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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

舟子滿眼驚恐畏忌,卻又不得不賠笑稱諛,全不似先前引吭放歌時的一派逍遙了,他戰戰兢兢說起了三天前來湖中打夜漁的一段奇遇。

說是夜半時分,小舟行過君山西側,彼處正是鄉人盛稱古來雲夢「湖中之湖」的所在,八百里湖山,唯有此地產銀魚,小可盈寸,眼見黑點,一年冬、夏所產較多,然春秋所出較肥。暮春時節,這銀魚無鱗無刺,質堅而軟,理細而嫩,常嬉游於近山草灘緩流之處,日隱不見,入夜則身如螢燈,通體磷白點點,舟子夜漁,多喜捕撈此種。然而——

舟子問道:「十二郎可聽人說起過,五十年外涇陽龍戰之事?」

那是在武氏儀鳳年間,岳州湘陰士子柳毅入京應舉下第,本來是要立即返鄉的,忽動一念,往涇陽去拜望一個遠來寄籍的同鄉,就在行道途中,插手管了一樁閒事——原來是路邊有牧羊婦人啼哭不已,相詢之下,才知道此女與丈夫不能諧好,又每為翁姑所欺,欺陵鄙迫,至以奴婢蓄之。這牧羊女一聽說柳毅是岳州人,誼稱同鄉,遂相懇托,務必讓柳毅給娘家捎帶一封書信,可是他的娘家又著實詭異,說是「洞庭湖中龍君之邸」。

未料牧羊女果真傳授了他一道密法,據言:洞庭湖水之南,有一株大橘樹,鄉人稱為「社橘」者。牧羊女教柳毅:「去至社橘旁,即解下腰帶,另束以別樣繩索,接著叩樹三發,便有人來接應。汝便跟隨前去,無礙矣。」屆時到地,柳毅果然看見一株參天巨木,正是那社橘,上前換了衣帶,叩樹三發,當真就從水波之間冒出來一名偉丈夫。這偉丈夫問柳毅來意,柳毅直是不答,只說要謁見大王。偉丈夫似乎也不敢妄加攔阻,只得在前方揭湖成路,引導柳毅前行。果然四面八方,滴水不犯,不過幾鼻息的工夫,便來到了洞庭湖的龍宮。

投書報信的勾當倒還容易,洞庭君能否將受困受虐的女兒迎回娘家,則非比尋常。因為親家公不是別人,是也稱得上赫赫出群的涇河龍王。牧羊女則是洞庭龍宮公主,她的夫婿卻也堪稱龍王太子了。洞庭君心疼女兒,可是格於門第高貴,不欲鬧事,也就不敢隨意處置。

洞庭君之不欲聲張,尚有一緣故,原來他的弟弟——錢塘君——也是個惹禍的根苗。此龍粗暴頑劣,卻驍勇無匹;數千歲前,堯遭洪水九年之困,就是錢塘龍王一怒所致。近些時這龍王又與諸天神將失和鬥氣,一舉堙塞五山,使得江河漫溢,土石崩流。天帝是看在洞庭君一向誠篤敦厚的份上,才寬減了錢塘君的刑責,將之羈縻在洞庭,算是略示薄懲。

這一番道故的閒話還沒說完,但聽巨響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登時就有一條千餘尺長的赤龍,電目血舌,朱鱗火鬣而來。好赤龍!頸上懸垂著金鎖,金鎖牽縛著玉柱。只一吼,竟召來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赤龍隨即張揚指爪,撥開青天,沖飛而去。

待這錢塘君再回來的時候,裝束已為之一變,有如玉樹臨風的一般;看他披紫裳、執青玉,相貌矯健昂揚,神采浮溢。錢塘君對柳毅執禮甚恭,不住地道謝,道:「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至於描述起這龍君逃脫之後的行跡,其辭氣之壯闊、神情之威武,真堪稱百代無兩:

向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

這一下可好,錢塘君不只救回了侄女,還豁免於先前所犯之罪,看來天帝多多少少也懾於此君的雄武。洞庭君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錢塘君:「所殺幾何?」錢塘君報曰:「六十萬。」洞庭君再問:「傷及禾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食之矣。」

