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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光輝歧路間

成長後的李白當然明白:朝向「天枝」的那一指,也就是指向了大唐李姓的皇室。這是一個出身隴西狄道的氏族,從太宗皇帝李世民開始,便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其權柄,興立制度、重塑史料,以傾軋、壓制山東—太行山以東的廣大北地區域—諸郡望世家。為了養望,皇族不惜改寫其族姓履歷,使能繫於漢代隴西成紀出身的名將李廣之後世。

也由於提升並維繫統治集團地位之所需,皇室率先修改了他們的族譜。其方式是在太宗貞觀二十年下詔編修《晉書》,以立傳世之大本。

在《涼武昭王傳》中,有這樣的字句:「武昭王諱暠,字玄盛,小字長生,隴西成紀人。姓李氏,漢前將軍廣之十六世孫也。廣,曾祖仲翔,漢初為將軍,討叛羌於素昌,素昌即狄道也。眾寡不敵,死之。仲翔子伯考奔喪,因葬於狄道之東川,遂家焉。世為西州右姓。」

這裡的「右姓」,就是指高門望族、有累世聲譽的大姓。涼武昭王李暠真正得以被清楚辨認的身世始於其高祖父李雍、曾祖父李柔,他們都曾經在晉朝做過官,「歷任郡守」;然而並無隻字片語之證,可以上推數百年、將李暠之先世繫於李廣之身。唐興以來,把根本迢遞不相干的隴西狄道混說成隴西成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是後,於唐高宗時修成的《北史》,看來也呼應並回護了這個說法:「仲翔討叛羌於素昌,一名狄道。仲翔臨陣殞命,葬狄道川,因家焉。《史記·李將軍傳》所云其先自槐裡徙居成紀,實始此也。」

這是相當細膩的手法,再一次地將「狄道」混同於「成紀」。直到李白四十三歲那年,玄宗皇帝忽然為李暠追贈了「興聖皇帝」的謚號,以確認從李暠到李唐一朝之間的血緣關係,也就看似坐實了李唐一族原本不是鮮卑人、而是漢人—且還是漢家征討匈奴大將之苗裔。

天枝一指,便是如此上行下效的行徑。李白遂也在一生中多次的口述或文章中把自己的身世編入涼武昭王李暠的譜系。但是,如何為「天枝」踵葉增華?還可以回到丁零奴的明月。

奇聞口傳心授,代遠年湮,總是發生在一些混沌的年代,一些模糊的地點。不過,後人卻仍舊不難從確鑿可依的歷史事件之中耙梳其背景。

歷來以「魏」之名開國的有三個。三家分晉之魏,揭啟戰國之帷幕;三分鼎立之魏,銜接漢、晉之關節;至北地鮮卑族人崛起,為五胡之中最晚進入長城逐鹿的政權。為了與前二者區別,史稱北魏。

若是上溯其淵源,始祖神元帝拓跋力微乃是與三國之魏文帝同一年即位。太祖道武帝拓跋珪乃於晉孝武帝太元中開國,此「北魏」立朝之初。其後,便是世祖太武帝拓跋燾踐祚之年,已在南朝宋武帝末葉。

這拓跋燾是一位霸者。他統一黃河流域,揮兵西取鄯善,廣通西北各部族,相與盟約示好;行有餘力,還能夠陳兵江淮,大掠民戶五萬餘家,形成了五十多國向北魏朝貢的盛況—也正是出於這位太武帝的意志,將漠北三十多萬帳落的丁零人南遷至蒙古高原,使此族進一步鮮卑化。

此後三傳至魏孝文帝拓跋宏,五歲即位,受到具有漢族血統的祖母馮太后之影響,二十三歲親政後仍追隨祖母攝政時期的腳步,一力實行漢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是漢化並非只是中原王制文教的薰染所帶來的影響,也將北魏的國族信仰與力量一分為二。

以親近於漢的意圖乃至併吞南朝的野心而言,則首都平城糧草匱乏,形勢邊險,酷寒霾沙,車馬遙迢,遷都洛陽是勢在必行之舉。有歌謠形容得好:

悲平城,悲平城,驅馬入雲中。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平城悲,平城悲,桑枯草不肥。沙磧十萬里,雁行何敢欺?

遷都猶略孚眾望,但是將朝廷制度、官民服飾、日常語言、門第姓氏、度量斗尺以及家族葬墓等等由上到下、鉅細靡遺之務,完全漢化,則令半數以上的鮮卑官民起了絕大的反感。孝文帝而後,再傳至孝明帝拓跋詡時,便發生了北邊陰山南麓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等六鎮之變。

由六鎮之名,儘是「朔」、「冥」、「玄」、「荒」可知,這些都是為了對抗北方遊牧諸部而設置的「戍鎮」,將士們雖多出身自親貴高門,卻在面對邊警的氛圍中時刻憂慮:邊塞健兒,雄強奇矯,豈能逸於南遷?這就與主張漢化的洛陽仕宦迥不相侔。「戍鎮」之主盤據幽、冀,雄視秦、隴,虎臨關中,素蓄分離之志。

