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李白·少年游 > 五七 歸來看取明鏡前 >

五七 歸來看取明鏡前

再回綿州之前,李白並不知道他已經成了漢州、益州以至於眉州這三百里道途上小有名氣的醫者。

最初,他只是在清涼寺為幾個長年體虛的僧人切脈看診,發現他們少氣懶言、疲倦乏力,升座說法時聲調低沉,動輒氣短髮汗,心悸頭暈,而且一律面色萎黃,不欲進食;更兼之以虛熱盜汗,一把上脈,脈象也多見大弱。李白便給他們開了用以補氣的人參、黃芪、黨參,服後居然當即見了效驗。

這些僧人自然也會引來、或是攜來當地和鄰鄉的施主,初來者亦知他不是什麼大夫,然而氣血中虛者,泰半皆由於滋養不夠,無地無之—與之前金堆驛上的黨四娘和馬五娘並沒有什麼兩樣—說穿了就是長期捱餓之故;至少是不能足食所致。

他一見症狀相似,便想起趙蕤所授的辟榖之術,雜以大豆、扁豆、大棗、桂圓、干荔枝、黑棗、蓮子、枸杞和十餘款體貌不同的蘑菇,讓病家交替食用。問診時說之以神仙服食的故事,總道:「天地養人,非徒畎畝,蕨菌在林,任爾滋補。」話中還不免鼓勵那些病家,要經常到山林間行走,偶或有奇緣佳會,撞上了神仙,提攜一把,也還了得。此說博人一粲,也令鄉人印象深刻,益發爭傳其名。

尤其是替僧人配藥調膳,須忌葷腥;而替俗家病患處方,則略無避諱。遇到了家道豐實的人,或也呈現了虛症,他就常在藥材中和以蔥韭雞魚之屬,烹調起來,儼然別有風味。這樣的膳食,初非病家或李白所料,竟然能成為「理病之資」。

李白有時逞其談興,隨口滋藩,人們默志手抄,事後循按,竟然還能冥合如實,引以為佳餚美饌。有時則未必為了治病,只道這是「不食常食」的一種趣味,也常予人以驚異的發明主張。人稱他為醫者,他則謔號自己是庖丁,依舊在諸般宴聚之間,縱談高論些神仙飲食之術,而趙蕤行前的提醒,他顯然已經半句不能掛心了。

神仙飲食是極其新穎而有趣的招徠,也成為李白的一個意外的機會。

這一年冬天來得早,不過「京使」來得更早。開元八年七月,蜀中各州已經盛傳:中書侍郎蘇頲,由於先前窮治盜鑄的事,引發江淮民怨,不但受到了皇帝的斥責,也從待了整整十四年的中書省去職,被任命為看似位重、實而權輕的禮部尚書。

這還不算,「京使」之到訪,更意味著朝命恐怕要有不尋常的舉措—傳言之一,是蘇頲已經罷去「知政事」—也就是開去宰相的權力和職務—奉天子之命入蜀,專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事。這些年來一向與他同進退的另一名資深宰相—門下侍中宋璟—則早就在本年正月就已經只是「開府儀同三司」,徒具相位虛名而已。

蘇頲避過齋月才起程,也就因此而沒有機會趕赴清涼寺親睹大鐘霜鳴、萬物瘖啞的盛況。他是在開元九年春末夏初入蜀的,一到成都,便寫了《初至益州上訖陳情表》。其中:「臣稟識愚妄,受恩忝越。十有四年中書省,三命承明廬……陛下深慈矜愚,至德念舊,以臣頗習儒訓,更超宗伯,臣益用慚負,匪遑底寧。豈悟西南重鎮,巴蜀奧壤,爰雜縣道,且聯軍戎,付臣兼之。」

這一篇文字所陳之情,不外是再一次提醒皇帝以及皇帝身邊其他當權秉政的新貴:他來到蜀中,既非投閒置散,更非放逐貶斥,而是更為深重的信任與倚賴。的確,蘇頲誠摯地相信:皇帝所付與他的責任,還包括了「按察節度劍南諸州」,以及「總理西南兵務」。而這一趟遠謫,也就沾帶了幾許人人知而不言的詭譎之氣,比方說:蘇頲所過之處,總要題寫大量的詩句,稱頌皇恩之餘,更多自我惕勵與期勉,遣詞用語,更常透露出一種帶些矯揉之氣的積極和歡悅。

像是排律《曉發興州入陳平路》就是在此行路途中所寫的,很能看出為自己鼓吹勇氣的用意:

