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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卿本佳人 第14章 眾叛親離

日本無條件投降過程紀實。

關於他跟陳彬龢所談種種,金雄白還是扼要告訴了周佛海;主要的目的,是讓他知道,連陳彬龢都對日本絕望了。

「他說,他的情報來源是多方面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子裡盤旋。」金雄白提出他的看法:「所謂多方面,除了重慶應該包括延安在內。延安何能知道日本軍部的內幕?就這點去推測,是不是意味著左傾分子已滲透了日本軍部?」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了。日本下級軍官在大正末期、昭和初期,對日本農民生活落後,是相當不滿的。五一五、二二六都不妨視之為國內的革命;幾次起事,沒有結果,轉變為國外先行論,才有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對外侵略的勝利,發洩了他們不滿的情緒;現在失敗了,這股不滿的情緒,變成左傾思想,是很自然的事。此所以近衛極力主張由皇道派來收拾殘局;因為皇道派是反共的。但是,」周佛海很感慰地說:「從重慶到華府,有誰瞭解統制派跟皇道派的區分?大家都在講士官的同學關係;當年外交上曾有過折衝的回憶,實在危險得很。」

7月26日中美英三國發表波茲坦宣言,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同時提出警告,若非如此,日本將遭恐怖的報復。但日本正在活動請蘇俄出面調停,並已決定派近衛公爵為赴俄特使,向蘇俄徵詢意見;因而對波茲坦宣言並無反應。

於是10天以後的8月6日,第一枚原子彈,投入日本本土;所選定的目標是,日本都市中排名第6位的廣島。

對日本軍閥來說,這是個有」輝煌」歷史,可」引以為傲」的地方。中日甲午之戰,日本的大本營即設於廣島;明治天皇親臨坐鎮,以戰國時代」大名」毛利輝元所築的廣島城為行宮;面臨瀨戶內海的宇品港,是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出兵青島,田中內閣為打擊中國北伐統一全國的大業而出兵濟南的發兵站。海軍有吳鎮守府及海軍軍官養成所的江田島兵學校;陸軍駐有第五師團,為常備陸軍中的精粹,好些侵華的要角,當過第五師團長:如板垣征四郎參加台兒莊戰役,即由廣島率領第五師團出發——為日本軍閥稱之為」軍都」的廣島,這個地名,充滿著侵略的意味;被選定為第一顆原子彈襲擊的目標,具有極其深刻的懲罰意義。

本土決戰的第二總軍司令部,亦設於廣島;在上午8時15分,廣島市中心上空發生爆炸,一瞬間化全市為修羅地獄,通訊網全部破壞,第二總軍司令部只好由吳鎮守府向東京提出簡單的報告,直到第二天8月7日,才有比較詳細的報告。

於是東鄉外相與鈴木首相緊急磋商後,決定奏請昭和迅速接受波茲坦宣言的要求;接著,接到來自關東軍司令部及庫頁島的報告,蘇俄已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對日宣戰了。

從昭和到陸海軍,都準備投降了,但陸軍不願接受」無條件」的條件,陸相阿南惟幾及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都認為本土決戰,尚可以一試。爭議未定之際,8月9日第二顆原子彈投落長期;全部人口27萬之中,死傷了14萬之多。

這時是8月9日上午11時半;3小時以後,鈴木首相召集閣議,經過8小時的反覆討論,仍未能就是否立即投降這一點,達成結論。於是在晚上10時半休會後,鈴木與東鄉連袂進宮,奏陳閣議經過;昭和決定召集御俞會議。

會議於午夜時分在宮內防空洞舉行,出席人員除首相、外相、陸相、海相及作為」大元帥」陸海軍幕僚的陸軍參謀總長及海軍軍令部長以外,只有樞密院議長、內閣書記長官、陸海軍軍務局長及內閣綜合計劃局局長,連昭和共計12人。

御前會議的形式,實際上是天皇高高在上,聽取正反兩邊的辯論;倘有結果,天皇但作嘉勉之詞,如必須裁斷,則往往亦留有繼續討論的餘地。這為投降而召集的第一次御前會議,性質亦與以往無異,首先由內閣書記官長期水久常宣讀波茲坦宣言;並報告長達8小時的閣議的主題是:「在7月26日中、美、英三國宣言中所舉之條件中,在未包括有要求變更天皇在國法上的地位諒解下,日本政府接受之。」

這就是說中、美、英三國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但日本希望在無條件中有一條件,即是仍舊維持日本天皇制度。但提案的主旨雖是如此,閣議中卻由於軍部的意見,變成了4個條件:第一、」皇室地位之絕對保持與安全」;這當然包括繼續維持天皇制度在內。

第二、」在外軍隊之自主的撤兵復員」,還是為了維持」皇軍」的體面;亦就是說,投降歸投降,但並不被繳械。事實上,這是技術問題,並不難解決,只是日本自己須考慮的是,軍部會不會在這個條件中,隱藏著」假投降」的陰謀?

第三、」戰犯由日本政府處理」,這已是很棘手的問題;而第四個條件:「保障佔領之保留」,更變為複雜。所謂」保障佔領之保留」,系指佔領日本,非全面的。

而且陸軍另有一項意見,是繼續維持滿洲國。中日之戰,日本固然慘敗;中國的勝利,得來亦是萬般淒涼,爭來爭去就是為了岳武穆的」還我河山」四字,如果」滿洲國」可以保留,那裡還會有八年抗戰?

