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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歸時還弄峨眉月

《通志·樂略》有三十六雜曲之目,較為知名的,包括了:蔡氏五弄、幽蘭、白雪、清調、胡笳、廣陵散、楚妃歎、風入松、烏夜啼、石上流泉、陽春弄等。這些名目,或表初造的來歷,或注樂器的名稱,或借由某種事物的形象來隱喻此曲情境之所近。

《風入松》並無本事,算是一種練習指法的曲子,故以為曲有名而必欲歸之於古代的名家,就有人說這是晉代嵇康所作,然而這也只是附會而已。

到了宋人作詞,屬雙調,七十四字,有平仄兩格。平韻格增減字有七十二字、七十三字、七十六字等好幾種體例。發展到南宋以後,又以晏幾道、吳文英之作為正體,仄韻格便不流行了。不過,這還都是唐代以後景況—聲詞之事,已為文章所奪,琴曲本務,自為樂師所專;寫作者也就逐漸脫離了音樂。

在盛唐濬和尚而言,文字只是曲式的附庸,充其量就是曲譜的提示,即使有以古曲譜配詞的嘗試,也僅僅是呼應原曲所展現的種種技法或情感而已。

《風入松》這樣的練習曲是把撫琴的兩手喻為二物,其一為風,其一為松。風與松原本都是無聲之物,一旦風入松間,松帶風行,便形成了交響。針針葉葉,密密疏疏,瞬逾千萬的變化,其聲正如莊子所形容的「大木百圍之竅穴」,激昂的,像是海濤澎湃,尖銳的,像是箭簇呼嘯。仔細追摹,彷彿聽見人斥罵歡笑,或是喟歎呼吸,也可以聽出嗷嗷嘶喊,也可以聽出喁喁呢喃。

這數之不能盡、計之不能全的聲音,究竟是來自於風,來自於松,還是時而由風主之,時而由松主之,是因為松阻風而成,還是因為風破松而成,幾乎是不能分辨的。撫琴者十指連心,情動入微,儘管聲譜俱在,抑揚緩急皆不得不隨之;可是就在撫琴的當下,每一剎那的思慮、感觸也有纖細的牽連,彈奏得越熟練,這牽連也就越清晰。

偏偏峨眉山清涼寺,便有林相邃密、氣韻深沉的十萬好松,來迎送這一闋琴曲。

當那濬和尚迫不及待地將《風入松》撫過一遍之後,又撫了一遍,拆開道海的書信讀畢,才抬起頭,看了李白、慈元和務本一眼,道:「來洗缽?」

「諾。」

「奴子與僧作何安頓?」

「僧來禮佛,奴為琴介。」

「汝來何事?」

「欲識清涼。」李白這麼說,純是應付,而濬和尚似乎並不以為忤,頷首一笑,復問:

「道海謂汝從趙東巖而學,所學何事?」

「農醫自理,亦讀史作詩。」

濬和尚又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作詩喜用何字?」

李白毫不遲疑地笑道:「吟時不能自禁者,常是一『弄』字。」

「『弄』字也是琴曲。」濬和尚道,「語云:『弦不調、弄不明』,又云:『改韻易調,奇弄乃發』,皆指此—汝亦撫琴否?」

「否。」

「作詩常詠何物?」

李白仍舊不假思索地答了:「月。」

「何以是月?」

「我從天上來。」

李白如此作答,神情如常,並無輕薄之態,濬和尚似乎也不以為這答覆有何異樣,只點點頭。再問道:「作詩慣用何語?」

「某前讀《漢書》至《賈誼傳》有云:『婦姑不相說(悅),則反唇而相稽。』不免失笑。」李白彷彿早就知道他不免有此一問,而應聲答了,且答時一點都不像是在說笑,「某一念而來,似有一意要說,卻必有一意對反而生;不免由信入疑,欲解而惑,也因此疑、此惑而別出意思—看來也是一腔婦姑不相悅,反唇相稽罷了。」