旌節指巴岷,年年行且巡。暮來青嶂宿,朝去綠江春。魚貫梁緣馬,猿奔樹息人。邑祠猶是漢,溪道即名陳。舊史饒遷謫,恆情厭苦辛。寧知報恩者,天子一忠臣。

《經三泉路作》也是如此:

三月松作花,春行日漸賒。竹障山鳥路,籐蔓野人家。透石飛梁下,尋雲絕磴斜。此中誰與樂,揮涕語年華。

若以他自己的句子解注,其心境,大約就是「京國自攜手,同途欣解頤。情言正的的,春物宛遲遲」所表現的浮笑強歡罷了。早了八九個月來的「京使」原本就是長年追隨蘇頲的家臣,前行入蜀另有差遣,這就跟皇帝的欽命有關了。

罷政之後,皇帝親自召見了幾次,真正的動機就是查察蘇頲語言體貌是否於微處稍洩不滿,這不只是君臣間的禮節講究,也是為國之大臣者應該持抱、不可或缺的風度。應對了幾次,蘇頲果然辭氣昂昂,一點都不像是遭到了重貶而即將發放出京的樣子。這令李隆基很放心,幾乎不肯讓蘇頲走了。他當場執手叮嚀:益州非等閒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宜多加留意,細為訪查。京史所伺查者,也是這一方面。

除了充分信任蘇頲的公道無私。他也相信蘇頲的節操,特許劍南道全區「鹽鐵自贍」—也就是充分授權蘇頲在民生最稱大宗而首要的鹽、鐵物資上,能夠自主自足,不必報輸中央。一般州郡,僅設刺史主之,設大都督府,即有委以專征伐的用兵之權,其地位堪比古之諸侯;而益州大都督府的長史,顯然獲得天子青眼,更非同尋常。

據史:蘇頲到任之後,並沒有銳意求功,反而崇尚簡靜,以招募戍軍的方式重興力役,不以徭役科擾丁男,如此一來,家戶漸漸得以自,若此而能以酬值的方式,擠壓出更多的勞動力,使丁男應募而「開井置爐,量入計出,分所贏市谷,以廣見糧」,則地方之利,便能與民均同了。日後還有一樁小事,可以見出蘇頲的風骨。

那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前任司馬(次於長史)皇甫恂,忽然奉皇命重使蜀地,人還沒到,公文書就來了。由於皇甫恂素知蜀中工匠藝能,函示要用庫藏公帑,買取當地紡織、木器、玉雕精品呈貢,連品項都列舉得明明白白:「錦半臂、琵琶捍撥、玲瓏鞭。」蘇頲拒絕了,並為此而上奏:「遣使銜命,先取不急,非陛下以山澤贍軍費意。」有人勸他:「公在偏遠之地,不能近事至尊,奏言違隔,也就不該如此輕易地忤犯上意。」蘇頲答道:「不然。明主不以私愛奪至公之理;我又怎麼能以遠近廢忠臣之節呢?」

李白則出現在這樣一個真正的大臣的面前,不可謂不得自機緣。

和前一年差不多,開元八年冬大雪,即使不雪之地也酷寒逾常,陰雨連朝,道途濘陷,在如此濕冷的天氣中,竟有專信遞來清涼寺,收信人是李白。拆看之下,竟是陳過的親筆。歪歪斜斜的字跡,寥寥交代了自己秋下染病的情形。他認為自己撐不過這個冬天,也無意「徒擾清修,以抗不瘳」,報之以信的目的,是希望李白在來年春日,道路暢通之後,或者作返鄉之計的時候,能夠取道錦城,再赴陳醍醐酒坊,他有「微物奉呈」。

李白原以為那就是酒了—下清涼山重返成都,自不是為酒。他其實憂心不已。

直到此時,除了那丁零奴之外,他生命中尚未出現過任何親近的死亡。丁零奴交付了他那一柄長劍之後,從病榻上翻身坐起,略事喘息,便向李白的家人一一跪別,接著,他仔細地拍拂衣裳上的塵埃垢屑,越拍越起勁,一時扑打得滿天灰雨,李客一家人嗆咳不及,奪門而出,又過了好半晌,這奴方從室中佝僂步出,只影憔悴,逕向西行,不復回頭。那情景,在年少的李白看來,猶如家人的遠別。