為了答報傳書救命之恩,當下錢塘君為侄女向柳毅請婚,柳毅卻以一番義正辭嚴的大道理拒絕了。然而因緣天定,實無可違拗,日後他兩度聘娶高門之女,兩個妻子卻相繼過世,輾轉波折,最後還是與龍女結成眷屬。

從柳毅其人經歷來說,他的大半生具載於唐代宗至憲宗朝時之傳奇作者李朝威所撰之《柳毅傳》中。不過,其餘緒枝節,彼傳未及述記,詳情則與五十年後這舟子所說的奇遇有關。

錢塘君生吃了涇陽龍王太子,涇陽君自然耿耿於懷,以為天帝懍於錢塘君暴戾,執法不盡公允,遂借八百里龍戰傷壞地利之端,奏報追究。天帝略一遲疑,不過是天上片刻,而人間已然歷經了數十春秋。

先是,錢塘君曾經結怨於諸天神將,彼等見錢塘君一怒而報仇屠龍,鏖戰傷及生靈禾稼,可以說是肆虐下民了,居然還問了個減責免刑,當然都心懷悻悻。涇陽君繼之私怨不能得到公報,轉念及此,靈機一動,暗忖:何不乘機借勢,假神將之手以擒之?

於是,涇陽君想出一條誘敵深入之計來。他先秘發符牒,遍擲於那些曾與錢塘君結怨的神將帳下,約期以天庭網羅斧鉞,共擒來犯之赤龍。再者,涇陽君明知錢塘君易怒,便趁著錢塘君又往洞庭做客、不在錢塘治所的時候,暗自潛往東海之濱,一陣狂雹亂雨,大壞農桑數百里,也淹殺了不少人命,還刻意在沿途叢雲與密林之間,留下了風尾掃蕩的痕跡,遙遙指向涇陽來處。幸虧一時半刻之間,錢塘君宿醉未醒,但是可想而知:一旦他醒來聞知此信,必然引致一場惡鬥。

龍天鏖戰,下民荼毒。君山七十二峰洞府諸仙聞知此事,一片悚慄震怖。試想:若要按諸平素的典儀禱祝於天,是毫無用處的,因為天庭受人間禮祭,原本要按一定的歷日節氣。除非瘟疫、澇旱、兵燹之尤者,人間皇帝親為禱祀,才能引起天視天聽。即使如此,天意仍然要洞明下察,這些災殃禍難究竟該如何歸咎,才能定拯救之計。

如今大戰將起而未起,事端有稽若無稽,凡間皇帝見不及此,豈能出面求天?諸仙養性修真,化外逍遙,又豈能多口干預天人之事?可以想見的則是,此戰一旦爆發,勢必遷延,中原半壁河山,眼看就要土崩魚爛了,而這洞庭,恰在錢塘與涇陽之間,無論兩龍如何往來對峙,恐怕都難免成為焦土。

偏偏在這個時刻,洞庭諸仙正是一片熱鬧。

洞庭湖中洞庭山,初名君山,乃是道者公認的七十二「福地」之一,位居第十一。此地仙跡紛蔚,較諸許多更高、更大、更深、更秀的靈山,還要受到群仙的垂顧,就是因為它崛立於浩渺煙波之中,尋常人足跡難到,不為俗擾。一旦仙家有可議之大事,欲相參謀,多假棲於此。

齊、梁間陶弘景曾經與當世高僧大儒三十六人,乘桴破浪而來,與在地諸仙作四十九日之會,參修、校撰其三教合一的理論。此後,歷代上清派宗師都會在執掌教務之後的某一段時間之中,籌辦這樣規模的一次聚會。經王遠知、潘師正而下,莫不借此共計天人相關之大事。其宗旨,一向就是八個字:「天定勝人,人定勝天。」

