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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花園與麥田

1889年5月16日,醫生佩宏在文森特的病歷上寫下了「治癒」一詞。第二天早晨,文森特乘火車到達巴黎宏偉的里昂車站,提奧在月台上接他,他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面了,上次見面還是在阿爾的醫院裡,那時兩個人也只是匆匆見了一面而已。他們雇了一輛馬車,穿過豪斯曼用明亮的石灰岩堆砌而成的如峽谷一般的市區,來到提奧的新公寓——皮加勒區8號。一個女人在窗邊向他們揮手,那是提奧的新婚妻子喬·邦格。喬到門口迎接他們,那是文森特和喬第一次見面。後來喬寫道:「我原以為他會一臉病態,但眼前的文森特體格強健,肩膀寬闊,臉色健康,面帶微笑,看起來非常結實。」

進門後,房間裡的佈置勾起了文森特的回憶,過去的點滴像幽靈一樣襲來:餐廳裡掛著他在紐南創作的《吃土豆的人》,起居室裡是克勞的風景畫和在阿爾畫的《星夜》。臥室裡,一棵中央高原的果樹在提奧和喬的床頭開枝散葉,一小棵盎然綻放的梨樹俯看著飾有蕾絲邊的搖籃,搖籃裡睡著文森特三個半月大的侄子。喬回憶說,兄弟倆凝視著搖籃裡的孩子,默默不語,直到淚如泉湧。

在接下來的兩天裡,文森特忙於參觀各種畫廊:小到日本繪畫展,大到戰神廣場大廳的春季沙龍展。文森特已經太長時間沒有看到自己畫架以外的作品了,他被皮埃爾·德·夏凡納巨大的壁畫《藝術與自然之間》吸引,皮埃爾將「原始的」古風與現代的簡潔性完美結合,令文森特震撼不已。文森特欣喜若狂地寫道:「這幅畫看久了,彷彿看到一切你所堅信的事物、希望出現的事物重獲新生,這種新生是徹底的,但也是仁慈的。」

不僅公寓的牆壁上掛滿了文森特的畫作,壁櫥和抽屜裡也塞滿了他的畫——這些都是文森特寄給提奧的,有時甚至顏料還未干就寄了出去。喬寫道:「備用小房間的床下、沙發下、壁櫥下,到處都是一摞摞沒有裱起來的油畫,這對我們家庭主婦來說簡直讓人絕望。」喬回憶說,文森特把畫卷拖出來,放在地板上,在燈光下「聚精會神地」研究。他去了唐吉的儲藏室,查看一堆堆他熟悉的積滿灰塵的畫像,還前去參觀了其他畫家的畫廊。

文森特來的時候承諾只是短暫停留,但心裡卻希望能在這裡待得久一點。為了不讓提奧太擔心他在發作時缺乏醫務人員的照料,文森特剛到巴黎時就提出要「盡早」趕去奧威爾,他甚至把行李都存放在了車站。但他心裡盤算著要在巴黎待「兩周」,這樣至少能有足夠的時間與他親愛的弟弟和僅從照片上見過的這一家人團聚。他在兩周前寫信給提奧說:「讓我感到慰藉的是我非常非常想要再見到你,見一見你的妻子和孩子……因為我真的從未停止過想念他們。」

從他背來的東西中就可以看出他的渴望:畫架、畫布、油畫框、顏料和畫筆。他打算把這些裝備搬到街上去——從「抵達巴黎後的第一天」開始勾畫巴黎「真正現代的事物」,這些事物是他在此次出院期間所感受到的,一直揮之不去。他說:「是的,有一個方法可以看到巴黎的美。」他可能還會給喬畫一張肖像畫。他堅持認為,除了「和你待在一起」,沒有什麼對他更有好處,沒有什麼能更好地保護他,讓他不陷入外界的危險。

但5月20日——就在到達巴黎後的第四天,文森特突然收拾行李回到了車站。他登上了北行的火車,除了他背來的行李外,還帶上了幾幅他在聖雷米創作的作品。他的顏料箱從未打開過。大概一個小時後,他到達了奧威爾。火車離開後,文森特又變成了孤身一人。在巴黎的數日如同酒後狂歡,又猶如一個美夢:數月以來的渴望換來了數小時的相聚。文森特忽然感到孤獨,他寫信給提奧:「希望一段長久離別後再次見到我時,你不要不高興。」

如從前一樣,文森特將匆匆離開巴黎的原因歸罪於巴黎這座城市。「我很強烈地感覺到那裡的噪音不適合我,」他在到達奧威爾後說,「巴黎對我產生了不利的影響,為了讓我的頭腦清醒,我必須到鄉下去。」但是他在巴黎是否受到了歡迎,現在已經無人知曉,而他到巴黎的意圖也眾說紛紜。他曾懇求提奧,「堅持」要求奧裡耶不要再寫關於他的畫作的文章。他在離開精神病院的前夜寫道:「我悲痛不已,無法面對公眾。作畫讓我分心,但如果聽到有人談論我的畫作,那給我帶來的痛苦遠超出他的想像。」他原本計劃在巴黎約見高更和貝爾納,但得知這兩位雖然身在巴黎卻都不願意見他後,他非常失望。

提奧熱心地去接他,甚至淚流滿面,但數年的辛勞和病痛給提奧的身體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文森特看到的提奧面龐消瘦,面色蒼白,還不停地咳嗽。(後來喬也承認,當文森特和提奧站在一起時,她大為吃驚,因為她發現文森特比提奧看起來健康很多。)儘管與文森特分別數年,但在文森特在巴黎短暫停留期間,提奧大部分時間都在古庇爾畫廊工作,當時畫廊的夾層在舉辦拉法埃利畫展,同時提奧滿腦子都在想如何重新爭取到莫奈這個客戶。

然而,時間不足以抹掉過去的污點。文森特感到在弟弟的工作場所也不受歡迎,他沒有參觀拉法埃利的畫展,也沒有看到高更在布列塔尼創作的新畫。提奧在巴黎的新生活似乎都在責罵或是驅逐他:從提奧孱弱的身體,到床下和唐吉生蟲的儲藏室中一堆堆尚未賣出的畫;從具有鮮明資產階級特點的皮加勒區公寓(文森特承認:「這個公寓的確比之前的那個好很多」),到喬堅持說的荷蘭語。就連從孩子的哭鬧聲中,文森特也聽出了他的家人和過去的評判。「對於我的疾病,我已經無能為力。」他逃到奧威爾後愧疚地寫道,

我並不是說我的畫很好,但我已經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對我來說,處理人際關係是次要的,因為我沒有這個天賦。我無能為力。

當文森特從巴黎三天的夢中醒來,一切都變了,但一切又未曾變化。他可以自己一人在奧威爾大街上散步,但周圍全都是陌生人,大家還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他可以買想吃的食物,住想住的旅店,但提奧仍然要為他支付賬單。在他到達奧威爾的當天,他已身無分文,他寫信給提奧:「週末給我寄些錢來。我身上的錢只能支撐到那個時候了。」他離開巴黎時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和他的弟弟商量新的「條款」,因此他的第一封信就讓他重新面對了依賴他人的折磨。他不得不在信中問道:「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個月150法郎,分三次付給我嗎?」

在奧威爾,文森特終於找到了一個懂畫家的醫生。保羅·加歇從醫40年,已經習慣了前衛派藝術家的生理和心理病痛,莫奈、雷諾阿、塞尚,以及梵高的同伴畢沙羅和吉約曼等都接受過他的醫治。但文森特到達奧威爾當天見到加歇時,他發現這個61歲的醫生像眼科醫生佩宏一樣心不在焉。加歇染了一頭金髮,被一屋子貓貓狗狗包圍著,院子裡雞鴨成群,一見到文森特便向他抱怨醫療行業和激勵療法(「他說我必須繼續工作」)。他還對文森特說,如果文森特感到抑鬱或「有什麼事情讓我無法忍受」,他會給文森特提供神秘的「刺激」療法。在提奧看來,文森特對加歇能提供任何有意義的治療不抱希望——但文森特最初是抱著能從加歇這裡得到治療的希望來的。「我們絕對不能指望加歇醫生了,」文森特寫道,「首先,我覺得他比我病得還重……當一個盲人引導另一個盲人時,他們倆肯定會一起掉進溝裡。」

在奧威爾,文森特可以隨意認識朋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了——四處逛逛,重新開始,不像在阿爾時那樣到處都有可怕的謠言跟隨他。直線距離僅20英里(約32公里)外就是巴黎,農舍林立的街道上滿是忙忙碌碌的外地人——退休老人、度假遊客,甚至還有週末到這裡玩兒的人,這些人完全不知道將文森特驅逐到鄉下的謠言和偏見。(夏季,奧威爾的人口會從2000人激增到3000人。)但文森特是帶著被驅逐的心情來到這裡的。儘管景色優美(「這裡充滿色彩。」他如是描寫這個風景如畫的河畔小鎮),他計劃把自己關在旅店房間裡,重新勾勒巴爾格的《練習》。

