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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願作陽台一段雲

來自鄰州近縣數十百名道術之士在擲甲驛廳堂之上避雨逾時,苦候傳聞中司馬承禎的雲駕。可那雨偏就不肯停,越下雲朵越密、天色越黑,直到申時已過,水聲益發滂沛,才有一乖覺的道人驚聲一呼:「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此雨大可怪!」

說著,這道士隨即搡開眾人、推擠而行,當他奔出亭簷,置身於如注的暴雨之中,猛抬頭,空中、身上、地面的雨水登時化為烏有─雨,早在不知何時就停了,天開雲霽,晴朗如洗,先前在驛中所聞、所見,都為一幻。

此時在場的都是術士,當下一片囉噪,人人恍然大悟:原來就在片刻之前,左近之處,必有得道高人,依隨著天雨實況,持誦了某通款氣候之訣,追隨此一成象,興布奇幻,為的就是將這些道術之士困留於驛亭之中。

「司馬道君來過了。」跟著步出驛亭的另一個道士歎息道。

「無怪乎語云:『老子,其猶龍邪?』信然!」這當先搶出的道人也跟著苦笑,「傳言果不我欺,看來道君此行的確不欲人知。」

所謂「傳言」,正是丹丘子無意間洩漏的。客年封禪大典前後,他便於有意無意之間,向諸方往來的道者透露:司馬承禎即將有衡山之行,緣故甚秘,聞知者莫不私臆揣測,由於這一趟數千里行腳不能說不勞頓,是以紛說與祀天相關,必有皇命寓焉。

這麼猜,不算離譜。封禪之後,皇帝對於當時在泰山頂上與賀知章的那兩問兩答回味不盡,很快宣召入內廷,見面未及行禮,便拉起賀知章的手,道:「昔在岱岳,卿言:前代帝王,密求神仙,故不欲人見。是否?」

「是。」

「彼所密求者何?」皇帝神情肅穆,睛光凝結,像是要把賀知章拆開了。

賀知章道:「長生。」

皇帝像是早就知道了,間不容髮地追問道:「長生可求否?」

賀知章不能答,亦不敢隱,遂繞了個彎子,奏道:「佛亦滅度,古之王天下無過百年者。」

「汝學道,道者言長生,而汝復雲長生不可求耶?」皇帝的嘴角微微一揚,嚴厲的目光之中透露出一絲狡黠,賀知章並不明白皇帝真正的用意:他是真想知道長生如何求得呢,還是根本不信長生果能求得?或者,只是要陷道者之說於矛盾之論?

皇帝顯然並無意於為難賀知章,隨即話鋒一轉,道:「朕聞天台山司馬承禎有服氣、養氣之法。可是昔年先皇召之,這道人僅以『無為』答奏;朕問他治國之道,他也只說『致一敬字』。朕心本好道義,然道義似亦不應止於此矣!」

此言一出,賀知章放了心,看來皇帝還是想明白,道者一向在追求的長生究竟虛實如何而已。他隨即近前奏道:「上清一派,宗法俱足,術業完明,當此封禪禮畢,黎庶萬民翹首山川、崇瞻天意之際,聖人何不詔司馬承禎陛見,敕以五嶽山川之命,遣之勘查風水,以廣道術之望;至於長生之說或虛或實,長生之術或有或無,道君面奏聖人,亦不能欺誑。」

賀知章所說的,正是借由原先禮儀使張說「廣封五嶽」的計議,再一次把司馬承禎宣召到內殿,這就有了當面盤問私心祝願的機會。

此事,《太平廣記》有載,注出於《大唐新語》,只是文辭簡約,原委不能詳盡:

玄宗有天下,深好道術,累征承禎到京,留於內殿,頗加禮敬,問以延年度世之事。承禎隱而微言,玄宗亦傳而秘之,故人莫得知也。由是玄宗理國四十餘年,雖祿山犯關,鑾輿幸蜀,及為上皇,回,又七年,方始晏駕;誠由天數,豈非道力之助延長耶!

