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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09章 新知話舊

張宗昌在東北的故事。

那家好大一家人,3個兒子都已娶妻;8個孫子、5個孫女;還有居孀的姑奶奶也帶著1兒1女住在娘家。此時都被喚了來見禮;金雄白、黃敬齋的年紀雖輕,但因算是老掌櫃的朋友,所以年齡比金、黃還大的那家老大,以晚輩之禮,向客人請安。十來個從十五六歲到三四歲男孩子女娃,更是一疊連聲」公公、公公」叫得熱鬧。

「真是,」金雄白摸著輕輕發燙的臉笑道:「把人都叫老了。」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劉子川剛說了這一句;只見黃敬齋在向他使眼色,便走到一旁,看他有什麼話要說。

「我不懂關外的規矩。」黃敬齋低聲說道:「照這樣子得給見面禮吧?」

「你們的情形不同。」劉子川想了一下說,」給亦可,不給亦可。」

「還是給吧!怎麼給法?」

「給一個總的就可以了。你別忙,回頭再說。」

他們在低聲商量,那掌櫃已經窺知端倪,不過世故已深,覺得不宜說破;說破了反倒像跟客人要見面禮似地。反正禮尚往來,如果真的給了見面禮,看情形在起貨價款再讓掉一些,作為補償好了。

「請入席吧!」那家老大親自來招呼。

走到飯廳中,只見圓桌中間擺著一個紫銅火鍋、高高的煙囪中,竄出藍色的火焰;關外春寒猶重,一看便有溫暖親切之感。

等客人坐定下來,調好作料斟滿酒,那掌櫃舉杯相敬,笑著說道:「沒有什麼好東西請貴賓,除了肉就是魚,簡直跟二葷品一樣。」

這是客氣話,光是那支火鍋就很名貴;名為白肉血腸火鍋,鍋底卻有魚翅、燕窩、哈士蟆、紫蟹、白魚、鳳雞之類;這些珍貴食料卻全靠一樣酸菜吊味。酸菜切得極細,白肉片切得極薄,入口腴而不膩;鮮嫩無比,那股純正的酸味,開胃醒酒,妙不可言。金雄白雖精於飲饌,這樣的火鍋,也還是第一次領略。

「留點量,留點量!」劉子川提醒他說:「回頭嘗嘗那二奶奶的罈子肉。」

「罈子肉是東北常見的葷菜,不過做得好也要一點兒訣竅。」那掌櫃說:「最要不得的是喜酒席上的罈子肉;哪兒找那麼多小罈子,還扣好了作料份量,用文火去燉?還不是純一大壇,臨時找傢伙來裝,有名無實,簡直就是紅燉肉。」

說到這裡,罈子肉上桌了;接著是一盤干燒鯽魚。金雄白覺得罈子肉不過如此,對那條鯽魚卻非常欣賞。

「這麼一尺來長的大鯽魚,就在我們江南,亦是很難得了。」他讚歎著說:「無怪乎吳鐵老說,不到東北,不知東北之大。實在說,不到東北,不知東北之富。」

「富是富,」那掌櫃說:「富要是保不住,反而生災惹禍。」

「這話倒也是,」金雄白說:「如果不是東北太富,當年日本人跟俄國人就不會在東北火拚。」

「啊!」劉子川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掌櫃,有句話我老想請問你。聽說你在當年也是別拉窩契克。」

金雄白與黃敬齋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不由得相顧愕然;敖占春便低聲說道:「兩位聽下去就知道了。」

「是的。」那掌櫃點點頭,」我還跟張效坤拜過把子呃!」

居然跟張宗昌是拜把兄弟,金雄白越發感興趣;用心傾聽,才知道」別拉窩契克」是句俄語,意思就是會說俄國話的通事。

這些通事,大多是下關東的」山東老鄉」——在明朝,遼東與山東認同鄉;所以相沿至今,仍稱山東人為」老鄉」。那掌櫃下關東時,恰逢俄國人修中東鐵路,他跟許多年輕力壯的同鄉,作了」毛子工」——老毛子的工人;慢慢都學會了」毛子話」。及至日俄戰爭爆發,俄軍要找許多通事;便由中東路局選派會說俄語的員工充任。在俄軍中的職位高低,即以熟諳俄語的程度而定,居然有高到類似高等顧問之類銜頭的職位的。

「不過,那到底是難得的一兩個。說起來,老毛子打不過鬼子,實在也有他的道理。道理是什麼?就是用的中國人不同——。」

那掌櫃說,日俄戰爭時期,交戰雙方都極力想爭取」地主」的支持,但路線不同,日本人爭取的是知識分子;科舉時代的知識份子,當然大部分是地方士紳。他們的這個工作,早在甲午戰爭結束以後就開始了,以」中日一家,同文同種」為號召;而且強調日本人都是徐福為秦始皇求海上仙方,所帶去的300童男童女之後。同時禮聘了一些落破文人到日本去設館授徒,教習漢文;為他們訓練到東北來殖民的人才。

其中有個遼陽人,名叫於沖漢,他的」及門弟子」中,頗多士官學生,在日俄戰爭時,都已成為中級軍官。一到遼南,首先就去拜訪於沖漢,口稱」老師」,執禮極恭。當時東北的百姓,都稱日本軍官為」太君」;現在居然出了個」太君之師」,自是地方上的大幸。於是惶惶然深恐身家難保的士紳們都庇于于沖漢門下;日本軍亦就利用於沖漢展開遊說籠絡的工作,說他們是來幫助中國人打狼心狗肺的老毛子的;中國人幫助日軍,即等於自助。當然也還有些小恩小惠,騙得人死心塌地,願為日本人作走狗。

俄國軍隊卻走的是勞工路線,以路局訓練出來的一班通事為核心,爭取下關東而尚未落戶的山東老鄉為他們賣命;張宗昌即是這班通事中的一個」頭目」。

「我跟張效坤拜把子是在宣統3年。沒有多久,革命軍起義,他弄了200多人,其中還有老毛子,由大連上船到上海,打算去投靠滬軍都督陳英士。開拔要錢;我賣了一家糧食行,得了4000銀子,全都給他了,也是看出他將來一定會得意。可是——。」

可是張宗昌沒有得意多少時候。民國7年輾轉歸入直系,駐湘西受吳佩孚的指揮;兩年以後,吳佩孚自衡陽撤防北歸;湘軍驅逐湖南人稱之為」民賊」的督軍張敬堯,以致張宗昌在湘西站不住腳,拉隊伍竄入江西,恰又為督軍陳光遠繳了械,處境非常狼狽。

平時直皖戰爭只打了10天,便判勝負,直勝皖敗;」馬廠誓師」的」元勳」段祺瑞鞠躬下台;而直系的靈魂吳佩孚,開府洛陽,聲名如日中天。張宗昌雖然不喜歡」吳秀才」,但窮途末路;也只得暫且相投,心想是」老長官」,總不會不照應;誰知吳佩孕因為張宗昌的部隊,紀律太壞,與土匪不過上下床之別,所以拒而不納。

萬般無奈,只得老一老臉皮,二次下關東;投奔」老帥」張作霖,」老帥」顧念舊誼,給了他一份掛名差使,銜頭是」東三省巡閱使署高等顧問」,月俸千元;張宗昌往往一場牌九就輸光了。」

「那時的張效坤,可真是虎落平陽,龍困淺水。」那掌櫃把杯高談,」我托人捎信給他,請他到哈爾濱來散散心。老弟兄嘛,就算他欠了我的情,這會兒他倒楣的時候,我也不能不理他啊。哪知道他不肯來,這麼個大老粗居然還會掉書袋,道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就憑這份愛面子的心,我就知道他還能起來。果然——。」

