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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君失臣兮龍為魚

當李隆基斬除韋後與安樂公主的勢力、為睿宗鋪設了一條登基之路的時候,李唐傳國的隱憂並未滌除。一方面,這個在個性上「謙恭孝友」,在學行趣味上「好學、工書,尤愛文字訓詁」的人,並沒有攘權持政的企圖與能力。武氏當國執政,政事一決於太后,他即位而後被廢,是史上唯一由皇帝轉任皇儲者。中宗被毒殺、韋後被誅除,他一再受驚嚇,二度即位當政,便時時想著:如何能夠全身而退。

另一方面,也由於太平公主忌憚李隆基之英武有為,總想「更擇闇弱者立之,以久其權」;她的手法則是不斷在宮中朝中提出「太子非長,不當立」的議論。此外,不時謠諑紛陳,一再有消息指稱「術士能觀氣象,言五日之內當有急兵入宮」,諸如此類,顯然都指向手握重兵、且不斷擴充禁衛武力的太子。當是時,宮中武力之「左右百騎」已經增編,號為「萬騎」,加上左右羽林,都為北門四軍,率領這一支強大武力的,就是昔日幫助李隆基剿滅韋、武的大將葛福順。

處身於妹妹和兒子的夾縫當中,睿宗深不自安,終於在景雲二年四月,召集群臣,發表了一席談話:「朕素來懷抱澹泊,並不以為萬乘之尊有何可貴,昔日受封為皇嗣、為皇太弟之時,也都懇辭過,諸卿應該記憶猶新。而今朕想把大位傳於太子,汝等以為如何?」

這話很快地傳到了李隆基的耳中,自不免也是一驚;卻又不方便出面婉拒,只能派遣東宮近臣右庶子李景伯固辭其議,可是睿宗心意十分堅決,指日欲行「禪讓」大典。甚至在景雲二年四月間下詔,明令:「凡政事皆取太子處分。其軍旅、死刑及五品以上除授,皆先與太子議之,然後以聞。」

這對太平公主來說也是青天霹靂,遂匆忙發動殿中侍御史和逢堯上奏:「陛下春秋未高,方為四海所依仰,豈得遽爾?」這幾句話明明是相當嚴厲的頂撞,非一般臣下可說。皇帝一聽就明白,事出於太平公主指使,於是只能歎了一口氣,索性拿和逢堯的名字聊以解嘲:「惜汝空負『逢堯』之名,朕卻不能遂堯之行耳。」

欲禪讓者的確不想再當皇帝,被禪讓者又只是故作姿態,這事便拖不了多久。又勉強捱過一年,秋七月,太平公主又鬧出一樁弄巧成拙的把戲。此番,她又唆使術士上奏:天象本有定論,心宿三星,中星為「明堂」,是天子位,而明堂之前星則為太子。此月彗星見,使心宿之帝座及前星都有變動,這術士的解釋不無聳動:「彗,所以除舊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變,皇太子當為天子。」

這一招險棋本來是要栽誣李隆基有「篡逆」之謀,卻給了睿宗名正言順的理由,遂行禪讓:「傳德避災,吾志決矣!」皇帝還說:當年中宗皇帝在位的時候,群奸用事,天變屢屢發生,朕當時就請中宗擇一賢良之子為儲君,以應對災異,可是中宗皇帝還非常不悅;朕當時憂恐交加,幾天不進飲食。相較於今日,豈能在彼而能勸、在今則不能行呢?」

李隆基聽見這話,趕忙馳騎入宮,自投於地,叩頭懇請不受。皇帝說:「宗廟之所以能夠再得保全,朕躬之所以能夠重掌天下,皆為汝之功勳。而今帝座有災,天象示儆,正所以轉禍為福,汝何疑耶?—汝既為孝子,難道非得在朕的靈柩之前才肯即位麼?」

此年八月,睿宗禪讓為太上皇。上皇猶自稱「朕」,布命曰「誥」;皇帝自稱「予」,布命曰「制」、「敕」。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決於上皇,余皆決於皇帝。在這一個「弱主空負禪讓之名」的背景下,先前太平公主的一切掙扎、擘劃,反而都成了李隆基日後窮治其黨的伏筆。

李白對於這一段不過是幾年前才發生的宮闈秘事,原本並不熟悉,然而,由「和逢堯」之名而引出睿宗的那兩句感歎—「惜汝空負『逢堯』之名,朕卻不能遂堯之行耳。」—卻使他豁然開朗。

李白於此刻忽然想起來,當日在趙蕤處雜覽群籍,曾經讀過一卷《竹書》抄本十三篇,其中有兩段與儒家經典大異其趣的記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以及「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竹書》始出於西晉武帝汲郡古墓,編年記事,故亦稱《汲塚紀年》,是秦皇焚余之物。所述古史,大多與漢興以來官修史書內容不同。其犖犖大者,如夏啟殺伯益、太甲殺伊尹,多非歷代宗儒法聖之正論。其中,李白最覺震撼的,是「堯幽囚,舜野死」之說。