這一次皇帝登封泰岳而返回東京,隨即借此情由,再一次召見司馬承禎,果然將就著賀知章所建言,從五嶽的話題啟問,道:「五嶽,何神主之?」

司馬承禎答道:「岳,乃群山之大者,能出雲雨,潛儲神仙。在神仙一界,也必須推舉有聲望者為之主,是為山林之神,當此仙官。」

皇帝當下裁示:五嶽封神,山頂列置仙官廟,由司馬承禎督辦。這是亙古所未有之舉,是以日後言及五嶽仙官立祠,都盛稱司馬承禎為首功。只是這一場皇帝和道君的面商,還有下文,則牽連到上清派日後數十年在大唐宮廷立足的根基,以及李白得以兩度進入長安、終於得接天顏的底蘊。

接著,皇帝順籐摸瓜,道:「人世朝官、外官皆有任期,仙官亦有諸?」

「失其道,則削其官。」

「如何失道?」

「風雨失時,土石失位,林木失養,鳥獸失群,仙官當其責。不過——」

話說了一半,司馬承禎忽然想起:仙官落職,確有一則典實,是上清派弘揚道義之時,經常向庶民宣講的。司馬承禎轉念及此,想起這故事與皇帝所關心的辟榖修仙、長生不老之事還頗有些瓜葛,隨即上奏:「聖人容末道一敘故事。」

昊天上帝所從來久矣,不知何年月日,偶窺紅塵,看到處煙埃瀰漫,霾霧蕭騰,仔細觀聆,才明白究竟,乃是下界干戈動盪,殺伐連綿,不外就是為了飲食繁衍二事,堪覺其情可憫,然而天道至公,實無可倚側而相幫。便這麼焦急著,昊天上帝忽發一念,感及天下萬民食者眾,而耕者寡,方才紛擾不休,如果不能令下民廣耕稼而豐收穫,則反其道而思之,要是能使之減食,而又不覺飢餓,則紛爭應稍戢止。

天帝得計,便令當值待詔大臣草擬文書,將此旨放貼於南天門,以令下民:「三日一食而足。」當日值司待詔的,是太白金星。這仙官一向才高思敏,運筆成風,斯須而就,不假點竄。星君接旨之後,一看是樁微不足道的小差使,便掉以輕心,過目即忘,當下還邀了些經常往來的仙官神將飲酒、走棋,全然不記得還要撰寫帝旨了。

載酒載棋之際,興許是酣醉睏倦所致,太白星君隨手一拂,拂落了棋枰上的一枚白子。這棋子從天而落,形體且落且變,墮一寸便大一尺,砸到了大唐安州之地,在安陸西北三十里外,竟成為一座方圓數十里的小山丘,久後當地人稱之為白兆山,是乃太白金星之兆。

此山訇隆一聲震地而成,倒把棋枰之畔的星君給驚醒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全明白過來:他還有一紙公文未曾撰貼。於是倉皇奔至南天門前,振筆疾書,咨告下民:「一日三食而足。」如此一來,誤卯事小,顛倒天帝之意事大,雖然帝意猶寵眷不衰,可是天條既違,例無寬貸。即使拖延了些時日,下界已經不知又過了幾千年,太白星君還是因為這一按而落了職,逐出仙界,投胎到人間——而依照道者推算,其貶入凡塵、成為肉身的時日,似乎去開元天子之登基之前未幾。

這一則故事還沒有說完,皇帝卻似乎等不及了,也毫不措意於故事中「三日一食」與「一日三食」的隱喻——實則,此事也與人間道教上清派一向所標榜、宣揚的辟榖之術有著相當深密的關係,朝向一個偉大慈悲的懷抱看去,若真能使人人「三日一食而足」,豈不為蒼生留下了加倍的有餘地步?可是皇帝只伸了伸腰,直把話題兜回他想要探究的事上,道:「神仙失職,仍復不老不死乎?」

「以無盡之餘年,承莫大之哀憫,毋寧老死哉?聖人其諒察之!」

這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有度有節,看似周轉一理,實則兼之以廣大矜恤的情懷,四兩撥千斤,讓皇帝不能不動容,此刻若是再追問些怎麼養天年、致長生的話,似乎都有失身份了。