果然,機會來了。民國11年4月,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兩路進兵入關,張景惠的西路軍先垮,他親自帶領的暫編奉天第一師,為直軍繳了械;下轄東北軍第2、第6、第9混成旅,潰不成軍。東路軍是張老帥的精銳,親自擔任總指揮;但受了西軍的影響,亦不能不撤至山海關,結果是由英國傳教士調停,在秦皇島的英國軍艦上簽訂了8條和約。直軍的代表是第23師師長王承斌;他是遼寧興城人,自然幫奉軍的忙,在談和的條件上,很發生了一些有利奉軍的作用,張老帥也很見他的情。

戰爭結束,奉軍退回關外。徐世昌在直系的壓力之下,早就發佈了免除張作霖東三省巡閱使及蒙疆經略使的」本兼各職」;所以老帥在和約簽訂的第3天,」自立為王」——由東三省議會聯合會推舉他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

他對這一次入關鎩羽而歸,認為奇恥大辱;一到部隊撤回,立即籌劃整編。經過此番考驗,他已徹底承認一個事實;由小站系統而來的」新建陸軍」,不但不新,而且老朽腐敗,決不能再用了。因此,原來以總參議楊宇霆為首的日本士官畢業生,如李景林、姜登選等人,都獲得重用。不過新派軍官中,發生作用最大的一個,卻不是士官生,而是奉天武備學堂及陸大出身的郭松齡。

但是郭松齡與楊宇霆是對立的;那種情形就像榮祿之與翁同龢,只是張作霖父子不同於慈禧母子,所以郭松齡雖是」少帥」的人,仍為老帥所看重。至於張學良之於郭松齡,是亦師亦友,十分尊敬;郭松齡對於張學良,亦是盡心輔弼,其許甚至,對老帥當然也是忠心耿耿,但由於楊宇霆的挑撥壓制,難免有隔閡之處。

「那是民國11年秋天吧,有一天張效坤忽然又來找我了。他跟我說,現在有個機會;這個機會非抓住不可。我問他是什麼機會?他說老帥要報仇,招兵買馬,還要跟吳秀才大幹一下子。他這一說我懂了,他如果有人有槍,就不必再幹那個不顧不問也不高的高等顧問了。至於找我,不用說,招兵買馬要錢。那時我的買賣正旺,湊了5萬大洋給他。」

原來第一次直奉戰爭時,張宗昌雖未隨軍入關;而在奉軍傾師而出,後路空虛時,張宗昌卻立過一場功勞——為張作霖所趕走的吉林督軍孟恩遠,有個女婿叫高仕儐,與吳佩孚暗通款曲,被委任為」吉林討逆軍總司令」;高仕儐富貴念熾,同時也要為岳父報仇,運動他的舊部」中東路山林剿匪司令」盧永貴,自中東路終點,向西直撲哈爾濱。

後方生變,前方自然震動;不過張作霖根據情報研判,高盧所部連招撫收編的」紅鬍子」,不過一萬五六千的烏合之眾,還不足以動搖。想起張宗昌會打爛仗,當即發了一道電令,命張宗昌相機截剿。

於是張宗昌帶領不到1000的人馬,東向迎敵;敵眾我寡,心裡不免惴惴然。那知一路打聽軍情,都說高盧在一個名叫海林的小站,按兵不動;深入偵察,才知究竟。高盧二人,根本不懂用兵;那一萬五六千人,沿路分兵佈防,到了綏芬以西的第一大站牡丹江,已去十分之三四;而牡丹江以南百把裡,就是有名的絕塞寧古塔,鐵路有支線相通,那裡駐有正規的奉軍一團;高盧認為如果置之不理,有被攔腰截斷歸路的可能。有人獻議,奇襲之師,貴乎神速;只要兼程而進,拿下了哈爾濱,東路各地守軍,可以傳檄而定。高盧二人,卻下不了決心;為防設在列軍中的司令部,受到寧古塔守軍北上正面的襲擊,特地將司令部移到牡丹江以西的小站海林,瞻顧遲疑,有半個月之久,始終在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的自困局面之中。

這下張宗昌將高仕儐、盧永貴看透了,是一對飯桶。於是跟路局多要鐵汽車廂;下令關緊車門,免得被人窺破虛實;然後命司機以全速向東疾馳。

高、盧二人慌了手腳,派剛剛招來的民兵當第一線迎敵;收編的」紅鬍子」居第二線;作為基本隊伍的山林警衛隊,保護司令部。他們的打算是,犧牲民兵,以挫其鋒;便可靠」紅鬍子」來替他們打一場硬仗;萬一失利,帶領基本隊伍向後轉,猶可自保。那知民兵從未上過戰場,甚至有連放槍都不會的;到得張宗昌部下的那班亡命之徒,吹號衝鋒,一面吶喊張威;一面乒乒乓乓亂扔手榴彈,嚇得雙腿發軟,不戰而潰。

這一來牽動了第二線的」紅鬍子」;高、盧一看情勢不妙,趕緊後撤,先退綏芬,繼退東寧。張宗昌窮追不捨;高盧二人不能不化裝逃走,結果仍舊被抓住,奉」老帥」從關內來電:「就地正法」。

張宗昌雖立了這場功勞,卻只得了個」綏寧鎮守使」的虛銜;因為奉軍的排外性很強,認為張宗昌是客卿,不宜予以兵權;新派的將領,特別是郭松齡,又根本看不其他,以致餉械兩缺,鬱鬱不得志,及至得到」老帥」決心整軍經武的消息,張宗昌特地趕到瀋陽,躍躍欲試的神情,溢於言表;不道為人品了一盆冷水。

潑冷水的是負責實際整編訓練責任的郭松齡,本來」東三省陸軍整理處」的統監是吉林省長孫烈臣,以張作相、姜登選為監副;參謀長在名義上是張學良,事實上由郭松齡代行職權。

「東三省不是沒有兵,是兵太多了。整編的目的在汰弱留強;訓練的目的在能適應現代化的戰術。老兄是有名的勇將,帶的兵也能打;不過程度太差、紀律也有點問題。老兄,請恕我直言。」

意在言外,張宗昌招來的亡命之徒,正在淘汰之列。他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心裡自然不服;但亦無奈其何。怏怏然回到了防區,始終對此事耿耿於懷。

過不多久,又來了一個機會。白俄謝米諾夫為紅軍所壓迫,遁入中俄邊境的綏芬一帶,張宗昌靈機一動,向謝米諾夫大表同情,建議他借地安營。謝米諾夫窮無所歸,願意接受改編。張宗昌來找那掌櫃,有了那5萬大洋,事情就好辦了。

謝米諾夫的殘部一共4000多人;再招上一批山東老鄉,總共7000,號稱一萬,軍餉是自己發行的」軍用品」,用白紙填上一個數字,或是5元,或是10元,蓋上綏寧鎮守使的大印,在當地使用,誰敢說它不是錢,至於那5萬現大洋,是要帶到瀋陽作交際應酬用的。

果然,在瀋陽窯子裡,一場牌九推下來,便有人替他在張作霖面前說好話:「張效坤替老帥把白俄勇將謝米諾夫拉過來了。他的部下,個個能征慣戰,而且傢伙都是最新的。有這麼一支紅眉毛綠眼睛的隊伍,擺出去都能唬人。」

張作霖被說動了心,許了張宗昌一個旅的番號。」老帥」的命令,郭松齡不敢不遵;但心裡卻始終輕視張宗昌,於是通過張學良提出意見,說張宗昌的部隊,須先經過一番考驗,要確實證明能夠打仗,才可給給予番號,編入序列。否則不符」整理」的原則。

張作霖一聽有理,吩咐照辦。於是郭松齡擬了一個演習計劃,以集中在輝發河南岸,即名輝南,等候點編的張宗昌部隊,向西渡蛤蟆河進攻;守軍是李景林所部的原第七混成旅。在假想的」作戰計劃」中,給予張宗昌的任務,非常艱苦;指定了一條迂迴曲折的進攻路線,爬高山、下池塘,不准規避取巧,而且限期非常緊迫。一看就知道是在整人!

