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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何用還故鄉

金堆驛李白、侯矩一晤之前五年,也是大唐開元二年,五月二十九日夜,有大流星出沒,京師所見,其大如盆,可是房州一帶傳來的流言就不得了了,說流星之大似甕,亙古未曾一見,這恐怕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災異之象。

流星自西南天際竄起,貫穿北斗,向西北天穹落去。且大流星並非獨行,小流星之追隨者難以數計,當這一群流星劃過天頂之時,原本居宮在位、如如不動的群星也為之搖蕩不已。這景象,連夕皆見,自夜半直到拂曉乃止。

由大流星啟其端,災異沒有停過。緊接著是六月,大風旦暮而至,其勢極為暴烈,許多州縣都傳出了「拔樹發屋」的災情。京中尤其險惡,據說長安城街中樹,十之七八連根而出,竟有上百株吹至萬年縣界者—偏偏吹到了縣界即止,一木也未曾逾越。這究竟該解釋成「變不及萬歲」,還是「受其變而不能臻於萬歲」呢?坊巷之間,迄無定解。

幾乎與此同時,京郊終南山上的竹子居然在數日之間,全都開了花、結了子,花形如麥,數十百萬竿的竹花竹子綿亙於山丘,有如盛夏之雪,蔚為奇觀,也平添了幾分妖氣。

就在竹子開花的同時,獨見流星如甕的房州傳來噩耗:前溫王、一度受韋後、安樂公主簇擁即位為少帝、現領房州刺史的襄王李重茂忽然死了。內廷宣佈:輟朝三日,追諡襄王曰「殤皇帝」。

大流星所兆者,都可謂天高皇帝遠,其事看似無一與侯矩有關。然而皇帝身邊的日者卻遙遙推算出來:遠在劍南道劍州普安郡,一個列等於中下的小小縣份—劍門—竟是流星生成之地,日者並聲稱:若不能及時收拏、誅除地方上的妖孽,則「不出三年,人主即當之」。

蜚短流長,不脛而走,劍門丁戶大為惶恐,不知這「收拏、誅除」究是何意,於是紛紛遠走避禍,真可以稱得上是十室九空。侯矩便是在彼時脫籍出奔,到漢州投軍,第一度成為義征之卒。奇的是果然不出三年便有了征應,太上皇—也就是睿宗皇帝—在開元四年六月癸亥,以五十五歲之年崩於百福殿。李旦自初登帝寶,凡三十年,四次讓位—讓母、讓兄、讓侄、讓子;竟以保全。此殆天數,不是人德人力所能致之的。

「且休論編戶於何處,列民於幾等,天涯海角,俱是皇帝家院。以此之故—」侯矩為李白所帶來的第一個匪夷所思之論如此:「士子,汝切記吾言:家戶,死地也!」

這是侯矩遁走邊荒的源起。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從此十步殺一人,等閒而已。」—這,就說到了默啜頭。

高宗末季,永淳元年,突厥後裔頡利可汗族人阿史那骨咄祿招撫流離,以一群十七人之黨,招聚族親,漸至五千之數,大肆擄掠敕勒九姓牧民的羊馬,自立為頡跌利施可汗。原本因分裂為二部、而為李唐各個擊破的東西突厥,至此寖然有復興之勢。

大唐立國整八十年的聖歷元年,女後主政,對於西北邊事,一仍高祖、太宗時舊例,盡力懷柔而已。就在這一年的六月,武氏派遣內侄孫、淮陽王武延秀西出長安,奔波於道途間兩月有餘,來到突厥南廷黑沙城請婚;他要娶回去當妃子的,是阿史那骨咄祿的孫女、也是當時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之女。

阿史那默啜的回話卻是:「我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兒邪?此豈天子之子乎?我突厥世受李氏恩,聞李氏盡滅,唯兩兒在,我今將兵輔立之。」默啜不但拒絕婚約,還將武延秀扣押為人質,拘囚了六年。

默啜這樣響應並非粗率魯莽,在他的想像裡,中原氏族與士人官僚應當不會排斥他「效忠李氏」之大纛。這樣做,顯然有利於他分化唐廷對於用兵突厥的戰和方針。事實上,他的分兵突襲也於靜難軍、平狄軍、清夷軍所在頗有斬獲;於是又隨即進兵媯州、檀州、定州及趙州。

武則天則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她一方面立其子廬陵王李顯為太子,奪回了尊李的旗號,另一方面又任命李顯為元帥,討伐突厥。實際的領兵者為當時已經六十八歲的副帥狄仁傑。默啜聞風退走,卻屠殺了從趙州、定州掠得的男女,為數近萬;也有的記載顯示,這一場屠殺的犧牲者數目高達八九萬。