這四個條件,是不是可以向要求其無條件投降的中、美、英三國提出;以及提出以後會獲得怎樣的反應,便是這次御前會議討論的主題。陸軍方面阿南與梅津對鈴木頗為不滿;海軍軍令部長豐田副武大將,為了面子,亦表示勝負尚在未定。但奉召出席的平沼琪一郎,本是鈴木首相與木戶內府商量好,用來表達」客觀意見」的;此時發言,認為基本上只有一個條件,即是」天皇之國家統治權」。這個條件不能不爭;其他條件請外相努力交涉。言下之意,爭得到最好,爭不到亦就算了。

由於平沼的發言,削弱了軍部的立場,才得有兩小時的反覆辯論;最後鈴木站起來表示:「既然如此,只有奏請聖斷。」

昭和平靜地說道:「同意外務大臣的見解。」

外相東鄉的見解,即是平沼的意見,只爭天皇制度,他非所問。阿南與梅津,便只有低頭不語了。

「陸軍策劃決謀」,昭和的聲音低沉,但言句清晰,顯得他要說的話,腹稿已打了好幾遍了,」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貽誤戎機之處,不一而足。以本土作戰的九十九里濱的防禦工事為例,較預定進度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且新設師團的裝備,豈不齊全,何能擊潰來犯敵人?」

這是昭和親自視察所得的感想。

「九十九里濱」即為東京的海岸線;此處的防禦工事,當然是最要緊;但其預定進度大不相符,別有緣故——是戰略上誘敵深入抑或迎頭痛擊,始終還莫衷一是之故。當然,這絕不表示軍部不顧皇室的安全;軍部在長野縣山區中,構築了極堅固的」地下皇居」,昭和隨時可以前往避難。

接著昭和表示空襲激烈,生靈塗炭,實在於心不忍。但此時此際,必須忍其所不能忍,如忠誠的軍隊,一旦解除武裝,即將淪為戰犯,於情何忍。不過為了國家前途計,事非得已。最後他強調,」今日應以明治天皇遭受三國干涉時之心為心。」那是指甲午戰爭以後,俄德法三國強迫日本,將馬關條約中,清朝已割讓予日本的遼東半島,還給中國。昭和的意思是,一時忍辱,不難復起。

這是作了接受波茲坦宣言的裁定;軍部與外交方面的爭持,應該是結束了。

這是8月10日清晨2時半;半小時後,恢復前夜中斷的閣議,簽署必要的文件,草擬宣示無條件投降意志的電文,在當天上午拍發到瑞士、瑞典兩國公使,轉致中美英蘇四國。

午後再開閣議,討論的主題是如何向日本國民宣示此一令人無法接受的決定。會中決議,仍須等到天皇有詔令後再宣佈;會外由情報局總裁下村與陸、海、外三相協調,採取漸近的方式,使國內空氣,逐漸轉至不惜重大犧牲結束戰爭的方向。於是當天晚上7點鐘的時事廣播中,播出下村的談話,強調當前局勢」惡劣已極」;表示」政府正盡其最善的努力。」

但是,同時又播出未經陸相阿南過目,由陸軍省軍務局一名中佐課員送到電台的」告全軍將士書」,就蘇俄參戰一事,呼籲全軍將士戰鬥到底,」實現楠公精神,不餘一人」。楠公是指楠木正成,南北朝時代,首先參與後醍醐天皇的討幕計劃,號召各地武士勤王,鐮倉幕府,終於覆滅。後5年,室町幕府足利尊背叛朝廷,楠木正成與其貞正季奮起抵抗,壯烈殉職。明治維新時,其得力於以」楠公精神」為號召;如今陸相告全軍將士的主旨,看不出有半點謀和的企圖,將下村談話的作用,完全抵銷了。

到得8月11日,意義曖昧的下村談話與主張強烈的陸相佈告,同時見報。

當日午夜,也就是8月12日零時稍過,收到廣播,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代表中美英蘇答覆日本,共計四點;最主要的國體問題,」由日本國國民自由表明之意志決定之。」事實上這應該是滿意的答覆;如果日本國民都認為應維持天皇制度,盟國決不會違反日本的公意。但是,日本的軍部及法西斯蒂的平沼樞府等人,根本不能理解民主政治的尊嚴;只以為盟國出之虛與委蛇的手段,基本上是反對天皇制度的。因此,軍部特別是兩統帥部,陸軍梅津美治郎與海軍豐田副武,利用」帷幄上奏權」,向昭和表明了斷然拒絕的意向。

上奏的時間是8月12日上午8時20分;由於用的是書面,所以昭和不須即時答覆。到得10時半,東鄉外相與鈴木首相見面,正式說明四國答覆內容;半小時後,進宮面奏;昭和當面指示:「可接受對方的回答,立即採取應有的處置,並轉告總理大臣。」

11時半阿南陸相通告鈴木首相;陸軍反對四國答覆。越1小時,東鄉與鈴木第二次見面,轉達昭和的指示。20分鐘後,樞密院議長期沼往訪鈴木,表示自國體論的立場,四國答覆不能接受,請提出」再照會」。於是鈴木的態度一變,在午後1時40分訪晤木戶內府,主張反對接受。木戶一方面秉承昭和的意旨;一方面與東鄉談過,知道四國答覆的文字,外務省有把握能作最有利的解釋,所以率直告訴鈴木;決定採取接受的方式。

於是,對於四國答覆的態度,很顯明地分為兩派:東鄉、木戶及米內海相主張接受;米內在這天上午得知軍令部長豐田與陸軍參謀總長梅津聯合上奏一事以後,曾向豐田及他的副手大西次長提出嚴厲的責關:如此大事,何以不事先與他商量?

