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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日照錦城頭

成都,劍南道益州治所,領有百姓之眾,僅次於長安和洛陽。遠非那些個名城—如江南東道治所蘇州、嶺南東道治所廣州、淮南西道治所楚州、河南道治所汴州等—可及。但是李白萬萬不曾料到,金堆驛上那豁牙漢子佈施給慈元的銅錢,到了此處卻不能花使。市上一肆商隨手挑了一枚,向戥子上過了過,瞑眼撇嘴道:「此錢不足兩銖,是惡錢,官敕不許用的。」

大唐立國未幾,高祖武德四年,開鑄一種名為「開元通寶」的錢;由於形制質樸,極易仿作,天下各地盜鑄者不計其數。到了高宗顯慶五年,發兵征討百濟、困戰於平壤前後,民生愈發困窘,惡錢偽冒日多,朝廷不得不應對,便懸令「以一善錢售五惡錢」,計以為百姓一旦繳交出這些成分窳劣的惡錢,再由官司收取,統為熔冶,補益銅質,鑄造成「良錢」,也是善政。

老百姓的想法卻不一樣。試問:原本並無法定價值的錢,一旦由官司明令作價,則不能復以偽冒視之,而是有了等同於「良錢」的身價—雖只五分之一而已。此時民間不但不以五易一,反而將盜鑄的「惡錢」妥為收藏,以待日後朝中弛禁變法,到時不一定以二兌一、以一兌一,則利頭就遠非當下報繳之可比了。僅執此念,還有人索性將船駛入江中,就在船上起爐鑄錢,避人耳目。

果不其然,到了武氏當國的時候,非但不再雷厲風行地緝拏盜鑄,市上之錢但凡沒有穿孔,或者不是一經手眼即可看出含鐵、錫過多而過於失真者,都得以公然交易。

玄宗登極,初號先天,長安、洛陽兩京繁盛,錢溢如海,盜鑄者十分之一二,居然通行無礙,遷延兩三年,朝廷一直拿不出有效弭止的對策。只能下令:官鑄銅錢一枚二銖四分,不到這個份量的,便歸於惡錢,一律禁止發行。

這時皇帝想起被外放擔任廣州都督的宋璟。打聽之下,聽說這位在中宗時期已經官歷宰相之職的大臣,居然在萬里外的嶺南仍有驚人的政績—他懸令禁築茅舍草屋,教導百姓以磚瓦建蓋屋宅,減少了當地經常發生的火災,人人樂道,有膏雨時化的令名。不過,宋璟先前是因為司理一宗杖刑的時候,失之於輕省,顯然有「市恩」之嫌,而李隆基一向疑忌大臣如此,遂外敕貶睦州。一直到了開元四年,他才被調返京師,主持刑部。

這一回,宋璟和當朝名宦蘇瑰之子—也是極具才華、謀略與擔當的蘇頲,商計出一套新的政策。他們知道,當年「以良錢一易惡錢五」的手段有一定可行之處,但是失之於粗糙。於是他們繞了一個大彎—首先還是寬鬆通貨,請出太府錢兩萬緡(每緡一千),於京中置南北市,以平價買取百姓家中「不售之物可充官用者」;也就是說,憑空生造出一筆又一筆原本不會出現的買賣。

同時,宋璟與蘇頲還有第二步;他們主張以不收取利息的方式鼓勵兩京群官,盡量預支俸錢。而這些太府錢、借支錢,當然都是良錢。此一措施既使交投熱絡,也充分供應了良錢,加之以收取惡錢於不著痕跡之中,很快地就讓惡錢變少了。

宋璟較蘇頲年長七歲,自是一代人;宋、蘇之相得,原因不只一端,主要的原因,在於蘇遇事不與宋爭,而宋論事則多得蘇之助。

蘇頲的父親蘇瑰也曾歷任刺史、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中宗神龍初年之時,官尚書右丞、遷戶部尚書、拜侍中。由於通曉典章法律,嘗奉命刪定律令,一朝格式,皆出其手,封許國公,為太子少傅。死後玄宗贈以尚書僕射,稱得上是一代名宦。宋璟曾經公開論列蘇氏父子:「僕射寬厚,誠為國器。然獻替可否,吏事精敏,則黃門過其父矣。」可見對蘇頲的看重。

