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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以此功德海

關於李客,李白幾乎絕口不言。世論多以父子不甚親近而奇之,或者以為這是詩人特立獨行而不同於流俗的情感形式。其實並非如此。李白之於父親,實有不得不隱之、諱之的苦衷。

李客囑托慈元轉交錢糧書信,以及作為李白出遊各地川資的契券,以俾歷練世情,這趟旅程,可以說是李白開始認識父親的起點。這一年李白初滿二十歲,三十五年之後,他偶然地寫下了一首詩: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這首《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是七絕,寫於至德元載,也就是李白五十五歲的那一年,當時正值安史之亂初起數月,安祿山已盤據洛陽,稱「大燕皇帝」。李白避地剡中,道經湖州,為了答覆湖州司馬韋景先所提的一個問題「汝竟是何人耶?」所作。

韋景先與李白是舊識,還會刻意作陌生驚奇之態,問這樣一個其實無須回答的問題,純粹是出於對李白詩才風趣的讚歎。而在這一問、一答之後未幾,韋景先便因病過世;李白寫這首詩的時候不可能知道,他此生也只剩下六年的歲月,而且他也由於窮途潦倒,深恨知遇艱難的感慨,即將犯下此生最嚴重的一個錯誤。

趑趄於生涯盡頭,一旦被問及:「汝竟是何人耶?」一個流離顛沛了五十多年,猶自滿眼風塵、寄人籬下的詩人,即令仍慣然故作灑脫,仍不免透露心上磨痕。

當時兩人都喝醉了,李白借由詩中佛經典故回答了「我是誰」這個令人一生一世都不得不面對、也可能一生一世都答不出來的疑問。儘管提問者或可能只是在表達對詩人之天資秉賦難以置信的歎服,李白還是逃避了問題的核心:「我是誰?」而漫應之以「金粟如來」之後身。

《維摩經·會疏三》:「今淨名,或雲金粟如來,已得上寂滅忍。」在《昭明文選》的注者李善所撰之《頭陀寺碑》注復引《發跡經》說:「淨名大士,是往古金粟如來。」

李白所自詡的「淨名大士」,也就是維摩詰居士。維摩詰居士來到娑婆世界,化身為在家居士,以助釋迦牟尼弘揚佛法。據較早的傳聞,謂維摩詰居於印度恆河北之毗捨離城,妻子名喚無垢(也就是「淨名」之意),其子女分別命名善思,以及月上。

維摩詰居士之家財無數,這一點,深刻地呼應了北魏「營構義福」思想以降,僧俗兩界的集體渴望。佈施者儘管發展出早期三階教那種一日一食、餘糧余財皆付佈施的行止。在另一方面,佈施者也會令人感念之餘,聯想到富可敵國的維摩詰居士散無盡財救助貧民、佈施僧侶的修為。

此外,維摩詰居士還有一個特性,也與初期三階教僧侶極為相似,那就是不執泥於「當下」以及「外顯」之相,而能平視王侯奴婢,直以眾生為佛,而善待之、禮敬之。據說他雄辯無礙,妙語繽紛,為了度化眾生,說法的對象不分神魔仙凡,也不畏親貴豪門,不避外道,不棄污穢。

在庸眾心目之中,維摩詰居士就是財神。而李白的確以「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生命實踐代李客奉行了菩薩道。這要越過三十六年光陰,從韋景先死後,李白為他的遺孀所寫的一篇文字《金銀泥畫西方淨土變相贊》說起。

在佛教的歷史上,王捨城是一座名城,釋迦牟尼佛修行之地。向北不過二十里,即那爛陀寺,四面環山,經呼「靈山」,東山距城不過一箭之遙,是名靈鷲山,佛祖曾經在此講述無數經典—包括非常知名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佛滅之後,弟子們首度群集之地,亦在此。奚山,則有溫泉,佛浴於此,相傳水中有靈,於百病皆有療效。

在更古老的時代,王捨城為摩揭陀國的國都,分舊城與新城兩域。舊城焚燬後,國王阿世建新都宮於此,棟宇豪華,文飾縟麗,人稱但能為王者之居,遂命名曰「王捨城」。日後阿世王復遷都波吒厘,王捨城便逐漸荒廢了。

世王一代明君,身世也非比尋常。

話說摩揭陀老王頻婆娑羅年邁無子,深恐江山基業,無人繼承,日益憂心。有日忽然傳語於市井之間,謂:城東山中有一位道術不凡、具備前知之能的修行者。這修行者曾經在無意間向人透露,說自己死後將前往宮中投胎—那,就是國王之子了。

頻婆娑羅王望子心切,就派侍衛去斷絕了修行者的飲食,還不能愜意,又一不做、二不休,再派親信去結果了那修行人。修行人死後,王后韋提悉果然懷了孕,生下了王子,取名阿世。國王殺了修行者,惡靈不能罷休,立誓他日必害父母,以報殺身之仇。

世出生,頻婆娑羅王也心虛未已,又怕真有惡靈報復,還居然動了先下手為強的念頭。幸虧韋提悉後溫言婉勸,曉以大義,才讓頻婆娑羅罷手。然而無論如何,阿世王便是在這樣一個危疑險厄的環境之中長大成人的。

世王的身世也與佛教早期歷史中的提婆達多事件有關。提婆達多是釋迦牟尼的堂兄弟,後因為異議而離去,另外成立教團。

在不同宣教目的的經典與傳說中,提婆達多的形象、評價很是不同。《釋迦譜》稱其「四月七日食時生,身長一丈五尺四寸」、「大姓出家,聰明,有大神力,顏貌端正」;《妙法蓮華經》謂之犯五逆之律;《十誦律》則謂其「出家做比丘,十二年中善心修行:讀經、誦經、問疑、受法、坐禪。爾時佛所說法,悉皆受持」;《出曜經》稱其「坐禪入定,心不移易,誦佛經六萬」;可見其博學精進,且變貌多端。