文森特有用不完的筆和紙,他可以寫信給任何人。但他的思緒徘徊不前,始終動不了筆。很多次,他提起筆開始寫信,但寫好的草稿都沒有寄出去。在創作上,自由也使他下不了決心。他模糊地表達說想要多畫一些作品來「解釋」他之前的舊畫,或許「畫一些肖像畫」。「有些畫在我看來表達得太模糊了,我需要花時間表達得更清晰些,但要一點一點來。」他無精打采地說。

在奧威爾,他終於可以透過不設柵欄的窗戶看夜空了。但星星還是讓他感到孤獨,讓他想起了遠方親愛的人。文森特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旅店房間裡(他的行李箱還沒有寄到),沒有人陪伴,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的思緒又無可避免地回到巴黎那一家人身上。他在到達奧威爾後不久寫道:「我常常會想起我的小侄子。」

他好嗎?我很關心我的小侄子,擔心他的身體。你們以我的名字給他命名,我希望他的性格不要像我這樣安靜,我太沉默寡言了。

懷著這樣的坦白和懺悔,文森特開始了人生中最後一次嘗試。雖然在巴黎的時間不長,僅僅只是匆匆見了弟媳和孩子,但卻讓文森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超越了一切。在奧威爾孤獨狹小的旅店房間裡,文森特懷著渴望盤算著他的大計劃——最後一個「白日夢」。他要把提奧一家接到奧威爾來,讓他們成為他的家人。

他在離開巴黎時就有了這個想法,甚至可能在此之前就有了。他在荒蕪的德倫特時曾大聲說出了這個團圓的願望,當時他要求提奧——和他的情人——「和我」一起搬到荒野的農舍裡,組成「畫家家庭」。1887年,當提奧第一次向喬·邦格求婚時,文森特也曾因此倍感欣慰,他幻想他們三個人可以一起住在「鄉村小屋」裡,有孩子和自己的畫陪伴。也是為了同樣的願望,他曾經用語言和圖畫向提奧提出,在南方的黃屋子安家,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在這裡培養下一代印象派畫家了。

但這一次,這個家是真實的,而不是想像中的。就在幾天前,文森特還把這個孩子抱在懷中,而這個孩子還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文森特剛到奧威爾的那幾天非常孤獨,這個一廂情願的夢想變成了執念。當他在5月24日寫信給提奧和喬第一次提到這件事時,他並不是在懇求,而是在控訴。他在信中責備他的弟媳:「我感覺,雖然現在孩子還不到六個月,但你的奶水已經不多了。這說明你——和提奧一樣——太累了……這太讓人擔憂了,這和在荊棘中播種沒有什麼區別。」他責備這對年輕的父母,說在城市裡他們三個人「生活侷促並且疲憊不堪」,這樣對孩子不夠盡責。如果他們繼續這樣不顧後果地生活下去,文森特警告他們:「在我看來,這孩子肯定會因為在城市裡長大而備受痛苦。」總之,他們可能會讓兒子的一生充滿「痛苦」和「毀滅」——就像他的伯伯一樣。

這封信文森特從未寄出。無疑,他覺得這封信用詞太尖銳,太誠實,於是他把信放在了一旁,起草了另一封讀起來不那麼悲慘的邀請函:「常常,我常常想起你的小兒子,然後我就開始幻想他快快長大到鄉下來。因為這裡是最適合他成長的地方。」但在接下來幾周的書信中,這種偏執並沒有減弱。「奧威爾真的非常漂亮,」他寫道,「真的非常非常美麗……絕對很美。」他稱其為「真正的鄉村,獨具特色,風景如畫……離巴黎很遠,是真正的鄉村……富饒的鄉村,空氣清新」。他把奧威爾比作皮埃爾壁畫中安靜、古典、一塵不染的伊甸園,有些類似荷蘭的花園,不是左拉尚未開發的樂園——「沒有工廠,只有一片片保存完好的綠地。」

他向喬保證,這裡能夠讓她遠離城市污濁的空氣和嘈雜的噪音,減輕她丈夫的工作壓力,讓他們獲取更多「真正的營養」,有利於所有人——尤其是孩子——的健康。他寫道:「我堅信,如果喬來這裡,她的奶水會是現在的兩倍。」文森特一次次地提醒喬她作為母親對寶寶的責任。「喬,我經常想起你,還有孩子,我發現在這個空氣清新的地方長大的孩子看起來非常結實。」他對在城市裡撫養孩子的「可怕難題」表示同情:「要在巴黎的四樓保證孩子的安全和健康,真不容易。」他曾聽到過侄子大聲哭個不停,也看到過喬對孩子的大哭表示不滿,說這孩子「是個急性子」:他「哭起來就像有人在殺他一樣」。文森特堅持說,孩子需要的是鄉下的空氣和更好的奶水,有動物和鮮花陪他玩耍,「還需要鄉村裡其他小朋友的陪伴」。

對於提奧,文森特就不需要向他介紹奧威爾了。這座塞納河支流瓦茲河河畔的中世紀小鎮早在19世紀50年代就令法國人神往,當時查爾斯·多比尼在河畔停下他的船舶畫室,開始記錄這座小鎮最原始的魅力。坐落在河流與平原之間,奧威爾坐擁肥沃的土壤和魚蝦富饒的瓦茲河,這座小鎮如同葡萄籐一樣沿河攀爬,並沒有向周圍的平原擴張。

奧威爾只有幾條街寬,數英里長,兩側是小茅屋和有圍牆的農場,葡萄園和花園市集隨處可見,這裡是明信片最理想的取景地,曾在懷舊之情盛行時被一次次繪入畫中,但隨之而來的也有工業對美景的掠奪。鐵路開通後,這種狂熱帶來了成群結隊的巴黎人,他們來這裡尋找過去的痕跡。柯羅、塞尚和畢沙羅追隨多比尼的腳步,來到這裡捕捉小鎮淳樸的鄉村風景,打開自己畫作的銷路,而提奧·梵高這樣的經紀人也在那時賣掉了大批描繪農舍、鄉村小路和鄉民的畫作,這些畫作大肆宣傳鄉村生活的復原力量。

但文森特給提奧的承諾更加具體。與加歇醫生的第一次碰面讓他倍受打擊,他甚至對加歇有些不屑。但他對家庭的新幻想改變了這一切,因為現在這個古怪的醫生能幫他說服提奧到奧威爾來。有什麼能夠比一位名聲大噪、富有同情心、細心(而且有錢)的醫生更能吸引病弱的弟弟的呢?於是,文森特趕緊把他對加歇不滿的書信(「一個盲人引導另一個盲人」)收了起來,開始描述他和加歇之間的友情。「他對我表現出極大的同情,」文森特寫道,「我可以隨時到他家去。」的確,文森特覺得這個奇特的醫生有點像自己的弟弟。「加歇跟你和我非常非常像,」他一邊寫一邊回想以前的兄弟「情義」,「我感覺他非常懂我們,他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你和我,就是因為熱愛藝術,全都是為了藝術。」

為了向弟弟證實這個誘人的願景,文森特帶著自己的畫架來到加歇在山腳下的大房子,在養著雞、火雞和鴨子的小花園中開始為加歇作畫,現在這個陌生的男人已經不僅是文森特抵擋風暴的壁壘,還是他組建家庭最好的機會。文森特為思考中的加歇畫了一幅畫:坐在桌邊,一隻手撐著頭,頭偏向一側,好像在晚宴上傾聽鄰座的聲音。他小心謹慎的態度、開朗的臉龐、大大的藍眼睛和好像在思考什麼的神情,讓人非常願意相信他,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靈魂。

保羅·加歇醫生

文森特在加歇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束毛地黃,既像征著加歇獨特的順勢療法,也代表著大自然的治癒力量。在花瓶旁,文森特畫了兩本書,書名顯然是向提奧傳遞信息的:《傑米尼·拉捨特》和《瑪奈特·薩洛蒙》——都是藝術家兄弟的偉大代表龔古爾兄弟的著作。一本講述了一則關於城市疾病和死亡的警世故事,另一本講述了通過藝術而取得的救贖。這兩本書都是為了讓提奧確信,這個戴著滑稽的白色帽子、在夏季穿著厚衣服的古怪醫生非常喜歡現代思想,儘管他的工作是治療這個時代不可避免的疾病。

加歇醫生的肖像畫引發了關於奧威爾繪畫的爭論。在德倫特,文森特曾寄雜誌插圖,邀請提奧分享荒野「冷峻的詩意」。在阿爾,他還叫他的朋友來參觀中央高原原始的色彩和光線。現在,在旅店後面房間的簡易畫室裡,他向他的弟弟(還有喬)大肆宣傳這裡健康、幸福、宜居的生活,這種生活只有在奧威爾的鄉村才能找到。