反對接受的是阿南、梅津、豐田、平沼、鈴木。兩相比較,反對派佔優勢。但到底接受與否,要看這天下午3時,分別召開的兩個重要會議。

一個是閣議,由於鈴木態度的改變,使得東鄉陷於孤立;因而對鈴木頗為不滿。5時半散會以後,東鄉向鈴木作了強烈的暗示,將單獨上奏;同時準備提出辭呈。他的次官松本俊一極力勸說,在此緊要關頭,決不宜有內部分裂的現象。同時建議,請木戶勸導鈴木,遵從」聖斷」。東鄉接受了。

與閣議同時進行的是,昭和親自主持的」皇族會議」;在昭和天皇說明情況及他的決定以後,由年齡最長,生於明治7年,曾任陸軍元帥,現為伊勢神宮齋主的梨本宮代表14家皇族,保證」團結一致,協助陛下,應付國難。」

皇族會議與閣議都在傍晚結束。能夠決定日本國運的,為數不足20的文武大臣,不論主張瓦全,還是玉碎,心情無不沉重異常;不過至少有一點是輕鬆的,這晚上不必擔心美國」超級空中堡壘」的轟炸。

因此,這晚上仍舊有緊張的政治行動。除了東鄉趨訪木戶外;8點鐘左右,阿南陸相赴日皇幼弟三笠宮的府邸,要求進見。

阿南擔任過日皇的侍從長,當三笠宮還是學生時,便很熟悉,因此,說話很坦率;他說他雖有帷幄上奏權,但要見天皇,必須通過木戶內府,而木戶一定會從中阻撓。豈不得已來向三笠宮提出請求。

「懇請殿下,面奏天皇陛下,改變意見;容陸軍有一個捐軀報國的最後機會。」

「今日之下,你還說這種話!」三笠宮年少氣盛,毫不顧慮阿南的作為陸軍首腦的面子。

9時半,木戶內府在宮中約見鈴木首相,詢問閣議的情形。

「陸相與外相各執一見,相持不下;決定等四國答覆的正式照會到達以後再討論。」

「正式照會,不是已經到達了嗎?」木戶詫異地問說。

「是的。」鈴木解釋已收到而作為未收到的原因:「為了緩和陸軍方面的情緒,外務省松本次官秘而不宣;有一夜的時間來疏通彼此的歧見。」

「陸軍不是與外相有歧見。」木戶平靜地說:「實在是與天皇陛下有歧見。陛下之意,應斷然接受四國的條件。」

「聖斷如此,唯有斷然接受。」

鈴木的態度,等於平沼的態度;到這時為止,天皇及皇族、重臣、首相、樞府都已接受無條件投降的原則,只有軍部,特別是陸軍,尚無甘心聽從命運安排的跡象。

前一天下午收到的四國正式答覆,為松本蓋上一個」8月13日午前7時40分到達」的戳記後,立即複製數份,以極機密的程度,送達有關方面。內閣官房亦隨即發出了上午9時召集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通知。

開會地點在首相官邸的防空洞內,6個人分成三派,陸相及陸海兩統帥部長是一派;外相是相對的一派,東鄉以一對三,展開激辯。鈴木首相及米內海相,不大發言,似乎保持中立的態勢,但大致是支持東鄉的。

強硬的一派對國體及佔領範圍,主張追加條件。東鄉則表示,若無決裂的決心,即無修正的必要。

追加條件的提出,於事無補,且亦違反御前會議的裁決。而且一再強調,再照會即等於交涉決裂;在目前的情況下,多延一天即多受一天損失,而且可能導致第三枚原子彈的降落——事實上美國一共只有兩枚原子彈;不過東鄉不會知道而已。

此外,東鄉一再解釋,國民意志維持天皇制,則天皇制一定會繼續存在。他並且提出德國」薩爾」公民投票,決定歸屬的例子,作為佐證。但爭辯了3個小時,在會議桌上,草草以」壽司」果腹。繼續再辯,又是3個小時,始終並無結果。鈴木首相只好宣佈,暫時休會。

陸海兩統帥的軍官知道,只要不再召集御前會議,形成僵持的情勢,將四國答覆拖延下去,交涉決裂,最後便非繼續作戰不可。為了施行這一拖延戰術,由軍令部次長大西中將去拜訪陸軍出身的高松宮,請他勸導米內海相及海軍元帥永野修身,不必主張和平;同時也拜訪了其他軍部極力疏通,希望支持繼續作戰的主張,但一無結果,於是陸軍省軍務局及參議本部第二課的將校,決定以武力彈壓和平派。

使用兵力彈壓計劃的起草人,就是擅自發佈陸相」告全軍將士書」的陸軍省軍務局軍事課長荒尾大佐;他是阿南的親信;此外的參與者,還有阿南的表弟竹下中佐等。

這個計劃綱要,共分五目;目的是」在取得於護持國體之確實保持以前決不投降,繼續交涉。」計劃動用陸相權限內所能緊急調動的東部軍及近衛師團,截斷皇宮與」和平派」要人的聯絡,另外以兵力」阻離」;實在就是幽禁木戶、鈴木、東鄉、米內四要人於私宅內,隨即宣佈戒嚴,將政府,特別是外務省,置於軍部控制之下。