就在南朝梁武帝普通四年、北魏孝明帝正光四年,六鎮軍將一呼百諾地發動了反事。一亂三年,雖然終於平定,然分裂之心與崩離之勢已如玉山之頹,真不可挽。但這卻造就了豪閥爾朱榮在晉陽一地借平亂之軍崛起的機會,並掀起了宮廷中一連串的謀弒與誅殺。

亂事平定之後兩年,北魏孝明帝被太后之黨所弒,爾朱榮借戡亂之名陷洛陽,將太后與幼帝溺死在河裡,並斬殺朝臣二千餘;史上宮廷之戮,無有過於此者。不過,爾朱榮親手扶植的傀儡皇帝拓跋子攸並不能信任、更不肯倚仗這位大丞相,就在即位兩年之後,趁爾朱榮赴洛陽朝覲的機會,伏刃於膝,自為刺客,親手制裁了身後的操縱者。

但是爾朱一族的軍事力量仍然凝聚於晉陽一帶,不得不待爾朱榮當年的親信高歡才得以剿滅。高歡,仍就是北魏一朝巨大裂變的推手—他自居郡望為渤海高氏,其實根本是一個來歷不明的胡化漢人,所部卻正是先前釀成大亂的六鎮之兵,直以殺奪凶暴為英雄事業。

前文演釋「側傲」一詞,敘獨孤信事,便曾述及高歡掌權之後,立孝靜帝拓跋善見,遷都鄴城,史稱東魏。在此之前,由於高歡曾襲殺關中名將賀拔岳,賀拔岳的部眾只能另覓主帥宇文泰。於是,在這個東西分幟的關頭,獨孤信只好追隨孝武帝拓跋子攸西投長安,入於宇文泰麾下。

宇文泰後來鴆殺孝武帝,另立文帝拓跋寶炬,定都長安,史稱西魏。高歡和宇文泰兩個實際的掌權者生前都還保留了各自擁立之主所宣稱、承襲的國號。直到南朝梁末,他們先後在九年間死去,兩人的兒子也就先後篡了東西二魏,各改國號為齊、周;史稱北齊、北周。

丁零奴所說的故事,就發生在高歡崛起、正與宇文泰爭霸之時。

當時高歡屬下,有一朔州敕勒族將,人皆謂為「丁零奇材」,姓斛律,名金,號阿六敦。他生小知兵術,法度與漢將殊異,多以八方十面、神出鬼沒之馬隊,每隊也刻意擺佈得多寡不一;有的隊伍空馬八九,騎者三四;有的隊伍騎者數十,雜以空馬二三,疾馳聚散,來去如風,一陣射殺之後,人馬迅即不見。

這本來是匈奴騎射的傳承,也毋足甚怪。可是阿六敦有一殊能,他人不可及。那就是搭手一眼看遠處的塵埃,便能識得對方兵馬之多少;伏地一嗅土表殘留的蹄跡,就知道敵伍行陣之遠近。

阿六敦出征,常攜帶一孩兒,此子自十歲起隨軍出陣,自備一弓一馬一囊箭,自進自退,逕行殺伐,直至囊空而返;卻一向不從號令、不入行列。在草原沙磧之地,戰事偶或膠著,攻守之區推拓得無邊無際,雲卷日昏,一時不辨旦暮。即使連夜亙日,甚至三數天不見蹤影,阿六敦也從不為這孩兒擔驚受怕。說來也奇,孩子在無論多麼艱險的戰陣之中,恆是安然無恙。人們也都習常視之,不以為異。

這孩子叫斛律光,但是人人都呼喚他的小名:明月。

彼時,漢人之子十四歲而自立的所在多有;斛律光也於十五歲前後正式加入父親所屬的部曲,從此有了軍籍身份,也必須接受上官指派調度,但是仍野性不馴,儘管追隨行伍,不稍懈怠;臨陣時卻往往自出機杼,變意如神。他十七歲那年,斛律金已經四十四歲了,不能應付太過激烈的格鬥,仍無役不與,為兒子掠陣,就是為了防範他抗命犯上。

當時的高歡正值盛年,方三十六歲,而高歡的對頭宇文泰年事更輕,只有二十五;在一次西征戰役中,雙方部伍還在各自集結,大將們攏馬傾身,會商致勝之計。誰也沒有料到,這斛律光手打亮招,極目遠眺了好一陣,忽然從囊中拔取一枝雕翎哨箭,朝敵陣拉一滿弓,應聲而放。但聞箭鏃上的骨哨順風西鳴,鑽入了沉沉的陰霾,而斛律光則驀地夾馬馳出,竟像是要追逐那箭的去勢,轉瞬間已奔出百丈之外—再一眨眼,卻見他一人一馬,逕入敵軍將陣之中,從馬背之上挾取一人,倏忽復回。

掖在斛律光的胳肢窩下給擒回來的,是宇文泰手下一員將領—官拜長史的莫孝暉—肩頭還插著那支雕翎箭。此情此景,登時驚駭了雙方人馬。還是斛律金久經戰陣,心念電轉,情知機不可失,遂長鳴一角,催軍突發,向敵掩殺而去。

