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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相識如浮雲

行人在道,暫寄行李驢馬於驛所,還可以通融。但是不具備官客身份者,謂之私客,於律不容接待或留宿。驛卒們這時一改容色,商議了片刻,把慈元和驢迎入廄中,整治了一處乾爽透氣的角落,容他歇息,供應些素食乾糧;辭色之間,頗有告罪還禮的意味。

李白則順手從篋中包裹了藥材,交黨四娘帶回去煎服。侯矩蹲在驛所旁一座長年不熄的烽爐邊上,不時往爐裡添些枯枝,冷眼看了半晌,待黨四娘一去,便問道:「汝為士人?」

李白搖搖頭,道:「白身耳。」

「讀得書、識得字,便是士人了。」侯矩道,「本朝乃是士人之天下!信然。」

「汝亦自安西來?」

「已然不記來處了。安西曾殺過幾人,瀚海亦殺過幾人,北庭也須是殺過幾人。」

那是阿史那賀魯在碎葉水一役大敗之後,又過了將近二三十年,西突厥十姓部族時叛時降,卻一再被唐軍清剿得七零八落、日益離散。直至武則天垂拱元年—也就是李白誕生之前十六年;西突厥僅餘兩部族,分別以漢語名之為「興昔亡」與「繼往絕」;顧名思義,是要保留這種願意歸附大唐之異族的一脈根苗。

五年之後,是為天授元年,其中受封為蒙池都護的「繼往絕」可汗,名叫斛瑟羅的,收輯各處殘餘部眾,大約有六七萬人,入居內地,以大規模移民爭取唐朝廷的信任,遂官拜右衛大將軍,改號為「竭忠事主可汗」。「竭忠事主可汗」領有平西大總管的頭銜,鎮守碎葉,稍稍得到了喘息。然而,這只是從中原遠眺所及見者;自突厥內部視之,則「竭忠事主可汗」卻是一個殘虐凶暴之主。

果然,平靜了不過三年,就出了內亂。西突厥有一別種,名曰「突騎施」,酋長烏質勒,原本是為斛瑟羅手下一官,官名「莫賀達干」。此人能撫下用士,頗立威信,一時諸胡皆附,乃崛起。以一萬四千兵,奪取碎葉城、弓月城。此人用兵飄忽無定習,出沒無常兆,於攻破碎葉城之時,把「竭忠事主可汗」趕回了內地。

烏質勒一夕崛起,控御所及,盡有斛瑟羅故地,東鄰突厥,西接昭武九姓。但是此君並無驕恣雄霸的野心,而願意與唐廷交好。武氏聖歷二年—也就是李白誕生之前兩年;烏質勒還遣送其子入朝。

突厥各部起落,無論就近就遠,皆多少牽連可及於李白早年的身世,以及日後的遭遇。李白五歲那年,一家人就是在這樣一個倥傯不安的情勢之下,繼續向東漂泊,而號曰歸鄉。

同一年,烏質勒受封為懷德郡王;復二年,更受封西河郡王,然使者未至,而烏質勒已死,其子娑葛代統其眾,陳兵三十萬,極為強勢,唐封之為金河郡王。然而,娑葛與其部將阿史那忠節不和。《大唐新語》完整地記載了這件事,並且提到當時與之有關的一個大人物—宗楚客。宗楚客是武三思的爪牙,神龍年間擔任中書舍人之官。當娑葛與阿史那忠節鬧糾紛的時候,安西都護郭元振提出一議,要把阿史那忠節所部吏民徙往內地。可是宗楚客和他的弟弟宗晉卿以及朝臣紀處訥等,由於收受了阿史那忠節的賄賂,不但不接受郭元振之議,反而發兵進討西突厥,也就是準備一舉殲滅娑葛。