「如此大辛苦。貧道不能詩,然領悟佛說時,亦常如此。」濬和尚說著,又搖了搖頭,道:「道海同汝言《風入松》許事也無?」

李白道:「說濬和尚撫此曲時『風自風、松自松』。」

「渠不曉事。」濬和尚看似也不作惱,面無表情地道,「汝自山巔樹下聽去,便知婦姑究竟相悅、相稽與否。」

李白在清涼寺鎮日無事,就是讀書,看松、賞月、聽濬和尚彈琴。他並沒有料到:如此弄玩,一盤桓竟然待了一年多。慈元是在佛誕大典之後不久便回大明寺去的,行前濬和尚囑咐了他四個字:「勿近水火。」倒是道海發遣的大通寺淨奴務本卻留了下來—「維那吩咐:琴去、奴去;琴回,奴回。」務本說,「琴在,奴在。」

初來聽風入松,一片混沌,只道它如潮似浪,滾滾滔滔。聽時也不甚凝神,總想著心事。心事也總是忽然而來—對於拂衣出門、千里行遊之後的李白而言,最奇妙的體會莫過於此。

由於天地萬物皆好似全新打造,迎目而來,掠耳而去,無論是山川人物,草木鳥獸,都帶著無比新鮮和突兀的興味。這興味,尤其是在他獨處的時刻特別激昂,猶似隨時都有驚奇,來自天地,也來自心頭。不多時日,他就發現,如果濬和尚再問起:「作詩喜用何字?」他的答覆就不一樣了,他會說:「吟時不能自禁者,常是一『忽』字。」

忽然間,他也開始墮入充滿了聞見細節的回憶。

與前一年寄身戴天山的那一段時間是多麼的不同?在子雲宅,他幾乎沒有想起過昌明,沒有想起過父母兄弟,甚至忘了他還有一個名叫月圓的妹妹,也很少憶及曾經朝夕相與的吳指南。

而在清涼寺,一個全然陌生之地,李白卻一點一滴地想念起前此的一切。他想著和他一同在昌明市上仗劍奔逐、持酒嬉鬧的結客少年,他們應須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他想著父親策馬驅車的背影,走在阡陌如織的無盡原野之上,之後不知經歷了多少晨昏寒暑,這條黑影復策馬驅車,從阡陌如織的無盡原野回來;他還難得地會想起母親—那個膚色白皙、高鼻深目、安靜到堪說是啞了的女人;不過,就在想起母親之時,李白似也失去了語言。

他也想著趙蕤。

或許是由於松木氣息之故,記憶中最鮮明而揮之不去的,是趙蕤從岷山之西、黑白河口掘回來夔牛角、犀牛角和一束四五尺長的象牙那一次,他驅李白挑了水,將七尊銅鼎注滿、烹沸。

趙蕤則親手一一調理柴薪,一律給換上發火較輕的松炭,還為各鼎添注了五顏六色的粉塵。有些一撮、半撮即止,有些則傾囊而下,瞬間讓沸湯滾成稠漿。李白仍舊不敢追問這些物事的來歷與用處,倒是趙蕤忽然探指到鼎下撥了撥藍焰苗中的炭枝,問道:「盡目所及,可有何物不見?」

李白環視了一圈,遠近高低,仔細打量,翠嶺佳晴,並無異樣,遂答道:「無不見。」話才脫口,他從趙蕤的肩頭往後仰看,猛可發現了門楣處一空,忍不住「噫!」了聲,雙眉乍皺,再覷了覷鼎下篝木,歎道:「『子雲宅』付之一炬了?」

趙蕤提手指著另一鼎下,笑笑:「『相如台』亦然!」

就為了一副不知究竟煉成何物的丹麼?李白啼笑不得,即此一刻,他突然間覺得趙蕤的清靜高遠竟然極不真實。他閉上雙眼,勉力追憶著原先那兩塊匾額上暗淡而蒼勁的墨跡,然而一旦刻意揣摹,卻覺得所欲追攀之相,益發昏暗模稜,隨時渺然。

「可惜了。」李白道,「神仙說過:此乃東晉王大令遺墨。」

趙蕤卻驀地笑了:「非也。」

李白一懍,又不禁歎了聲:「神仙好頑笑。」

「不是頑笑。」趙蕤矍然一瞪雙眼,「原本就是假的。」

清涼山與戴天山相去五百里,如此迢遞,音容笑貌卻無比清晰。在這一片喬松環繞之下,李白猜想趙蕤打從一開始告訴他那兩方題額出自王子敬之手的時候,就已經盤算周全:將會有那麼一天、將會有那麼一刻,忽然、忽然、忽然—趁李白猝不及防之際,他便要在烈焰之中讓李白為之驚異、為之惋歎甚至為之憐惜而哀傷,爾後再轉覺先前所見之膚淺、之愚昧、之虛妄無明。