文森特通常每天清晨5點就開始工作,往往留下一堆尚未完成或粗略起草的畫作和書信,他為整個村莊的上上下下作畫,畫了無數幅古雅的小茅屋,這種茅屋在大陸幾乎已經消失了,但卻代表著那個更加簡單、穩定的時代。他為奧威爾的鄉村和村莊作畫。奧威爾地形狹長,因此沒有真正的中心;兩條主街上房屋與葡萄園、花園交錯排列。到處都可以看到大自然。他所畫的每一座房子都有自己的花園,周圍綠樹成蔭——房門外不遠處就是休閒放鬆的好去處。

在奧威爾,就連文森特嗤之以鼻的中產階級的新式「別墅」都好像被大自然施了魔法一樣,變成了「美麗的鄉間小屋」。他也為這些別墅作畫:房屋莊嚴大方,看起來中規中矩,窗子敞開通風——這些都是富裕的巴黎人建造、購買或出租的房屋,非常適合傑出的畫商和他的家人居住。文森特描繪了奧威爾的每一條街道和背後崎嶇的小路,好像是在帶著他的弟弟參觀一樣。他還畫了街邊肉店旁的栗子樹、當地名人的宅邸和曲折蜿蜒到河邊的人行道(道路兩邊綠樹成蔭,有開滿鮮花的小樹、灌木叢和野花)。

他走到河流的上游,向提奧展示蜿蜒的瓦茲河和河上通鐵路的大橋,通過這座大橋就可以輕鬆到達巴黎了。在這裡,他只要一轉身就能看到法蘭西島肥沃的平原。從河岸向平原過渡的景色非常壯觀:從這裡望過去,滿眼看到的是鬱鬱蔥蔥的溪谷、連綿不斷的莊稼、犁溝、耕地和田園。文森特畫出了類似克勞的馬賽克般壯觀的全景。他在一幅幅畫中所承諾的一切都是要與提奧分享的。

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會有與眾不同的居民,文森特也把這裡的居民繪入畫中:他們或撐著陽傘或戴著草帽,沿著林蔭小路散步,徜徉在綠草如茵的小徑和安靜無車的街道上。他們幾乎都是女人,或是女孩,兩兩一對,靠在一起聊天——向被困在巴黎的荷蘭女孩喬承諾,在這裡不用擔心無人陪伴。在文森特的印象中,奧威爾如同夢幻仙境一般,在這裡沒有人需要工作。人們會到小花園或是葡萄園區,但從來看不到他們彎下腰、蹲下身或拿著工具幹活。在這裡,沒有繁重的農活,只有美麗的田園,即便是最忙的收穫季節,也是如此。

文森特還畫了一個坐在成熟麥田中的當地女孩。畫中她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身上穿著波爾卡圓點裙,腰間繫著乾淨的圍裙,草帽上的絲帶打著蝴蝶結。女孩的臉頰緋紅,胸部飽滿,說明她不需要辛苦勞作,而且在這裡生活得很健康,有營養豐富的牛奶喝。文森特還畫了很多小孩子:胖乎乎的孩子們一臉笑容,在大自然中玩耍,身體健康,逗趣好笑。他還畫了一個精力旺盛的年輕小伙子,頭髮和提奧一樣是金紅色的。他瀟灑地在嘴上叼著一支矢車菊:血氣方剛、富有活力的少年的標誌。

不過,就像文森特之前對團圓的幻想一樣,他對奧威爾過去的描繪更多地是在表達過去而不是未來。他畫中瓦茲河流域的小茅屋並不太像他在村落中看到的房子,反而更像他春天在聖雷米因懷舊而畫的故事書中的卡通形象:「記憶中的北方」。那時,他打算重畫過去暗色系的肖像畫,甚至包括《吃土豆的人》,用南方的色彩改畫成新時代的肖像畫。在奧威爾,他對畫作進行了修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他在一幅幅油畫中添上熟悉的鄉村生活——讓人想起了布拉班特,用新藝術的顏色和形式繪畫:莫奈明亮的深紅色田園、雷諾阿歡快的河邊和皮埃爾甜蜜的家園。他發現了一座現代別墅,看起來很像紐南的牧師公館,便把它畫了下來,又為它添上了中央高原的星空——就像他打算畫黃屋子時那樣。

為了履行4月向提奧作出的承諾,文森特帶著畫架來到俯瞰奧威爾小鎮的哥特式教堂,開始重畫最難的作品:紐南肅穆的教堂,他的父親就在那裡安息。文森特改用了更大的油畫布,把從前暗灰色的石頭教堂改畫成了色彩絢麗的玻璃宮殿。在開著零星野花的草地上矗立著一座老教堂,教堂的牆壁具有明顯的12世紀的特點,周圍還有很多紫羅蘭和赭石。教堂忙碌的耳堂、半圓形的後殿和塔樓與「簡單的深藍色」天空形成鮮明對比。明亮的橙色屋頂讓老教堂看起來充滿生機。下方「映著粉色陽光」的沙石小路環繞整座教堂。

畫好後,文森特立刻對他回憶過去和感化弟弟的所有努力作出了成功的宣言。「這和我在紐南為老塔樓和墓地所畫的作品一樣,」他寫道,「只不過現在的顏色更加具有表現力、更奢華。」

提奧聽到也看到了哥哥的請求。但與之前一樣,文森特的要求太多了。他在離開巴黎後的第一天還只是理智而簡單地說:「你要是能在週日和你的家人一起來我這裡坐坐就太好了。」但很快,他的期望就升級了,變成「在鄉下待上一個月」。然後,他又要提奧在三周的例行休假時不要去荷蘭過夏天,改來奧威爾。他承認他們的母親可能會看不到小梵高,但是「她能夠理解,這樣做都是為了孩子好」。最後,他又幻想「永遠在一起生活」。和以前一樣,提奧迴避了哥哥瘋狂的計劃,但也從不會完全回絕他。提奧直到6月才給文森特回信,但也只是模糊地回復了文森特提出的來奧威爾待幾周的邀請。他寫道:「有時間我會去的,聽到你說邀請喬和小梵高去做客,我非常高興。」他在考慮有沒有可能把很久之後的夏季假日分成兩部分(在去荷蘭前先在奧威爾作短暫停留),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承諾。

不久後,提奧突然提出要去看文森特。雖然文森特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最後是加歇在參觀巴黎藝術館時很隨意地邀請提奧來奧威爾,才使這件本不可能的事情成為了可能。「他告訴我,你已經完全康復了,」提奧描述與加歇的短暫會面,「而且他覺得不會復發。」但儘管提奧接受了邀請,他在約定日期前仍沒有作出「絕對承諾」,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那天天氣晴朗,他是不會去的。

6月8日是一個週日,陽光明媚,文森特和弟弟一家在奧威爾的伊甸園裡度過了一個美妙的下午。文森特到火車站迎接他們,手裡拿著一個鳥巢,送給四個月大、和他同名的小侄子。他們在加歇家的露台上共用午餐,從那裡可以俯瞰瓦茲河。文森特堅持要抱著他的小侄子到院子裡去,讓他親密接觸長滿羽毛的朋友,「向他介紹動物世界」(喬回憶道)。公雞、母雞和鴨子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顯得非常慌張,也嚇到了孩子。文森特模仿公雞打鳴——「喔喔喔」——試圖安撫小侄子,但卻讓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他帶著弟弟一家四處逛逛,向他們介紹他常在油畫和夢中向他們展示的世外桃源。然後他們把嬰兒車放上火車就離開了。

毫無疑問,提奧希望這次短暫的拜訪能夠平息哥哥強烈的渴望,但卻恰恰起了反作用。這次拜訪讓文森特更大膽地幻想他的新家,一家人永遠居住在寧靜的瓦茲河畔。文森特在弟弟一家離開之後寫道:「週日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你們必須趕緊回來。」他立刻開始幻想弟弟一家會接連不斷地來拜訪他,因為「我們現在住得更近了」。他甚至大膽地用語言表達自己最美好的願望:「我非常希望你們倆能夠和我一起在鄉下買個小公寓住。」

和在德倫特時一樣,文森特用盡一切辦法,讓他的夢想成真。

為了不讓提奧擔心他會隨時復發,他逮到機會就向弟弟表示自己非常健康。由於加歇健忘且總是對文森特的病情持樂觀態度,文森特感覺在這裡的前兩年過得非常輕鬆,直到他最終從噩夢中驚醒。他寫道,「我的大腦受噩夢壓迫」,再次將病痛歸咎於「南方的疾病」,並保證「回到北方會讓我免受病痛」。他說,「疾病的症狀」——尤其是噩夢——已經「基本消失了」。他寫信給醫生佩宏,似乎是要解雇他(「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然後又告訴母親和妹妹自己已經康復了。妹妹利茲寫信給提奧說:「我好開心,文森特的精神又恢復正常了,可以更自然地享受生活了。」

在所有正常人中,給提奧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保羅·加歇。提奧有些嫉妒地寫道:「我希望你們倆能成為好朋友,我非常希望和醫生做朋友。」作為回應,文森特更加高調地匯報他與這位醫生朋友的關係。他寫道:「加歇是我真正的朋友,就像另一個兄弟一樣,我們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有很多相似之處。」