娑葛震怒之下,舉兵入寇,襲擒阿史那忠節,殺了唐廷使者馮嘉賓,擊潰安西副都護牛師獎。郭元振始終以為:儘管鬧出兵禍,可是娑葛理直無咎,遂上表請赦其罪,才算安撫了這一場亂事—娑葛日後為突厥默啜可汗所殺,默啜的人頭卻曾經在侯矩的手中飄零數千里;而宗楚客的孫女,卻嫁給了李白。

李白在金堆驛烽爐邊聽到侯矩說起往事之膚廓,大約也只能想像:當他這一家人高車健馬、冒牒潛歸之際,侯矩正以「徵人」之身,向西進發。

唐代兵制,以府兵為核心。大體言之,舉國府兵之數,約在四十萬,一般為五番輸役;每番供役五分之一(也就是八萬人上下)屬常備役,番番輪替而行;其主要的任務為「番上宿衛」,其次才是「征戍鎮防」。不過,除了隸屬各折衝府的府兵之外,還有為了應付突發而大規模征行任務,各地州縣尚須召集兵員,點名應卯,強制從軍,這種「兵募」所招來的男丁,沒有「衛士」的頭銜,於律稱之為「徵人」。

「徵人」不隸屬於折衝府,而是以州為單位,較常見的情況是:某州須要從當地征發軍行,便自行招募,不從朝廷派遣。招募之後,也由州統一發放軍行器械、裝具。「去給行賜,還給程糧」,也就是說,從應募之地(州),到服事之所(軍),往返衣食之需,例由當局供應。有些時候,由於荒欠的緣故,在籍丁男不能按時完糧納稅,情急之下,倏忽應兵募而去。

畢竟,朝廷用人孔急,往往顧不得餘事;而壯年之人所有,無非一肉身。到雄關絕塞之地,博一博天命時運,比起困死在鄉里隴畝之間,可要痛快得多。這些人之中,也有不少能夠獲得一些微薄的升賞,而恍若衣錦還鄉者,閭裡中人反而多以「邊城兒」呼之。

李白聽侯矩此地亦殺人、彼地亦殺人,看來不在本籍、亦不拘裡貫,或即經常在邊關之地衝鋒陷陣者;遂不禁好奇一問:「汝系兵募乎?」

侯矩仍舊像座鐵塔似的蹲著,不屑地揮揮手,一挺腰桿,朗聲道:「某乃私裝從軍!」

「啊!」李白不覺驚呼出聲,「是義征,看汝魁偉過人,真不似尋常兵募的士卒!」

這話脫口而出,並非恭維。有唐立國之初,霸業四圖,積極向外用兵。太宗征高麗的時候,就曾經在常備的府兵之外,增以兵募」。在太宗、高宗兩朝之間,「兵募」還是軍旅中戰鬥的主力。高宗中葉以後,更準確地說,是顯慶五年大破百濟、苦戰平壤之後,情形顯然不同了。

劉仁軌在麟德元年十月間給高宗的上書中就曾經提及:「貞觀、永徽年中,東西征役,身死王事者,並蒙敕使弔祭,追贈官職,亦有回亡者官爵與其子弟。」可是,到了高宗剿滅西突厥的顯慶五年前後,卻變了局面;從征士卒「頻經渡海,不被記錄,州縣發遣兵募,人身少壯,家有錢財,參逐官府者,東西藏避,並及得脫;無錢參逐者,雖是老弱,推背即來」。這就是「兵募疲敝」的實況。

大唐天子志在九州島八極,所從來久矣;廣取天下丁男,仍嫌不足,另特許各路行軍總管自行招「義征」—也就是繞過州縣官府,直接發動那些自覺驍勇善戰,而又不能在本籍加入「兵募」的年輕好鬥、或者是側目功名之徒。當年在征遼一役中大放異彩、身價百倍的薛仁貴,便是這樣一個出身。於是「義征」之人,自詡非凡,他們入伍,和「府兵」、「兵募」最大的不同是自願從軍、自備衣裝、自為一營,有一種激動奮發的元氣。但是—