俗論多以「人定勝天」為鼓舞人為努力而改造或戰勝自然,而「天定勝人」卻又是相對而相悖地指稱自然之不可違、不可逆、不可壞——否則人必遭天譴。如此卻是個極大的誤解,因為「定」字並不是「一定」、「必定」的意思,實則「人定」是一個具備特殊意義的語詞,所稱如何,須先回顧原典之上下文。

此語最早出於《呂氏春秋》:「天定則勝人,人定則勝天;故狼眾則食人,人眾則食狼。」由整體斷讀可知,天定、人定、狼眾、人眾等語,都是「勝」和「食」字的主詞,「食」字不煩復解;「勝」字則應該平讀,如「勝任」、「不勝」,是承擔或應許之義。當人群居共治而有志一同,則可以承擔天命;當天不失時序,行健有常,才算是實踐了對生民的應許。

近數百多年來,上清一派的道者非只立論森嚴,法旨精妙,更要緊的是其廣納佛家見解、融合儒家治術、積極貫通「天人合一」之說的理路。其中,最能吸引人景從而致風行的原因,就是利用辟榖養氣的手段,使修行者僅需利用少量的五穀雜糧、多樣的植料藥草,糅以吐納,導以觀想,凝以虛靜,便能夠保命、全生、健體甚至長壽。

一旦能度越尋常人數十春秋的生涯,便直等於證成了神仙道。這,比諸儒家強調的盡性於此世、比諸佛家強調的求報於來生,不只來得平易,也似乎更能讓修煉的結果歷歷如在目前——換言之:根本毋須通過死亡之痛苦即能臻及神仙的境界,一旦追隨道者修養本元故我,則「仙人王子喬,聊可與等齊」。

司馬承禎一向有意將這番議論與作為對開元天子略施影響。無奈幾度面聖,皇帝只問神仙,不問修養;即使說到神仙,也只及於長生,而不及於永治。無可如何之下,司馬承禎忽而又接獲詔旨,命赴勘察衡山,以為祭儀之具。

這個老道君左思右想,終不能忘懷淑世濟生的使命,便決意在衡山一行之後,順道前往洞庭,登訪君山,用上清派宗師之名,重召列仙之會;想借洞庭諸仙群策群力,商訂出一個可以為帝王謀的策略,或者是尋覓出一個可以為帝王師的人才。孰料,就在老道君仍佇留於荊州的暮春時節,出了這兩龍相搏的岔子。

君山群仙正束手無策,不意卻收到江陵城天梁觀一爐篆香燒來的祝文,稍加辨識可知:正是司馬承禎的手筆,語一行:「卜得履,以頌時和,時雨及。」詩一首:「浮波來送謫仙身,不記當年醉月頻,龍戰風雲誰解得?洞庭湖上散遊人。」

眾仙皆明通道家各種墳典經籍,於易經占卜之數諸般奇說正解,更是滾瓜爛熟。一見「卜得履」三字,有些立時會心,相視而笑。因為「履」之為卦,其要旨就在於卦辭所昭示的:「履虎尾,不咥人,亨。」試想,一腳踩上了老虎尾巴,老虎都不反噬,豈不大吉?

也有的仙家皺眉苦臉,不以為然,爭道:「『龍戰風雲誰解得』明明說的是誰也解不得,而洞庭湖上之遊人,為之散逃一空,可見危疑震怖,實難倖免。」

再看那首詩,前兩句說一個頻頻醉酒、前事不復記憶的「謫仙」,諸仙一寓目,便都想起了那個把「三日一食而足」寫成「一日三食而足」的太白星。洞庭浮波送來太白星謫身,不外也就是一個凡人,這與群仙憂心切慮之事,又復何干呢?