「他奶奶的,郭茂宸這小子簡直不是人揍的!」張宗昌一面罵,一面下了決心:「好!俺干!叫你小子看看俺老張不是孬種。」

張宗昌身先士卒,親自跑在前面領隊;」演習指揮部」逐日有情況下達,往往剛息下來要」埋鍋造飯」,軍用電話中傳來了命令:「立即開拔,限某時到達某地,截堵敵人。」這樣折磨,幾乎要把他的部下逼得發瘋。

而且張宗昌發現,在這次作戰演習中,隱伏著殺機。郭松齡的計劃相當周密,沿路警戒,如果他的部隊受不了而零零星星」開小差」,抓住了立即以軍法從事,就地槍決;到演習終了,如未能達成任務,可想而知的,不被收編,即被繳械;倘作反抗,李景林已經獲得授權,可以用」機槍點名」。

因此,張宗昌深切瞭解,這一次假想作戰的失敗,後果比真的從火線上垮下來還要嚴重;但怕影響士氣,對部下不能說破其中的道理,只是不斷地鼓勵,要大家無論如何得咬緊牙關拼到底;」一到了目的地就好了!」這」好了」之中,包括娼賭在內。

到得演習日程,預定攻佔陣地的時刻;張宗昌帶著他的五光十色的部隊,居然渡過蛤蟆河,到達目的地。張宗昌一半是真的竭蹶不支;一半是做作,到得」統裁官」所在地的一處高地前面,從馬上一個觔斗翻下來——他的腿長,實際上等於由馬上跨了下來,隨即撲倒在爛泥地裡,口吐白沫,即還力竭聲嘶地大喊:「殺啊!衝啊!」

親臨高地觀陣的」老帥」大為感動;郭松齡亦無法再事苛求,反而送個人情,作了很好的一篇講評。張宗昌的願望達到了。

到了民國13年4月,吉林督軍孫烈臣病故,遺缺由張作相接任,讓出第27師的番號給」少帥」張學良。吳俊升仍是29師師長。這兩師的番號是北方政府所承認的;另外」暫編奉天陸軍第一師」,派李景林為師長。依照郭松齡的建議,所有的部隊,整編為27個步兵旅,5個騎兵旅,每旅以3個團為標準,用統一番號。張宗昌是」東三省陸軍第三旅」旅長;郭松齡是第二旅旅長,下轄步兵三團之外,另有炮兵一團,兵強械利,是」老帥」的」羽林軍」。

張宗昌也是粗中有細的人物,看出郭松齡必將大用;李景林正在走運,於是倡議結盟,老大李景林、老二張宗昌、老三郭松齡、老么張學良。這4個人在關帝廟裡磕過頭;也還要給老帥磕頭。行完大禮,張宗昌代表」異姓手足」,有所陳述。

「我們給老帥打天下。」他說:「大家都不要地盤;只要老帥多賞點兒錢,讓俺弟兄玩兒得痛快就行。」

平時直系名義上的領袖曹錕,得」安福系」之助,以重賄當選總統;張作霖認為師出有名,再度討伐曲時機成熟了,於是由郭松齡派他所資助的留日學生戴世才,到四川活動,聯絡劉湘,預備大舉。到得13年9月」齊、盧戰爭」爆發,齊是江蘇督軍齊燮元;盧是浙江督軍盧永祥,一為直系,一為皖系;皖系亦曾為直系所敗,所以張作霖通電響應盧永祥;同時聲明奉天因受直系壓迫,非一決雌雄不可。

於是直奉雙方,立即展開了軍事行動。奉方討直的部隊,仍稱為」鎮威軍,張作霖自任總司令,以總參議楊宇霆為參謀長;下轄6個軍,以第三軍實力最強;這一軍的軍長、副軍長,正是張學良、郭松齡。

作戰的方略是第三軍與姜登選的第一軍,組成聯軍,擔當山海關正面進攻;李景林為正、張宗昌為副的第二軍與第六軍旗兵,西向熱河,分攻朝陽、赤峰;第四、五兩軍是由老將張作相、吳俊升率領,便讓他們佈防在錦州、綏中一帶作為預備隊。

部署既定,下令開拔;曹錕得報,憂心如焚,以十萬火急的電報打給開府洛陽的吳佩孚,催促他進京,共商大計。

吳佩孚也知道直系的將領,各懷私心,貌合神離;新兵既未練成,糧餉亦有問題,跟兵精糧足,唯張作霖之命是聽的奉軍,不可同日而語。但既已成為直系的實際領袖,自然責無旁貸,硬著頭皮,專車進京,就任」討逆軍總司令。」

奉軍兵分三路,吳佩孚針鋒相對,在頤和園四照堂點了三路人馬,第一軍彭壽莘是主力,抵擋山海關一路;第二軍王懷慶對敵朝陽方面的李景林;第三軍馮玉祥出承德去應付奉天的騎兵。另外又預備了10路援軍,總兵力不下20萬人之多。

馮玉祥以翻覆出名,吳佩孚對他當然存著戒心,一方面許以奉張一垮,保舉他做東三省巡閱使;一方面卻以十路援軍,部署在京畿各地,目的是防馮玉祥有異心。結果,他還是在黃膺白策動,段祺瑞支持之下,倒了吳佩孚的戈。結果是曹錕被囚,」秀才」被放,連帶溥儀被逐;彷彿明朝徐有貞一手策劃」奪門之變」那樣,黃膺白一手造成」首都革命」,也是件得意之事。

不過,就算馮玉祥不倒戈,吳佩孚也未見得能免卻失敗的命運,因為其餘兩路打得也不好,王懷慶一軍首告失利,熱河的朝陽,開魯先後失守。攻山海關的第1、第3聯軍。由郭松齡自左翼攻擊榆關正面;韓麟春自右翼攻擊九門口。直軍居高臨下,堅守陣地,在形勢上處於有利地位,因而一時無法拿得下來。

出海關不破,即令熱河方面得利,並不能改變大局;於是兩軍正副軍長姜登選、韓麟春;張學良、郭松齡聚在一起研究,決定了聲東擊西之計,山海關正面留一個旅,兩個補充團,作為佯攻;郭松齡帶三個旅,增援右翼,集中全力攻九門口。

九門口又九門水口,亦就是吳三桂請清兵,多爾袞大敗李自成的」一片石」。山海關的」邊牆」自南而北,一折往西,關隘無數;最南面靠海的一道關,在明朝名為南海口關,又名老龍;此關之西30里便是秦皇島。如果能出奇兵,由北面義院口關已經奪得的據點石門塞,出擊吳梅村」圓圓曲」中所謂」電掃黃巾定黑山」的黑山窯,往南直指秦皇島,則守九門口與檢關的直軍被截歸路,可不戰而成擒。

郭松齡即是照此計劃進行,一戰成功,俘敵上萬,直軍主將援軍總司令彭壽莘浮海而逃。

在此以前,當成功在即時,姜登選、韓麟春認為攻九門口是第一軍的任務,讓郭松齡搶了功去,面子上太不好看;因而打算讓郭松齡指揮預備隊,由他們進逼秦皇島。郭松齡當然大表憤激;結果是由張學良作主,仍照原案進行。可是」將帥不和」的現象已經很明顯了。

姜登選、韓麟春是楊宇霆的羽翼。郭松齡與楊宇霆勢成水火,已非一日;兩人除了公事,私下不交一語。這一次九門口爭功,彼此之間的裂痕更深;因此等得清理戰場,處置善後時,楊宇霆使出一記」殺手鑭」,而郭松齡又不賣帳,終於使得張家父子變生肘腋。