據說,蘇頲年少時不得父意,常與僕夫雜處,可是卻能惕厲自修,好學不倦。每欲讀書,苦無燈燭,嘗於馬廄灶中,吹火照書讀誦,其苦學如此。至於蘇頲的名爵官資,雖然也位居國家大臣,但是通盤看來,不若乃父。

蘇頲滿二十歲的時候就舉進士第,很順遂地從烏程縣尉起任。武後朝,舉賢良方正異等,除左司御率府胄曹參軍、監察御史,轉給事中、修文館學士,拜中書舍人。與詩人、燕國公張說都因為文章而頗負時譽,時號「燕許大手筆」。同時,蘇頲也由於書法精美,多為時人撰碑,曾經借朔方兵大破突厥於黑山呼延谷的隴右節度使郭知運碑,便出自蘇頲之手。

史家於年輩稍早的姚崇稱「應變成務」,而於宋璟則許以為「守法持正」,可知其為人剛直,遇事果敢,而蘇頲則能「盡公不顧私」地襄助宋璟推動政務,使得當世唐人每以高宗時代的房玄齡、杜如晦喻之。

然而,這不是沒有隱憂—宋璟在遷都洛陽一事上,曾經和皇帝有過正面的衝突。那是開元五年春,正月的時候。由於宮中太廟原本是前秦苻堅時代所興建,年久失修,因而腐朽崩壞,宋璟、蘇頲就曾經聯銜對奏,以為睿宗升遐未滿三年,皇帝還在服孝期間,遽爾行幸東都,恐怕是由於天意不愜的緣故,才以此示儆,希望皇帝「暫停車駕」。可是,姚崇卻以為「王者以四海為家」,太廟崩壞則不應歸諸迷信,應該將責任付諸有司,先暫遷神主於太極殿,再更修太廟。玄宗在這件事上,嘉許了姚崇,甚至因而特命「五日一朝」,可見倚眷深重。

自從為世子、太子時便久歷權勢傾軋的李隆基是深謀遠慮的,他知道:身邊不能沒有一個看起來經常與他作對,但是又不至於真正違逆他意志的大臣。在表面上,皇帝要表現得虛懷若谷,謙抑從諫,這也得臣下在犯顏直諫的同時,還能滿足他的虛榮—而玄宗很快地發現:宋璟的確具備這樣的智慧。

就在太廟崩毀的同一個月裡,發生了另一件事,讓皇帝對宋璟徹底改觀。

東幸洛陽終於得以成行,皇輿來到崤谷,卻發現道路沒有整治妥當,皇帝受了顛簸,以為河南尹李朝隱和知頓使王怡失於部伍,督導民夫不力,都該治罪。宋璟上對,以為:巡幸才開始,便以民力之不逮而降罪於官吏,將來受害的還會是老百姓。

皇帝聽進去了,正要釋放李、王二人,宋璟又道:「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臣代陛下受德也;請令待罪朝堂,而後赦之。」這幾句話讓皇帝深深放心了,他發現:宋璟的確既可以為皇帝博一納諫之名,又可以保全皇帝在百官群僚面前的無上恩威。

然而對於宋璟,皇帝從未疏於伺、防範,他隨時都在找一個適恰的機會,排去其逐漸強大的勢力—正因如此,和宋璟一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蘇頲也因此受到牽連,一時俱去,才得以在他的下一個官職—益州大都督府長史—任內與李白相遇。而這份機緣之所以成就,正是由於嚴禁惡錢。

也就在李白和慈元啟程南遊之前的三個多月,監察御史蕭隱之奉命搜檢江、淮地區市面上盜鑄的惡錢,朝廷法令與民間經濟,看來各處極端—惡錢之所以氾濫,乃是流通所需,也有不得不爾的情由;蕭隱之搜檢嚴苛而急躁,大殺百姓生機,又引起了相當激烈的民怨。