兩年之後的武後久視元年—也是李白出生的前一年,狄仁傑一病不起。默啜則再犯隴右,橫劫諸監廄馬萬餘匹。明年復奪鹽州、夏州羊馬十萬口。接著立刻在七月裡入侵代州,九月攻忻州。此後十餘年間,或索戰、或議和;戰時劫掠,和時請婚;作態交好,則縱還人質;逞勢相凌,則斬殺遣使,其無常如此。

直到十一年後的睿宗景雲二年初,默啜再度遣使請和。三月,以宋王李成器之女為金山公主,許嫁默啜,以結永好。這件事拖到當年十一月,看來還頗有眉目。居間斡旋的,便是在四月間令睿宗慨歎「朕卻不能遂堯之行」的御史中丞和逢堯。

和逢堯為此而兼攝鴻臚卿之職,親赴突厥都城,逞其三寸不爛之舌,對默啜說:「可汗何不襲唐冠帶,使諸胡知之,豈不美哉?」默啜還果真戴上帕頭、穿著三品官紫衫,南向行跪拜禮,對唐稱臣。

然而到了第二年—也就是玄宗先天元年;夏六月,左羽林大將軍孫佺征伐奚族和契丹,被俘,奚族人將這些俘虜縛交默啜,默啜居然把孫佺等一干軍將都給殺了。這一次婚約又成幻泡。

向中原用兵,力有未逮;默啜卻不能不持續兼併各部族的土地、掠奪各部族的物資、收募各部族的人力。爾後四年間默啜也同時發動了北向的襲擊,那裡是漠北之地,方圓千里,有鐵勒九姓之一,號拔曳固,又稱拔野固,也叫拔野古。有民六萬帳戶,可戰之兵一萬餘。由於居處水草豐美,良馬成群,默啜即可汗之位二十餘年以來,時時想要納入所部。

開元四年,默啜發兵襲擊鐵勒九姓,旗開得勝,大破拔曳固於獨樂水。這一場勝仗卻讓年老的默啜失之驕矜,在回師的路上疏於防範,他和一隊近臣且行且唱,聲喧於天,而沒有料想到已經脫離了大軍。

更不料卻有拔曳固的散兵游勇,名喚頡質略者,聞聲而潛隨於徑旁樹林深處,於萬不可測之際,忽然間從柳樹叢中騰身而出,只一刀,便砍下了默啜的頭顱。登時刀勢如電,斬得那頭顱離頸之後,還昂然唱了幾句,飛出數十丈外—而左右近臣小隊則人人為之怖駭潰逃,不成行伍。

當其時,唐軍臨邊的大武軍有一小將郝靈荃,正奉使於突厥。這拔曳固的小卒頡質略手提默啜的首級,貿貿然來,也是一臉惶恐。郝靈荃猛可想起來,他曾經聽說過一段中朝舊聞:昔年淮陽王武延秀求婚不遂、反而遭到囚禁的時候,武氏曾經在朝廷上咬牙切齒地說:「安得一健兒,為朕懸此虜頭顱於廷哉?」

郝靈荃是軍使,總不能親手捧著出使之國的可汗首級,千里間關,跋涉進京。這時帳下有一虞侯低聲道:「不如輕易為之。」

「默啜,巨憝也!豈可輕易其事?」郝靈荃看著盛裝在木匣之中的那顆肉色泛青、唇色透紫、圓睛隆準的人頭,被絡腮鬍須圈住的一張嘴,還方方闊闊地張著,似有言未申、更似有歌在喉。郝靈荃睹此而肝腸扭絞、心膽欲裂,逡巡不敢接近。他有義務將默啜的頭顱護送回朝,可是他辦不到。

「漢州新投一卒,甚長偉,有勇力,善近戰;可應此遣。」

那便是侯矩了。大武軍為此差頒了他一副前銅後革的明光鎧。他把裝著默啜頭顱的匣子用黑綾包裹了,捆紮在背鎧之上,單人獨騎在前,郝靈荃的一百小隊在後,相去半驛之程。軍令日行六百里,逢驛換馬,兼程回到長安。一路無別話,只是每到暮色陰昏之後,侯矩便聽見背後傳來一陣一陣的歌聲。有時幽咽而哀戚,有時慷慨而激昂,有時宛轉而蒼涼;侯矩奔馳在道,不數日,居然還能跟著哼唱起來。彼時,他但能識別聲腔,依隨曲調,是後四五年隨軍出沒西極瀚海、北庭,遂漸漸明白了默啜之歌的意思。