只這仙班之中有一名喚畢構的,方於十年前修成辟榖之道,一氣遍接萬有,能通鳥獸之言,忽然聞聽促織小蟲在耳畔私語:「阿隆可以歸矣。」畢構字隆擇,年幼的時候親長皆以「阿隆」呼之,聽見蟲聲示意,當下解脫皮囊,留一病軀在榻,隨即升天。先此,畢構甫就任戶部尚書,便有人道:「戶部是個凶官衙門。」皇帝惜才,匆忙改調他出任太子詹事,仍不能免於道德圓滿而大去的命數。

由於畢構生前與司馬承禎有相當密切的過從,知道這老道君行事縝密,文字吐囑,多有令人不可度之深意,他仔細看了這寥寥三十八字的祝文,悠然道:「道君末句之意,恐非風雲雷雨驅散遊人也;『誰解得』三字亦非反詰之詞……」

經畢構這麼說,群仙再一揣摩,有的當下翻想出新意——倘若「誰解得」是一正問,則散字便不作驅散、逃散解,而會須看成洞庭湖上有一個「散游之人」;這個人,還真能排解龍戰風雲。那麼,再對照前兩句,這「散游之人」豈非謫仙太白星君乎?

就在這一刻,天梁觀的第二爐篆香又焚到了,只三個字:「李十二。」

洞庭湖上夜半大雨之前三日,舟子蕩槳來到君山西側,向草灘處撒一密網,但覺那網尚未經水流衝開,便已經出奇沉重,舟子一拉,那網也乖覺,竟順勢向上一縱,破水凌空,騰起數丈,瞬間便落在船頭,是一身形略顯瘦小、年約六旬的老者。此老雙足落定船首,紋風不動,溫聲說道:「有擾有擾。汝在此漁捕,想是有些歲月了?」

舟子點點頭,勉持鎮定,答道:「生小即在漁家,算來也有三十年開外了。」

「是則容某請教,」老者道,「今歲天候若何?」

「三年外秋前大澇,田沉池沼,江湖滿溢。然而客歲則大旱,一冬無雨雪,經春層雲不積,滴水未落。」舟子抬起手,遙遙指著湖面與君山相銜一線劃過。此時雖非白晝,仍依稀可見那已經沉落了好幾尺的水線,水線以上,是禿黃泛灰的山壁,可以想見的,禿壁之處原先浸在水中,是以草木不能叢生,而今湖面退得如此寬闊,則旱象可知了。

「一冬盡無雨雪?」

「春日亦旱。」

「三十年來有諸?」

「未及見。」

這老者正是畢構仙身所化,當下沉吟了起來:祝文窾竅之一,乃在「時雨及」三字。雨不來不可謂之「時」,久旱而來,堪稱及時之雨。此外,若將「時雨及」和「浮波來送謫仙人」連讀,更有「時雨及浮波,來送謫仙人」之意,那麼,雨和謫仙的出現,實相關涉。

還有,雨中既有「散遊人」,游時豈能無傘?故散、傘一音之轉,也作意思。至若玉霄峰道者遍行天下,向以手持紅傘為認記,如此豈司馬承禎的焚香祝文全然可以流轉自解,豈有他故哉?轉念及此,畢構沖那舟子笑道:「不日之內,若逢疾風驟雨,可將紅傘人來此處尋某。」

「紅傘不多見。」

「可見即是。」

「總須有名姓。」

「李十二。」

說完,畢構所化之形忽地碎成繽紛如流星一般的片段,接著又變作不計其數千萬的寸長銀魚,旋起旋落,潑潑剌剌都回到湖水中去了。顯然,這舟子不是唯一領奉仙旨者——一日之內,湖濱四圍的舟子、漁人遍傳開來:仙人訪覓紅傘之客,此人叫做李十二。

舟子為李白道明來歷,垂面低眉,不再言語,連蕩槳之歌也不唱了,直顧著將船搖向君山西側草灘之處。但見疾雨漸歇,月輪復出於東山之巔,李白一抬頭,見峰頂一瘦長老者,背月而立,不時朝這湖上扁舟輕輕揮幾下袍袖。此時眾鳥紛紛,各歸木巢,水面尚餘三五閒鷗,有如追隨著自己反映於波光之間的形影,徐徐翱翔。