他說,加歇對他的工作「非常同情」,每週會到旅店的畫室參觀兩三次,「每次待幾個小時,看看我在做什麼」。文森特寫道:「這位紳士很懂油畫。他非常喜歡我的作品。」加歇還邀請文森特到自己的別墅花園作畫,如果文森特願意還可以在那裡過夜。他經常在加歇家享用美味(「四到五個菜吧。」文森特嘟囔說),在那裡他還認識了這個單身爸爸的兩個孩子:一個是16歲的兒子,叫保羅,一個是21歲的女兒,叫瑪格麗特。文森特還向提奧提起他在這個別墅裡度過的傍晚:「這種家庭晚餐我們都很熟悉。」

文森特用油畫來將這個誘人的、已經不復存在的家庭時光定格,開始為「父親」加歇畫像,把他塑造成醫生、充滿同情心的父親和富有的新藝術贊助人。6月末,文森特似乎在宣稱,他可能與這個家庭建立了更直接的聯繫,說他已經為加歇的女兒瑪格麗特畫了一張像。文森特選用了一張很大的畫布,仔細描畫,勾畫出一個衣著得體的年輕女孩在彈鋼琴的樣子,這引起了人們的猜測(可能當下就有了質疑,至少此後肯定有人質疑),人們認為一方暗戀另一方。

但文森特畫中的瑪格麗特並不是他表達慾望的對象,而是像妹妹一樣:一個真誠、有教養的鋼琴演奏者,就像他的弟媳喬一樣,是貝多芬四手聯彈的好搭檔——一種非同尋常但有力的表示,保證這裡有家庭團聚和開明的文化。文森特寫道:「我想,喬會很快和她成為好朋友的。」就在這幅畫畫好後不久,文森特又向提奧發出了邀請:「我想,你帶著小孩來這裡生活,和加歇相處,是非常好的。」

加歇的房子有一切美妙的東西,這裡不僅舒適,還能讓文森特小住,甚至還有懂藝術的人陪伴——這裡有城市裡的一切高檔設施,當然還有令人讚歎不已的河濱美景。古斯塔夫·拉烏的家則完全不同,代表了理想的田園生活。由於價錢比較便宜,文森特從鎮公所附近搬到了拉烏旅店。但在他對這一絕佳的隱居地的描述中,拉烏一家——最近從市裡搬來的避難者——證明了「鄉村空氣的影響很大」。「住在旅店裡的人以前都住在巴黎,他們身體一直都不好,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他指的就是提奧,「但在這裡,他們沒有任何問題。」

文森特特意強調:拉烏襁褓中的小兒子「在兩個月大時來到這裡,當時他的媽媽沒有足夠的奶水,但來到這裡之後一切都好了」。為了進一步說明他的觀點,文森特還畫了兩幅肖像:一幅是拉烏13歲大的女兒艾德琳——緋紅的臉頰,梳著馬尾辮,用能調出的最深邃、最靜謐的藍色來表現;另一幅是她的妹妹傑曼,一個有著淡黃色頭髮的兩歲小女孩,手裡拿著一個新鮮的橘子。最後,文森特說:「如果你帶著喬和兒子來這裡,在這個旅店生活是最好不過的了。」

《彈琴的瑪格麗特·加歇》,1890年6月,布上油彩,英吋×英吋。

文森特畫的奧威爾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與他畫的瓦茲河風景一樣,都是為了邀請弟弟來到這裡。「我期待著在戶外給你們一家畫像,」他滿懷期待地寫信給提奧,「給你、喬,還有你們的孩子畫像。」就像他一直想著要給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畫像一樣,即便是在德倫特和紐南最黑暗的時期他也想過,但卻從未畫過,他在奧威爾作畫時,總是想著要為弟弟一家作畫,但卻始終沒有畫成。在寫給惠爾的信中,文森特解釋了自己對肖像畫的由衷喜愛,他說他既要追求藝術上的完美,也渴望與人建立關係:

拉烏旅店前的拉烏一家

最能激起我的熱情的——遠甚於其他任何方面——就是肖像畫……我想畫肖像畫,一個世紀後,人們可以看到以前生活在這裡的人的樣子。我的意思並不是要畫得很像,而是要通過富有激情的表達——也就是說,用我們的知識和對顏色的品味進行表達——凸顯人物特徵。

文森特畫室中越來越多的肖像畫也宣告著他想重獲商業成功的雄心——沒有這些肖像畫,世外桃源就是不完整的。他在6月初時寫道:「要想找到肖像畫的客戶,就必須能畫出一些與之前的畫作不一樣的作品。我認為這是打開銷路的唯一途徑。」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儘管文森特一直在為展示鄉間烏托邦作準備,但他發出了向商業進軍的信號:畫花朵(一直都是好賣的題材),計劃在巴黎舉辦咖啡館展覽,寫推銷廣告給評論家,幻想向新媒介(比如海報和出版物)進軍,商談複雜的作品交換細節(交換其他畫家的作品以及相應的服務)。但他始終沒有放下自安特衛普時就有的想法:他可以靠畫他最喜愛的畫——肖像畫——賺錢。

這樣的想法讓他不得不回想起保羅·高更,他在中央高原時的漂亮朋友,當時他希望高更能帶來「肖像畫的偉大變革」。全世界都親眼目睹了文森特的畫作自1月起發生的變化,其中高更尤為看好《阿爾的女人》——文森特根據高更所畫的紀諾夫人畫成的肖像畫。文森特仍然相信他在商業方面的成就與高更和他們一起創作的「南方」肖像畫有關,因此文森特主動聯繫他的這位老室友,畢恭畢敬地讚揚他(「親愛的管家」),表達了依戀之情(「自我回來後每天都會想到你」),急切地懇請緩和關係。他甚至提出到布列塔尼與高更同住,他嚴肅承諾在那裡,「我們要試著做些比較嚴肅的事情,要有目的性,比如,我們繼續之前的工作」——之前,指的是在阿爾。

文森特在白天做白日夢,晚上就不停地抽煙,一直在思考肖像畫和模特的問題,回憶起黃屋子,他就忍不住再次想找一個畫室。拉烏已經同意讓他使用小旅店後廳外的一個小房間,這樣他就不用搬著細長的畫具爬到樓上去了。他們甚至還在馬廄裡給他騰出一塊地方,讓他風乾油畫。但是,直到6月初提奧和他的家人來看文森特時,文森特還在說要在村裡租個房子。

他寫信給紀諾一家,請他們把屋子裡的兩張床寄給他,這兩張床還放在咖啡館的閣樓上,他還開始要回唐吉和提奧公寓裡胡亂堆著的畫作。他說他必須要有個畫室,以免這些作品被毀掉,他還要重新聯繫曾經想要這些畫作的人。「如果能保存好這些畫,將來肯定會從中獲利。」他提醒提奧,為自己也是為畫作懇求。「如果不管它們,」他氣急敗壞、滿懷憤怒地控訴道,「那就是導致我們貧窮的原因之一了。」

到6月中旬,就在提奧拜訪他後不久,他就找到了一處房子(一年400法郎),並開始了漫長的遊說:「我每天花1法郎睡覺,一年就是365法郎,但如果我有自己的傢俱,400法郎相比365法郎並不算貴。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找房子的原因。」在遊說的過程中,他已經不止希望擁有畫室了,還希望擁有家庭和家人。他希望能夠找到一處房子作畫室,同時可以與家人一起住在裡面。他立刻開始想怎樣裝修這個畫室和家——這是他離開施恩韋格後的第一個家——並通過想像畫了出來。

但即便是最大的畫布也無法同時畫出這兩個夢想。他需要一種新的、更大的畫布,才能畫下他新的、比生命還重要的家和家人。這幾年來,他見過很多大的全景畫,但與皮埃爾·德·夏凡納在巴黎沙龍展出的壁畫《藝術與自然之間》相比都相形見絀。為了達到同樣的效果——擁有並超越那樣的畫作,文森特開始在3.5英尺寬、0.5英尺高的畫布上作畫:這是他能在畫架上完成的最大的尺寸了。

在如此巨大的畫布和其他畫布上,文森特在奧威爾作出了最後的、最熱情的邀請。

沒有什麼場景能像瓦茲河外沿的田園那樣適合這種新的繪畫方式了。提奧和喬都非常讚賞文森特在阿爾所畫的克勞美景——他們非常喜歡這幅畫,把它掛在了巴黎公寓的起居室裡。還有什麼能比成熟的黃色麥子及綠色土豆秧中的整齊田地、草堆和剛翻好土的犁溝更適合放入全景圖中的呢?文森特在畫布上填滿了花朵(主要是罌粟),用色充滿激情,下筆輕鬆自如,就像洪水下洩一般。他用粗畫筆在畫布上方勾勒出窄窄的一道晴空。

