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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醫醫國任鷦鷯

採藥,於趙蕤之私心而言,的確不只是遊山玩水、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遊戲。過往多年,他還取徑於道門,窮研煉丹之術。通過煉丹,他得以追迫前代,尤其是魏、晉故實中的人物。

在趙蕤看來,昔日長安貴婦仙跡來去,必屬天意征應。如果這宅邸、圖書終歸他所有,也是道法乎自然之運的一個小小的、不足為「己有」的過程。他是在逆旅之中遇見那貴婦的,「逆」者,迎也;「旅」者,行客也。那麼,「逆旅」正是趙蕤對於浮生居停所在的一個精切的譬喻—毋論他取得了什麼,毋論他擁有了什麼,也毋論他還想追求著什麼;都像是暫寄於逆旅的行客,小歇片時,大夢一宿,隨即揮手別去。所以他可以感知:大匡山即令就是他終老、埋骨之地,但此處的一切,冥冥中似乎另有重大的目的,只是他並不能窺見透徹。

且看那子雲宅挾帶山勢、衝撞半圮的相如台,這一款構屋造境的規模,就完整地反映出趙蕤精研道家輿地之學的見解。這便要從破天峽的那場奇遇說起—那個從京中翩然去來,度死越生的貴婦,日後不知所終,誰能說她真的就死了呢?趙蕤隱隱然相信:靈樞經》有「上界玉京」之語,長安應該即是「玉京」的另稱。而玉京,在無為之天—亦稱無上大羅天—中,是三十二帝之都,七寶山上,周圍九萬里。城上七寶宮,宮內七寶台;能生八行寶樹、綠葉朱實、五色芝英。這些,他都能在大小匡山找到相應對的符征。

也因為要一尺一寸地對應道家經典上關於玉京上宮裡太元聖母行在的描述,趙蕤幾乎是一步一記、一踏一勘地注錄了戴天山的一草一木、一猿一蛇。他從多年前開始採藥,既以之煉丹,復以之診疾。

由於取利不多,平素採藥人專攻一業的也很罕見。除了專心致志於藥理,埋頭著述,這須是多少年出不了一個的方家之外,大多都是熟悉某地山水、能辨識珍異草木,而又不需要晝夜操持生計之人。這些採藥人單是詳熟於某處,觀天候、識地理、察物性,便需耗去數載乃至於數十載光陰,才足以言精到;其養成可謂極是艱難。

作為採藥人,趙蕤又大不同。

他自負是一個經術之士,對天下事有著不能忘情的懷抱,於農家、法家、陰陽家,尤其是兵家之術,更有迫切施一身手的渴望。可是從出處之道的理想上說,他又不甘於積極進取,以為無論以何種手段取官、任事,案牘勞形而傷神,都在戕斫根命,終究不過是冒著無所不在的讒毀、傾軋,成就一己利祿的虛耗而已。所以他才會從陶淵明的顯志之語「冰炭滿懷抱」中,轉出了「去來隨意寧朱紫,冰炭滿懷空凍燒」這樣悲涼的詩句。

也由於格調如此,三十以後,形質愈益堅蒼,與時人時事總是格格不入。雖然仍晝夜苦讀,於學無所不窺;但是謀生之道,便獨與他人不同了。

他到縣中街裡懸壺看診,以易稻粱,這乃是不得已。所以也不立字號、不謀居宅,只是寄身於市集商販之側。這些商販幾乎都是他的病家,見他來了,自然灑掃相迎,為他鋪設了堅硬厚實的木質坫台,夏席冬氈以應寒暑。他的詩句「三尺氍毹八尺招,一醫醫國任鷦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鷦,連稱為鷦鷯。是一種原本體形極小,發育之後身軀倍大的禽鳥—這當然是對於生命成就的自詡;然而鷦鷯之為物,在《莊子·逍遙游》所撰寫的寓言中,另有「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之句,也符合了趙蕤隱居的實情。

趙蕤看診不立科金之例,任人佈施,算計著一文兩文、十文八文所積得的青蚨小錢,一旦足以買米,而所易之米,除了果腹之外,或又可以醅制小釀之時,便撤席還氈,擎招而去。直到前一兩年,他看診的時間忽然長了,收入亟增。有那借他「一枝棲地」的商家東道還以為他大事積聚錢財,是為了購興房宅、自立門戶。一問之下,他卻道:「某總以醫國之業自許、自重,然向未傾力謀之。如今,或該要奮餘年以圖之矣!」

這話說了直是沒說,集上的人聽不懂。大約直到李白投拜於趙蕤門下前後,人們才逐漸發覺:這醫者兼旬不來、連月不來,甚至經寒歷暑都不見形影,偶見神仙娘子飄然入市,還只為了買糧米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其所以然。

底細無他,實則只為了趙蕤正在專心著述,寫他那一部不知道該命名為《長短經》、《長短書》還是《長短要術》的書了。他知道,市集上並不缺醫者;然而他卻篤信:千古以下或恐還有要問診於這部書的會心之人。