事情發生在第一次直奉戰爭結束後不久,郭松齔徵得張學良的同意,將所俘直軍除用來補充各部隊的缺額以外,多下的人編為三個補充旅,而且選拔有功的軍官擔任旅長,已經正式布達。那知張學良將這件事報告」老帥」時,由於張作霖早就有了楊宇霆的先入之言,一口拒絕。

楊宇霆不斷在」老帥」面前強調的是:「郭茂宸兵權日重,不是好事;漢卿左右,可以另找軍事專才輔助他,不必讓郭茂宸一把抓,免得尾大不掉。」因此,張作霖決定將所俘直軍連同武器,撥交第一軍編成兩個師:郭松齡不得擅自處置。

於是張學良電告郭松齡,立即停止進行編組工作;但生米已成熟飯,新任三旅長以外,誰當參謀長、誰當團長、誰當營長,亦已宣佈,大家正在彈冠相慶之際。如果突然改變既定事實,影響威信,打擊士氣,後果頗為嚴重,因此,郭松齡拒絕接受命令。張學良無奈,只能婉轉陳情,將補充旅的名義改為補充大隊。」老帥」準是准了,但大大地發了一頓脾氣,對郭松齡表示極度不滿。

平時入關奉軍已長驅南下,一條縱貫南北的津浦鐵路,所經4省,都換了督軍,直隸李景林、山東張宗昌、安徽姜登選、江蘇楊宇霆惟獨郭松齡向隅。

同功不同酬,眼看他人膺任方面,郭松齡心裡已經很不是味道;更想到當初結盟的約言,道是決無地盤思想,結果李景林、張宗昌還不是各佔一省?他更有一種受愚的感覺;想來想去一口氣嚥不下,牢騷便發在張學良身上。

「跟老帥,走老帥路子的,都得意了!只有跟了你這個倒楣蛋,連帶我亦倒楣?當初說好的,只幫老帥打天下,不佔地盤;現在呢?」

張學良不作聲。他有個想法:相知貴相知心;郭松齡應該知道,一旦他繼承了」老帥」的事業,水漲船高,如果他是東三省保安司令,他就是副司令,權位豈止一省督軍而已。如今論功行賞,」自己人」,當然放在後面;郭松齡應該想得到這個道理,倘若想不到,解釋亦屬多餘,所以默不作答。

這是民國14年9月間的話,隔不了兩個月,自封」五省聯軍總司令」的孫傅芳,派兵攻楊宇霆,與浙江省長夏超,聯名通電,指斥奉軍違反淞滬永不駐兵的前令,聲明討伐張作霖。同時聯合江蘇安徽為奉軍壓迫的軍閥,分五路發動攻擊。楊宇霆、姜登選未穩,倉皇遁走。到得關外,力勸」老帥」對東南用兵;平時郭松齡正在日本參觀軍事大演習,奉召兼程趕回瀋陽,發表他為第十軍軍長,隸屬於張學良的第三方面軍,駐濼州,為駐天津的張學良、駐滄州的姜登選作接應。

這時的郭松齡,早已有了異心。他是為馮玉祥看中了是個人才,當然也知道他有滿懷牢騷要發,所以借在日本參觀軍事大演習,國內各地佔山為王的軍閥,都派有代表赴日的機會,跟郭松齡搭上了線,只待俟機而動。現在,機會來了!

馮玉祥要這樣做原因是,對於奉軍日漸增強的兵力,深感威脅。原來當奉軍大勝,第一、二、三軍長驅入關時,馮玉祥早經向段祺瑞表示過,直、奉兩軍雖是水火不容,他卻應該是例外。段祺瑞拍胸擔保,馮玉祥對張作霖幫忙極大,絕不會以仇敵相視。

可是段祺瑞是撿來的一個」執政」,並無任何力量,可以讓奉軍俯首聽命;尤其是前線將領,氣焰更甚,李景林一到就佔領了城外各處要點;郭松齡帶一個團駐在黃寺,控制北城,確保通路;張家父子在北平原有私邸,在西城麻線胡同,本為清初八」鐵帽子王」之一的順承郡王勒克德渾的府邸,房子極大,駐一營衛兵,猶自綽綽有餘。從11月24,張作霖進京起,順承王府就成了北京的政治中心,門庭如市,氣勢懾人;要馮玉祥的部隊,讓出北京、保定、宣化的防地給奉軍。

這時的西北軍,已改稱國民軍,下轄三個軍,馮玉祥以總司令兼領第一軍;第二軍胡景翼、第三軍孫震,認為奉張咄咄逼人,無法忍受,深夜聯袂去訪馮玉祥,建議將張家父子」幹掉」。3個人研究了一個通宵,終於因為此舉後果嚴重,即令如」首都革命」那樣僥倖成功,亦不知何以善起後,只得放棄。

張家父子不知怎麼得到了這個情報,危地不宜久居,兩天以後,離京到天津;這裡有李景林的部隊,足以控制一切。但暗中的矛盾仍在,於是由段祺瑞出面調停,以皖系的盧永祥當直隸督軍,作為緩衝:讓出保定,大名的防地給李景林;河南則劃為國民軍的勢力範圍,由胡、孫二人分任河南的督軍與省長;馮玉祥仍舊去做他的西北邊防督辦,將他的第一軍分駐熱河、察哈爾、綏遠一帶。不過他是不甘寂寞,而且天性善變的人,一方面感覺到受了奉軍的壓力,很不舒服;另一方面又想像著能夠」幹掉」張家父子,自己的地位,馬上就可以一躍而為可與廣州革命政府分庭抗禮的程度,那是多麼令人心醉的一件事!

但是,他也知道,即令能夠殺掉張家父子,並不能控制奉軍;所以要實現這個計劃,必須在奉軍內部找人合作。恰好有個裝了一肚子骯髒氣的郭松齡,可以利用。

平時由清末保皇黨、立憲派蛻變而來的進步黨失勢已久,想在軍閥中找幾個有頭腦、有辦法,也有力量的人,作為扶植的對象,等他們」馬上得天下」以後,由他在馬下」治天下」。當時所覓得的對象,第一個是孫傅芳;蔣百里、了文江、張君勱這一班學有專長第一等名流,都是」聯帥」幕府的上客;第二個是馮玉祥,由徐謙在策動;這一次又找到第三個,就是郭松齡,由進步黨的要角,梁啟超的兒女親家林長民,親自出馬,輔佐郭松齡。

因此,郭松齡接到召回的電報後,由日本坐船到了天津,不回灤州防區,托病住入天津義租界義國醫院,邀集親信,密商大計,決定跟馮玉祥簽訂一件」密約」,由馮玉祥在道義及實質上支持他打回瀋陽,以後便以山海關為疆界,由郭松齡去埋頭」建設」。交換條件是郭松齡的部隊,須改稱」東北國民軍」,表示是馮玉祥的系統。

奉軍的精銳在郭松齡手中,又扼守灤州,只要一出山海關,便成席捲之勢;唯一的顧慮是直隸督軍李景林抄他的後路。因此,願以承認李景林直隸督軍的地位,並將熱河劃歸直隸作條件,換取李景林的合作。李景林是河北人,在關外多少受到猜忌;見此光景,雖未正式承諾,卻已表示默起於心。

那時軍閥打仗,干戈未見,筆墨先發;以」電報戰」作為序幕。這一次郭松齡的倒戈行動一開始,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覺得他是忘恩負義;為了師出有名,更為了爭取同情,這場」電報戰」尤其重要,因而特地禮起此中」高手」饒漢祥,置諸後帳