然後,他把廣角轉向森林地面。他所畫的並不是野花叢生、灌木尚未修剪的森林的原始模樣,而是排列整齊的白楊樹——可能是當地比較整齊的一種樹木。他把目光集中在下方如地毯一般的野花上:在這片叢林裡,「綠地上有著粉色、黃色、白色的小花和各種各樣的植被」。金色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灑在這個畫面上,但卻看不見。畫中只能看到樹木的枝幹——一排排的紫羅蘭色向森林深處蔓延,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中。在這片有人培育的、如同舞台布景一樣井井有條的小樹林中,文森特畫了一對夫妻在林中親密地散步。與大自然交流的親密時光就在瓦茲河畔等著提奧和喬。

文森特在另一張畫布上畫了他們從外面回到家的場景。泥濘的小路蜿蜒伸向一座鄉村小屋,房子隱藏在樹林中,坐落在花園般的峽谷和綠色的麥地之間。房子後面,夕陽將天空映得美輪美奐。夕陽照在附近的一對梨樹上,顯出深藍色的陰影,呈現出一派風景如畫的景象,這種絕美的景色總會讓多洛斯·梵高和安娜·梵高在津德爾特周圍散步時駐足靜靜欣賞一番。遠處,文森特畫了奧威爾最著名的城堡,它坐落在叢林中。但在文森特的夢中,這座城堡——修建了200餘年的巨大的建築物,帶有花園和露台——被縮小成一個用勿忘我的藍色來表現的側影:水平線上的小屋坐落在旅途的盡頭,既有資產階級宅邸的舒適,又有鄉村小屋的樸實,正在向弟弟招手。

如果提奧年輕的家庭沒有在這些鄉村生活的風景畫中出現,那麼他們也沒有必要出現。提奧和文森特一樣,也在沙龍上看到過皮埃爾的畫作,而文森特所畫的畫作讓他想起了那幅畫。在寫給惠爾的信中,文森特描繪了皮埃爾在阿卡迪亞的家庭生活的幸福場景:

一邊有兩個身穿簡單長款禮服的女人在聊天,另一邊是一位有

藝術家氣質的男人;在畫的中間位置,一位抱著孩子的婦女正在從開滿花朵的蘋果樹上摘花。

7月初,文森特把這個家庭和藝術相結合的場景變成了自己的願景,又畫了一幅誘人的全景圖。這次,他選擇的對象不是邁克爾那樣的高原全景,不是高更那樣的神秘的樹林,也不是柯羅那樣的夢幻般的鄉村的夕陽西下。他帶著畫架、顏料和醜陋的畫布來到了距離拉烏旅店不遠的地方:查爾斯·多比尼的家。

除了米勒,沒有哪個畫家能像多比尼那樣在文森特的一生中觸動他的心情或塑造他的藝術構思:多比尼是巴比松的英雄,是戶外繪畫的冠軍,是將畫筆從沙龍中解放出來的人,是印象派的教父,是杜雷、柯羅、塞尚和畢沙羅等諸多自然畫家的朋友和導師。他曾帶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來到奧威爾:先到他的船舶畫室「波丹」裡,然後去他在鬱鬱蔥蔥的河畔蓋的一系列房子中。最後也是最壯觀的一座房子是一座細長狹窄的建築,牆壁是粉色的灰泥,屋頂是藍色的,俯瞰瓦茲河和公園般美麗的花園。

在這個山坡邊的人間仙境裡,有成排的果樹和成片的鮮花,有兩邊長滿紫丁香和玫瑰的小路,但多比尼還沒來得及享受這些就去世了。這個悲劇傳到了阿姆斯特丹,在那裡有一個牧師的兒子,24歲的小伙子,剛剛成為田園畫的落選者,正在等著命運的下一個轉折。1878年文森特聽到多比尼去世的消息後寫道:「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非常悲傷,如果一個人在死的時候知道自己已經做了一些真正的工作,知道自己因此會留在很多人的記憶中,那就好了。」

12年過去了,多比尼的遺孀仍然住在車站附近的粉色房子裡——她的忠貞超越了文森特的想像。他剛到奧威爾,聽到這個動人的故事時就想要畫她守護的花園了。公眾可以隨時進入花園,仍可以看到身穿黑色衣服的蘇菲·多比尼—卡尼爾。文森特已經研究過這個花園。他太想畫這個花園了,雖然沒有找到油畫布,但他找了一塊亞麻布作畫。

這次,他帶來了兩塊正方形畫布拼成的大畫布,把他一生見過的花園全都畫在了上面:曾經為高更畫過一次的埃滕牧師公館的蜿蜒小徑、奧威爾鎮外橄欖樹林中搖擺的樹葉、客西馬尼園夜空中的漩渦。在梵高的幻想中,這是各種植物開花的季節。每棵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陽光下閃爍。春天黃色的野花點綴的綠地、盛開的花圃與鮮艷的薰衣草交相輝映。單調的灌木叢在各種顏色和陰影變化下顯得生機勃勃。酸橙樹並排生長,一直排到遠方的房子附近,樹枝非常纖細,成片的樹葉好似雲朵一般。

如同黃屋子外「詩人的花園」一樣,這個花園也有它的鬼魂,彼特拉克和薄伽丘。文森特在背景中畫了如幽靈一般的多比尼夫人,她身穿喪服,淒涼地站在空桌子和椅子旁——又一次呼應了之前的牧師公館花園。不僅如此,他還畫了逝去的畫家,可以從草坪上的空椅子和畫前跑過的神秘的貓「看出來」,但主要還是由四處的生命力表現出來的:大自然的喜悅,這是多比尼的畫中經常出現的,直到現在也在記憶中將他喚醒。

文森特在奧威爾承諾,這裡「富饒的鄉村」和「可愛的綠地」「就像皮埃爾·德·夏凡納的畫一樣安靜」,文森特的這幅畫向提奧發出了有深意的信號。多比尼的最後幾年不僅是在妻子和孩子的陪伴下度過的,還有他的好友,畫家奧諾雷·杜米埃爾。杜米埃爾是油畫家,也是不朽的漫畫家,老年時失明。他們三個人一起坐在爬滿籐條的涼棚下的花園桌子旁,多比尼的房子充滿了藝術氣息和笑聲。在這個夢中,他們三個人都活到了生命的盡頭——丈夫、妻子和友愛的同事:表現了家庭與畫室、親情與兄弟情義。文森特幻想提奧和喬能一起來到瓦茲河伊甸園中,他們三個人能這樣生活。

這是一個美麗的、引人入勝的願景——是要用油畫和語言描述的。但文森特在奧威爾的真實生活一點也不田園。他5月來到這裡,為了不充分的理由堅持下來:害怕可能再次發作,因從提奧的新家要錢而心懷愧疚,擔憂巴黎成堆的畫作賣不出去。他把所有的失望情緒都寫在信裡,但又因為內容太過悲涼始終不敢寄出去:「我遠達不到平靜的心態……我感到很失敗……我承受的太多了,這一切不會改變……前面的路越來越黑暗,我一點快樂也看不到。」

過去並不會留在過去。就連從阿爾搬回自己的傢俱都是對記憶的折磨。儘管文森特多次請求,提出自己支付運費,並威脅說耽誤的話後果會很嚴重。紀諾一家仍然用可笑的故事來搪塞(紀諾先生被一頭牛撞了),表現得非常漠然(「他一直這麼懶。」文森特嘟囔道)。

高更也不會讓他忘記。他拒絕了文森特的邀請,沒有去布列塔尼,認為那是「不現實的」,因為他的畫室「距離鎮中心太遠了,而且對於一個患有疾病、有時還需要看醫生的人來說,這太冒險了」。另外,高更又開始關注異國他鄉了——這次是馬達加斯加(「原始人就該回歸野外。」他解釋說)。貝爾納打算陪他去。文森特曾想過自己可以加入他們(「因為你們必須有一兩個同伴」),但很快在現實面前投降了。他寫信給提奧說:「顯然,油畫的未來在熱帶地區,但我不認為你、高更還有我屬於那個未來。」

他自身的情況也讓他作出了這個讓步。他說,他年紀太大了,不僅不能去馬達加斯加,連妻子和孩子都不能有了。他承認:「我年紀太大了,沒有辦法走過去的老路,也不能有其他的慾望了,至少我感覺是這樣的。雖然那種慾望離我而去,但它給我留下了精神上的折磨。」他越來越多地抱怨自己時間有限,工作受限,精力有限,常常為了精神和生活的不安而煩惱。他常常幻想如果重新活十年,會有什麼不同——他的整個藝術生涯會有什麼不同。「現在我知道我的能力了。」他為自己野心的消失而悲傷,也為自己的男子氣概而悲傷,他曾經像比他年齡大一倍的人那樣為「現代生活的匆匆流逝」而大哭。他看著鏡子,看到的是「憂鬱的表情」,他稱之為「我們這個時代心碎的表情」,並把它比作伊甸園中基督的臉。