然而這一回,他連陳過的面也沒有見著,棺停於家,守待吉日回龍州江油縣故居安葬。陳過的家人遲遲未能扶櫬歸里,還另有緣故。

因為近些年來,朝廷對於民間厚葬成風,頗有不愜。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大臣提出此議:天下豐足,士庶繁盛,很多沒有官職爵祿的百姓,往往因為商賈或匠藝而發家,多購田宅,大興土木不說,常在養生送死的事上競奢逐靡,邀羨驕賞,其情其勢,看來不免有與公侯士族一較高低之心。

至今還經常為人提及的,就是五十多年前,右相李義府改葬其祖父,三原縣令李孝節私發民夫車牛,日夜運土,建築墳塋。一時之間,高陵、雲陽、華原、涇陽等七縣也都征派丁夫赴役,其中,還居然把高陵縣令累死在墳上。當時隨葬之物,豪奢絕倫,送殯車馬奠祭,從灞橋一路行列牽連,直至三原,前後七十里,相繼不絕。這場面,竟然讓世人艷羨哄傳幾十年。於是時時就會傳聞:某地商民某家,為死者發喪的時候,場面何等盛大,隊伍何等綿長,棺墳何等壯麗—末了還會補上一句:「堪比當年李右相了!」事實上,說者也沒見過李右相家送葬的場面。

直到當今皇帝即位,最常痛切斥責此風的宰相,就是宋璟。在他看來,民俗崇尚厚葬,乃是由於天子之家率先趨鶩高墳大陵的影響。他的《諫築墳逾制疏》天下流傳,其中看似批駁民風的字句,都暗暗指向了皇室:「比來蕃夷等輩,及城市間人,遞以奢靡相高,不將禮儀為意。今以後父之寵,開府之榮,金穴玉衣之資,不憂少物;高墳大寢之役,不畏無人。百事皆出於官,一朝亦可以就。」

然而眾所周知的是:新任大都督府長史蘇頲一向都與宋璟沆瀣一氣,對於陳過家人試圖厚葬的願心,恐怕很難縱容成全。先是,京中來使也風聞酒坊人家此請,遂告知前來打探及說項者,婉轉透露長史的意思,轉囑陳過家人:喪事還是從簡從樸的好。就在這來來往往的疏通、請托之間,身為老官紳的盧煥得知李白到了,他忽然想到:或許應該引這後生見一見蘇長史。

對於蘇頲來說,此意倒是一拍即合,畢竟皇帝臨行之際執手相托的,就是尋覓人才。只可惜存心玉成此薦的盧煥一個不留神,多說了幾句:「此子天才英麗,兼通藥理,據聞此去眉州之間,多有醫人俠行。」

孰料蘇頲登時一皺眉,歎了口氣,道:「才大難為一用,也須慎重得之。」

盧煥聞言,脊骨一涼,暗道一聲:「不妙!」隨即深悔自己受李白一診之恩、急欲相報而不免忘形,失言大矣。

說來也很無奈,益州是京畿拱衛,關隴屏障,高祖至高宗時期,從設置總管府、而道行台、而大都督府,愈見其形勝。大都督本職,例由王子遙領,也常懸之不授,而以長史總持方面事務。蘇頲賦性忠直、秉懷恢闊,凡所屬意者,總在如何能使帝國長治久安的犖犖大端,更由於從相位左遷,他並不認為這只是一般的貶謫,反倒是一次專責外任的機會—尤其是身繫帝王諄諄之命,留意人才的那幾句話「益州非等閒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更使他加意慎重了。

從派遣使者於前一年先行訪視就可以看出,蘇頲不希望自己在鄉閭父老、官紳耆舊的包圍之下,偶失於偏聽偏見,而不能夠對這樣一個昔年諸葛亮《隆中對》稱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有一番了然如照的洞察。尤其是薦舉,他幾乎是用一種「查察過嫌」的眼光來面對如潮浪般湧至的關托。

對於盧煥—這位在成都夙負眾望的老者—蘇頲向聞其詩名,甚至還能誦其佳句,如「倩誰商略知詩寂,顧我憂紆數鬢斑」「肯別滄浪纓不洗,卻停嵇嘯舌多閒」這兩聯,出自盧煥的一首詩,該詩題目相當長,幾乎可以說是一篇短短的文章了:《昔聞山濤舉嵇紹,別棲逸之思,固不入時聽,是以非常之論持贈非常之士;乃造「天地四時,猶有消息」之語,為百世熱中人留一晉身說。耽詩者透見及之,不忍道破,為賦歎思,兼寄知者》。