這饒漢祥是湖北廣濟人,舉人出身;他會做婆婆媽媽、痛哭流涕的文章,替黎元洪所擬的通電,恰好符合」黎菩薩」這個外號。但」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有人說他文章懇摯過人;有人說他文格太卑。當然,既謂之通電,不是做給極少數文宗看的;能夠感人,便能爭取諒解與支持,他的文章就管用了。

到得11月22那天,郭松齡在灤州召集所部團長以上的軍官開會,慷慨陳詞,以至於自我激動得號啕大哭;不得不由他的妻子韓淑秀代為宣佈,要回師打回瀋陽。他的部下無不大驚,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及至郭松齡收拾涕淚,提出主張:退回關外,驅逐軍閥和罪魁禍首楊宇霆;此後埋頭建設東北,永遠不再參與內戰。要求贊成此一主張者,在會議錄上簽名。接著,便展開了4項行動;第一項是成立總司令部,依照與馮玉祥的約定,改稱」東北國民軍」;將第三方面軍團,改編為4個軍。第二項是發出3個通電,除了宣佈楊宇霆的罪狀,要求立即罷免以外,最主要的當然是請」老帥」下野,」少帥」接位。

這通電報自是饒漢祥的精心之作,首先痛陳兵連禍結,既苦百姓,又足以召外侮,接著用」曹瑋代興,下皆效命,傳之青史、播為美談」,將張作霖比作宋朝開國名將曹彬;筆鋒轉到張學良身上,說」漢卿軍長,英年踔厲,識量宏深,國倚金湯,家珍玉樹,騎風雲而直上,歷雷雨而不迷。」以下自敘效命之忱,」松齡夙同袍澤,久炙光儀,竊願遵命劻,竭誠匡佐」,由」更張省政,德制遼疆」以達於」三省富強、四鄰和睦。」到那時候,」老帥」盡可」翩翩歲月,賞玩煙霞,全主父之命名,享會公之樂事。果箕裘之盡善,曾灑脫以何妨?」電報到了瀋陽,急得繞室彷徨,除了求援於」老兄弟」吳俊升以外,別無長策的張作霖,聽人解釋這兩句話,道是」郭茂宸說,只要少帥能把千斤重擔頂得下來,老帥不防瀟瀟灑灑地把權柄交了出去」。為之啼笑皆非。

第三項是臨時期意,得報安徽督軍姜登選的專車過境,派兵把他請下車來,扣留不放。第四項是派人到北京去接林長民;目的是要他來辦對日本的」戰時外交」。

原來清朝跟日本所訂,有關南滿鐵路的條約,附有極苛刻的條件:鐵路沿線若干裡以內,保有種種特權,尤其是使用南滿鐵路運兵,非日本合作不可,因而一再打電報給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保證」對於東北外僑生命財產,以及條約上的權利,必予尊重」,請他」轉達日本政府,通飭所屬駐東北文武官員,嚴守中立。」他之不直接跟關東軍打交道的原因是,深知關東軍跟張作霖有交情,不必自討沒趣;希望用日本政府這頂大帽子將關東軍壓下來,此為釜底抽薪之計。可是,日本政府不合作;或者芳澤謙吉亦傾向於張作霖這一面,卻又為之奈何?

這時期的日本對華政策,以」幣原四原則」為依歸;幣原是指日本外相幣原喜重郎,他在歐戰結束後,代表日本參加華盛頓會議,與中國代表談判交還山東問題時,深深感到如」二十一條條件」為象徵的日本侵華路線,對日本未必有益。因此,在民國13年7月,參加加籐內閣為外相,在向日本國會發表就任演說時,提出對華外交方針,本乎4個原則,以比較地尊重中國為主。這4原則的第一條就是:「尊重中國主權,不干涉中國內政。」不久,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幣原立即宣佈了日本的立場,是採取中立態度。那一次固然有軍部干涉,到底在暗中介入了戰爭;但幣原外交的本質,仍舊使人對幣原充滿了信心;郭松齡就是深信此一原則必能實現的一個人。

除此以外,郭松齡另有一條路子,可以通到日本內閣,這條路子是從林長民身上找到的。林長民有一個換帖的弟兄,在台灣大大有名;此人名叫辜顯榮,字耀星,鹿港人。甲午戰爭爆發之前,就常在福州、上海做生意。及至黃海潛帥,割讓台灣,義師紛起,清朝指派李鴻章的兒子李經方,交割台灣;就像法院拍賣人家的不動產一樣,不負責點交,只在基隆外海的船上,辦一個手續,日本人要想接收台灣,還得自己大動干戈。

於是日本派遣駐遼東的近衛師團向台灣出動,由能久親王北白川宮率領,在光緒21年端午那天到達基隆;第二天自三貂角附近的澳底登陸;台灣巡撫唐景崧派兵堵擊,兵敗潰退,台北大亂。日本軍人生路不熟,不明虛實,要想找個嚮導;就這時候辜顯榮出現了,恰如230年前,他的泉州同鄉前輩李光地迎清兵,將日本」皇軍」由間地領到台北。以後又接連為日本立下幾件大功,換來好些物產專賣的特權,成了台灣的巨富。

但是,在政治方面,辜顯榮卻還沒有什麼地位;他從日本政府中所獲得的最高榮譽,不過是代表」島人」參加大正天皇即位大典;以及當昭和天皇在東宮巡視台灣時,獲得一座三等的瑞寶勳章。為了要想提高他的政治地位,便有人配合幣原外交的趨勢,想出一個」日支親善努力」的題目,獲得日本政府許可,而有北京之行。

此行始於大正14年,正也就是民國14年的4月底,由辜鴻銘陪同,自東京出發,經漢城,過瀋陽到達北京,由林長民、熊希齡接待,見了執政段祺瑞;而且通過黃膺白的安排,特地到張家口跟馮玉祥見了面。林長民送了辜顯榮一張照片,上款題的是」耀星吾哥大人惠存」;下署:「乙丑初夏如弟長民敬贈」。有這樣深的交情,又有幣原四原則在,照郭松齡的打算,由林長民通過辜顯榮的關係,一定可以達到利用日本內閣來壓制關東軍不准干預他的倒戈行動的目的。當然,林長民亦是有此自信的。

這是郭松齡方面的如意算盤,但林長民卻根本沒有想到,在郭松齡出師回國的作戰過程中,還要去替他解決外交問題——他要解決的是自己的問題;進步黨的成員,都非突然崛起的無名小卒,而是過去已有相當地位的名流或政客。活動的方式,亦多走高層路線;與馮玉祥專門打入對方的中下層,去挖人家的牆腳,恰好相反。這樣就必須要維持一個相當的排場,養著一批或多或少的食客,以供奔走;至於日常應酬、更不可少,所以每個月開支可觀。北京平時還保持著前清的慣例,除了打發下人的賞錢,及」逛胡同,叫條子」的車飯費以外,什麼都可以掛帳、三節結帳,遇到端午、中秋還可以搪塞一番,到了年下就非開銷不可;林長民即有這樣的苦楚。

論人材,林長民不失為第一流;講關係,各方面也都說得上話,但民國誕生以後的北方政局,由袁而黎,由黎而馮,由馮而徐,以致黃陂復出,曹錕賄選,到此時的段祺瑞執政,除了張勳復辟失敗,黎元洪辭職,馮國璋扶正,段祺瑞組閣,進步黨人彈冠相慶,林長民做過」三月司寇」以外,一直就沒有得意過,問題是出在他急功好利又好名之過。