不過這個計劃附有一項」條件」,須由」陸軍大臣、參謀總長、東部軍管區司令官及近衛師團長等四人,一致承認後實施之。」8月14日舉行;阿南表示,須徵求參謀總長的意見。但竹下及其他參預者,向荒尾表示,經過深思熟慮,決定不顧一切進行。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7時,阿南帶著荒尾去看梅津;結果是梅津對於荒尾的計劃,不表贊成。同時情勢急轉直下,美國以無線電廣播及派遣飛機投擲傳單的方式,公佈了日本秘密交涉無條件投降的來往文件。日本民心,頓時浮動;而且也有軍方不穩的消息,因此木戶採取了不尋常的措施,帶著一份來自美機的日語傳單,向昭和建議:「迅速命令完成終戰手續。」否則刺激主張作戰到底的軍人,會造成不可收拾的混戰狀態。

昭和完全同意,責成木戶準備。在這一套手續中,最重要的一步是召集御前會議。

向來遇有重大問題,需要召開御前會議時,都是事先已由軍部與內閣取得協議;御前會議不過是完成」奏請聖裁」的一個形式,除了非常罕見的例外,通常日皇只是聽取報告,始終沉默,連可否都不作表示的。

如照正常手續,這個御前會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召開;甚至由於軍部的杯葛,始終開不成,亦在意料之中。因此,木戶與鈴木商量,所見相同,決定採取非常手段,由於天皇直接下令,召集包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成員,及內閣全體閣員在內的御前會議。時間定在昭和召見三元帥以後;這天照例有閣議,全體閣員正集合在首相官邸,所以只須一通電話,便可宣召進宮。進謁天皇例應著小禮服;由於事出非常,當然亦不必講究這些禮節了。

直屬於天皇的」元帥府」中,最具影響力的元帥只有三個人,陸軍是杉山元、畑俊六;海軍是永野修身,皆是現役。杉山元與畑俊六,分別擔任本土作戰的第一、第二總軍司令官;畑俊六的司令部在廣島,是特地乘飛機趕來的。

昭和率直表示了結束戰爭的決心,要求三元帥約束全體軍人服從。

10時50分在位於皇宮吹上御苑洞的防空洞中,舉行御前會議。鈴木發言後,梅津、豐田、阿南相繼陳述意見,聲淚俱下地要求提出」再照會」;如果國體問題沒有明確的保證,只有繼續作戰,死裡求生。

這三個人的慷慨陳詞,幾乎費了一個鐘頭;接下來是一片沉默,防空洞中的氣氛,如置身古墓之中,令人窒息。然後,昭和的聲音彷彿來自塚中似地,淒涼無比。

「如果沒有其他意見,現在我要說一說我的見解。反對論者的意見,誠然可嘉;但我的見解,並未變更,在充分檢討內外情勢以後,我認為再繼續作戰,是失去理性的一件事。」昭和停了一下又說:「關於國體問題,我覺得對方具有相當善意。我認為,重要的是我國民全體的信念與決心問題。總之,我認為此時此際,以接受對方的要求為宜。至於對陸海軍將士來說,舉凡武裝解除,保障佔領等等,都是極起難堪之事;這種情緒,我瞭解。」

說到這裡,昭和臉上在強光燈的直接照射之下,很清楚地可以看出,眼角有晶瑩的淚珠;當他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去拭眼時,座中」息率」、」息率」的聲音,已此起彼落了。

「如果繼續作戰,結局將使日本變為焦土,這是我所決不能忍受的。今日之下,不論如何,總較日本完全滅亡的結果,稍勝一籌。只要種子存下來,仍有復興的希望。」

昭和再一次提到明治當時對三國干遼,忍淚吞聲地接受的往事;又顧念陣亡將土與遺族的生活,以及身蒙戰火,喪家失業的國民將來,不斷揮涕,全場幽豈不止。

「此時此際,如果還有我應作之事,應盡之責,我決不退避。倘或要向國民呼籲,我隨時可以站在麥克風前。一般國民,目前對真相還不明瞭,一旦遭遇這樣劇烈的刺激,內心必定動搖;陸海軍將士或者動搖更甚。要平抑此種情緒相當困難;希望陸海軍大臣共同努力訓誡約束。遇到必要時,我亦可以親自前往曉喻。」昭和在一片嗚咽聲中,勉強提高了聲音說:「現在或者有頒布詔書的必要;政府趕緊起草。」

此時全場已是一片飲泣之聲;鈴木伏身上奏:「即刻照陛下意旨進行。」又惶恐地謝上煩聖慮之罪。等日皇在蓮沼侍從武官長陪侍之下,脫出探照燈的光暈,消失於暗影中時,好些大臣搶天呼地,放聲一慟,而防空洞外,吹上御苑上空,萬里無雲,日正當中。

自午後一時開始,鈴木召集最後一次閣議,起草終戰詔書;期間阿南曾一度退席回到陸軍省,將御前會議的決定,告知僚屬,告誡」承詔必謹」。然後仍舊返回閣議席上。

事實上這是阿南的一個訊號;放縱部下進行阻撓結束戰爭計劃的訊號。在此以前,海軍軍令部次長,神風特攻隊的創始者大西瀧治郎中將,極力主張以特攻方式與敵同歸於盡;並試圖說服以海軍大佐身份,在軍令部服勤的高松宮,但為高松宮所峻拒;同時航空總軍司令官河邊正三大將,已將陸軍的飛機都召回基地,並下令解除武裝,取下飛機上的油箱。這都是」承詔必謹」的措施。因此,眼前唯一可行之策,即是強力進行荒尾計劃。