也由於欣賞此詩此題,蘇頲通篇都能背得。雖然盧煥已經致仕歸林,且與大都督府長史官祿相去懸殊,但是蘇頲仍然堅持以士禮接見,把晤如同僚。還當著盧煥吟誦了一通那首詩以及題目,令盧煥大為激奮,也就不檢分寸,順著嵇康、嵇紹父子出處仕隱之不同,將話題引入節行、操守乃至於魏晉風度及死生禮法。隨即話鋒一帶,貿然將陳過喪儀之事提了,以為「人物消息,一生一死,或可不禁厚禮,以獎孝行」就此輾轉請示長史裁量;這是一頂大帽子,蘇頲淡然回了兩句:「嵇、阮風標,畢竟和王、謝不同;黎庶楷模,應須與門第稍異。」

當盧煥再舉李白以為「才人可用」之時,似乎也暴露了相似的尷尬。李白是商賈之子,無論科目如何,連應考的資格都沒有。如果堪為朝廷所用,則就常例而言,自然非仰賴官薦不可。

一旦盧煥稱道不置,蘇頲漫聲應答的話裡卻含藏了無限玄機:「才大難為一用,也須慎重得之。」這顯示出他對李白之「才」究竟如何可「用」,是有疑慮的。先遣的使者顯然已經對此間江山人物之情實,打聽得十分詳密,而李白,並不是一個寂寂無聞之人。關於這個大步趔趔沖州撞府,而所過之處輒揮金如土的白身少年,大凡可以歸納為三事:

昌明李白,曾經綿州刺史李顒之薦,不就;此其一。通醫術,能以時蔬入藥為膳,術頗精,僧俗皆傳;此其二。性豪蕩,常焚契券,博有俠名,詩作遍題寺宇酒肆。正因為「詩作遍題寺宇酒肆」,引起了蘇頲的興趣,在與盧煥晤談將罷之際,他對這容色棲遑的老者道:「且囑彼昌明李生:先自呈詩文到府,並投刺來見,某將以庶人之禮待之。」

這是李白平生第一次干謁,入大都督府之前,蘇頲已經讀過了他所投遞的數十首詩篇,以及擬《文選》舊題而寫的賦作。說是以庶人之禮迎納,然而在接見當時,陣仗卻不小。府中司馬二人,錄事參軍一人,錄事二人,以及功曹、倉曹、戶曹、田曹、兵曹、法曹、士曹等七參軍都在列。除此之外,當職的文學官,以及醫學博士各一,也都侍立於旁;都督府的重要僚屬,堪稱全員齊集。

蘇頲肅容臨幾而踞,先讓諸僚員以次就席而坐,他一眼也不看那匍匐於丈室門前的李白,倒像是在對僚屬們交代尋常的公務:

「某此行來郡,親承殿旨,詔曰:『益州非等閒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宜多加留意,細為訪查。』今有昌明李生來謁,某與諸君,更當體察聖意,存心野處,務必要讓巖穴之士,皆能仰承雨露,均沾恩澤,旦夕體會於此,也就能普施膏沐之化了。」

眾人在這時同聲一「諾」,有人順手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塵。

接著,蘇頲仍不同李白說話,轉向末席那八品的文學道:「李生天才英麗,聲名秀髮,汝亦讀過他的詩了?」

那文學垂首昂聲道:「回長史,讀過了。」

「何如?」

「游思曠遠,造語清奇,質古而詞新,常有天外飛來之意,橫決怒下,時所罕見。」

「說得好!說得好!」蘇頲拊掌而笑,簡直滿意極了,不住地點頭,接著依舊不理會李白,轉向身旁兩側的司馬,道:「某亦以為—略與陳伯玉神似?」

陳子昂與李白偶有神似之處,像是年少時仗劍傷人,之後息交絕游,折節讀書。於十八歲出三峽,入長安,考科舉,一度落第,之後仍發憤不輟,終於進士及第,官至右拾遺。據說他初初博名,手段不俗,曾經以百萬錢買一胡琴,而當眾碎之,並慨歎:「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乃以此舉聲動京師,而他當場散發的詩文也一時震動帝都—而其作質樸剛健,一洗齊、梁間的輕艷綺靡,也是初唐以迄於盛唐間獨立風骨的健者。其《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中,對於前代文章的九字批評,爾後竟成為千古不易之論:「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