林長民為人處世有個大毛病,自以為他開出口來,對方一定要賣帳,答應得稍為不痛快些,他就會翻臉;而且疑心病極重,因此吃了大虧。

當徐世昌當總統時,曹汝霖曾推薦林長民為秘書長;徐世昌深諳黃老之學,以簡靜無為是尚,如何能要一個急功好名、喜歡生事的幕僚長?因而答說:「我的秘書長用不著磐磐大才。」這話傳到林長民耳中走了樣;他疑心徐世昌要用他,而曹汝霖在破壞,就此記恨在心。

這年——民國7年臘月,林長民年關過不去,向曹汝霖借3000塊錢;曹汝霖也答應了。他當時是蟬聯了三任的交通總長,年下極忙,忘了把錢送去;到得新年方始想起,急忙派人補送;那知林長民大怒不受。曹汝霖不知他的怒氣從何而來,向人請教,才有林長民的一個同鄉告訴他說:借錢過年,總是為窮:新年送窮,福建最忌。林長民以為曹汝霖是有意如此,如上海之所謂」觸楣頭」,所以勃然而怒。

到了第二年巴黎和會討論山東問題,林長民一看機會到了,在《晨報》以」山東亡矣」為題,揭露了許多秘密,因而激起了學潮,成為」五四運動」。不過林長民的目的是要報曹汝霖的仇,所以到北大附近去演說,集矢於責任最輕的曹汝霖,肆意詆毀;結果學生去砸了曹汝霖的住宅。後來又策動罷斥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徐世昌正要抑制段系勢力,落得順水推舟,無中生有下了個」辭職照準」的命令。

這個睚眥之怨報復得曹汝霖慘不可言。不但落了個」賣國賊」的名聲,而且殃及子女,在學校裡都抬不起頭來。不過,林長民損了他人也損了自己;還損得很重。

原來巴黎和會開幕,中國被邀列席,由外長陸征祥擔任首席代表;徐世昌特在公府內設置外交委只會,作為和會代表團的指導機構;聘請外交界耆宿,歷任教育、交通、外交總長的汪大燮為委員長;派林長民為事務主任,主持日常業務。林長民就是利用了這個得以接觸一切有關和會的機會,以及在歐洲漫遊的梁啟超所供給的消息,對曹汝霖展開惡毒的攻擊;最不喜多事,又最怕林長民多事的徐世昌,偏偏就遇到林長民惹來這一場學潮,自然大為生氣,將林長民找到公府大大地訓了一頓,責備他」放野火」。外交委員會因此撤消,林長民的事務主任自亦不存。

於是林長民到歐洲去逛了一年,在英國還很用心地研究過」費邊社」。回國不久,發生」首都革命」,段祺瑞復起執政;平時正由湖南首倡」聯省自治」之說,福建代表進京請願,以」閩人治閩」。林長民看準是個機會,一番遊說,福建代表便提出要求,希望林長民去當福建省長。

段祺瑞左右有兩個親信的福建人,一個是曾雲霈,與徐樹錚為段祺瑞的一文一武兩智囊;一個是梁鴻志,由曾雲霈保薦為執政府的秘書長。曾雲霈很想幫他們的忙,但要等機會,因為段祺瑞對林長民的印象,本不甚佳,而梁鴻志與林長民一向不和;此外的阻力就是曹汝霖了。

曹汝霖為段祺瑞出過大力。當馬廠起義以前,段祺瑞在天津只找4個人商量,除了左輔右弼的曾雲霈、徐樹錚以外,一個是請張君勵去策動馮國璋、而自己在力勸段祺瑞起兵攻張勳的梁啟超;再一個就是最後到的曹汝霖。

段祺瑞跟曹汝霖說,他已經決定反覆辟,但近處可調的軍隊,只有駐馬廠的第八師;師長李長泰一定會聽命。就怕馮玉祥為段祺瑞調為直隸邊防司令,解除了他的第十六混成旅旅長的職務,心中不快會搗亂。馮玉祥還住在廊坊,是進京必由之路;十六旅也仍舊聽他的指揮,倘或半途阻撓,第八師未見得能順利進兵。不過此人名利心很重,有辦法可以疏通。目前最要緊的是錢;倘有150萬,大事可成。問曹汝霖有沒有辦法籌到這筆款子?曹汝霖認為只有向直隸省庫暫借。那時的直隸督軍是曹錕,雖在支持復辟的」督軍團」中,卻已向段祺瑞表明了反對張勳的態度;所以跟直隸財政廳打得上交道。當時將廳長汪士元請了來,說知究竟;汪士元表示庫空如洗,不過有開灤的股票100萬元,市價高於面額。只是倉卒之間,何從去押借如許巨款?

這就要看曹汝霖的辦法了。他悄然帶了股票進京,怕正金銀行因為牽涉到中國的內政,態度持重,不願接受;所以去找三菱公司的」支店長」秋山昱,很順利地照片面抵借100萬元,辦好手續,帶了天津正金銀行兌付的支票,當天趕回天津,太陽還未下山。

這是溥儀第二次做皇帝的民國6年7月1日的話;第二天段祺瑞嫡系的鹽務署長李思浩,由北京帶來」監餘」款50萬元;第三天便有」馬廠誓師」之舉了。

那篇檄文出於梁啟超的手筆,自然不同凡響;段祺瑞慷慨登壇,一戰成功,將自封」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正帶著攜有機關鎗的衛士」上朝」的」辮帥」張勳,逼到了荷蘭公使館避難。段祺瑞搏到了一個」再造共和」的美名,入京組閣,名利雙收,完全得力於臨時能籌得收買馮玉祥的一筆巨款,所以段祺瑞對曹汝霖格外另眼相看;他對林長民既有連袁世凱的二十一條都架弄在他頭上,落得個」賣國賊」的惡名,自是恨之入刺骨,在段祺瑞面前絕不會說林長民的好話。曾雲霈也是因為有這些阻力,需要慢慢化解,才勸林長民稍安毋躁。

可是,林長民又何得不躁?因為第一、江南已是孫傳芳的天下,段祺瑞連他的門生福建督軍王永泉都無法庇護,在北京又深受馮玉祥的威脅,還能」執政」幾時,實在難說。

其次,年關將近,不知何以卒歲;如果膺聘到關外,將來如何不說,至少一筆」安家銀兩」,可救燃眉之急。因此,雖有少數知道這件事的同鄉知交,勸他出處與慎重;他總說」已經答應了人家,不能不踐約去走一遭」。甚至連將成兒女親家的梁啟超,亦只得了他一個口信,說是」此行以進為退」,使得梁啟超頗為困惑,不知意何所指。其實他的意思是,收了人家的聘禮,不能不有此一行,這是進;踐約出關,對郭松齡及介紹人都有了交代,隨時可以托故抽身,這是退。但非這麼走一趟,無法安居林下,這才叫做」以進為退」。

平時馮玉祥通電聲討奉張,李景林通電脫離奉系,孫傳芳通電聲援郭松齡,並助軍費40萬元,形勢對張作霖頗為不利。郭松齡親自指揮的攻勢,亦很順利,張作相、韓麟春、汲金純、湯玉麟等部,逐次抵抗,但都失敗,郭松齡下榆關、破連山,12月初四佔領錦州,下令歇兵。

錦州是用兵必爭的關外第一個重鎮。清太宗5次侵明,一次直逼北京城下,但不能得尺寸地,是因為必須破山海關才能保持進兵輸糧的運道暢通;而欲破山海關,又必須先下」關外四城」:錦州、松山、杏山、塔山。所以清太宗第六次侵明,決計先攻錦州,築長圍以困明軍;洪承疇、吳三桂領兵13萬赴援,守松山以與錦州呼應,苦戰經年,方得成功。

相反地,用兵關外,亦須先鞏固錦州,作為兵站,然後才能強渡大凌河,直取瀋陽。郭松齡在錦州歇兵,一方面補充御寒服裝,一方面修復為奉軍破壞的大凌河橋,需要好幾天的耽擱;就在這時候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關東軍司令白川義則;一個是熱河都統第三師師長闞朝璽的參謀長邱天培。

邱天培與郭松齡的心腹高紀毅、劉振東是同學;到了錦州先找高、劉密談,先取得支持,方始去見郭松齡,提出一個郭、闞互利的合作計劃。保全張作相,攻倒吳俊升,讓出奉天省。換句話說:奉天張作霖、吉林張作相、黑龍江吳俊升的局面,改為奉天張作霖、吉林張作相、黑龍江闞朝璽。

郭松齡心想,自己辛苦打出來的天下,讓張作相,闞朝璽坐享其成;而且三分有二,這叫什麼合作?當下嚴詞拒絕,表示闞朝璽如願合力倒張,自所歡迎,不過應該將部隊交出來改編;闞朝璽調總司令部服務,待事起以後,另行任用。

討價還價,簡直南轅北轍,怎麼樣也接不上頭。邱天培覺得僕人最甚的是闞朝璽交出軍權,還要調至總司令部;那不是有罪」察看」?