終戰詔書於下午4時,完成初稿;但定稿是在晚上10點鐘,鈴木隨即進宮,請日皇親自簽署」裕仁」二字,蓋用國璽;決定於8月15日正午,以日皇親自宣讀的方式,向全國發表。

在前方,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大將;及南方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元帥,於下午6時即已接獲密電:「聖斷已下」;」承詔必謹」。電文是由陸軍三長官:陸相阿南、參謀總長梅津、教育總監土肥原賢二等三大將;及杉山元、畑俊六等兩元帥會同核定的。

當午夜時分,全體閣員紛紛副署終戰詔書時,宮內正由情報局總裁下村在主持錄音工作:日皇宣讀詔書時,聲調並不和諧,有好些句子講不清楚,但這不是戲劇表演,可以重錄一次;雖然不是一卷完美的錄音帶,仍舊被謹慎地收藏於宮內省的大保險箱中。

平時陸軍省軍務局課員椎崎二郎中佐及畑中健二少佐,與近衛第一師團參謀石原復吉、古賀尚兩少佐,已經發動」事變」。

椎其中佐及畑中少佐,於午夜11時半到達近衛第一師團司令部,在石原及古賀的接應下,很容易地見到了師團長森赳中將。

「師團長閣下」,椎崎站得筆直地,用那種日本以下事上,表示恭敬的強調的語氣說:「未獲得國體護持的確證,即行終戰,乃為臣子者所難忍。除繼續抗戰以外,毫無護持國體的希望。近衛師團為拱衛皇居,絕對忠於天皇陛下的部隊;請師團長主持行動,不難獲得東部軍管區及全軍的呼應,或者可使閣議改變為繼續作戰的方向。師團長閣下亦是不贊成接受波茲坦宣言的人;現在是蹶起的時候了。」

「混蛋!」森赳大聲叱斥,」既有聖斷,何可輕舉妄動!」

自此以始,展開辯論:雙方的意志都非常堅強,毫無軟化的跡象。這樣爭執了兩個小時,畑中忍不住了,對椎崎說道:「與祈求他,不如除掉他,來得省事。」說完,拔出手槍,一槍便結果了森赳。別室被監視的一個訪客,畑俊六的隨從參謀白石亦未保住性命;因為需要滅口。

於是,石原與古賀很快地偽造了一通森赳師團長的命令,一面以書面送達;一面用電話通知擔任宮城守備任務的近衛步兵第二聯隊長芳賀豐次郎大佐,說奉師團長的命令,迅即採取行動,截斷宮城與外部的聯絡;此後的任務,是接受陸軍省特派的軍務局課員椎其中佐及畑中小佐的指導。

平時森赳如有命令,都由這兩個參謀傳達,因而芳賀不疑有他,立即加強警戒,在宮城的出入口加派步哨,布設拒馬,斷絕交通。接著椎崎與畑中雙雙到達,說奉陸相的命令,並獲得森赳的授權,現在有權指揮近衛步兵第二聯隊。問芳賀有何異議?

芳賀表示已奉到命令,當然接受指導。椎崎便即下令,第一、搜查昭和天皇頒詔的錄音帶;第二、軟禁木戶內府及石渡宮相。

芳賀口頭答應,心裡卻有些懷疑。像這樣的」事件」,軍部首腦總在幕後,固為過去多次的慣例;但近衛師團如說同謀,應該直接派部隊來才是。聯隊的兵力,只敷平常守備之用;遇到突發事件,應變的能力不足,非司令部支援不可。森赳師團長不應該想不到此。

因此,對於椎崎及畑中的指導,採取保留的態度;對於軟禁木戶及石渡的行動,只是表面敷衍。同時,向近衛第一師團司令部用電話聯絡,卻不得要領;越發令人懷疑。

此時的椎崎及畑中,帶著少數士兵,瘋狂地搜索宮內省各主要辦公室,而且將值宿的官員拳打足踢,希望取得已經由電台反覆預告,15日正午將有重要廣播的昭和天皇的錄音帶。可是他們失望了;有一個官員說,錄音帶鎖在大保險箱中,沒有鑰匙,也沒有爆破專家,根本無法打開保險箱。

黎明時分,芳賀聯隊長終於發覺森赳師團長已死;原因與椎崎、畑中有關,而且接到了東部軍管區司令長官田中靜壹的命令;近衛第一師團長無法執行任務;所轄各部隊由東部軍管區直接指揮。

平時阿南在三宅阪官邸,正度過他在人間最後的一個黑夜,他是在」聖斷已下」之際,下了最後的決心;傍晚時分陸軍三長官及兩元帥商定通知在本營直轄各軍的電文以後,去拜訪東鄉與鈴木;還送了一箱得自新幾內亞的戰利品,英國專供出口換取外匯的名牌香煙給首相。到深夜完成了終戰詔書的副署,回家立即開始寫遺書,封上題的是:「以一死奉謝大罪」,標明年月日,下署」陸軍大將阿南惟幾」。意有未盡,又題俳句兩行:「此身雖去深恩在;慚無只句慰君心。」