「陳伯玉也是蜀中人物。」一司馬連忙附和道。

另一司馬趕緊拱手朝天,接道:「無怪乎聖人云:『益州非等閒之郡,代有人才不世出。』」

蘇頲似乎也很得意自己從李白的詩文中尋得了陳子昂的況味,然而他目中竟無此子,並沒有就之詢問李白之於陳氏究竟有無觸發、有無浸潤,反而一抬手指向錄事參軍,道:「陳伯玉物故也多年了罷?」

錄事參軍更不理會李白,逕自掐指數算了片刻,才道:「於茲算來,也快二十年了。」

李白沒有想到,所謂長史接見,竟是傳喚他來瞻仰、來聆聽大都督府群官對他所作詩文的品評與賞識,這倒也還新鮮有趣。至於拿他的詩比陳子昂,看來也獎勉有加。只是長史緊接著的一段話,讓他聽得心神恍惚,居然不能應對—

終於蘇頲像是忽然想起了李白,轉過臉來,凝眸直視,恢復了先前肅穆而威嚴的表情道:「李生!汝下筆不能自休,可見專車之骨了。」

「專車之骨」是個不常見的典故,語出《國語·魯語下》「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專車」的一節,大意說的是:

春秋時代,吳伐越,摧毀勾踐在會稽山上的營壘,還拾獲了一節很長大的骨骼;由於骨大無倫,須用一輛車專載,而著實不能考其來歷。吳王於是派使者去魯國訪視,並向孔子徵詢大骨之事,還特別吩咐:「不要透露這是寡人求教於彼大夫。」

吳使到訪,向諸魯大夫分送禮幣,來到孔子面前,孔子回敬了一杯酒。隨即撤去禮器,開始宴飲,吳使便看似無意間想到的一般,拿起桌上吃剩的骨頭,問孔子道:「請問什麼骨頭最大?」

孔子答道:「我聽說大禹召集群神到會稽山,防風氏違令遲到,大禹便殺了他,陳屍於野。傳聞中防風的骨骼是極大的,一節須以一車盛之—這大概是巨骨之尤者了。」

吳使復問:「請問職掌若何,方能稱神?」

孔子似微察其意,故道:「山川之靈,興雲雨以利天下,是以掌山川者可以稱神;至於掌管社稷者,僅可以稱公侯;公侯從屬於王而已。」

吳使再問:「那麼,敢問防風所掌者何?」

孔子答道:「防風乃古汪芒氏之首,掌封山、嵎山,姓漆氏。至於虞舜、夏、商之時,便叫汪芒氏,洎乎周代,復改稱長狄,其所屬之民十分長大。」

吳使者還不死心,又問:「至高之人,其高幾何?」

孔子最後答道:「僬僥氏之人,身高不過三尺。身形至高者,大約僬僥氏之十倍,也就堪為極致了。」

李白不察此典,登時被蘇頲一眼識破,遂將《國語》所載、孔子與吳使之相與交談,一一說過,說完還補了一句:「才道汝詩文詳瞻,足見專車之骨,便從防風一縮而至於僬僥了!」群僚霎時間都陪著大笑起來。

李白也跟著笑了,他真心覺得有趣:一個傳說中身形三丈的巨人,倏忽之間縮成三尺,的確可笑。他覺得那笑,與自己毫無瓜葛。

「專車之骨」是蘇頲與李白交談的第一句話。其次,則是:「汝所作《春感》次句有聖賢之義,大是佳好。」

至於這《春感》的次句,李白當然不會忘記,這是他在接到盧煥的急信告知「長史命召在即,待以布衣之禮,速備近作文章」之後,於重新抄寫時改動的;他把原作的第二句「春色忽空懷」改成了「道直事難諧」,不意在那麼些詩文之中,蘇頲所中意者,看來也只此一句。

「謝長史。」李白挺起匍匐的腰桿,不料蘇頲已經起身,再度向他的僚屬—而非李白—道:

「此子風力雖然未成,然若廣之以學,可以與相如比肩矣。」說完,便轉身從側廊而出,不知尊駕竟往何宅何室去也。

就在這一瞬間,李白但聞耳邊爆起一陣交相慶賀之聲,似乎每個人都在誇讚、都在稱頌、都在嘉許和驚歎。有人說的是他,有人說的是長史,有人居然說的是巴蜀天府,也有人不住地崇揚聖人—也就是當今皇帝了。李白默無一語,他心念所繫,只是如何趕赴陳醍醐酒坊,他得陪伴著陳過的棺槨返回故鄉。