提婆達多以其聰明、博聞、禪定、戒行精進,復有神通而深受王子阿世的禮敬,於王捨城極受敬仰,自認與佛陀同「姓瞿曇生釋家」,而欲向佛「索眾」。勉強取解釋,是說他以僧眾為資產而要求分家。佛陀則認為: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連神通第一,都未付之以攝教眾僧之責,何況提婆達多「噉唾癡人」—這令提婆達多常懷悵憾,耿耿於懷。也為了取代世尊之地位,提婆達多時現神通,令摩揭陀王子阿世信服。不徒此也,提婆達多又教唆太子取頻婆娑羅而代之;阿世遂囚禁了父親,下令不給飲食,必欲使之病死而後已;阿世也因此得取了王位。

頻婆娑羅王的夫人韋提悉後不能力抗此局,只好暗中服事。她澡浴清淨,以酥蜜、麥粉與葡萄漿,奉食頻婆娑羅王,頻婆娑羅王進食之後,體力逐漸恢復,合掌向耆崛山遙遙禮拜釋迦牟尼佛,求大目犍連授八戒。世尊除了遣大目犍連尊者以外,又遣富樓那尊者為王說法。經過了整整二十一天,阿世王忽然睜目回頭,問守門者:「我父,尚健在否?」

這原本是一個兒子發懺悔罪的徵候;也是前世惡靈放下仇心的機緣。然而阿世王一旦聽說是韋提悉後奉食頻婆娑羅王,而使之得以延命的曲折內情之後,殺心又熾烈起來,並遷怒於母親,登時怒加幽禁。韋提悉後也只得再一次透過禱祝,向當時還在耆崛山的釋迦牟尼念請求助。

世尊遂與目犍連、阿難兩位尊者親自來到王宮之中,而韋提悉後灰心已極,不願再置身於娑婆世界,佛示現十方佛剎樣貌,而韋提悉後選擇的,卻是西方極樂世界:「唯願世尊為我廣說無憂惱處,我當往生,不樂閻浮提濁惡世也。」

韋提悉後可以說是在情感上一無所有之後放棄了生命。臨行時,她留下了絕望的大悲之歎發起佛廣說《觀無量壽佛經》。後世所傳的諸多西方淨土變相畫,都繪製了這個殘酷、悲哀、但是仍於淒涼至極之地鼓舞著眾生向善的故事—

帶來生命之人,竟也是取走生命之人;取走生命之人,竟也是帶來生命之人。以此為變喻,則見出萬事萬物相生相害、因離因合,這正是閻浮提世界的本質;也是七情六慾得以上演之境域。唯於生死大別之際,才能催動旁觀者略識浮相。

「西方淨土變相」便常以這阿世王與父母之間的愛恨情仇為題,連牆繪飾,以為警世之教。其間用金銀泥畫者,別是一種功課。那是用箔金為地,於七彩髹漆山川、人物、宮室、花鳥、鬼神、禽獸形象之外,塗以銀質畫線,作為薦獻神明,保佑亡者之靈的一種奉祀之物:「以伉儷大義,希拯拔於幽途;父子恩深,用薰修於景福。」此處的「薰修」,也出於佛家的解釋:譬如燒香薰染衣物,香灰飛滅,香氣著衣。不能說這香還存在,因為香體已經化為空無;但是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因為香氣畢竟還留在衣服上。

李白五十五歲那年,在湖州與韋景先大醉當夜,寫下「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之句。當下,兩人還噱笑訂約:作為金粟如來的後身,李白自得信守維摩詰居士的行徑,於韋景先致仕歸林之後,開福德方便之門,融通銀兩,作伙經營酒樓。說來有如玩笑,可是韋景先與李白的醉中辭氣,都極為認真。不出數日,他和妻子宗氏在逆旅中便接到衙署中差役撻戶報聞,傳話的是韋司馬的夫人秦氏,口信只有兩句:「司馬疾篤,恐不治。」

原來自從那一回縱飲大醉之後,韋景先即病酒不起。這原本也是貪杯之人的家常,宿醉未解,貪睡一兩天就恢復了。然而韋景先的病勢似乎不輕,無論吃什麼,才下嚥,隨即原樣吐了出來。

李白為患者把了脈,只覺脈來圓滑如珠,抖跳不定。問家人就醫的情形,秦氏只是飲泣,隨侍的蒼頭則只能約略轉述:幾個大夫都說是腹中虛寒,開的藥煎服之後,也依樣嘔得滿床滿幾。

李白搖了搖頭,道:「不是虛寒,這叫『洞風』;是風氣於五臟六腑之間隨勢竄走!」

秦氏聞言但覺不妙,也顧不得防嫌,揭開紗簾便出來了,一臉淚痕地問道:「救得轉否?」

「古來陽慶子有心法:『安谷者過期,不安谷者不及期。』彼所謂期,不過五日而已。」李白欠身作一長揖,道:「看司馬吐息和緩,容色不殊,這就是『安谷』之效,平素慣習食粥所致。粥所以充實胃氣,才熬過了這些天。如今已滿七晝夜,而天地養機有限,不能多所賒貸—就請夫人節哀了。」

李白看著韋景先酡紅未褪的容顏,想著的卻是多年未曾憶起的趙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