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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譯《源氏物語》(1)

我是四十年前的東京旅客,我非常喜愛日本的風景和人民生活。說起日本,富士山、信濃川、櫻花、紅葉、神社、鳥居等都浮現到我眼前來。中日兩國本來是同種、同文的國家。遠在一千九百年前,兩國文化早已交流。我們都是席地而坐的人民,都是用筷子吃飯的人民。所以我覺得日本人民比歐美人民更加可親。過去我有許多日本人的先生和朋友。名畫家籐島武二、三宅克己、大野隆德、已故的日中友好協會副會長內山完造等,我都熟悉。我曾經翻譯過日本的文學家夏目漱石、石川啄木的小說,以及德富蘆花的名作《不如歸》。這些譯本現今在我國刊印流傳,為廣大人民所愛讀。而在另一方面,我所著的《緣緣堂隨筆》,也曾經由日本的文學家吉川幸次郎翻譯為日本文。谷崎潤一郎曾經在他的隨筆《昨今》裡評論我的隨筆,並向日本讀者推薦。原來我們兩國人民,風俗習慣互相近似,所以我們互讀譯文,覺得比讀歐美文學的譯文更加親切。

日本在世界上是文化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日本的《古事記》和《日本書紀》,都是一千幾百年前的作品,即我國唐朝時代的作品,文章都很富麗典雅,不亞於我們漢唐的古典文學。那時候,歐洲文化還非常幼稚,美洲更談不到。只有中日兩國的文學,早就在世界上大放光輝,一直照耀到幾千年後的今日。而日本文學更有一個獨得的特色,便是長篇小說的最早出世。日本的《源氏物語》,是公歷一六年左右完成的,是幾近一千年前的作品。這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我國的長篇小說《三國演義》和《水滸》、意大利但丁的《神曲》,都比《源氏物語》遲三四百年出世呢。這《源氏物語》是世界文學的珍寶,是日本人民的驕傲!在英國、德國、法國,早已有了譯本,早已膾炙人口。而在相親相近的中國,一向沒有譯本。直到解放後的今日,方才從事翻譯,而這翻譯工作正好落在我肩膀上。這在我是一種莫大的光榮!

記得我青年時代,在東京的圖書館裡看到古本《源氏物語》。展開來一看,全是古文,不易理解。後來我買了一部與謝野晶子的現代語譯本,讀了一遍,覺得很像中國的《紅樓夢》,人物眾多,情節離奇,描寫細緻,含義豐富,令人不忍釋手。讀後我便發心學習日本古文。記得我曾經把第一回《桐壺》讀得爛熟。起初覺得這古文往往沒有主語,字句太簡單,難於理會。後來漸漸體會到古文的好處,所謂「言簡意繁」,有似中國的《論語》、《左傳》或《檀弓》。當時我曾經希望把它譯成中國文。然而那時候我正熱衷於美術,音樂,不能下此決心,況且這部巨著長達百餘萬字,奔走於衣食的我,哪裡有條件從事這龐大的工作呢?結果這希望只有夢想而已。豈知過了四十年,這夢想竟變成了事實。這是多麼可喜可慶的事!

我國人民政府一向維護中日友好,重視日本古典文學。解放後十餘年,民生安定、國本鞏固之後,便大力從事文藝建設,藉以彌補舊時代的缺陷。關於日本古典文學介紹方面,首先提出的是《源氏物語》。經過出版當局的研究考慮,結果把這任務交給了我。我因有上述的前緣,欣然受任,已於去年秋天開始翻譯,到現在已經完成了六回。全書五十四回,預計三年左右可以譯畢,一九六五年左右可以出書。我預料這計劃一定會實現。

關於《源氏物語》的參考書,在日本不下數十種之多,大部分我已經辦到,並且讀過。在譯本中,我認為谷崎潤一郎最為精當:既易於理解,又忠於古文,不失作者紫式部原有的風格。然其他各本,亦各有其長處,都可供我參考。我執筆時,常常發生親切之感。因為這書中常常引用我們唐朝詩人白居易等的詩句,又看到日本古代女子能讀我國的古文《史記》、《漢書》和「五經」,而在插圖中,又看見日本平安時代的人物衣冠和我國唐朝非常相似。所以我譯述時的心情,和往年譯述俄羅斯古典文學時不同,彷彿是在譯述我國自己的古書。我相信這譯文會比西洋文的譯文自然些,流暢些。但也難免有困難之處,舉一個例:日本文中,櫻花的「花」和口鼻的「鼻」都稱為「hana」。《源氏物語》中有一個女子,鼻尖上有一點紅色,源氏公子便稱這女子為「末摘花」,而用詠花的詩句來暗中譏笑這女子的鼻子,非常富有風越。但在中國文中,不可能表達這種風趣。我只能用註解來說明。然而一用註解便煞風景了。在短歌中,此種例子不勝枚舉,我都無法對付,真是一種遺憾。為了避免註解的煞風景,我有時不拘泥短歌中的字義,而另用一種適當的中國文來表達原詩的神趣,這嘗試是否成功,在我心中還是一個問題。

現在我已譯完第六回「末摘花」,今後即將開始翻譯第七回「紅葉賀」。說起紅葉,我又惦念起日本來。櫻花和紅葉,是日本有名的「春紅秋艷」。我在日本滯留的那一年,曾到各處欣賞紅葉。記得有一次在江之島,坐在紅葉底下眺望大海,飲正宗酒。其時天風振袖,水光接天。十里紅樹,如錦如繡。三杯之後,我渾忘塵勞,幾疑身在神仙世界了。四十年來,這甘美的回憶時時閃現在我心頭。今後我在翻譯《源氏物語》的三年之間,一定會不斷地回想日本的風景和日本人民的風韻閑雅的生活。我希望這東方特有的優良傳統永遠保留在日本人民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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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載《文匯報》196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