寫完已過午夜,正斟酒獨酌時,來了個不速之客;是他的表弟,也是他的內弟竹下正彥中佐——他是有目的而來的;但此時卻還不便明言。

「你來得正好。如果你不來,我也要派人去請你;有很重要的事拜託。」阿南緊接著說:「不過為時尚早。來,先痛飲一番。」

於是把杯長談,都是回憶他一生的戎馬生涯;到得曙色將露,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是倦了嗎?」

「不!」竹下還不肯說真話。

「一定有事,你在這時候還不肯告訴我,以後就不會有機會了。」

竹下明白他這句話的涵義;事實上也知道阿南將如何自處。他的打算是,椎崎、畑中如能僥倖成功,便有電話打來;那時竹下就要勸阿南忍死須臾,立即採取行動;佔領電台、宣佈內閣在」軍管理」之下;直到跟美軍旗出一場勝仗,獲得維護國體的保證,再從容以死謝罪——這是平安朝以來,武士應變的方式之一。

電話不來,顯然是椎崎、畑中的目標未曾達成。竹下迫不得已,將實話告訴了阿南。

不想他的態度很平靜,」當然失敗了?」他說:「這件事還不致於擴大。就算森赳師團長受挾制;田中大將應能處理。」

「我想——。」

「不必往下說了!」阿南打斷他的話說:「我的時間到了。回頭要請你助我完成志願。」說著將遺書取出來,雙手捧上,低頭說道:「一切拜託。」

竹下忍住眼淚,鄭重答說:「必不負尊命。」

「多謝、多謝!」阿南交了遺書,轉身入內。

過了一會,不見動靜,竹下不免詫異;他原以為阿南決定切腹,要他擔任」介錯」——江戶時代的刑制。凡武士有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殺;但切腹不能致命,仍須行刑者斬首,方能斷氣。以後切腹演變為」士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所寄,雖無行刑者,仍須有人擔當行刑者的任務,這個人就叫」介錯」,照傳統必須邀知交充任;而阿南切腹,竹下自然是最適當的介錯。如今看阿南遲遲不出,莫非起了戀世之念?倘或如此,就太教人失望了。

正這樣嘀咕著,臥室中一聲槍響;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綾子、剛剛起身的秘書官林三郎,一起趕到,只見阿南腹部及頭部都在噴血,地上扔著一把手槍,左手的短刀,切入右頸,右手又加在左手上,自我推刃。白襯衣上掛滿了勳章;勳章上在流鮮血。

看到阿南渾身抖顫,雙手無力,求死不能的慘狀;竹下狠起心腸,搶步上前,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勁;一枝血箭噴出丈把遠,射在一張照片上;照其中人,是個英氣勃勃的戎裝少年,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兩年前就陣亡於常德會戰中。

上午8時,田中靜壹大將趕到宮城;不必費什麼說服的功夫,便讓椎崎與畑中束手就擒。這是不必經過軍事審判,田中就有權將他們處決的;帶到東京憲兵司令部以後,椎崎與畑中提出要求;准他們在宮城前面切腹。請示剛剛晉見了昭和回來的田中,接納了他們的要求。

「宮城事件」很快地敉平了;只待正午靜聽」非常重要」的廣播。

在大後方的中國人,比日本國民早1小時知道日本已無條件投降——蔣委員長在日皇宣讀詔書的錄音帶播放之前,親蒞重慶中央廣播電台,面對著麥克風,向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宣佈,抗戰已經勝利。在演說中,蔣委員長回顧8年之間中國人所遭受的痛苦與犧牲,用充滿了摯情的語調,希望這是世界最後的戰爭。同時詔告全國軍民,禁止對日本人報復;強調中國傳統的美德:「不念舊惡」、」與人為善」。

周佛海在幾千里外,也由短波無線電中,聽到了蔣委員長的宣告;接著,他由他的秘密電台中,收到了第一道來自重慶的正式命令:被委任為」京滬行動總指揮」。周佛海有秘密電台已非秘密;這年初夏,一直在重慶由戴雨農派人照料的周老太太病歿,上海各報在第二天就發出了周佛海的訃告。消息何以如此之快?一打聽才知道噩耗來自他的秘密電台。

命令到達時,周佛海不在上海,金雄白知道了這個消息,自然為周佛海高興,同時也透了口氣,因為自稱來重慶的」接收人員」,紛紛從地下鑽了出來,還有從提籃橋監獄裡放出來的,如三青團吳紹澍的部下,由蔣伯誠透過金雄白的聯絡,得以秘密釋放;還有些地下工作者則要求蔣伯誠向周佛海要求撥給若干槍械,亦由金雄白的奔走,如願以償。不過首先被接收的,就是金雄白設在亞爾培路2號的俱樂部。

蔣伯誠是軍事委員會派駐上海的代表,負有統一指揮上海地方工作的職責;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蔣伯誠的住處為貝當路的日本憲兵隊所偵悉,大舉搜捕。平時蔣伯誠因為血壓劇升,神智昏迷,已入彌留狀態,根本不知道日本憲兵就在病榻之前;為他診治的一名趙姓醫生,嚇得瑟瑟發抖。

「蔣先生怎麼樣了?」隨行的翻釋問。

「要抽血。」趙醫生定定神答說:「至少抽100CC。蔣太太怕失血過多,影響體力;我們現在正研究,到底抽多少?抽得太少不管用。」

這時憲兵小隊長已在打電話找他隊上的醫官了;等坐車趕到,看一看蔣伯誠那張如戲台上的關雲長的臉,不問情由,取出打鹽水針的特大號針筒,一抽抽了200CC的血。蔣伯誠臉上的紅色消褪了些,居然悠悠醒轉。