在時而溫柔、時而狂暴的松聲之中,李白最常想起的是月娘。

那是他剛到清涼寺落下腳來的一天傍晚,山行或出外踏青之人都已經迎面取道而回,他卻偏向山深林密之處走去。這任意而行,也還是追摹趙蕤的行徑,就連隨身所攜之物亦然。

李白身上那布囊就是趙蕤之物,裡頭總裝著少許的餱糧,和一壺酒。這一行,囊中放的是陳醍醐相贈的酒,酒盛在一隻雙身龍耳白釉瓶中,一步一琳琅,有如敲奏著李白輕快愉悅的心情。他和路上每一個錯身而過、並不相識的人打招呼,看些女郎羅扇掩面行來,粉蝶逐香而聚,也毫不矜持地上前稱道:「此香恰是天香,無怪乎天使齊聚拜舞。」還有那些紮裹著行裝、風塵跋涉的路客,李白也坦易上前,相與攀談,好奇地探詢道途見聞—哪怕是幾句時節天氣,說起今歲榆樹晚發,花葉同放;或是楊花暴盛,鋪山如雪,明明只是尋常景致,也充滿了興味。

直到往來行人皆不見,暮色乍地昏暝下來,鳥棲蟲眠,月上星出,天地間只有去零零低隴高丘的腳步和晃蕩蕩前伏後仰的酒漿聲。也竟是一瞬之間,酒香四溢,李白回手觸著那柔軟的布囊,原來是酒水從白釉瓶中滲出了些許,把那囊也濡濕了。他捧起囊,聞了聞,酒香之中竟然還混糅著片刻前曾經嗅及的那種「天香」,女人香。

在這一晚的月光撫照之下,他不得不想到了月娘。

自當夜而後,此念不時油然而生。每在他打開籠仗,取出布囊的時候,總不能免。

這是太陌生的一種想念,他從未經歷過—每當念來,總是初見月娘那一刻,從門開處綻現的笑容,忽而迫近眼前,胸臆間則一陣掏掘,繼之以一陣壅塞;一陣灼疼,繼之以一陣酸楚;空處滿、滿處空,像是春日裡眼見它新漲的江水入溪、溪水入塘,而晴波歷歷,微漪湯湯—似無可喜可愕之事,亦無可驚可哀之狀。但是再一轉念,月娘又出現在田畦之間,出現在織機之前,出現在戴天山上每一處曾經留下影跡的地方。初看當時,只道遙不可及,亦未暇細想;回思良久,則揮之不去,更傾倒難忘。

有時月娘的容顏也會湮遠而蒙昧,越要以心象刻畫,卻越轉迷茫。有時,她的樣貌會與他人兼容融,以至於彼此不可復辨;偶或是露寒驛上露齒而笑的胡姬,偶或是青山道旁散發著天香的姑娘—偶爾也有些時候,是他忘懷已久的母親和妹妹。

這一夜,他作了兩首詩。第一首用唐人時調,相當謹慎地持守著黏對的規範,這是此夕尚未沾酒之時,即景而吟成的,題目就叫《春感》:

茫茫南與北,春色忽空懷。榆莢錢生樹,楊花玉糝街。塵縈遊子面,蝶弄美人釵。卻憶青山上,雲門掩竹齋。

第二首《箜篌謠·寄月》,則是在松林間滿飲一瓶之後所作:

登臨似還鄉,欲親不能語。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襟作輕舞。冰壺傾兩處,濯魄看相同。此身寧可易,猶如風入松。兩者俱寂寞,聲聞安所從?往來幽咽生,愴惻任西東。穿林一呼嘯,直上清涼峰。托之寄嘈切,路遠信無蹤。達者坐忘久,月移花已空。

這一首《春感》,日後由王琦收錄在《李太白全集》之中,內容稍有更動。王琦並在詩後引宋人楊天惠所著《彰明逸事》(按:彰明即昌明)解其本事如此:

(李白)隱居戴天大匡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征君蕤。蕤亦節士,任俠有氣,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太白從學歲余,去,游成都,賦此詩。益州刺史蘇頲見而異之。

楊天惠的記載對於這詩所涉情境十分簡略,尤其是明明提及了李白干謁蘇頲時曾經奉呈此詩以表才具,卻沒有提到《春感》內容的改變。

稍加比對可知,原來此詩的第二句—也就是點出《春感》二字、使情景交織的「春色忽空懷」—竟然改成了「道直事難諧」,這一句改得匆促,也改得生硬,與前後文圓鑿方枘,不能相容,既不自然、又不切題。李白這樣改作,只有一個目的,要讓一這純粹寫景的詩作,看來還有些許比興寄托的深意。

寫詩不能愜意,而情意又不能傾吐,甚至不敢積蓄。李白日復一日在寺隨齋,竟然停下了原要壯游蜀中崇山大川的腳步。日常素蔬無味,而不覺其淡寡。讀書,則肆意默識文句而不求會心。看松、賞月,誰知松月何在;聽琴,更只覺高山流水,吹萬各異,豈能復計它什麼宮商角羽?直到有一天過午,他從宿醉中醒來,發覺身旁一紙,寫著這麼幾行字:

樓虛月白,秋宇物化,於斯憑闌,身勢飛動。非把酒自忘,此興何極?

他手持此紙,從和衣而臥的榻上翻身而起,一步一步向室外走去,一步一步回溯著前一夜的記憶。他知道,最後終將回到昨夜醉酲的起點:月娘。

就在這一刻,李白所寓身的小小客寮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有如天地廣宇之外,另有巨力,正輕輕搖撼著這寺廟,以及寺廟所在的山巒。李白頓了頓才想起:是寺中那一口三丈高的大鐘正在「霜鳴」。

據寺僧言:彼鍾自古已有,斜倚於一山石前,傾啟之處,略可容人俯身而入。置身其間,如在寒冰之室,渾身沁涼透骨。相傳鍾內原有一錘,不知何朝何代,為人所盜去,發盡烈火鎔之,欲以鑄錢。可是,盜者遍伐山南山北上千年的古生楠木為柴,鐘錘仍自鐘錘,偏不肯鎔。一怒之下,盜者將那鐘錘扔到溪水之中。不料手起錘落,一聲巨響,硬生生將山石切斷;鐘錘滾過之處,削壁如鏡,寖成瀑布。剩下的這口空鐘,未經多少歲月,便教荒草蠻煙、土石朽木給覆蓋成一大塚。直到南朝一僧避難經過,時在春末夏初,《佛子十方行記》上說:

值此丘,聞異響,僧遂告人曰:《山海經》謂『豐山有九鍾焉,是知霜鳴』,其此之謂耶?

可是《山海經》上所形容的九鍾都會自鳴,是由於秋天霜降,鍾體忽然受寒,應該是在大面的鍾身上結成霜冰,累積擠壓,所造成的震動。此際既非其時,復不見鐘,如何附會呢?然而彼僧堅信:聲從大塚之中傳來,非發工掘看一個明白不可。一發之下,果然見這啞鐘,眾人皆嘖嘖稱奇,僧以為此間宜有寺廟香火,以應佛心,這鍾、這鳴,都是佛意顯像。乃有遠近善男信女傾囊捐輸,逐捨逐院,一一建成。更由於鍾體龐大,人力很難移動,便置之原處不移,然而故事是以春夏而得霜鳴,的確有一種清涼之意,遂以此二字名寺。

這啞鐘,也絕不辜負信受恩施之理,每年於春夏之交、秋冬之會,似有信誓之期可以恆守,屆時總是震震而動,動時非但鍾身甕甕作響,隨著清涼寺址跡逐漸增擴,到了大唐立國以後,方圓數里之內,縱使只是林木草石,也會跟著微動,如顫如震,如泣如鼾,在這大約歷經一刻左右的過程之中,萬物輕微地蕩之、撼之,像是要將天地間一切其他可聞之聲,並收於鍾內,隨即漸歇漸杳,一切歸於平靜—當這「霜鳴」接近尾聲的時候,如臨清夜,霄壤無聲,別是一番幻異的境界。