這一役東魏大捷,與役諸將,自有一番升賞。高歡除了立刻擢封斛律光為都督之外,還給頒一個諢號,叫「風呼影」,取疾風不能追及之意。不過,這個封稱沒有持續太久,便被另一號取代了。

高歡之子高澄也是好騎射,自幼慣習軍旅。他比斛律光小六歲,撇開父輩官職地位不論,高澄始終視這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的斛律光為兄長、為師友;也是在高澄掌權之後,斛律光從都督而為征虜將軍、累加衛將軍,堪稱親信。有一年朝廷舉行校獵,斛律光也參與其事。當下秋霽風高,胡人稱「殺頭飂」,這種風來去強勁,鼓蕩衣袂,往往令人不能行立,所以射獵所獲並不如意。

然而自始至終,眾人舉頭可見,雲表有一大鳥,在風中翱翔上下。這鳥開張雙翅,羽翼飽滿,毛色鮮明;追隨著眾獵者自南徂北,徘徊去回,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眾人既驚異其能與人相逐,若欲通款,卻又因為它飛得太高,並不能辨識名類。

正在紛紛議論的時候,聽見斛律光閒閒說道:「欲知何物,直須取視—野類原不可馴,也欲角逐功名否?」說時眼也不抬,逕自聽風辨位,搭箭在弦,覷了個風勢稍歇的間隙,指放弦崩。

好那箭—鑽天而上,取鳥而下,落勢盤旋,其形如輪,至地始知:原來是一隻罕見的大雕。高氏丞相屬中有一人名喚邢子高,當下脫口而呼:「此真射鵰手也!」嗣後,斛律光便有了一個新的諢號,叫「落雕都督」。

然而射下了那雕之後的斛律光卻像是突然間發現自己做錯了什麼,神情黯然,看來並不以此為榮為傲,眾人只見他兩眼發直,雙唇微顫,凝視著地上那一頭車蓋般巨大的雕—雕頸上不偏不倚,正中一箭,血灑方圓數丈之遠,而斛律光的眼角卻泛著淚光,似有無限的訝異,與無限的懊悔。

至於丁零奴所述,故事的主人翁僅僅是「明月」二字。除了戰陣射敵、獵場射鵰的情節之外,並無北魏末年高氏、宇文氏各奉一主,蝸角相爭的種種繽紛。丁零奴更未言及斛律光日後為高澄之侄高緯所疑忌,派一名叫劉桃枝的力士,將斛律光襲殺於殿中涼風堂的一節。這是「風呼影」、「射鵰手」、「落雕都督」的末路;而丁零奴面對只有四歲的李白,說的是另一則傳奇。

他說的是少年明月。明月於一次戰役之中,不意間失落箭囊,手上僅憑一弓,衝鋒陷陣已是不能,只得落荒而逃。這一回,他跑得太遠,非但迷失了大軍所在,還正趕上一場突如其來、轉山而下的風雪,掩蔽了天地間一切可供辨識的物景。

一入昏暮,越發不辨東西,明月纖馬欲行,卻不知前路何在,只能暫且找著一沙磧石礫之丘,於背風處勉強一避。也由於出征匆促,走馬於敵我之間,須盡量取其輕便、速捷,明月也未曾裹帶衣物氈毯,而雪色蒼茫,風勢緊湊,看似撐不過半夜,明月就要凍死在這朔野之中了。

就在明月半迷睡、半掙扎的時刻,瀰漫暴雪之中,一黑影從空飄忽而來,自遠而近,形貌漸明,居然是一雕。此雕不受風雪所困,仍能自在翱翔,雙翼展垂如雲腳,所過之處,密雪為之一開,就近可聞,還發出了嗶嗶剝剝的撞擊之聲,而雪片應聲融卻,雕飛所過之處,視野便敞亮了些。

明月驀然有了精神,沖身而立,抖擻著甲冑上已經凍結的堅冰,一振則琳琅鏗鏘,便對那雕道:「汝來將我識路否?」

雕之為物,豈能應答人語?然而它也恍如有靈通之性,竟逡巡再三,不肯離去,只在明月頭頂盤旋。如此一來,明月之身便好似被那雕身所掩,天上落下的大雪遂不能及身。霎時間,明月微微明白了那雕的意思,當下拉起韁繩,翻身上馬,繞地三匝,令坐騎仰蹄朝天,前後騰跳縱躍了幾步,甩落埋身的積雪,順著雕喙之所向。接著,明月揚起一鞭,沖雪而去。

於是,飛雕在上,奔馬在下,雕向東則馬馳於東,雕欲南則馬奔乎南。大雪依舊紛飛,卻恰恰都落在雕背上,這雕,有如一傘蓋,給了明月一席屏蔽。就在明月馳返本營之時,風歇雪住。倒是那雕,像是了卻了一樁不甚費力也毋須掛懷的差事,繼續前行,一逕飛入面前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