6月,他的母親給他帶來了一個來自過去的晴天霹靂。她剛從紐南回來,因為丈夫五週年的忌日,她去紐南祭拜。她的紐南之行給文森特帶來的消息是毀滅性的(「我滿懷感激地又看了一遍所有的東西,那些東西曾經都是屬於我的」),讓文森特充滿內疚和自責。文森特寫信安慰她,他用了《聖經》中的一個章節,《哥林多前書》中提到的只要堅守最終的目的,所有負擔都可以承受,這段話更適用於他自己難言的感覺和難以逆轉的命運。他寫道:「穿過黑暗的玻璃,一切猶在鏡中;生命,就是離別、逝去和不斷動盪——除此之外,我們不知道生命的其他含義。」他說:「對我來說,生命會繼續孤獨。除了穿過黑暗的玻璃,我從未感覺我更依賴任何人。」

這段關於孤獨的話是對過去的評判,也跟隨文森特來到了奧威爾的花園河谷。儘管他的畫室牆上掛滿了美麗的風景和一張張的笑臉,但這些都難以掩蓋他沒有朋友的事實。7月,他和加歇醫生的友情也陷入了熟悉的漩渦——疏遠和怨恨。文森特總是需求不斷,而加歇醫生經常離開奧威爾,他們之間產生了衝突。加歇總是離開奧威爾,讓文森特認為在危機時刻是指望不上他的。而文森特奇怪的行為舉止和對藝術的狂熱(可能還有他對瑪格麗特·加歇的關心)使加歇一家上下發生了騷亂。加歇禁止他在房子裡作畫,文森特扔下餐巾,離開了飯桌。兩人最後鬧僵,是因為加歇拒絕為一幅吉約曼的畫作裝框。

加歇自己也是一個精神古怪的人,因此,他對文森特行為和衣著的古怪表示同情。但其他人就無法忍受他了。年輕的保羅·加歇後來評價文森特的「漫畫式油畫」時說:「他看起來非常奇怪,他每次把畫筆放在畫布上時都會先把頭往後靠,半閉著眼睛向上看……我從沒見過別人畫畫是這個樣子。」瑪格麗特·加歇推脫了一個月才同意為文森特當模特,最後也只是答應在她彈鋼琴時讓文森特看著她作畫。後來文森特又要求了一次,但始終沒有得到瑪格麗特的回應。文森特在畫架後的專注也讓艾德琳·拉烏困惑和害怕。她後來對採訪者說,「他的暴力作畫方式讓我害怕」,而且她對肖像畫的評價是「令我失望,因為那根本不是真實的生活」。她也拒絕再次為文森特當模特。

實際上,聖保羅精神病院的日子給文森特的舉止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記——對於崩潰狀態的警覺,這在他茫然的表情和轉瞬即逝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不僅讓年輕的小姑娘害怕,也讓成年人緊張。「當你和他面對面談話時,」奧威爾的一個目擊者回憶說,

有人從另一側走近他,他不僅會把眼睛轉向那個人,而且會把整個頭都轉過去……如果你和他聊天時飛過一隻鳥,他並不是僅僅看它一眼,而是抬起頭仔細看這是什麼鳥。他的目光是固定的、機械的……就像車前燈一樣。

安東·何西格是一個年輕的荷蘭畫家,他在6月中旬到達拉烏旅店,是提奧讓他來的,讓他作為自己的替身,給哥哥做伴,讓哥哥在與同胞的相處中獲取安慰。23歲的何西格發現文森特是一個非常緊張、糾結、易受驚嚇的人——「一場噩夢」、「一個可怕的蠢人」,他的精神是不正常的。「我還看到他坐在小咖啡館窗前的長凳上,」何西格後來寫道,「他的耳朵被砍掉了一片,眼神充滿野性,那種神情我是不敢看的。」

在拉烏旅店用餐的西班牙畫家對文森特的印象也不好(「是哪隻豬畫的?」他第一次看到文森特的畫作時說)。在奧威爾工作的另一個荷蘭人也不喜歡他。住在隔壁講英文的一家人提起文森特時說:「他從白天到晚上,一直在畫畫。」還有一個法國畫家到奧威爾參觀,故意避開文森特。即便是住在六英里外、勒皮克路上的舊友畢沙羅也從不來看他。文森特確實與一個鄰居做過很短時間的朋友,那是一個名叫沃波爾·布魯克的人,但很快布魯克就像何西格一樣消失了,對於他,文森特寫道:「他仍然對他看事物的獨特方式抱有很多幻覺……我覺得他不會有什麼出息。」

當地人更是無法忍受這個來客怪誕的繪畫方式。在咖啡館裡,人們故意避開他,他求別人為他做模特時,人家會立刻逃走。有個人曾在文森特遭受拒絕時聽到他喃喃自語道:「不可能,不可能!」小鎮上的人大都不知道文森特在阿爾的事情,也不知道聖保羅精神病院的事情,但看到他殘缺不全的耳朵就足以明白一切了。其中一個人說:「那是你看到他第一個會注意的地方,非常恐怖。」有些人把它比作「大猩猩的耳朵」。奧威爾的居民可能並不會像阿爾人那樣迷信或對畫家懷有偏見,但看到文森特,他們還是會避而遠之:流浪漢一樣的裝扮、蓬亂的鬍子、自己修剪的髮型、含糊不清的口音——他們猜是德語或英語,渾身上下都表明他的生活漂泊不定,艱辛寒酸。和在阿爾——還有其他任何地方——一樣,文森特總是吸引小男孩的注意。穿著破舊的鄉下人衣服,手裡提著裝滿畫具的奇怪袋子,文森特看起來「很像稻草人」(後來一個人告訴採訪者)。當地的流氓追著文森特滿街跑,在後面喊他:「傻子。」但奧威爾的一些小男孩要比阿爾的「街頭流氓」更世故。他們很多是從巴黎的學校來這裡過暑假的學生,父母都是資產階級成員,正在這裡度假。他們對付流浪漢的方式要比扔爛蔬菜有創意多了,也更加殘酷。

他們假裝和他做朋友——給他買喝的,請他出去玩,完全是為了拿他開玩笑。他們在文森特的咖啡裡加鹽,在他的畫具箱裡放蛇。(文森特看到蛇的時候差點昏了過去。)他們發現文森特有吮畫筆的習慣,就引開文森特的視線,在他的畫筆上抹上紅辣椒,然後邊笑邊看著他被辣到抓狂。「我們太喜歡看可憐的Toto抓狂了。」後來一個小男孩說。Toto是當地方言,是他們給這個畫家起的綽號——「瘋子」的另一種說法。

16歲的雷內·薩克裡頓是這群孩子的頭兒,他是從巴黎來的富裕的藥劑師的兒子。薩克裡頓家在這裡有度假的房子,每年6月捕魚季節一開始就會來這裡。雷內·薩克裡頓是一個喜歡往外面跑的人,在久負盛名的中學上學時他就經常逃課去打獵或是釣魚,他唯獨喜歡的油畫就是裸體女人的畫像,如果不是因為他有一個藝術家哥哥加斯頓,他是不會和文森特·梵高扯上關係的。19歲的加斯頓是一個敏感、富有詩意的男孩,和他的弟弟完全不同,他發現了關於文森特新的藝術和巴黎藝術圈的故事,他所從事的工作是雷內無法理解的,而雷內則希望當局有一天能夠把文森特拖走,「因為他的想法太愚蠢,他的生活一團糟」。

在孤獨的時候,文森特為了換取加斯頓的陪伴,甘心接受弟弟雷內對自己的無禮。他給雷內起了一個綽號,叫「水牛比爾」,一方面是因為雷內走路虛張聲勢的樣子很像牛仔,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在1889年巴黎世界博覽會比爾·科迪的「狂野西部展」買了一套套裝,他會搭配長靴、流蘇外套和牛仔帽穿著。但文森特把這個綽號錯讀成了「衰牛屁爾」,這讓雷內更加放肆地嘲諷他,無所不用其極地捉弄他。為了更有架勢,他還添了一支左輪手槍,是380口徑的老款「玩具槍」。「想打的時候就能打。」雷內回憶道。

雖然雷內答應至少為文森特當一次模特(在河邊釣魚),但其實他是想利用他和文森特的「密友」關係,藉機變本加厲地取笑和挑釁文森特。雷內說:「我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讓他生氣,這非常簡單。」雷內是個體格健壯的酒鬼,他在當地偷獵人酒吧一次又一次給文森特買法國綠茴香酒,他在發現文森特對他和他的朋友買來的色情小說感興趣後,故意在文森特面前挑逗、親吻他的法國女友們,折磨可憐的Toto,還讓女孩們(有些是紅磨坊的舞者)挑逗、折磨文森特,假裝對他感興趣。

《頭戴寬邊帽的男孩》(疑似雷內·薩克裡頓),1890年6月-7月,紙上粉筆,英吋×英吋。

但小孩子的惡作劇和性侮辱都比不上7月初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給文森特帶來的傷害。在文森特與提奧長久以來的通信中,這次提奧第一次描述了他生活得多麼糟糕。孩子病了——「白天、晚上不停地哭。」「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寫道,「而且不管我們做什麼,好像都是在增加他的痛苦。」喬也病了——擔心得生病了:她害怕孩子會死,「睡覺時啜泣」。