開元八年,在金堆驛烽爐邊,侯矩為李白帶來的第二則閒話裡,便有默啜的歌,這大漢唱了幾遍,七零八落地將突厥之語解譯了一通。其源出於北疆牧民之謠,本無多少深意,即目感興而已。可是,李白聽侯矩娓娓道來,竟然止饑忘倦,他這一生都將記憶著那些歌裡簡單、稚拙而動人的意思,大約說的是:

我眼之碧,得之於水草;磧沙之紅,得之於鮮血;彎弓射月,弓即月;射落之時,一天飛大雪。

侵晨時分,霜寒刺骨,侯矩為慈元套驢上車,招呼館舍庖丁供給了二行人粥、漬菜與豆乳,算是相當豐盛的朝食。臨別時,李白果然將隨身之劍取下,收入籠篋之中。

「某非士子,不詳古事。流蕩湖海多年,所聞所見,也都淺陋得很。」侯矩說到這裡,向李白抱拳施了一禮,「汝於四娘姑嫂二人有大德,說什麼感恩戴德的話,也是徒托空言,不如指點汝一去處。」

侯矩在這時說起了魯門劍。

「時無劍術,唯陽關韓氏尚有一技之長。」侯矩這時又從爐火之中撿出一根燒得通紅的柴枝,朝土沙裡狠狠畫去;他畫的,是曲折迤邐的線條;好半天李白才認出來,是河道歧出之形。陽關,關山極東之地,於李白而言,簡直是在天之涯,沙地上那蜿蜒河道的盡頭。

沙畫的起點是一大圈,謂為洞庭湖,李白點點頭。洞庭湖東下長江,一去不知千百山川,一路皆是水行,揚帆順流而下,走勢如飛。來到一處,古稱廣陵,前隋之時稱揚州,設有總管府,並置江都郡。到了唐代,改置兗州、邗州,之後又成了揚州。

從揚州向北折,是謂漕渠,漕渠再往上,轉一彎,入淮河,之後是南泗河、洸河、大汶河、牟汶河—牟汶河再向東出;侯矩將柴枝在盡頭處一插,柴枝入土尺餘—到了,徂徠山西南隅,是魯門,也是陽關。

「彼處又稱石門。」一面說,一面使腳一踏,柴枝又入土半尺,侯矩接著道,「當地耆老言,乃是在古魯道之上,北與齊門遙遙相望,亦是魯國北界之門。」

「陽關。石門。魯門。韓氏。」李白道,「某記下了。」

「當地有一山,山名徂徠,山南復有一山,是為龜山。」

「啊!」李白雙眸一亮,道,「這兩山之間,必有農桑之業。」

「是有良田千頃。」侯矩忽然疑惑起來,「山東之地,萬里之遙,汝既未到,豈能知之?」

「《春秋》魯定公十年有云:『齊人來歸鄆讙、龜陰田。』」李白道,「龜陰即龜山之北,汝復謂龜山在徂徠山之南,然則兩山之間,似應有田。」

「士子畢竟是士子!足不出戶,能知萬里以外事。」侯矩感慨了,「誠有如此大才,汝又何須學劍呢?」

「洞庭自古稱雲夢,七大澤浩渺蒼茫,無涯無際,耳聞已久。果能借一帆而去—」李白探指隨著那沙畫痕跡,神色飛揚,爛漫無比,「竟能、竟能直至魯地;縱使無劍術可學,也該遊歷一番!」

「魯地凡事崇古,是以劍術猶未淪失。」侯矩並不在意李白對於遠遊的憧憬與亢奮,繼續說下去,「某又曾風聞:韓氏之劍,能敵萬人;而裴氏之劍,更在韓氏之上—只某未曾親見,不敢妄斷。」

侯矩所親見的韓氏劍,又源起於戰國以來仉督氏的射藝。此一淵源,侯矩亦不能屢述,須另明之。

東周以降,王綱解紐,燕太子遣荊軻刺嬴政,曾經獻上督亢之地圖,而匕首藏焉。督氏一族,原本是宋國華父督之後,不知何代遷於督亢—這個地方,也就是東魏孝靜武帝時代、高僧曇遵「營構義福」嚆矢之所在的范陽。遷居於范陽之後的督氏又與從魯地遷來的仉(音掌)氏連姻,以「仉督」為姓,世代獨傳一門據說是源自孔門儒生的弓箭之術。仉姓,即掌氏,戰國時孟子母即是仉氏,或謂即魯黨氏之庶孫。