就因為蔣伯誠的病勢沉重,可以免拘;但仍算被捕,以家為獄,由日本憲兵輪班看守。這時周佛海已接到來自軍統的要求,無論如何要救蔣伯誠出險。

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由」登部隊」的陸軍部長川本,及周佛海的密友岡田酉次,幾度飛東京活動;最後是由大本營作成交保釋放的決定。

保人一共兩個,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一名聯絡參謀,帶到貝當路去辦理保釋手續。從此以後,金雄白做了蔣伯誠與周佛海之間的聯絡人;只要來一個電話,金雄白不管多忙,都會趕到靜安寺路愚園路口,百樂門舞廳對面的百樂門公寓,要人要錢,要保釋被捕的工作同志,沒有一件事未辦到過。

因此,蔣伯誠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蔣伯誠病發在床,要靠人捧場,所以為了」公事」有時也顧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蔣伯誠將去接收亞爾培路2號的人找來質問,」歷年幫過我們很多忙;你怎麼首先對付他?」

「就因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們一時沒有地方辦公,向金先生暫借一借。」那人從容不平地答說。

蔣伯誠久住上海,與杜月笙非常接近,是個超級的」老江湖」;心想」光棍好做,過門難逃」,這個過門打得很漂亮,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於是他問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說不借;只好連聲答說:「借,借!不但借,一切都奉送;不過我裡頭有上萬本線裝書,也是多年心血所寄。書生結習,未免難捨,請網開一面。」

這話不大好聽,但蔣伯誠只能怪」自己人」不爭起,裝作不懂,關照那人:「金先生的書,你們一本不准動。」

接著,金雄白的在福開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這回不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條是一個叫張叔平的人所貼。此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頗負清望的學部尚書張伯熙的兒子,自稱是第三戰區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並無深交。既不願托人說情,更不願當面去求他;只好把家人分別寄居到至親好友家。

不道這件事為浙江興業銀行的總經理徐寄廎知道了,大為不平;徐寄廎是上海撤退時,政府指定留在敵後的地下工作負責人之一;金雄白幫過他很大一個忙,所以自告奮勇地說:「第三戰區的最高負責人叫何世楨;我知道他不會做這種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問一問。」

問後的回話是:何世楨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戰區亦未奉令接收,完全是張叔平胡作妄為。現在已下令起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舊居;經此波折,對政府的信心更增強了。

但各路人馬,紛紛趕到,類似的麻煩,可能還有;既然周佛海任命為」行動」指揮,應該可以托庇,所以興沖沖地趕到,只見羅君強也在那裡,神態悠閒;使得金雄白立即想其他3天之間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8月14日夜裡,他以」上海市政府秘書長」的身份,在虹口與日本人辦一場交涉,頗為順利;杯酒言歡之餘,醉醺醺地大談日方如何在他強力說服之下,作了讓步。最後又說,他與在座的日本軍人談論戰局,一致認為日本還保持著強大的陸軍,美軍如真的在日本登陸,本土作戰一定會予敵人慘重的打擊;而戰事起碼會維持一年以上。萬一本土作戰失敗,在華的300萬陸軍,亦將戰至最後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當時問他:「莫非你還不知道?」「知道什麼?」

「美國廣播,日本已經接受波茲坦宣言,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了。」

這一下,羅君強的臉色變得異常複雜,驚愕憂懼,難看極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顯然是由於周佛海」榮膺新命」之故。

「來!來!我正有話要跟你談。」

羅君強招招手;金雄白跟著他進了周佛海的書房,看他臉色變得很嚴肅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羅君強將房門帶上以後,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兄這幾年的錢,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將來等別人問你來要,自己識相,痛痛快快獻了出去,反倒脫然無累。」

金雄白頗起反感;故意問一句:「是不是交給你?」

「你知道的,上海歸第三戰區;張叔平是負責人,昨天他跟我談過,希望你交給他,現在你先開一張私人的財產目錄給我。」

金雄白本想告訴他,第三戰區在上海的負責人是何世楨;根本沒有命令張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財產。但這話由羅君強傳出去,便是一場是非;不如虛與委蛇,倒是羅君強所說的」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來,就自己確實可以拿得出來的動產,不動產開了一張目錄,交到羅君強手裡。

「怎麼?」羅君強一臉不信的神氣,」你只有這麼一點錢?」

金雄白懶得理他,哼了一聲,再無別話;久坐了一會,聽說周佛海要夜車才回來,便離了周家,轉往《海報》——《平報》及南京興業銀行,都已結束;《海報》是他唯一的事業,但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剛剛坐定,工友遞上來一張名片,極大的」毛子佩」三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驚喜,心想,雖說施恩不望報,今日之下,有這樣一個朋友,總是安全上多一種保障。

原來這毛子佩在戰前是上海一家小報的廣告員;不知以何因緣,成了吳紹澍手下的紅人,因而得以榮任上海市黨部委員。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與蔣伯誠因案被捕;便有他一個好朋友來托金雄白營救。

他的這個好朋友是上海小報界的」名件」,本名唐雲旌,筆名」唐大郎」的筆下有兩絕,一絕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詩,俚褻詞語,皆可入詩,而雋爽無比;再一絕是善於罵人;而罵人常是為了敲竹槓,但他並不諱言,有時且以真小人自詡。他是《海報》的台柱之一,為金雄白招來許多麻煩;可也為《海報》招來許多讀者。