吳指南忽然睜開他那茫然無著的雙眼,惶惶四顧,道:「有人?」

李白不及察覺他這伴當忽而失明,只收了傘,笑道:「或許是仙。」

「嗚呼呼呀!仙人也作人語?」吳指南側耳向東,皺起雙眉,百般狐疑地諦聽了一陣,竟然像是一字一句、依聲隨調而轉述著:「『屈平辭賦如懸日月,唯太白可以規模之。』」

這是一段無論如何不至於出自吳指南之口的修辭,語意所涉,隱隱然是他這些時日所作的《雲夢賦》。李白聽著,看一眼山巔老者,一面抬手止住舟子行船,一面興致勃勃地揚聲呼問道:「仙人知某,何不同某言語?」

吳指南頓了頓,耳中傳來一陣比之於微風細浪還要輕悄的話,也就順口學說,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李白聞言,不覺大樂,但是一時有些摸不著頭緒,他忽而轉向吳指南、忽而又轉向月下老者,兩般忙亂,急道:「天上果有人耶?」

吳指南仔細再聽了片刻,搖搖頭,道:「那仙不說此事。」

「承仙人附某於屈子之後,可是——」李白復問,「斯人被發澤畔,憔悴行吟,說是『露才揚己,怨懟沉江』,古來定評是耶、非耶,兩端如此。仙人召李十二分波而來,仰此君山,乃欲以屈子儆我哉?勉我哉?」

月輪微微上舉,山巔之仙在夜風中亦似有飄然之勢。但見他矯首東瞻,過了好半晌,又回身西顧;天涯兩端湖水,一平如鏡,無何異狀。李白雖然看不見那仙的五官神色,卻似乎可以感受到一陣蒼涼與落寞之情。久久,吳指南才啟齒,依然刻意壓低了聲,道:「錢塘、涇陽二龍釁戰,時往時來,不能或已。此局,唯賴星君作解人。」

接著,吳指南喃喃而語,歷述二龍起釁因果。說時非但聲腔不似本身,有些吞吐不清的字句,居然還帶著些李客訓子的口氣。末了,語音更悄,猶似殷殷叮囑:「汝且繼書一帖,猶似當年,號令天下,無有不服者。」

李白不免困惑了:「某一介凡軀,如何弭戢龍天之戰?」

「汝稱意行文,麾令止爭,無論作何語,都是太白星官的墨跡筆意,神龍受詔,如奉上旨,自然偃息旗鼓。」

仙人所請,原來是要借他這凡胎之手,冒為前身星官,偽作天帝的詔書,弭龍戰於無形,看來的確是樁功德,但是,李白不免猶豫——

「此非欺天乎?」

「星官謫身下民,戲作天書,偶合龍天際會,既無干於天道;復無悖於人倫,其誰能懲?」

李白越聽越覺悚然,而在這悚然之中,似又夾纏了無比的興味,像是要逾越了自己真實的出身,干下一樁破格犯禁的大事。然而,他又著實為「太白星謫身」而亢奮起來,登時圓睜雙眼,高挑劍眉,不由自主地解下臂間匕首,一抽復一收、一抽復一收,滿心膨脝鼓蕩,直覺著要作些什麼。匕首出鞘入鞘,清音乍鳴,在幽靜的山間回圜四合,吳指南側耳聽見,歎了口氣,想說:詩鬼又來纏身耶?——可是說也奇了,喉舌齒牙只不聽使喚,有如被那低聲細語的老仙硬生生給奪了去,他自己想說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李白躍躍欲試了,卻仍忍不住遙指那老者道:「儘教如此,雲夢浩渺無涯,數百里方圓之地,略無商牒可托,所書如何投遞?」

「只紙片言,燃以五穀莖秸,松柏膏脂,煙燎十丈,灰散洞庭,即畢此功。」吳指南一口氣說到這裡,把雙眼睛眨了眨,似乎略見眼前高處的微光,耳邊原本條縷清晰的萬籟之聲卻隨著視野漸明而退遠了,也沉靜了。

「只紙片言,竟作何語?」李白高聲又問。

山巔老者一拂大袖,傳來了讓李白聽得歷歷分明的話——這話,並未假借吳指南之口,其聲氣嘹亮,有若鐘磬:「但懷天下之心,無語不能動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