遍歷兩漢、兩晉、南北朝數百年間,這一門在春秋時代卿士大夫人人都能上手的技藝,早已淪而不彰,仉督氏僅以家學傳之,一向不收外姓弟子。到了隋末,天下英雄並起,有一個日後為唐高祖李淵用為左驍衛長史的王靈智,自幼聽說仉督箭藝冠絕天下,遂身攜巨資,不辭迢遞,從大興出潼關,來到范陽。

當是時,創彼「營構義福」的高門豪紳盧文翼已物故多年,其後人仍持其金、繼其業、廣為佈施。王靈智出手豪綽,散財攀交,經由盧氏一門的耳目廣為掃聽,才知道「仉督氏」於人世間已無香火,還有一脈傳承者,稱「督氏」;當家立戶的名叫督君謨,年僅十八,比王靈智還年輕好幾歲。

督君謨一家數十代以來,無論在哪一行,除了密傳射藝這件事始終不輟之外,謀生治事則一敗塗地,尤其是北朝動盪期間,數十年淪為奴工、乞者,時受義福接濟。也緣於這一份活命的恩德,幾經盧氏代為懇求,也為王靈智至誠所感,督君謨終於答應:授藝三年,「視其所能,但傾其所能而與之」。

王靈智從督氏學射之事,日後頗有誤傳。或謂:在自以為盡得督君謨之技以後,王靈智曾經要射殺督君謨,以自高於天下。《酉陽雜俎》就曾經這樣記載:「有王靈智者,學射於君謨,以為曲盡其妙,欲射殺君謨,獨擅其美。君謨志一短刀,箭來輒截之。唯有一矢,君謨張口承之,遂嚙其鏑而笑曰:『汝學射三年,未教汝嚙鏃法。』」

這個說法去實過遠,也就不能因之而明白仉督氏之射,與韓氏之劍的因緣關係了;箇中情由,便在那把「短刀」。《酉陽雜俎》稱之為「短刀」,是為了誇飾督君謨「箭來則截之」的驚險,實則就是隨身一劍。

原來仉督氏所傳的射藝,不只是彎弓搭箭、控弦中鵠而已;以劍敵矢,相互攻防,是箭士與劍客兩造都必須熟習的技術。進一步說:射箭的一方,除了發揮「長兵之極者」,力求準確,制敵於百步之外,於一射不中之際,還能再射、三射、四射,所以從取箭到扣弓,勢須極為敏捷。而用劍的一方,則不但要能在百步之外以劍摒擋或削移來勢極猛的箭矢,還要以靈活跳躍的身形步法、快速欺近所對之敵,逕以鋒刃斬殺之;其間若有閃失,也很容易在近地為箭所傷。

這一套攻守之術,本是熔長兵與短兵於一爐而冶之,彼此照應,不可偏廢。王靈智襲射督君謨,更是師徒之間精進藝事的鍛煉,哪裡有什麼「獨擅其美」之計呢?《酉陽雜俎》顯然是混淆了類似的故事,將遠古時后羿與逢蒙、飛衛與紀昌兩對射藝師徒之間那種「計天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的忮心,移植於督君謨、王靈智師徒身上來了。

王靈智所為,若真有什麼背恩負義之責,倒是將督君謨一姓之所傳,另又傳授於外姓—三年學成,他本來想要返回都城大興,督君謨問他:

「還故鄉有何用?」

「隴右風光,豪傑滿地,」王靈智道,「欲大用於天下。」

督君謨猛搖頭,道:「仉督氏之射,仍有未竟。汝宜復東行,至故魯國之地,求諸仉氏血胤,所學或能略進於某。」

王靈智果然聽從了這年輕師傅的話,繼續其未竟之旅,來到魯地徂徠山。可惜的是,他沒有尋著仉氏,卻將督君謨所傳授的射藝分別交給了裴氏、韓氏兩個徒弟。也或可能是基於氣性秉賦的差別,裴氏精於射,韓氏精於劍,兩支皆不能兼善。

裴氏日後傳裴旻,裴旻年少昂藏,從征頗立戰勳,有將軍行。然而此君「喜有功,尚微名,與人相笑謔,蕩不知檢」,落拓不能大用,淪落於市井之間售藝,能「擲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漫引手執鞘承之,劍透空而入,毫釐不失;觀者千百人,無不驚慄」。居然憑著這一技而令天下聞名,與李白之詩歌、張旭之草書並稱三絕。至於韓氏,傳於韓准,也在二十年後將所學傳於李白,那是徂徠山。李白詩稱韓准「韓氏信豪彥」,一語之褒,榮於華袞—算是報答了藝業。

至於韓氏的劍術究竟如何?侯矩是這樣描述的—

「劍即步,步如飛;學劍,莫如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