既是唐大郎所托;而且毛子佩雖無深交,總也認識,所以在營救蔣伯誠時,」順帶公文一角」,將他也保了出來,而且以後在經濟上常有接濟;只要毛子佩來告貸,金雄白從未拒絕過。

誰知毛子佩出獄以後,並未遵守保釋的條件仍舊在作政治活動,一次他的同事被捕,將他招了出來,第二次被捕,非死不可,因而去看金雄白,希望能弄到一張汪政權的」職官證」,以便通過檢查崗哨,逃往內地,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海;無奈這天是星期日,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辦好。

這一夜之隔,在毛子佩極可能是生死之判;當時苦苦哀求,聲淚俱下。金雄白心有不忍,取了一張《平報》的職員證給他,就憑了這個證件,才能由上海搭車到杭州,轉往內地。如今當然是勝利歸來了!

處境各異,心情不同;不過毛子佩表面上卻很尊敬金雄白,口口聲聲」金先生」。寒暄了一陣,毛子佩開始道明來意。

「金先生,你幫過我好多忙;這回還要幫一次,其實也算是幫國家的忙。你的《平報》結束了,聽說機器廠房都在;能不能讓我來辦?」

金雄白倒很願意幫他的忙;心裡在想,既然幫忙,就要讓他實惠,於是一轉念之間,作了一個決定。

「子佩兄,恕我直言,雖然你也辦過報,不過大報跟小報,畢竟不同。《平報》反正是不會再出了,誰拿去都無所謂;就恐怕你接下來,撐不住,反而成為你的一個包袱。我看,《海報》有銷路、有基礎;廣告,你是知道的,不但不要去拉,地位好一點的,還要預定。我把《海報》送給你;你好好經營,發大財不敢說,發小財是靠得住的。」

「謝謝、謝謝、謝謝!」毛子佩滿面含笑地問:「金先生,那麼,你看《海報》的報名要不要改?」

「改有改的好處,不改有不改的好處。」金雄白答說:「我是希望你改的;因為劃清界限,你就不必替《海報》負任何責任了。」

「是,是!」毛子佩想了一下說:「海報彈硬得很;寫稿子的朋友,真可以稱得起鋼鐵陣容,我就改名《鐵報》吧!」

「隨你。」金雄白說:「我來料理一下,請你3天以後來接收。」

毛子佩欣然稱謝而去;金雄白送走了這個客人,接著又會見一個不速之客:陳彬龢。

關起門來密談;陳彬龢開口就說:「戴雨農一回上海,恐怕第一個要捉的就是我。今天我是來向你辭行的;從此恐怕有一段相當的時間,無法見面。」

「喔,你預備到哪裡去?」

「我有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陳彬龢換了一副神色,」辭你是假;邀你同行是真。雄白兄,我勸你跟我一起走;你的安全我完全負責。」

「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

「說出來就不值錢了。」陳彬龢說:「我們相交至今,你總信得過我吧!」

「當然。我也知道你完全是好意;不過,我想留在上海也沒有什麼不安全。你知道的,我替重慶多少出過力;蔣伯老會替我說話。」

「政治只有成敗與利害,你居然談起是非功過來了。雄白兄,你不要執迷不悟!」陳彬龢又說:「我不相信你的智慧,會不及邵式軍吧?」

邵式軍的情形,金雄白很清楚;在日軍剛剛宣佈投降時,他每天晚上都出現在周佛海家,為的是探聽消息。

他是靠他祖父江海關道邵小村的餘蔭,與日本黑龍會及專賣軍火的大倉組勾結成一種特殊關係,並且找到日本皇室為後台,獨霸東南的」統稅」,始終如一,成了淪陷區唯一的不例翁;但日本一垮,冰山即倒,以他任事之久,搜括之多,接收人員是一定放不過他的。所以總希望能先找到一條路子,保全身家;否則,亦可及時逃避,所以每天在周家苦苦守候,頗有惶惶不可終日之勢。

這樣不過兩三天,他跟周佛海說,他的處境已非常危險,要求周佛海為他設法。周佛海便關照他到」稅警總團」去避難;托熊劍東保護。

「他不是住在稅警總團嗎?」陳彬龢問:「你知道他在那裡是怎麼樣的一種生活?」

「我聽說他除了大批行李以外,還帶了兩個廚子;還是照常享受。」

「就為了這一點,熊劍東對他已提出警告,在軍隊裡還要吃大菜、講享受,引起士兵不滿,他不能負責。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邵式軍很見機;快要脫離稅警總團了。」

「那麼,」金雄白問:「他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

「能回家,就不必離家了。他在接頭一個地方,人家也很歡迎他;大概也就在這兩三天,遠走高飛。雄白兄,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金雄白有些覺察到了,邵式軍很可能就是跟著陳彬龢去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哪裡?

這樣想著,便打算對陳彬龢番忠告;轉念又想:如果他反問一句:「我不到那裡去,留在上海,你能保證我的安全嗎?」又何詞以對?既然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何必」養媳婦做媒」,徒惹訕笑!

陳彬龢看他不答,當然也不必再事逗留;站起來時雙淚交流,卻很快地拭去了。金雄白亦覺慘然;本想送他出門,怕生離的那頃刻,有死別的感覺,忍不住墮淚,讓人發現,其情難堪,因此只送出辦公室為止。但從窗口鳥瞰,只見陳彬龢未坐汽車,跨上一輛三輪車,往北而去,漸漸消失在人海之中,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