由於情境特出,旁處無有,清涼寺每逢這兩日,一如新正期間,都會舉行「普茶」,以饗隨喜父老。為了慰勞常住僧眾以及諸方檀越,住持和尚會出面設席,在寺中平曠蔭涼之處,設施茶點,招呼飲食。也可以說將就著這麼一陣短暫的「霜鳴」震動,以及片刻間的寂靜,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寺景遊觀。

當李白趔趔趄趄,一路沿著昨夜行跡逆數而去的時候,霜鳴剛剛開始發動,這一刻,正逢清涼寺的維那僧上殿招呼「悅眾師」們檢點几榻茶果、香花燈炭,一聲喊:「外寮諸師、十方檀越,俟霜鳴寂靜,請至禪堂吃普茶。」

此時,李白在客寮東側一株老松之下的讀書檯,遠遠望見清涼寺南園綠蘿崖邊的濬和尚,正盤膝而坐—濬和尚並沒有隨著眾僧往禪堂去,他就像是一尊亙古以來便安置在巨鐘之下的石雕一般,撫著那張綠綺琴。原本李白還能從初發的南風之中依稀聽見琴曲,他不能自已地在琴音之中喊了聲:「濬和尚!」然而可怪的是:這一句話才喊完,底下的一句以及隨風相迎而來的琴曲,忽然都瘖啞了—就在這晴空朗日之下,萬籟倏忽而俱寂。

消失的那一句話,正是李白肺腑間梗塞的呼求:「某不平靜。」

因為他想起那張紙上的字句是怎麼來的:「樓虛月白,秋宇物化,於斯憑闌,身勢飛動。非把酒自忘,此興何極?」—昨夜他又喝了酒,酒後攀上寺塔乘涼,當時簷前之月正滿,似在咫尺近前,他伸手去捉,月白居然在握,一握而碎。碎了的月,卻又脫手飛出,稍向西移,而遠去了幾寸。他再伸手一攫,掬之入掌,從而復碎。三捉、四捉,竟然只差分寸,一條身軀便要跌下塔去。

他來到濬和尚面前,徐徐展開紙,夜間的酒勁尚未全退,偶一失穩,紙張竟隨風勢飄出,轉瞬之間,一路遠揚,翕然有聲;濬和尚指尖的琴聲也在這時恢復了—依然是那首《風入松》,末句右手半輪,名中二指次第彈出,左手蕩吟,遂成飄曳之態,風息松止。

「汝不平靜。」濬和尚說。

「和尚聽見我說了?」李白回眸望一眼那鐘,又望望方才置身所在的讀書檯。

「也未。」濬和尚說。

「和尚怎知?」

「一心不靜,萬物皆知,豈賴言語?」

「心不靜當如何?」

「更不說。」

「不說,心即靜耶?」

這是一個相當清楚的疑難:李白所求,並非如何一遂所願,而是如何能讓這一不能遂願之心平靜下來。倘若「一心不靜,萬物皆知」,則縱使不「賴言語」,豈不一樣會擾動世界麼?濬和尚的答覆,似乎給了李白更加深重的一擊:平靜不能自求而得。

濬和尚道:「風過松知。」

李白聞言端的是一愣,脫口而出:「我便不回戴天山了。」

「『回』字無稽,汝去處本不是來處。」

日後多年,在一個看似尋常無事的秋天,李白不意間得知濬和尚圓寂,他在那一日傍晚醉伏入夢,得見此僧攜琴出蜀,曲終人去而一寤,李白才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其中頸聯的「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鍾」固非實景,而是寓情於物的一段感悟。這一聯,分明就是濬和尚對李白的啟迪:作為一個在塵世間有如過客般的人物,一身如寄,一心亦如寄,這樣一顆不能長留久佇之心,復加之以流水般歲月的滌洗和消磨,更不至於沾惹於情,或者是黏著以情。一個不能承情之人,還能夠對天地、對萬物、對眾生說些什麼呢?這樣一個人所想要說的話,大概也都該像是琴曲的泛音余響而已,何不就鎖入了霜鳴之鐘,再也毋須發出聲動,再也毋須令人知曉。

客心無住,故余響不發,去去不必回顧。這竟是李白一生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