「戰罷回鄉,仍須勾當這驛丁生涯,真真悶煞人也!聞道突厥入寇涼州,某不免還要去海西走走。」侯矩拿刀柄敲了敲胸前的明光鎧,道,「倒是汝輩識字之人,在此無事之地,同那和尚盤桓些什麼?」

李白一尋思,還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支吾片刻,勉強道:「天下山川何啻千萬,隨和尚行腳,開一眼界罷了。」

侯矩聞聽此言,先前臉上那輕鄙之色又浮露了出來:「汝可知—敕勒部奴鑄此劍者所為何事?」

「劍者,百兵之君,狹處對敵,長兵不可及,唯劍—」

「不然!」侯矩揚手止住,道:「汝家傳此物,而無傳家之語乎?」

「有。」李白道,「謂此劍能『摧伏怨敵』。」

侯矩又縱聲笑了,道:「此劍乃是降者之劍!」

「降者?」

「兩軍對壘,必有勝負。」侯矩道,「敗軍之將,可以戰死,亦可以奔亡;兩者皆不能,而猶欲保全部曲屬民,唯有一降—降將請以此劍斬首!」

於此,李白聞所未聞,勉強揣摩昔年那丁零奴贈劍的用意,一時還摸索不著端緒。難道,授首於人,便是「摧伏怨敵」嗎?他沉吟著。低頭看一眼腰際之劍,忽然覺得這劍竟然如此陌生;也不免為之一懍:啊!那個在記憶中面目愈發模糊的丁零奴,竟也同樣如此陌生。

「士子!」侯矩從鎧甲中掏出一塊干餅扔過來,道:「汝與某素昧平生,日後未必得見,即此奉勸一言:這劍,還是收藏了妥切。」

李白笑道:「今來受汝一餅,他日不免將得珍饈一席以報,怎說未必得見?」

「看汝行程所向,應須去益州?」侯矩也笑道,「某在金堆驛充服這小徭役的庸期也將滿了,家中又無田畝可以完納租調,或恐還是要赴涼州投軍去—與汝自是東西兩途。他日若有珍饈一席,天涯兩地,遙舉一杯作耍罷?」

人生初見,恰似浮雲,李白與侯矩都沒有料想到,整整三十年後的天寶八載,他們竟然重逢了。

那是一個罕見的酷寒之冬,行年將近五十的李白身在梁苑,仍是羈旅。那時他所拋棄的家室在魯地,拋棄他的皇帝在長安,他相親相敬的友人則散處天涯海角,有的遭到貶逐,有的投靠了邊帥,有的遇害殞身,有的抑鬱而死。他忽然醒覺到:以自己年力,生之前景,即將溷入一片萎爛的泥淖;而他,再也不可能為朝廷建樹什麼偉業,或是為自己掙得一份令名了。

他從一座剛剛脫手賣訖的酒樓中一步邁出,口中還信自喃喃作聲、吟誦著修訂一篇新作—《雪讒詩》;但見眼前階下一人,端嚴九尺之軀,昂藏如山,頷下是一部雜灰透白的三尺虯髯,點點紛紛沾帶著飄雪。更惹眼的,是半遮臉的一頂大氈笠子,上頭遍是紅黑斑斕的陳年血跡,還有那一肩行李上插著的朴刀,刀環在朔風之中琅琅扣響。

來人從笠簷之下看了李白老半晌,不肯移動半步,猛可道:「士子!果耳開眼界了?」

李白一眼不及認出,再打量時,才看清楚,卻又都看模糊了。淚眼迷濛中,像是看見了三十年前一夕談,無酒無餚、無茶無飯,甚至無一語道及文章、無一言涉於學問;然而較諸平生際會,面前這個已然蒼老無比的侯十一無疑卻是最讓李白心動的人。

那一夜金堆驛烽爐邊的閒話,侯矩說了三件事,對李白的一生影響,無日或已—大流星、默啜頭、魯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