在高位之人的緣遇賞知,所以末聯的「苦竹寒聲動秋月,獨宿空簾歸夢長」也不無以空閨自守的象徵,真把自己看作是失其所歡的小妓。

段七娘聽他說罷謝尚、袁宏的故事,追問了一句:「然則袁宏就因此而聞名天下了?」

「似如此。」李白道。

「這有何難?」段七娘笑道,「以妾所見,李郎詩天才卓秀,不同群響,多為孫楚樓留幾章名篇,教那往來士子交口傳誦,也消得天下聞名。」

說笑著,不覺時光流轉,再一回首,小舟橫身成東西向。李白縱目而望,但見半渡之外的溪流北岸,竟是一幅向所未見的奇景。連岸地勢看似平曠,倒是在月光滌灑之下,明陰分曉,一眼便看得出來,有無數五七尺見方的小圓丘,密生矮草如茵,直逼天際。其間偶有幾座高下樓台,大多荒圮無燈火,說是齊、梁時殘存的宮室,也很難想像昔年風華了。

「某嘗凝眸視物,久之但覺其物忽然遠小,以此生造詞語,謂之『翠微』,此語前人從未道過,便自以為獨得天地之妙,不意人間原本有此。」李白指著那密匝匝為數不下百千、連綿近二三里的小圓丘,訝贊不絕,「造化之奇,真真出人意表。」

「非也!非也!」段七娘搖著頭,連聲道,「那不是天造地化之力所成。李郎,還記得妾說:『好因緣恰是惡因緣』否?」

李白為之一怔,道:「此行,莫不正是為看好因緣地?」

段七娘微微朝對岸的小圓丘抬了抬下巴,道:「彼即是了。自城西而鳳台、而芳樂苑,以迄於這『翠微』之地,原為百年來金陵風月之勝場,至於那小丘之中——則儘是遠望傷心之人。」

段七娘脫下繡鞋,腳上仍裹著雙白綾襪,也學著小妓們沾探秋水,隨即抖擻裙裾,將身一矮,盤坐在船頭的一方錦席上,示意李白與之並身坐定,才指著臨岸的墳丘,一一為李白敘說:某處所葬,是某娘子,得年十幾歲;某處所葬,又是某娘子,得年仍是十幾歲。裡貫各有分殊,而遭遇無一不同,俱是在小姑居處,結識了有情郎君,先為之神色顛倒,繼為之意亂情迷,兩心繾綣,似不虛偽。然而久則經年,暫則數月,這些郎君都沖身一飛,西北而去,倘非赴試,便即就官,總之,無一踐守舊約,再續前緣者。

「愈是好因緣,愈是惡因緣。這便是門巷人家的天經地義。」段七娘道,「李郎知我,不敢隱瞞。」

李白聞言悄然。他本非士族中人,卻深懷熱中之心。說來與那些振翅高飛、登台求鳳的人物並沒有多大差別。段七娘毫不隱諱地安排了這麼一趟遊觀,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她在孫楚樓買賣風情的絕望處境,用意至明:無論來客出手如何闊綽、作態如何溫柔、用意如何深切;妓家風物,皮肉生涯,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不必留情。

「一丘埋身,竟無碑誌,聊記名姓?」

擊鼙鼓的小妓岔口道:「埋在此地的,都叫金陵子。」

「妾等執壺賣笑,不外『生不留情,死不留名』八字。」段七娘盼目倩笑道,「由此觀之,李郎尚能與妾『略同』乎?」

這一問卻把李白問住了。段七娘反唇相稽,原本也可以是一句委婉而動人的奉承,說的是終究有一天,李白能夠完遂功業,聲震天下,決計不止於一隱淪無名之輩。可是她無論如何不曾料到,這一問,卻擊中了李白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