在等候消息的高紀毅、劉振東;還有一個與邱天培亦是舊好的劉偉,一看邱天培的臉色,便知不妙;及至細問究竟,都覺得郭松齡犯了極大的錯誤,事關成敗,不容緘默,聯合兵站處處長張振鷺,向郭松齡進言。

他們的說法是:「天寒地凍,本軍官兵,苦戰兼旬,莫如接闞朝璽的條件,以分散敵人兵力,瓦解敵軍鬥志。因為我方如答應保全張作相地位,他一定退出戰鬥,坐觀成敗;闞朝璽進攻黑龍江,吳俊升一定回顧老巢,自相火並。而且,我方既與舊派的闞朝璽、張作相合作,則凡舊軍中平時不滿,或反對張作霖者,知道我方既可和平共處,必將群起附從,這一來便可不戰而入瀋陽。至於吉、黑兩省,可以作為第二步,等奉天底定,徐徐圖之,亦未為晚。」

這是針對實際困難及利益而提出的分析,無論在戰略、戰術上來說,尤其是最後的一段話,很強烈地暗示,盡不妨解決了張作霖,再來解決闞朝璽、張作相。本來歷史上記載創業,總是用」次第削平群雄」的話;就是張」老帥」得有今日,亦是從段芝貴鬥到馮德麟,硬攻軟逼,一步一步打成的天下。那知郭松齡自信過甚,也是自視過高;心腹之言不納,而且大唱高調,不但犯了方針上的錯誤,而且也傷了袍澤的感情。

他的答覆是:「民國以來,戰亂相連,造成割據分裂,使國家至今不能統一,實由有督辦才有軍閥;有軍閥才有內戰;所以我早就反對督辦制度,自己不作督辦,也絕對不發表任何人當督辦。如果答應闞朝璽的要求,我的主張既不能貫徹。何況吉、黑兩省軍隊,幾乎已全部調了出來,後防空虛異常,只要大家努力,早日佔領瀋陽,吉林、黑龍江可以傳檄而定,又何必借重他人?」

他的前半段話是違心之論,事實上他就是因為沒有當上督辦,才舉兵內犯的;後半段倒是真心話,已成之局,不願他人來分功。不過,他的計算實在不夠周密;尤其是對關東軍所能發生的作用,根本沒有仔細去算過,是個自取其咎的致命傷。

關東軍此時還沒有決定態度,一方面是因為幣原外交不主張干涉中國內政;另一面是打算渾水摸魚。所以等郭松齡一打到錦州,關東軍司令白川義則,由旅順接踵而至,開門見山地要求郭松齡承認日本跟張作霖所訂的各種條約;以不干涉郭軍行動作為交換條件。

其實,張作霖如果真的跟日本訂了什麼條約,又何愁郭松齡將來不承認?白川義則的要求,根本就是上海人所說的」噱頭」。原來」老帥」應付日本人有一套特殊的手法,不論是南滿鐵路總裁、關東軍司令、瀋陽特務機關長,或者東京來的官員,提出什麼要求,他總是滿口」好,好!」倘或要簽署什麼文件,他就會拍桌子跟部下發脾氣,」媽拉巴子,也不知道老子不識字?」部下便很婉轉地向日本人解釋:「老帥不識字,你要他看文件簽字,他認為你故意跟他開玩笑。反正說了就算,這裡就憑老帥一句話。」

「老帥」真的不識字?不是;不過識得不多。他不但識字,還會寫字;內部命令,以他親筆」張作霖」三字為憑。只是以不識字來逃避承諾的責任而已。

當時日本最希望的是,在滿蒙新造5條鐵路,其中敦化至圖們江的敦圖路,祈求尤為殷切;因為這條路是吉林至會寧的最後一段,如果接通,長春經大連至大阪的航程,可以利用韓國的清津港轉駁,節省35小時;而且內陸運輸,遠比海上來得安全。白川義則打算著郭松齡如願作這筆交易,首先就要這條路的建築權;那知郭松齡一口拒絕;對於張作霖私人與日本所訂的條約,概不承認。

白川碰了個釘子,拂袖而去。第二天就送來一個照會,郭、張兩車不得在南滿鐵道20里以內交戰,郭松齡置之不理,白川又送來第二個照會,郭軍不得通過南滿鐵路。

南滿鐵路自大連至長春,經瀋陽由南往北,穿城而過,京奉鐵路則為東西方向,兩路交叉之處,名為老道口,奉軍兩次入關,都能通行無阻,何以郭軍突遭平視?

這當然不能不據理力駁,郭松齡除了覆照白川以外,密電駐京的郭大鳴,要他請前任外交總處長王正廷代向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交涉,芳澤表示,倘使奉軍敗退,通過南滿路,郭軍跟蹤追擊,應該不會有問題。有此保證,郭松齡越覺得在軍事上有把握了。

事實上,」有把握」的時機已經消失了,如果郭松齡準備充分,不在錦州停留,一鼓作品設法渡過大凌河,直起瀋陽,真可以活捉」老帥」——張作霖已經打算下野了,就因為有白川義則那兩個照會,如黑夜荒郊迷路時,突然發現遙燈一點,信心勇氣都恢復了。

這時一班」老弟兄」們,張作相、吳俊升、萬福麟、張明九、張景惠、湯玉麟、於蹴E山等等,都在瀋陽跟」老帥」共患難。當然也有人出主意,請日本人幫忙,必可轉危為安,但張作霖好面子,覺得自己」鬧家務」,請外人來干預,顏面何存?

就算打敗郭松齡,保住了地位,也是大損威信,以後再沒有」說句話就算」的權威。而況日本人必然提出苛刻的交換條件,許既不可,不許則徒然結怨,益發增加處境的困難。

但是,日本人自己示惠,情形自然不一樣。共患難的一班」老弟兄」也覺得,老帥的」這一寶」未必就輸,所以當張作霖在一次會議席上表示,能抵抗就抵抗,不能抵抗就放棄奉天,請大家亦作一預備時,吳俊升站起來說話了。

他是大舌頭,口才又不好;加以激動的緣故,越發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帶兵去打」郭鬼子」,勸」老帥千萬不能離開奉天一步,一離開人心就散了。」又說:「那時候東三省的天下,不是郭鬼子的,就是日本鬼子的。」

最後這句話,卻使得張作霖悚然動容。東三省天下如果是」郭鬼子」的,不過自己一時面子難看,總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倘或日本人乘機得勢,那就太不能令人甘心,也太對不起東三省的百姓了。

因此,他答應吳俊升,絕不離開奉天。但是,吳俊升能調動多少人馬;關東軍幫忙到如何程度;以及躲著不敢見他面的張學良,能不能策動郭松齡所控制的部隊」反倒戈」,或者拉回多少人來?一無把握,每天除了大罵張學良」誤交匪類」以外,什麼辦法也拿不出來。