提奧知道這些悲痛都是一個原因造成的:缺錢。他說:「我白天努力賺錢,但喬還是會擔心錢的問題。」他埋怨自己的僱主,他已經為這個僱主工作了17年——「那些老鼠」給他的錢特別少,「就好像我剛開始給他賣命一樣」。但他主要還是怪自己。在男子氣概的最終測驗中——養活妻子和孩子,他輸得很悲慘。這種恥辱再一次讓他想要辭職:「冒險」做一個獨立的畫商。這對於不喜歡冒險的提奧來說,相當於是自殺。

聽了提奧的抱怨,文森特感覺是在控訴自己。當看到提奧把自己列在要供養的名單上,或形容自己是一匹拉著一輛重重的馬車的筋疲力盡的老馬,而文森特就坐在車上,或說「自己像窮困潦倒的乞丐一樣混日子」時,文森特就會內疚不已。提奧的整封信都在講不公平的家庭和兄弟責任(「我從不多花錢,但我的錢還是不夠」)。提奧甚至提到了最敏感的話題,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他非常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不像他病弱的父親和精神失常的伯伯那樣。

在痛苦和絕望同時爆發的時候,提奧不能讓哥哥繼續抱有可憐的家庭幻想。他寫道:「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有一個妻子。」只有這樣,才能讓文森特真正「成為一個男人」,瞭解作為父親要肩負的重任和喜悅。提奧肯定自己對喬的愛是他幸福生活的關鍵,是他的家庭成長的源頭。這個信息已經再明確不過了:如果文森特想要有一個家庭,他就要自己去建立。

在奧威爾,這封信給文森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無論是內容還是語氣都給文森特敲響了警鐘。喬可能不知道提奧得病的實情,但文森特知道,而且他比其他人更瞭解疾病對人的精神和身體造成的打擊。他也發現,提奧離開古庇爾的計劃威脅到了他的奧威爾團聚夢。沒有工作,沒有夾層畫廊,提奧就得湊集資金去做獨立畫商,那樣就沒有錢回到鄉下隱居了——也不會有放鬆的週末和漫長的假期。

收到信後,文森特原本想趕第一班去巴黎的火車。「我非常想見到你,」在收到提奧的信的當天文森特寫道,「但我擔心立刻過去會讓你更加窘困。」因此,他又寫了一封懇請提奧來鄉村的信——言辭極為迫切,讓他在這裡「至少待一整個月」,呼吸新鮮的空氣,充分感受鄉村對他的影響。文森特隨信寄去了很多最吸引人的畫作,並提出與喬和孩子交換房間。他們可以住在拉烏旅店文森特的房間裡,而文森特則去巴黎,他安慰提奧道:「這樣你應該不會太孤單。」

但幾天後,文森特已經等不及了,他太害怕了,因此決定「破壞」弟弟糟糕的決定。文森特急忙趕往巴黎。在沒有通知任何人的情況下,文森特到達了皮加勒區。

在阻止這個災難發生時,文森特引發了另一個大災難。

在提奧的公寓裡,災難隨時可能爆發。提奧寄出那封焦慮的信後的五天內,危機一直在升級。他決定給老闆下最後通牒:要麼給他加薪,要麼他就辭職。他最近的銷售情況很好,喬的哥哥安德裡斯也答應要幫提奧弄點資金,讓他做獨立畫商。這讓提奧放大了膽子。孩子的哭鬧和喬的擔憂讓他非常絕望。

但執拗的喬對這種冒險的最後通牒更加擔憂。提奧辭掉工作,「魯莽地進入未知世界」,這樣會不會威脅到這個年輕的家庭?他確定能夠成為一個成功的獨立畫商?如果他們「一分錢的收入都沒有」,那該怎麼辦?文森特到達後發現,這對夫妻「憂慮」而「煩惱」,他們為了一個賭注很高的決定而爭吵——為文森特也為他們自己。「有一天我們發現生計受到了影響,那並不是一件小事,」文森特回憶起那次爭執,他很快也加入進去,「我們認為我們的生活方式岌岌可危。」再加上文森特的脆弱和反覆無常,這場爭執很快就升級了。他後來說他們都很「暴力」。

安德裡斯·邦格來到之後,怨恨又轉向了他。文森特帶有攻擊性地質疑他為提奧的生意提議提供的贊助,因為之前他沒能信守同樣的承諾。他當時都想要提奧和這個小舅子「斷絕關係」了,但後來妥協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威脅:提奧打算搬到一樓公寓,與安德裡斯和他的妻子住在同一棟大樓,共享一個花園。這個計劃拒絕了文森特關於在鄉村安家、在大自然中恢復健康的所有懇求。有了戶外花園,提奧和他的家人就完全沒有必要去文森特在畫中描繪的奧威爾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團圓夢想破滅了。

在接下來的爭吵中,文森特開始表達對喬作為失職的母親的不滿(因為她在城市撫養孩子),而喬也痛恨提奧為了他這個游手好閒的哥哥花了很多錢,他們開始惡言相對。後來喬寫道:「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對他更好一點就好了。我非常後悔,當初對他太沒有耐心了。」最後,哥哥和弟媳最激烈的爭吵是關於一幅畫到底該掛在哪裡。

文森特走出了公寓,當天就離開了巴黎。他的老朋友吉約曼本來說好要來拜訪他的,但他卻匆匆地走了。「我和你們在一起的幾個小時對我來說太難熬了,太讓人煩躁了。」他後來寫道。他用一個詞形容這次到巴黎的短暫——也是最後一次——的拜訪:「痛苦。」

7月6日的爭吵太激烈了,後來所有關於那天的詳細記錄都丟失或毀掉了。根據喬的敘述,那天他們一起享用了一頓快樂的午餐,然後來了幾位聲名顯赫的朋友,文森特「非常疲勞、非常興奮」——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暗示了三周後可怕的結局。但文森特的敘述與喬的截然不同。他離開巴黎,感到非常受挫。他後來寫信給提奧:「我擔心自己作為你的負擔,你寧可我是讓你害怕的東西。」

回到奧威爾,文森特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巴黎之行像「暴風雨」一般突然,讓他「悲傷不已」,他感到危機四伏。他沿河岸爬到田野上向下看,發現原來風景如畫的田園變成了冷酷無情、空曠黑暗的荒野。所有讓人感到欣慰的景色都不見了,第二次機會和救贖的前景也隨之逝去。

他笨手笨腳地把兩倍寬的大畫布搬到山上,記錄眼前這片嶄新的、充滿危機的自然景色。之前,他畫的是一幅波瀾起伏的馬賽克風景畫,現在他畫的是「陰鬱天空下的大片麥田」——一大片光禿禿的、孤寂的麥田,毫無特色,如荒野一般。遠方地平線上什麼也沒有——沒有樹木、房子或尖塔。畫中央有一點突起,但那並不是小山,只不過是地面的弧度罷了。天空不再是水晶般的藍色,也沒有光芒四射的太陽,這幅畫將天空描繪成象徵凶兆的黑色,上面飄浮著大片深藍色的烏雲。

在另一張畫布上,他畫的是隨風搖擺的麥田,收割機在路面壓出的凹痕指向田野中央樹立的耙子。風吹過成熟的麥田,產生大大的漩渦,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條紋——風力非常大,烏鴉從隱藏的地方飛起。它們突然猛撲,驚恐地躥上天空,要逃離這片無情的大自然。在這兩幅荒涼的全景畫中,他完全沒有畫田園家庭生活;數英里之內都看不到任何人或房子。這次,他沒有宣傳鄉村生活給人帶來的安慰,他用畫筆訴說了「悲傷和極度孤單」。「我的生命遭到了徹底的威脅,」他回到從前的樂園幾天後寫道,「我步履維艱。」

7月15日,提奧帶著他的家人從巴黎前往荷蘭。他認為,只有真正家鄉的空氣才能讓妻子和孩子恢復健康。他們並沒有在奧威爾停留,之前提奧曾這麼提過。喬和孩子會在荷蘭待一個月。幾天後提奧離開,繞道回巴黎,在海牙、安特衛普和布魯塞爾停下做生意,但沒有去奧威爾。文森特寄出了一封表示抗議的信,再一次對7月6日發生的事情發出警告。他是在發脾氣,又是在懇求(「我有做錯什麼嗎?」),他放下內心深處的恐懼:擔心他在提奧與喬的「爭吵」中扮演了不好的角色,他在如此困難的時候還不停地要錢,擔心他到處看到的「危險」。

7月14日法國國慶日,提奧宣佈要去荷蘭。就在幾天前,文森特收到母親和妹妹的來信,她們非常高興,因為提奧要帶著妻子和孩子去荷蘭了。畢竟他們要在老家團圓了。「我經常想起你們倆,」他孤苦伶仃地回信道,「非常想再見到你們。」文森特的母親建議他去花園裡走走(「去看看盛開的鮮花」),這對健康有好處,文森特卻表現出對大自然相反的看法:「我自己很喜歡廣闊無垠的麥田,不喜歡高山和無邊無際的大海。」