皇帝先貶了蕭隱之的職官,接著追究政令所出;眾矢一時而集,隨即指向宋璟和蘇頲。未幾,宋璟罷為「開府儀同三司」。這個官位,從六朝以來便無實權,高掛宰相的閒缺而已;蘇頲,則遷為禮部尚書,實施了整整兩年的錢禁於是開弛,惡錢再度滾襲於天下各地,其勢不能復扼。

可是,益州偏處西南,地方上大小官署還在猶豫兩可之間,商舖或張或弛,並無定准。加之以李白和慈元行色匆匆,一看便知是外鄉人,身行所有,泰半為市肆中人指為惡錢。這令李白大為不耐,低頭尋思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事,遂向慈元道:

「和尚,酒樓去得否?」這話當然是玩笑,李白也未指望慈元答應,逕自接道:「某另有俗事,所去處,汝亦到不得。看這錦城也消得幾時盤桓,何妨就此別過?」

慈元滿懷所罣念者,還是在福圓寺那筆契牒移換上,蝕了幾千文錢。每念及此,便怏怏然若有所失,心下早就琢磨著:得在成都當地的廟宇,藉著別宗交易,勻些資本回來。倘若李白不在身旁,何止耳根清淨?他也能心無旁騖,從容商量,仔細勾當。於是相約三日後亭午為期,散花樓前再會。

慈元卻沒有料到:李白所謂的俗事,也是討索債務,只不過另有名目。

便在李白的行篋之中,李客早就為他準備妥當了。此行無分水程、路程,一路之上,但凡所經過的通都大邑,都有李客原本應該前去「抬舉」的契券—就好比官司中征發賦稅而作的「手實記賬」一般;旅人來到某地,手持到期文書,尋著了舉債之家,登門索欠,謂之「抬舉」。

舉,借貸也;抬,償還也。據說這是從翻譯佛經而輸入的語詞,一方面是指借貸償還,另有利息,故所舉之數,應須加抬。另一方面,在常民語言裡,抬舉也含有扶持、照料的意思,一如孫舫《柳》詩所謂:「不是和風為抬舉,可能開眼向行人?」說來頗為溫煦動人,這就表示貸方之於借方,還有通財施捨的情誼、義理。

李白打的主意很實在:既然坊市間多指路客的錢「銖兩不足」,也就是惡錢,其中分明藏有藉機高其物價的意思。應對之道,便是讓對造納出現錢。這是李白混跡江湖的第一筆生意。至於「酒樓」,並非設席飲酒之地,而是一釀酒坊。

唐代開國,承襲了隋文帝開皇三年「罷酒坊,與百姓共之」的政策,官方、民間都可以經營酒業,釀酒、賣酒沒有認證或許可之制,業者也毋須將營利歸公。直到代宗朝,才發生了變化。那是李白過世之後兩年的廣德二年十二月,皇帝敕書:「天下州(縣),各量定酤酒戶,隨月納稅。除此外,不問官私,一切禁斷。」

再過八年,到了大歷六年二月,又進一步確立了這種榷酒制度—也就是由國家控管生產和營業,將官方許可的酤酒戶按量產額度,分三量等,逐月收取稅錢,還可以用布絹供抵。這樣改制,當然有其長遠的背景。其一,就是飲酒者眾,利潤龐大,國計所需,豈能不分一瓢飲?其次,天下人以糧制酒,酒貴而糧賤,一旦任令自由供需,也會壓迫到糧食供應。

其後,顯然征榷過重,唐德宗曾經一度頒《放天下榷酒敕》。然而為時不久,基於發動削藩之戰,軍費糜耗繁劇,府藏散減空虛,不得不從榷酒的利益上彌補,於是又確立了此後近千年的榷酒制度。僅僅從榷酒確立施行之後的幾十年間計算,宣宗大中七年時:「每歲天下所納錢九百二十五萬餘緡,內五百五十萬餘緡租稅,八十二萬餘緡榷酤,二百七十八萬餘緡鹽利。」也就是說,榷酒所得,將近挹注了國家總歲入的十分之一。