便趁此時,李白自傾巨碗,滿飲而下,忽然脫口道:「原來禪讓之本事竟然如此!然則,少保於『太平之難』若何?」

薛少保淒然一笑,道:「也沒什麼,不過就是死了。」

李白尚來不及訝異,但聞那狂客已經拿起從來沒有動過的牙箸,向碗沿上敲擊著節奏,隨即亢聲唱了起來,其詞似歌非歌,似詩非詩,雖若古調,長短變化恣肆汪洋,入耳卻字字分明:

彼為一死鬼,余乃一生魂。餐霞樓上精魄在,豪興憐才過劍門。天有獨鍾之佳氣,數年五百王者至。微斯人其誰與歸?丹砂樟藥不足貴。咸陽南,伊闕水;直望天涯五千里。分明巖壑勒飛湍,勢挾蟲魚搶壁死。崔嵬雲嶺碧穹開,四出巴猿天上哀。哀我十方不遇之士子,殷殷猶向帝京來。堪憐太白即此下寥廓,平生常似遠行客。應知鶴澤故園中,八百靈禽空翦翮。顧我鏡湖春始波,歸舟不發可奈何?徒留畫影埋荒驛,為汝一吟仙鶴歌。

這首詩用字明白曉鬯,只有「丹砂樟藥」帶了些許用典的色彩。說的是東漢建安七年,道教「靈寶派」—也就是「葛家道」—始祖葛玄,在閣皂山採藥行醫,煉丹傳道,後來他還在此地白日飛昇,顯為得道;小說家言「太極仙翁」便是此人。「靈寶派」與龍虎山「正一派」的張陵一向分庭抗禮,到了唐中宗時,靈寶正式受敕封,閣皂山成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神仙之館,一時無兩。這個地方,原先又名「樟樹」,既然是道教首次採藥之地,故以「樟藥」名之。葛玄的侄孫葛洪號抱朴子,人稱葛仙翁,更是眾望所歸的醫家、博物家,他日後也在閣皂山採藥煉丹,並撰成《肘後備急方》傳世,並醫道丹仙於一身。

狂客一連唱了三回,隱然有使李白不要忘記字句之意。李白不住地舀著酒漿,一面放懷豪飲,一面跟著狂客唱這《仙鶴歌》,唱到第三遍,已然銘記深刻。而且深深感念這詩人的用意—

逐字推索,看來幾個月前隨李顒造訪大匡山的丹丘子,的確於出蜀東歸之後,向苦竹院的胡紫陽說了些什麼,流言蜚語,應該還都是艷贊之談,才會引起這狂客的「憐才豪興」。而當世道術家本有脫生魂、御死鬼的符菉,得之者交通陰陽兩界,必有用意。

在李白看來,《仙鶴歌》已然說得相當明白了:藉著飼鶴之事為喻,雜以薛少保親身所歷的不白之冤,狂客用這首古意盎然的詩,向下凡來的太白星君提出警告:帝王的權柄就像是橫斷於蜀中與漢中之間那劍閣上的飛湍,其勢激烈而巨大,身為臣民,不過是瀑布中被粗暴的水勢挾攜上下,翻騰不能自主、一至於粉身碎骨的蟲魚而已。

這不是鼓勵;倒像是帶著詛咒意味的恫嚇。而狂客的感慨似乎比薛少保更為刻骨銘心。一唱三歎下來,老淚縱橫,涕泗滂沱,簡直不可遏抑。

這狂客無姓無名,可是說起典章故事,如數家珍,看來應該是中朝大臣無疑的了。李白於是迷濛著雙眼,問道:「閣下風神俊朗,蹤跡肥遯,以某觀之,似乎是冰炭滿懷、不能苟合於時流的人物。請教:可以賜告高姓大名否?」

孰料狂客聞言之下,長袖一揮,又將《仙鶴歌》末四句唱了一遍:顧我鏡湖春始波,歸舟不發可奈何?徒留畫影埋荒驛,為汝一吟仙鶴歌。」

末句末字落拍之際,李白眼前一片袖影籠天,有如紗隔燈火,霧失遠山;先前牆上的鶴彷彿已經充盈著真實的生命,破壁而出,迎面飛來,其下則是千仞萬仞的雲空,以及巍峨矗立的宮室殿宇。只不過這憑空俯瞰的視野,卻讓李白猛然間覺得身形傾側,腰腳顛躓,居然就一頭伏倒,透底醉了。

卻像是在夢境—他聽見在薛少保漸行漸遠的催促聲,夾雜著狂客留下幾句話:「星君來此世界已近二十年,吾與汝便再訂一二十年之約—汝心不死,我魂即生,後會可期。」

李白再度睜開眼時,端的是一室窅然。人跡、酒痕俱不見,三間兩架的室內只能狀之以窗明几淨四字,朝內的那一側壁間原先緊閉的木門已洞開,裡頭是綿延不知所止的客室,像是正準備接待無窮無盡的旅者。

頭上綰了鴉巢髻子的胡姬向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