提奧能在花園裡幫母親幹活,但文森特命中注定是在花園中散步的。他在給母親和妹妹的信裡最後寫道:「今天就寫到這裡了,我要去畫畫了。」

他其實只需要走出拉烏旅店,就能找到一個表現孤獨和遺棄的場景。街對面就是奧威爾鎮公所,這裡裝飾著彩旗、花環和中國燈籠,晚上要舉行一年一度的國慶煙花燃放和慶祝活動。但現在,廣場上空無一人,露台上也非常蕭條。文森特照實畫了出來——沒有人群,沒有鋼管樂隊,沒有煙花,也沒有舞蹈。鎮公所——石頭堆砌的建築——孤獨冷漠地坐落在那裡,周圍沒有灌木,悲傷地等待著歡宴,而鎮公所本身和文森特都與這場歡宴無關。畫中的鎮公所很像津德爾特市集的鎮公所,那個鎮公所就坐落在文森特童年住的牧師公館對面。

7月18日,提奧回到巴黎的公寓,他沒有邀請哥哥來,但文森特曾邀請過提奧。他甚至一周多都沒有寫信。最後他決定給文森特寫信,用不解的感歎來消除文森特的擔憂(「你從哪裡看到了激烈的家庭衝突?」),他想要否認哥哥的噩夢,稱那只是「不起眼的小事」。

提奧工作上的衝突結果是可以預料的,但文森特不敢問——提奧也沒有提。提奧的老闆們並不理會他的最後通牒,拒絕給他漲工資,對他的辭職也不聞不問。由於家人不在身邊非常寂寞(他每天寫信給喬),加上對自己的未來——事業和身體——感到悲哀,他打算給極度悲傷的哥哥斷奶。但和以前一樣,責任讓他感到痛苦。「他工作這麼努力,畫得這麼好,這種時候是不能放棄他的,」他寫信給喬,憤憤不平地說,「他什麼時候才能得到幸福呢?」

文森特寄給提奧一份畫作清單,當然是希望提奧能自己送過來,因為奧威爾距離他那裡只有20英里。提奧好心建議哥哥:「如果有什麼事情讓你煩惱,或者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就去找加歇醫生,他會讓人好受些。」文森特暗示希望得到更多信息(「我希望你已經找到了對你很好的夥伴」),他的好多信都沒有寫完,也沒有寄出去。在其中一封信中,他寫道:「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你,但我覺得沒有用。」提奧總是保持沉默。文森特一定感覺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片大陸。

沒有什麼比提奧的退出會對文森特的安定生活——頭腦清醒——造成更大的威脅了。從巴黎回來後,那天發生的事情一直縈繞在文森特的心頭。他還有其他的擔憂,尤其是提奧的病情越來越重——他自己的也是。距離上一次病情發作已經快一年了,那還是去年夏天在聖雷米的事情,他感覺下一次發作也是難以避免的,而且隨時可能發生。「我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他在扔掉的一封信的草稿中寫道,「而我這樣做的原因已經有點站不住腳了。」他抱怨在預想未來時覺得「非常害怕」。有時他害怕到劇烈地顫抖,都沒有辦法寫字,連筆都拿不住了。

為了平復心情,文森特會喝酒(或跟雷內·薩克裡頓在偷獵人酒吧喝法國綠茴香酒,或和當地警官在路邊酒館喝苦艾酒)。但要徹底驅趕惡魔,就只能通過畫畫分散注意力了。他寫信給提奧:「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畫畫上。」加歇醫生也讓他這樣做(「他告訴我,對我來說,畫畫是讓我保持平衡的最好辦法……我要盡全力畫畫」)。風暴對他造成的「影響」越大,他就越要瘋狂地作畫。到7月的第三周,他開始畫一批新畫,其中大部分都是在雙倍大的畫布上完成的,這種畫布的尺寸能承載他的幻想。只有這麼大的畫布才能讓他忘掉自我——被吞噬,沉浸在繪畫和欣賞的喜悅中。

他畫了所有能畫的東西,從無際的天空——晴天及雨天——和農舍的鄉村風景,到簡單的幾束麥穗(很像紐南修剪過的樺樹,像士兵一樣排列整齊)。他畫了乾草堆,看起來像是被鄉村魔法由房屋變成的乾草堆,還畫了農舍,與周圍的田野幾乎融為一體的農舍。他死死地盯著一棵樹暴露的樹根,終於找到一張巨大的畫布,畫下了這個場景的一角:一片秘密生長的、發育不全的樹根,和整片樹林一樣大。他把視線緊緊放在多瘤的老樹根、籐條和新長出的嫩芽上——去掉了天空,大地,甚至樹木本身,這樣的形狀和顏色與現實無關,就像文森特一樣,它們進入了一個遙遠深邃的世界,非常抽像,引人入勝。

在新一輪的狂熱創作中,舊有的幻想重生了。這些巨大的鄉村生活圖景、誘人的農舍、與紐南和荒野的作品遙相呼應的風景、鬱鬱蔥蔥的一角,都在暗示文森特重燃了在奧威爾與提奧團聚的希望。文森特被弟弟獨自坐在巴黎公寓中的畫像感動了,他放下了最近他們之間的不快。他丟掉了反駁提奧關於7月6日事件的敘述的信(「我自己知道好壞」),寄出了一封希望「重新開始」的信。為了避免提奧的冷漠讓自己失望,他把自己的困境說成是所有畫家的困境。他似乎是在認命地寫道,「畫家們都在背水一戰」,畫家和畫商的「聯合」是注定要失敗的。他安慰弟弟道,市場讓所有印象派畫家失望,讓最真誠的「個人計劃」「變得無力」,比如提奧的計劃。

《樹根》,1890年7月,布上油彩,英吋×英吋。

他隨信寄出了幾幅充滿激情的速寫,表示希望重新過上鄉村生活,與弟弟團聚。他把紙對折,粗略地用畫表達了他對提奧加入這種新生活的邀請:《多比尼花園》。文森特從7月初開始畫這幅圖景,其間幾次來到拉烏旅店幾個街區之外的花園。同時,他還在另一張雙倍大的畫布上重新畫了這個花園。毫無疑問,文森特聽說了多比尼在奧威爾另一處畫室中的壁畫。多比尼的家人都參與了繪畫——呼應了文森特在德倫特時的願景,在荒野的農舍裡住著「畫家一家人」。實際上,根據文森特7月的幻想所畫的作品原本也可以有鄉村房屋和美麗的鄉村風景。

文森特喜歡系列畫——修拉和莫奈的一系列「裝飾畫」。對文森特來說,這些無縫隙的全景圖就像一個畫作合唱團一樣。他畫了一幅又一幅雙倍畫幅的油畫後,寫信給提奧:「我力求畫得與我愛戴和敬佩的畫家一樣好。」他最愛戴和敬佩的畫家是查爾斯·多比尼,而最吸引他的是多比尼畫的花園,這是多比尼與他的妻子和朋友杜米埃爾共同完成的。「你可以看看多比尼花園的素描,」他在信中暗示說,並附上了那幅畫,「那是我目標最明確的油畫。」

他在第一次寫這封信時,又一次向弟弟提起了18年前他們在通往賴斯韋克的路上承諾對方的合作夥伴關係。「我一直都覺得你絕不僅僅只能做一個畫商,」他寫道,暗指德倫特的約定,「你實際參與了我的作畫過程,即使在災難時刻畫作也能得以保存。」但在他實際寄出的信(他寫給親愛的提奧的最後一封信)中,他改成了懇請的語氣,並配上了美麗的花園。「真相是,」他解釋道,「我們只能讓我們的作品說話。」

《多比尼花園》,1890年7月,信中速寫,鋼筆,3英吋×英吋。

四天之後,也就是7月27日週日,文森特完成早上的寫生後回到拉烏旅店吃午飯。用餐完畢後,他拎起裝滿顏料和畫筆的袋子,把畫架扛在肩上,又重新開始創作,過去數周裡他每天如此。他有可能去了附近的多比尼花園或者更遠一點的鄉間,在已經笨重不堪的隨身物品中添加了一張雙倍畫幅的畫布。

數小時後,太陽落山,他跌跌撞撞地返回拉烏旅店,他的布袋、畫架和畫布統統消失不見了。在炎夏傍晚的室外,拉烏一家和其他住客剛剛享用了晚餐,正在小餐廳的平台上踱步。他們看見文森特從黝黑的街道上走來,越來越近。「他手捂著腹部,走路似乎一瘸一拐,」其中一人後來回憶道,「他的外套紐扣都緊緊扣著。」——在如此炎熱的夜晚這麼做有點奇怪。他一語不發地穿過人群,逕直走向自己的房間。古斯塔夫·拉烏對客人的古怪舉止十分擔心,他在樓下仔細傾聽著上面的動靜。當聽到呻吟聲時,他上樓來到文森特的閣樓房間裡。他發現文森特躺在床上,身體因為痛苦而蜷縮成一團。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受傷了,」文森特答道,說著他掀起了襯衫,給拉烏看了看自己肋骨下的一個小彈孔,「我弄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