而在李白生活的這個時代,酒麴尚未為官司壟斷,只消操持釀造的技術,人人可以借此而謀生。李白一生之中最是功名偃蹇的時候,也最是飲酒無度的時候,他幾番在東西兩京和魯地開設酒樓與這一趟遊歷有著相當的淵源。

李白行篋中的第一份契券,是成都陳醍醐酒坊主人陳過所賒欠的三百碩麥子,文書註明歸還之期為開元四年八月,顯然過了時日。

貞觀元年,唐太宗分天下為十道,舊日楚地分屬江南西道、山南東道和黔中道。而長沙一向都是為楚之糧倉;果有「楚粟熟,天下足」之稱。這顯然也是環境使然。

以長沙為垓心,作為農產集散的大邑,有基於水利之便的四大渠道。其一,是從湘江至洞庭,可沿長江下達揚州。其二是越洞庭湖入長江至漢水、荊襄抵中原。此外—也就是李客行商天下的幹道:經由澧、沅支流過巴蜀,以及過靈渠、漓水通嶺南一路。

常年以來,李客組織商幫,看上了「楚粟」之豐之美,一旦東行貨船空艙西返,往往趁著麥熟之時,多糴糧米,於返棹時沿埠躉售。這也是因為當時「諸郡出米至多」,「潭、衡、桂陽,必多積穀。關輔汲汲,只緣兵糧。漕引瀟湘、洞庭,萬里幾日,滄波掛席,西指長安,三秦之人待此而飽,六軍之眾待此而強」。

除了供應萬民食用,李客轉運「酒米」、「酒麥」還有一個令釀家樂於與之交道的好處:他為人寬和,不汲汲於蠅頭之利;每逢買主手頭不大寬綽時,他便道:「一諾為然,豈必取錢?」

對於李客多年以來走南闖北的生意之道,李白十分懵懂,貿然來陳醍醐酒坊,只道是依契取值,拿了錢就上路,以充盤川而已。豈料主人陳過一看那契券,一時肅然。他十分慎重地詢問了李白的行止,得知三日後與慈元尚有散花樓之約,於是立刻安排李白的下處—就在散花樓旁,尋覓了一潔淨的逆旅,接著便是設宴款待;迎勞十分隆重。

明明是不速之客,陳過卻煞費苦心地安頓著。他四處探聽:李客父子在成都還有何淵源?有何戚眷?或可相納於一座之上,聊共歡忭。可是訪來問去,一無所獲,直到臨開席,才約莫得著一句:「據聞綿州刺史舉薦過李客之子,但不知是不是這個兒郎?」

這就更令陳過為難了,看李白形容佻達,舉止逸蕩,不像士人;然而傳聞果若不虛,此子竟能蒙一郡諸侯青眼,則更不能不謹慎迎將一番了。商計謹慎,才想到一個在錦城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酒徒,名叫盧煥。

此公年少時曾經一第中舉,近五十年前在成都附近的新都擔任過縣尉,與當時極負盛名的文士盧照鄰同僚,兩人相去將近二十歲,雖然年輩參差,但是意氣相得,連宗以兄弟相稱。秩滿之後,盧照鄰在蜀中遊歷了幾年,這一對忘年之交仍時相過從。爾後盧照鄰赴洛陽,被禍下獄,罹患了風疾,又因為服食丹藥而手足俱廢,侘傺潦倒,隨即投穎水自盡。

盧煥則始終沒有離開成都,他自號「倒載山人」。這個諢號,來自東晉民歌,所形容的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之子山簡,詩云: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倒載」說的是醉倒之後給倒馱在馬背上歸來,朦朧間勉強起身坐穩,白帽子卻反戴著。單憑這諢號可知:盧煥大約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總之招酒即來,乘醉而去;看來也不會計較什麼緩急尊卑。

不過,盧煥與李白初識,僅能以「一言不合」狀之。盧煥只道來者是一行商之子,又夤緣見過郡牧,還是前來抬舉債務的,不免先入為主,憾其顏色驕矜,還道不上幾句寒暄,便端顏整襟地說:孺子行年弱冠,猶未留心於文場乎?老夫深以為可惜。」

話裡彷彿另有話,像是對於李白不在士人行中頗為詫訝,表面上像是有幾分惋惜,但是聽來又不無輕鄙,倒像是質問他:怎麼不及早謀一個像樣的出身呢?