趙蕤視藥,除了煉丹、除了治病,還具備另一重幽微深峭的意思。

故事出於蜀醫。川中之域用藥,千年相因,無論東巴西蜀,都有一個「霸藥」的傳統,其根源始自趙蕤。

所謂霸藥,即是在一劑處方的許多不同藥材之中,特別倚重其中一味,用量不與藥典所載者同,時有多過其他藥材百十倍者,這就是霸藥;取其霸道之意。前情曾謂:趙蕤於破天峽之中救治了一名貴婦,處方即是霸藥之道。

彼婦人問診之初,已經劇咳數月,胸腹椎痛,形容枯槁,乃至於嘔血數升。趙蕤切過脈,深吸一口氣,即告以:「大不可。」那婦人倒也澹然,只說:「媼自期亦不以為可,然千里間關,自長安下子午道來蜀,但求一睹故宅。汝若能延媼命以償宿願,當獻宅邸、圖書以報。」

趙蕤端詳這婦人雖然是平民衣裝,但是身邊同樣穿著庶服、狀似親友的人物也著實顯得太多,簇擁過甚。這些人應對進退,肅色執禮,看來也恭謹得太不尋常。趙蕤登時便疑,遂深深一揖,故意引用了數十年前則天皇帝在位時留下來的名言作答:「不可之疾,太常弗祿。」

先是,宮中多染癘疫,傳聞竟然還有嬪娥不治,言官風聞,以為罪責應在太醫令之長—也就是「太常」官—上奏切責,認為應罰俸祿。武則天輕描淡寫地道:「不可之疾,太常弗祿,餓死服辜,朕遂不必稱病哉?」意思委婉而深諷:「太醫因為領不到俸米而餓死,日後我也生不起病了麼?」

趙蕤聽說過這一則舊聞,便引述了則天皇帝的原文,意思小有不同:他可不打算收取什麼宅邸圖書作診金。轉眼見那婦人果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汝頗習掌故,不枉我明目視人。」

不過,趙蕤還只是開了一個尋常的方子:犀角地黃湯。稍稍不同的是,他在這服藥裡加重了仙鶴草的份量,幾乎是尋常用劑的五倍,這還不算,方中另示以白茅根入藥,用量也溢乎尋常近一倍多。此方開出,破天峽的藥鋪一時哄傳:逆旅中的醫者若非仙道,就必然是鬼使!

霸藥之術如此。所以用材極夥,藥筐也就編製得十分巨大,肩負近乎百斤,趙蕤卻箭步似飛—恨不能把這一山的藥材一舉網羅淨盡。或許正因為這一趟存著令他亢奮的新奇念頭,總覺得授術須立基寬廣;這也不能錯失、那也不能遺漏,東也抓些、西也抓些,是以此番採集回來的藥材,相當凌亂。或可稱之為念力使然,他還真碰上了一種平時不易見到的藥材。

此物土語稱之為「肥兜巴」,又名「灰兜巴」。原來是鄰山之中的一種紅皮蜘蛛,於生機將盡之時,總要尋到一株茶樹,偏還只在那樣的樹下吐絲,一吐終夜不止,直至腹淨囊空,蜘蛛也就死了。此絲在樹下幽蔭處不經雨淋日曬,盤捲有如羊腸,泡水服之,可以治療消渴疾。

正因不求而得,采成此藥,趙蕤覺得這是冥冥中一個祥瑞的征應,像是天地都在祝福他於不意之間,有了傳人,有如在霜秋時節還不經意地發現,磊落山石之間,居然萌發了鮮青嫩綠的草芽。嘉會奇緣如此,趙蕤也在這一趟採藥之行的回程中吟成了詩句,充盈著感慨、幽悶,以及萬般無奈之下油然而生的一點希望、一點欣慰。

在已經高掛的日頭相伴之下,趙蕤步回先前入山時綰打草結之處,一面念誦著縱蛇之訣,一面將蔭扁草上的三環結,還有絲茅子與沙星草相互纏繞的四環結都鬆開,以指掌舒之、撫之,仔細察看,是不是平順了,遙想山中諸蛇大約也都在霎時間醒來,對於憑空消失的幾個時辰了無知覺—或可以說:也是大夢忽覺罷?而趙蕤則默記著新成的詩篇,一句復一句、一遍再一遍。

這首詩,在數月之後令前來走春的綿州刺史李顒大加賞贊,三讀四讀,不忍釋卷,譽為奇作。之後,這刺史總不勝惋惜地說:「聖朝無福,不能得此材任一美官,堪歎哪、堪歎!」

詩,是這麼寫的:

三尺氍毹八尺招,一醫醫國任鷦鷯。去來隨意寧朱紫,冰炭滿懷空凍燒。憐有餘絲繅欲盡,恨無霸藥論猶蕭。回眸青碧將秋遠,共我林深聽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