殯葬的隊伍直到秋後近十月才出發。因為要到那時,蘇頲才匆匆忙忙奉皇命返回京師,厚葬之禁忽弛,殯仗也終於算是昂昂揚揚地啟程了。蘇頲臨行之時已經徹底忘了,幾個月之前,他曾經接見過一個名叫李白的布衣少年。也就在出蜀途中,蘇頲寫下了《九月九日望蜀台》這首詩:

蜀王望蜀舊台前,九日分明見一川。北料鄉關方自此,南辭城郭復依然。青松繫馬攢巖畔,黃菊留人籍道邊。自昔登臨湮滅盡,獨聞忠孝兩能傳。

這詩時經傳抄轉錄,京畿、劍南等地流布極廣,當世士大夫之論,鹹以為「燕許大手筆」盛名不愧,俗議皆稱:此作非徒屬對工穩,運調鏗鏘,尤其是在末聯結句之處,拈出人倫的偉大襟抱,真雅頌之致也。

然而蘇頲自己怎麼也不滿意,改之又改,才改出了「攢」、「籍」這兩個生硬的字眼;以他當前所擁具的地位和聲望,已經沒有人會批評他的詩有任何聲字調律方面的缺陷了;他不甘心,也不相信,卻無處求證。

兩年多後的開元十一年,黃梅熟落,盛夏炎興,蘇頲再度入蜀。當長史儀衛來到龍州江油縣小憩的時候,他結識了當地一名即將滿歷一任的縣尉。據云:斯人也而在斯職也,已然多歷年所。蘇頲初以為聖朝人才,或恐有曲直不能達於天子者,枉滯於下僚,應予昭雪申張;一俟見了面,才發現這縣尉根本無意於進取,是個一心只在禮佛修仙、吟詩作文的人物。既然耽於詩,蘇頲便將出現成的疑難,一則以考較、一則以請教,恰是那兩句:「青松繫馬攢巖畔,黃菊留人籍道邊。」應該如何修改,才能得奇警之趣呢?

那縣尉顯然早已風聞長史這首名作,幾乎不假思索地朗聲吟來:「『青松繫馬鳴風處,黃菊留人籍道邊』可也。」

這一改,風範果然不同。原句就是作了一聯寫景落實的對子,用意合掌而已。可是經這縣尉當下一改,精神便出落得新穎起來;因為出句和落句不再只是字字相嵌而為偶,還有一種上下相承的情態,讓兩句之間出現了時間的流動感;更細膩的地方是,繫馬之松一旦得此風鳴,意味著秋意急促,下句黃菊之狼藉,也就有了根據。

「汝如此捷才,豈能以一縣尉而足?」這時蘇頲忽地意興高張,問道,「汝姓字裡籍若何?老夫竟不能記。」

「稟長史,」縣尉道,「某安陸姚遠;情實不敢隱瞞,此非出於某之手筆。」

「那是—」

「昌明李白。」

「什麼人?」蘇頲訝異,真想立刻就結識此人。

姚遠笑道:「彼自云:『天上人。』」

李白這時已經回到了戴天山,想起兩年前寫過的半首詩,尚未完成,前半篇字句如新,歷歷在目:

未洗染塵纓,歸來芳草平。一條籐徑綠,萬點雪峰晴。地冷葉先盡,谷寒雲不行。嫩篁侵捨密,古樹倒江橫。白犬離村吠,蒼苔壁上生。穿廚孤雉過,臨屋舊猿鳴。木落禽巢在,籬疏獸路成……

此際,寒意一絲一絲地滲染開來,他將雙手伸進衣袖之中,衣袖裡還搋著陳過遺留的「微物」—那是一張釀製美酒的單方;他不知何時才能積聚夠數的谷糧釀酒,也許尚能一試;也許聊寄一醉。

在遠方的層巒淡霧之間,是若隱若現、而早已失去牌匾的子雲宅和相如台。他仍舊不知道看見了月娘該說些什麼話,也許他只能怨怪離別;正因為離別,才讓他對月娘油然而起了不堪負荷的思念。如今他回來了,來處經時,想它已不是去處,因為他又開始思念著路上曾經遇到過的每一個人。

也就在這一刻,他抽出了那一柄總會在他寂寞時瀧瀧作響的匕首,聽著單調的、古老的平仄節奏,李白完成了之後的句子:

拂床蒼鼠走,倒篋素魚驚。洗硯修良策,敲松擬素貞。此時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