不過,司馬承禎當然窺出了皇帝的心思,接著肅容整襟,一拜及地,道:「末道謹奉聖人養氣治生一法,保此仙軀,以理萬民,庶幾風雨有恆,土石盤固,林木生發,鳥獸孳繁;仙官亦得守常稱職,遂能不墮聖命。」

這是上清派自魏夫人開宗四百年以來,經由十位天師代代相沿的一宗密術,堪稱是合辟榖與服氣於一脈的功法。此術初源於先秦,帛書《去谷食氣篇》即載錄著:斷食須以吹呴食氣之法並行,以充健肢體。三國後期,饑饉連年而道教大興,修習辟榖初不為長生,而在養命,也就是在極困乏的環境中,勉續一時鼻息,苟延性命而已。有許多深懷不忍人之心的道者,行走四方,推廣此術,於是士人階級,下及庶民、野人,有了越來越多的修習者。到了這一時期,辟榖之道較諸兩漢方士斷谷、含棗之類的傳說所記載的,就更為實用而精深了。

曹魏父子累世召集大批門客,像是甘始、左慈、封君達、魯女生之徒,曹植的密友郗儉更有絕食百日而行止如常的本事,《辯道論》謂:「余(按:即曹植)嘗試郗儉,絕谷百日,躬與之寢處,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則死,而儉乃如是。然不必益壽,可以療疾,而不憚饑饉焉!」

這些門客,本來都是修道煉氣之士,曹操特別倚重他們,原本就有在軍中廣泛傳衍,以大量減省軍糧的用意。可是道者多視此技為獨傳之秘,不肯輕易授人,一旦臨命,便想出各種遁辭拒絕,推說士卒們緣法不足、才質拙劣,是以始終未能遍教普行。

稍晚時東吳道士石秦,一名石春,以行醫為業,號稱觀氣而診,行氣而療,能三月不食,吳景帝孫休不信有此術,「乃召取鎖閉,令人備守之。春但求三二升水,如此一年餘,春顏色更鮮悅,氣力如故」。

兩晉而後,此道益盛,關於辟榖服氣之高士的傳說,也就逐時而與道教上清派綰結成一氣。《南史·隱逸傳》載,南嶽道士鄧郁:「隱居衡山極峻之嶺,立小板屋兩間,足不下山,斷谷三十餘載,唯以澗水服雲母屑,日夜誦大洞經。」上清派第九代天師、也是茅山宗的開闢者陶弘景,就更是此道中的頂尖之人。《八素隱書》上記載:「人眼方,壽千年。」陶弘景道行如何高妙,冗言亦不易盡數,只說此君到了晚年,右眼即修持變貌,每於子、卯、午、酉諸時呈四角之形。這兩段記載裡的《大洞經》和陶弘景無疑都指向當時正處於崛起之勢的上清派。

一說陶弘景原本有天授神符,卻乏藥料,梁武帝遂發私財,供給黃金、硃砂、樸青、雄黃,以謀煉取飛丹,日久果然成就,丹色淨如霜雪。武帝服了飛丹之後,感覺身輕似絮,骨堅若鋼,行走如飛。這套方子,不只是丹藥,還有相互應和的吐納修行,便由陶弘景的弟子王遠知以及再傳弟子潘師正輾轉相授,傳於司馬承禎。

而司馬承禎傾心以傳之於開元天子,還有一番叮囑。

「辟榖服氣,聊助足食,旨在不多掠奪於生,用意不外是慈、儉。至於益壽者,餘事而已。」

皇帝一聽到慈儉二字,登時應道:「此我祖老氏之言,朕熟知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呵呵!朕踐天子之位,這『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卻是不能奉教了!」這話說來,頗似先前那一次接見司馬承禎之時,一面口呼「道兄」、一面慨然自雄地說:「恨我學仙也晚,只能隨命為天子。」是同樣的心態——在皇帝慕道羨仙的言詞之中,畢竟難以掩藏其志得意滿,正是要藉著「不敢不為天下先」的這個身份和自覺,來表現出他要比神仙更值得自負罷?