李白在趙蕤處讀書,從來不是為了應科考、守銓選。在他看來,天下之謀、郡國之計,不外就是從經史學問之中搬取故事,開濟當前;換言之:從讀書到致用,本來便是一蹴可幾、一以貫之的事。而這老人家開宗明義,如此直言無隱,看來對於仕宦之道,還有相當不同於趙蕤的成見,於是李白拱手一揖,道:「唯有請教。」

「國朝重文,貞觀、永徽尤盛,比之於三代,應該也不遑多讓;此即天子朝廷為士人開一蹊徑所致。」盧煥搖頭晃腦地隨手指點著當央主人陳過的席幾,道,「彼等商賈,所日征月逐者,不外錢谷而已;渠設筵款待我輩,便是親沐教化了。然則,我輩如何便有教化可施呢?還是以出身為有據。」

陳過連忙頷首稱諾:「盧少府教訓得極是。」

「老夫年耄矣!可以杖於鄉國了—」盧煥不由分說,接著道,「當年某十九歲舉明經,偏逢天下才人蜂出,人人都是國器;某守選多年,恨不能再進一階,以宏詞登科,少說也能討得一個集賢校理,然而說耽誤也便耽誤了。」

這一感慨,滿載著士人求官的辛酸。陳過與他酒坊中來陪席人等未必明白,李白卻是瞭解的。由於只中進士不能得官,一般保守資格、等待銓選,就算是進士科出身了,也要等上三年;明經科的則要等七年左右,才能分配到官職。

有的士子大約就在這一段期間繼續讀書,應「博學宏詞」或者「書判拔萃」等制科,百人之中,取不過二三。這一科雖然比較難,但是榜下即用,可以不必守選。但是,盧煥顯然沒有考中「宏詞」、「拔萃」,至少不能入集賢院,得一份校書的差事;這一類的職務雖然沒有品秩,但是外放到縣裡當個最基層的縣尉,就有了品階,也得以寄取俸祿。總之,雅號「少府」,已經說得很清楚:盧煥一生便是縣尉到頭,飄零諸郡,沒有再升過官。

「汝年華正好,聽說又蒙太守青眼相加,焉能不一心向台閣大用而去?」盧煥一口氣將場面話說到此,轉問李白:「本朝文章,至高宗皇帝時為之一變,汝可知否?」

李白搖了搖頭,道:「某多習前代詩賦,於國朝文筆委實無多浸潤。」

「不當不當。」盧煥皺起眉眼噘著嘴,道,「文與時俱化,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欲有用於彼時,便直須作彼時之文;欲有用於此時,便須會作此時之文。老夫年耄矣!可以杖於鄉國了。當年老夫任官時,可謂躬逢其盛,士人文章,萬流歸宗,匯聚江海,偉業也。那是楚國公上官相公所倡,真可以說是天下風從、天下風從啊!」

李白之於上官儀,只能說多聞其名而略知其人,在趙蕤處求學讀書,也向來不曾關心過這位大前輩的詩文。一旦聽盧煥如此推重,也就了無置喙的餘地了。

上官儀,陝州人。其父為隋代江都宮副監,死於亂。上官儀當時只有九歲,乃私度為僧,隱埋十年,為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楊仁恭舉薦赴科考,以《對求賢策》、《對用刑寬猛策》中了進士。詔授為弘文館學士,累遷秘書郎,從此展開了他長達三十七年的仕宦生涯。

