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豐子愷自述:我這一生 > 桂林初面(1) >

桂林初面(1)

汽車駛過了黃沙,山水漸漸美麗起來。有的地方一泓碧水,幾樹灌木,背後襯著青灰色的遠山,令人錯認為杭州。只是不見垂柳。行近桂林,山形忽然奇特。遠望似犬齒,又如盆景中的假山石。我疑心這些山是桂林人用人工砌造起來的。不然,造物者當初一定在這地方閒玩過。他把石頭一塊塊堆積起來,堆成了這奇麗的一圈。後人就在這圈子內建設起桂林城來。

進北門,只見寬廣而蕭條的市街,和穿灰色布制服的行人。我以為這是市梢,這些是壯丁。誰知直到市中心的中南街,老是寬廣蕭條的市街和灰色布制服的行人。才知道桂林市街並不繁華,桂林服裝一概樸素。穿灰色布制服的,大都是公務人員。後來聽人說:這種制服每套不過桂幣八元,即法幣四元。自省主席以下,桂林公務人員一律穿這種制服。我身上穿的也是灰色衣服,不過是質料較細的中山裝。這套中山裝是在長沙時由朋友介紹到一所熟識的服裝店去定制的。最初老闆很客氣,拿出一種衣料來,說每套法幣四十元,等於桂林制服十套。我不要,說只要十來塊錢的。老闆的臉孔立刻變色,連我的朋友都弄得沒趣。結果定了現在這一套,計法幣九元,等於桂林制服二又四分之一套。然而我穿著並不發現二又四分之一倍的功用,反而感覺慚愧:我一個人消耗了二又四分之一個人的衣服!

捨館未定,先住旅館。一問價,極普通單鋪房間每天三元,普通客飯每客六角。我最初心中嚇了一跳。這麼高的生活程度,來日如何過去?後來才知道這是桂幣的數目,法幣只合半數。即房間每天一元五角,還有八折,即一元二角;客飯則每客三角。初到桂林這一天,為了桂幣與法幣的折算,我們受了許多麻煩,且鬧了不少笑話。因為買物打對折習慣了,後來對於別的數目字也打起對折來。有人問旅館茶房,這裡到良豐多少路?茶房回答說四十里。那人便道:「那麼只有二十里了!」有人問一杭州人,到桂林多少時日了。杭州人答說三個月。那人便道:「那麼你來了一個半月了!」後來大家故意說笑,看見日曆上寫著六月廿四,故意說道:「那麼照我們算,今天是三月十二,總理逝世紀念!」租定了三間平屋,租金每月五十八元,照我們算就是二十九元。這租價比杭州貴,比上海廉。但是家徒四壁,毫無一件傢俱,倒是一大問題。我想租用。早來桂林的朋友忠告我,這裡沒有傢俱出租,只有買竹器,倒是價廉物美。我就跟他到竹器店。店甚陋,並無傢俱樣子給你看,但見幾個工人在那裡忙著削竹。一問,床,桌,椅,凳,書架,大菜台……都會做。我們定制了十二人的用具,竹床,竹桌,竹椅,竹凳,應有盡有,共費法幣三十餘元。在上海,這一筆錢只能買一隻沙發,而且不是頂上的。在這裡我又替養尊處優的人慚愧。他們一人用的坐具就耗了十二人用的全套傢俱,他們一人用的全套傢俱應抵一百二十人的所費。他們對於人類社會的貢獻,是否一百二十倍於常人呢?我家未毀時,傢俱本來粗陋,此種慚愧較少。現在用竹器,也覺得很滿足。為了急用,我們分好幾處竹器店定制。交涉中,我驚駭於廣西民風的樸節。他們為了約期不誤,情願回報生意,不願欺騙搪塞。三天以後,我們十二人的用具已送到。三間平屋裡到處是竹,我們彷彿是「竹器時代」的人了。

我初進旅館時,憑在樓窗欄上閒眺,看見樓下有一個青年走過,他穿著一件白布短衫,背脊上畫一個黑色的大圈。又有一個人走過,也穿著白衣服,背脊上畫著許多黑點,好似米派的山水畫。「這是什麼呢?」我心中很奇怪。問了早來桂林的朋友,才知道這兩個是違犯防空禁令的人。桂林空襲,抗戰以來共只三五次。以前不曾投彈。最近六月十五日的一次,敵人在城外數里的飛機場旁投下數彈,死七人,傷數人。此後桂林防空甚嚴,六月廿一日起,每日上午六時至下午五時半,路上行人不准穿白色或紅色的衣服。違犯者由警察用墨水筆在其人背上畫一圓圈,或亂點一下,據人說有時畫一個烏龜。我到桂林這一天是六月廿四,命令才下了三天,市民尚未習慣,我所見的兩人,便是違犯了這禁令而被處罰的。在這禽獸逼人的時代,防空與其過寬,孰若過嚴。但桂林的白衣禁令,真是過嚴了。因為桂林的空防已經辦得很周到,為任何別的都市所不及。他們城外四周是奇形的石山,山下有廣大的洞——天然防空壕。桂林當局辦得很周密。他們估計各山洞的容量,調查各街巷住民人口數,依照路程遠近,指定空襲時某街巷的住民避入某山洞。畫了地圖,到處張貼,使住民各自認明自己所屬的山洞,空襲時可有藏身之地。假使人人遵行的話,敵機來時,桂林的全體市民都安居在山洞中。無論他們丟了幾百個重磅炸彈,也只能破壞我們幾間舊房子,不得毀傷中國人的一根汗毛。我所住的地方,指定的避難所為老人洞。我來桂林已六天。天氣炎熱,人事繁忙,敵機不來,還沒有遊玩山洞的機會。下次敵機來時,我可到老人洞去遊玩一下。

————————————————————

(1) 1938年6月30日作於桂林。原載《子愷近作散文集》(魯益圖書館194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