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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之夜(1)

處處響著爆竹聲。我擠向一家賣爆竹的鋪子,好容易擠到了鋪子門口。我摸出鈔票來,預備買兩串爆竹。那鋪子裡的四川老闆正在手忙腳亂地關店門,幾乎把我推出門外。我連喊「買鞭炮,買鞭炮」,把手中的鈔票高舉送上。老闆娘急忙收了鈔票,也不點數,就從架上隨便取了兩包爆竹遞給我,他們的門就關上了。我恍然想起:前幾天報上登著,美國人預料勝利將至,狂歡之夜,店舖難免損失,所以酒吧、咖啡店等,已在及早防備。我們這四川老闆急忙關門,便是要避免這種「歡喜的損失」。那老闆娘嘴裡咕嚕咕嚕,表示他們已經為這最後勝利的慶祝會盡過義務了。

擠得倦了,歡呼得聲嘶力竭了,我拿著爆竹,轉入小弄,帶著興奮,緩步回家。路遇到許多鄰人,他們也是歡樂得疲倦了,這才離開這瘋狂的群眾的。「豐先生,我們來討酒吃!」後面有幾個人向我喊。這都是我們的鄰人,他們與我,平日相見時非常客氣。我們的交情的深度,距離「討酒吃」還很遠;若在平時,他們向我說這句話,實在唐突。但在這晚上,「唐突」兩字已從中國詞典裡刪去,無所謂唐突,只覺得親熱了。我熱誠地招呼他們來吃酒。我回到家裡到主母房裡搜尋一下,發見兩瓶茅台酒。這是貴州的來客帶送我的,據說是真茅台酒,不易多得的。我藏久矣,今日不吃,更待何時?我把酒拿到院子裡,許多鄰人早已坐著笑談;許多小孩正在燃放爆竹。不知誰買來的一大包蛋糕,就算是酒餚。不待主人勸酒大家自斟自飲。平日不吃酒的人,也豪爽地舉杯。一個青年端著一杯酒,去敬坐在籬角里小凳上吃煙的老薑。這本地產的男工,素來難得開口,臉上從無笑容。這晚上他照舊默默地坐在籬角里的小凳上吃他的煙,「勝利」這件事在他似乎木知木覺。那個青年,不知是誰,我竟記不起了,他大約是鬧得不夠味,或者是怪那工人不參加狂歡,也許是敬慕他的寵辱不驚的修養功夫,恭敬地站在他面前,替他奉觴上壽。口裡說:「老薑,恭喜恭喜!」那工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站起身來,從來不曾笑過的臉上,居然露出笑容來。他接了酒杯,一口飲盡。大家拍手歡呼。老薑瞠目四顧表示狼狽,口裡說:「啥子嗎?」照這樣子看來,他的確是不知「勝利」的!他對於街上的狂歡,眼前的熱鬧,大約看作四川各地新年鬧龍燈一樣,每年照例一次,不足為奇,他也向不參加。他全不知道這是千載一遇的盛會!他全不知道這種歡樂與光榮在他是有份的!當時大家笑他,我卻敬佩他的「不動心」,有「至人」風。到現在,勝利後一年多,我回想起他,覺得更可敬佩;他也許是個無名的大預言家,早知勝利以後民生非但不得幸福,反而要比戰時更苦。所以他認為不值得參加這晚上的狂歡。他瞠目四顧,冷靜地說:「啥子嗎!」恐怕其意思就是說:「你們高興啥子?勝利就是糟糕!苦痛就在後面!」幸而當晚他肯賞光,居然笑嘻嘻地接受了我們這青年所敬他的一杯茅台酒,總算維持了我們這一夜狂歡的場面。

酒醉之後,被街上的狂歡聲所誘,我又跟了青年們去看熱鬧。帶了滿身歡樂的疲勞而返家的時候,已是後半夜兩點鐘了。就寢之後,我思如潮湧,不能成眠。我想起了復員東歸的事,想起了八年前被毀的緣緣堂,想起了八年前倉皇出走的情景,想起了八年來生離死別的親友,想起了一群漢奸的下場,想起了慘敗的日本的命運,想起了奇跡地勝利了的中國的前途……無端的悲從中來。這大約就是古人所謂「歡樂極兮哀情多」,或許就是心理學家所謂「勝利的悲哀」。不知不覺之間,東方已經泛白。我差不多沒有睡覺,一早起來,歡迎千古未有的光明的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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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載《子愷近作散文集》(魯益圖書館194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