後世多所言及者,是上官儀的下場—他曾經以武則天「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的先見,草詔廢後。因而得罪了皇后,緣事被誅,家遭籍沒。直到中宗即位之後,他的孫女上官婉兒在宮中封「昭容」,始追贈上官儀為中書令、秦州都督、楚國公,以禮改葬。史稱貞固干濟,尤其是文章博學,可為一代翹楚。而盧煥所稱道的,不但是他在詩賦創作上的表現,更是由於上官儀,才算是開啟了一代詩律的定格。

上官儀在揚州寺院裡苦讀,或以為「頗受南朝宮體影響,文並綺艷」,這並不確實。也有人認為:他的詩辭采華麗,稱「上官體」,是由於官爵顯要,也不完全入理。究其根源,寺院幼學所帶來的長遠影響,其實是長期轉讀佛經的訓練所致;而「上官體」之所以能夠風行景從,亦非個人聲譽昭著而已,實是聲律劃入制度使然。

中原音讀,本無四聲,直到南朝轉讀佛經,借取古天竺聲明論之平上去三聲,合中土特有之入聲,都為四聲。此事大備於南齊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蕭子良大集天下「善聲沙門」於王都金陵,製造經唄新聲,所做的,就是考文審音,確認聲字音讀,這也就為同時代的周顒、沈約等詩論家提供了「四聲八病」等音律之學的講究基礎。而上官儀,則是在將近一百五十年後的大唐時代,將這種講究施之於考試去取準則的推手。

「汝且聽老夫吟來,」盧煥本自精神矍爍,說到了詩,眸子更炯炯生輝,他清了清嗓子,道:「一首《入朝洛堤步月》有句如此:『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這般因景造意,是何等手筆?還有,另一首《故北平公輓歌》有句如此:『遠氣猶標劍,浮雲尚寫冠。』這般隨形賦采,又是何等格調?人說楚國公纏綿綺麗,以老夫視之,此論簡直有眼無珠!」

李白回味了兩遍,隱隱然覺得這老人家所言,恰恰與趙蕤對反—趙蕤再三期勉於李白的,就是打破這種琢磨聲字、安頓韻律,不厭其煩追求熟巧,再於無地步處咀嚼旨意,雕鑿奇警的技法。可是,盧煥卻恰好逆其理而行,而且看來對於趙蕤所不屑為之的這種「時調」,竟然有著難以自拔的欣羨和賞慕。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盧煥的興致來了,似乎無意就此罷休,也不讓主客就飲食,語氣則更顯老橫,道,「後生!汝可學詩否?」

「偶作。」

「詩賦,乃是士道之根器,不能偶作!須日日作、時時作,食亦作、眠亦作;造次顛沛必於是而已。」教訓及此,老人家忽然揚了聲:「可有佳句否?」

李白略微思索了片刻,忽然間覺得自己確實久久不曾在合律的文句上下工夫了,遂道:「有寫月之句『萬里舒霜合,一條江練橫』,曾蒙業師稱許。」

盧煥聞言沉吟,微微一點頭,道:「老夫年耄,可以杖於鄉國了;此生閱人多矣—後生麼,才,是有的;然所作不應只此二句?」

「當下可作,請公命旨。」

「此間有前朝蜀王楊秀所建園林,摩訶池、散花樓,址觀猶在,其金閣玉闌,極其壯麗。」盧煥道,「後生得一瞻仰否?」

「尚未。然,前事亦不鮮,《世說》引《天台賦》、《晉書》作《天台山賦》,或謂孫興公亦未嘗至天台山,而有賦焉;昭明太子不察,必以為有斯游而後有斯文,始題《游天台山賦》。」李白道,「此作有『赤城霞起而建標,瀑布飛流以界道』之句,豈非上官相公『遠氣猶標劍,浮雲尚寫冠』所胎息?」

「後生書史甚熟,」盧煥被李白頂撞得不覺笑了,「且賦散花樓來—」

李白毫不遲疑,琅琅接吟道:「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雲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