然而司馬承禎口授的辟榖服氣之法竟然有奇效,就在司馬承禎、丹丘子和崔滌來到江陵的這一段期間,皇帝的身體也感應到並同丹藥與吐納所帶來的變化,有如傳說中的梁武帝一般,非徒步履輕盈,肢體矯捷,而且日日不及拂曉,便悠然醒轉了來,耳目通明,視聽透徹,通體脈血亢湧,氣動勃發,心念疾轉如電光;誦文記事,經心不忘。好幾次,皇帝起意要立刻召見司馬承禎——敕以封賞,顯以名爵,還要給他一處洞天福地。

此際,司馬承禎一行三人隨吳指南來到天梁觀前,東北方天際忽然連作兩雷,電光雷響,一時俱至。偏偏就在此刻,崔滌但覺胸口一悶,一條右臂猛可間酸麻無比,隨即肩膊一陣劇痛,幾乎打了個踉蹌。一旁的丹丘子也察覺天現異象,非尋常可見,不覺看了老道君一眼。司馬承禎心緒微動,掐指捻訣一算,低聲道:「聖人眷顧某等了!」

崔滌大惑不解,忙問:「何以見此?」

「仍由易卦得知;這是個『豐』卦之象。經上有解:『雷電皆至,豐。』此乃日在中天而受蔽翳之象。不過——」司馬承禎接著深深看一眼崔滌道,「烏雲蔽天,日色幽暗如夜,吾等反而得以仰視深遠,直見北斗。」

「嗚呼呼呀!」吳指南放聲道,「白晝晴天,哪裡見得什麼北斗?」

丹丘子揮袖搡開吳指南,搶前一步,追問道:「敢問道君,見北斗復如何?」

「此卦六五有辭,曰:『來章,有慶譽,吉。』說的是廣致天下光明,則能借由名聲之顯揚,以成就某功某業,然而這與雷電齊作的天象之間,看似並無可解之理,除非——」

崔滌原本是一聽功業二字便不免平添罣礙的骨性,這時也顧不得心口幽塞,只捂著右肩忍著疼,憂忡問道:「除非如何?」

「除非這『章』,不作『光明』看,而須作『章句』、『章黼』之章看;然則,雷電之作、北斗之觀,便另有解。」司馬承禎抬眼看了看面前天梁觀正緩緩開啟的大門,道,「某等此來所見者,其泥中之大鵬乎?質雖柔暗,卻應能仗其文采,而致天下之大光明。」

原來這「章」字,指的是黑底白紋、斑駁相間的裝飾圖案,也可以引申為詩歌、樂曲和文字的段落。司馬承禎所說「質雖柔暗」,並不是虛妄猜測的形容,而是將「章」字的「黑底」本義,形容成遮蔽日頭的烏雲,如此一來,那遮蔽,不但不是狹義的障礙,反而借由這遮蔽,收斂了過於耀眼的日光,令人更能像是在夜間無燈無火之處觀星一般,得以透見北斗,甚至其他更小的星辰。

就在這一刻,天梁觀的門大開了,厲以常肅立於當央,朗聲道:「恭候道君雲駕久矣,算來此正其時。」

司馬承禎看見他身邊還站著個身長不足七尺的白衣少年,此人劍眉星目,風秀神清,佇立在晚風之中,像是正在專注地仰望著片刻之前遠方雷電潛蹤之處。

「李十二!」丹丘子大叫了一聲,滿臉驚訝和喜悅,連喊聲都沙啞了,卻仍大笑問道:「李十二!可有佳句也無?」

「風雷四塞君不見,願作陽台一段雲。」李白將就眼前聲聞情狀隨口佔得兩句,笑著上前執手。

吳指南那一張黧黑油亮的臉上登時浮起了無邊無際的惶惑,不覺脫口問道:「汝豈便連這天涯海角之人俱識得?」

「果然!」司馬承禎也隨即略一側身,像是讓過了李白的長揖之禮,依樣趨前執起手來,與李白彷彿也是多年未見的忘年友,道,「英年一鵬,奮翮出塵,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者,正是此人。」

吳指南和崔滌相互望了一眼,一個高居金紫光祿大夫,一個則是近乎野人的庶民,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同樣地、徹頭徹尾地感覺到自己是寥落離群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