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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之禮(1)

廿六(2)年陰曆元旦,我破曉醒來,想道:從今天起,我應該說是四十歲了。摸摸自己的身體看,覺得同昨天沒有什麼兩樣;檢點自己的心情看,覺得同昨天也沒有什麼差異。只是「四十」這兩個字在我心裡作怪,使我不能再睡了。十年前,我的年歲開始冠用「三十」兩字時,我覺得好像頭上張了一把薄綢的陽傘,全身蒙了一個淡灰色的影子。現在,我的年歲上開始冠用「四十」兩字時,我覺得好比這頂薄綢的陽傘換了一柄油布的雨傘,全身蒙了一個深灰色的影子了。然而這柄雨傘比陽傘質地堅強得多,周圍廣大得多,不但能夠抵禦外界的暴風雨,即使落下一陣卵子大的冰雹來,也不能中傷我。設或豺狼當道,狐鬼逼人起來,我還可以收下這柄雨傘來,充作禪杖,給它們打個落花流水呢。

陰曆元旦的清晨,四周肅靜,死氣沉沉,只有附近一個學校裡的一群小學生。依舊上學,照常早操,而且喇叭吹得比平日更響,步伐聲和喇叭一齊清楚地傳到我的耳中。於是我起床了。盥洗畢,展開一張宣紙,抽出一支狼毫,一氣呵成地寫了這樣的幾句陶詩:

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下面題上「廿六年古歷元旦卯時緣緣堂主人書」,蓋上一個「學不厭齋」的印章,裝進一個玻璃框中,掛在母親的遺像的左旁。古人二十歲行弱冠禮,我這一套彷彿是四十歲行的不惑之禮。

不惑之禮畢,我坐樓窗前吸紙煙。思想跟了晨風中的煙縷而飄曳了一會兒,不勝恐懼起來。因為我回想過去的四十年,發生了這樣的一種感覺:我覺得,人生好比喝酒,一歲喝一杯,兩歲喝兩杯,三歲喝三杯……越喝越醉,越喝越癡,越迷,終而至於越糊塗,麻木若死屍。只要看孩子們就可知道:十多歲的大孩子,對於人生社會的種種怪現狀,已經見怪不怪,行將安之若素了。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子,有時把眼睛睜得桂圓大,驚疑地質問:「牛為什麼肯被人殺來吃?」「叫花子為什麼肯討飯?」「兵為什麼肯打仗?」……大孩子們都笑他發癡,我只見大孩子們自己發癡。他們已經喝了十多杯酒,漸漸地有些醉,已在那裡癡迷起來,糊塗起來,麻木起來了,可勝哀哉!我已經喝了四十杯酒,照理應該麻醉了。幸好酒量較好,還能知道自己醉。然而「人生」這種酒是越喝越濃,越濃越凶的。只管喝下去,我將來一定也有爛醉而不自知其醉的一日,為之奈何!

於是我歷數諸師友,私自評較:像某某,數十年如一日,足見其有千鍾不醉之量,不勝欽佩;像某某,對醉人時自己也爛醉,遇醒者時自己也立刻清醒,這是聖之時者,我也不勝欽佩;像某某,愈喝愈醉,幾同脫胎換骨,全失本來面目,我彷彿死了一個朋友,不勝惋惜;像某某,醉迷已極,假作不醉,這是予所否者,不屑評較了。我又回溯古賢先哲,推想古代的人生社會,知道他們所喝的也是這一種酒,並沒有比我們的和善。始知人的醉與不醉,不在乎酒的凶與不凶,而在乎量的大與不大。

我怕醉,而「人生」這種酒強迫我喝。在這「惡醉強酒」的生活之下,我除了增大自己的酒量以外,更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避免喝酒。怎樣增大我的酒量?只有請教「先師遺訓」了。

於是我揀出靖節詩集來,通讀一遍,折轉了三處書角。再拿出宣紙和狼毫來,抄錄了這樣的三首詩: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簷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歎。

寫好後,從頭至尾閱讀一遍,用硃筆在警句上加了些圈;好好地保存了。因為這好比一張醒酒的藥方。以後「人生」的酒推上來時,只要按方服藥,就會清醒。我的酒量就彷彿增大了。

這樣,廿六年陰曆元旦完成了我的不惑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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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7年8月2日作於杭寓。原載《宇宙風》1938年1月11日第87期。

(2) 即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