一天晚上,侍從來報,日本在瀋陽的特務機關長菊池少將來訪。於是在小客廳中延見,菊池是穿的便衣,操著一口很純熟的北京話說,他是代表關東軍司令,來向」老帥」表達慰問之意。接著,進一步表示,關東軍尊重」老帥」的地位,也佩服」老帥」的為人,願助一臂之力,稍抒叛軍兵臨城下之憂。

最使得張作霖心動的是,菊池居然這樣說:「關東軍願意為老帥效力,完全出於道義,也是希望東三省局面安定,絕沒有任何企圖。」

這話可能有幾分誠意,郭松齡跟馮玉祥有聯絡,只從他改稱」東北國民軍」這一點上,即已顯然;而馮玉祥背後有俄國,是張作霖最近才聽說的。如果郭松齡能夠成功,俄國的勢力當然會在東三省擴張,對日本不利。所以關東軍為了他們本身的利益,也應該幫他對付郭松齡。

話雖如此,張作霖可也從沒有一天信任過異族——」鬼」跟」毛子」。不要聽菊池這時候的話說得很漂亮,將來恃功要挾,多方需索,何以應付?不能不先作一個伏筆。

「謝謝你閣下的好意。」張作霖抱拳答說:「也請轉達白川大將,說我萬分感激。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子,誤交匪類;關東軍的朋友,看我張作霖這個人還講點義氣,願意成全我張作霖一個人的顏面;我是求之不得。如今什麼話也不用說,反正我張作霖不是半吊子,將來傾家蕩產,也要圖報。」

「言重,言重!」菊池見張作霖如此表示,暗喜自己做對了;張作霖愛面子,夠光棍,落得說漂亮話。因為心中沾沾自喜,竟不曾聽出張作霖一再所強調的」個人」。

日本方面態度的變化,多少在郭松齡意料之中,不道李景林的立場也動搖了。本來郭張協議,李景林表面中立,暗中助郭;及至郭松齡一起兵,解除了高維巖等4師長1旅長,共計5個人的兵權,送交天津,請李景林看管時,他才意識到這已是在行動上與」老帥」作對,後果十分嚴重。再打聽到白川義則與郭松齡話不投機,以及張學良派人遊說這種種因素,終於使得李景林產生了這樣一個警覺:叛張不祥!

因此,當馮玉祥發表響應郭松齡的通電,並向李景林接洽,要求假道援郭時,李景林斷然拒絕,並且與在山東的張宗昌取得聯絡,組織了直魯聯軍,專門對付馮玉祥。

馮玉祥的地盤在河南;河南省長、國民軍第三軍司令孫岳,力主對李攻擊,於是聯合國民第一軍、第二軍,出動兩個師、三個旅,兵分三路,北上的兩路,一路攻保定、一路攻滄州;南下的一路由楊村攻天津為主力。天津一下,向東直到榆關,跟郭松齡的部隊就接上了。

駐守榆關的是郭松齡新編的第五軍;軍長魏益三原是先鋒,此時因為李景林的立場不穩,魏益三先鋒變成後衛,守關防李。郭松齡雖無後顧之憂,但前線卻遇到了頓挫。

他是在獲得關東軍司令部已由遼陽進取瀋陽的情報以後,才渡過大凌河的。首先分兵佔領營口,監視關東軍由旅順大調兵北上;自己親統大軍,錋E邐往東北方向推進;到達瀋陽以西的白旗堡,這天是12月22,大雪紛飛的天氣。

白旗堡東面就是巨流河,張作霖一道最後防線,就部署在巨流河東岸,臨時編組的討逆軍,以吳俊升為總司令兼右翼軍司令;張作相為左翼軍司令,而前敵總指揮就是張學良。這是他第一次親自指揮大部隊作戰;不想所打的正是」平生風義兼師友」的郭松齡,心境自然非常沉重。好在郭松齡的部隊就是他的部隊;也是」老帥」的子弟兵,所以隔河對陣,只要他用擴大器一喊話,郭松齡這面的軍心就動搖了。

平時郭松齡本想出奇兵,用3個軍佯攻巨流河正面;另派劉偉的第二軍,自遼中東進,越過南滿鐵路,向北直撲瀋陽。討逆軍兵力有限,全部擺在巨流河東岸;瀋陽南路異常空虛,這一支奇兵成功的公算極大。但郭松齡考慮下來,還是追回了劉偉,因為怕在南滿路上發生糾紛;更怕劉偉一去」反正」、復歸張家。

就在這舉棋不定的時候,黑龍江的騎兵,由洮南循遼西草原南下,經過4天4夜的疾馳,到達瀋陽西北;吳俊升早就帶著衛隊等在那裡。見到援軍第十四師師長穆春,問他帶來多少人馬?

「三百五十不到。」

吳俊升立刻下令,封鎖這一帶的村子,不准出入,以防消息外洩;到得半夜裡,集合這350名片兵,在雪地裡向南直衝白旗堡。人喊馬嘶,放槍扔手榴彈,聲勢著實驚人。

郭松齡的司令部,是白旗堡車站停在鐵軌上的兩節頭等包房的車廂,目標顯著,不得不趕緊換了便衣,攜著他的AE轡f2子韓淑秀,在少數衛士引導之下,出了車站,找到一輛大車,向南面而逃。

南面是一條通向遼中的大路。郭松齡的打算是到了遼中,轉西南官道,經八角台到雙檯子,與佔領營口的部隊會合,猶可退保錦州,再作背城借一之計。

因為郭松齡本人雖然失利,但前一天從關內卻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李景林失敗了。他本來在天津以北的北倉,設有堅強的陣地,不但布設地雷,還有電網。國民第一軍總指揮張之江,指揮韓復渠等3個旅猛攻,傷亡纍纍,卻不能越雷池一步。

於是張之江跟監視段政府的京畿警衛司令鹿鍾麟商量,將劉汝明、門致中的警衛第一、第二旅亦調到北倉,由第八混成旅旅長李鳴鐘在前線指揮。

平時關內關外白茫茫一片,這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李鳴鐘接到張之江全面總攻的命令,與5個旅長商量,決定利用天時、地利來奇襲,官兵一律反穿老羊皮襖,拂曉在雪地中匍匐前進;到達對方陣地前面,突然響起衝鋒號,攻擊的士兵從老羊皮襖中掏出手榴彈,向前扔去,引爆了地雷,炸壞了電網,從缺口中突破了李景林的陣地,接著佔領了天津。李景林先逃入租界,後來逃往濟南,與張宗昌合流。

此外,馮玉祥又命宋哲元攻熱河,作為對郭松齡的支援。只要兩路有一路打通,關內關外聯成一片,就成了明朝末年的局面;郭松齡的智略不輸熊廷弼、洪承疇,只要後方不掣肘,守錦州與奉張隔河相拒以待變,事猶可為。

說來說去」老帥」平時恩威並用,舊部畢竟覺得倒戈不義,心懷疚歉;這份不安的心情,越近瀋陽越強烈,因此參謀長鄒作華跟東北國民軍第一軍軍長劉振東,暗地裡已倒了回去。因此,當吳俊升的騎兵長驅南下時,張學良的中路及張作相的左翼,進展亦很順利;郭松齡斷後無人,終於為騎兵第七旅王永清部下在新民以南百里的老達房村追到。

當時這對同命鴛鴦是躲在農家的菜窖中,被捕以後,解往瀋陽;郭松齡可能還存著僥倖逃命的念頭,因為當形勢逆轉時,他已通過各種關係托駐瀋陽的日本總領事吉田茂調停。這次倒戈失敗,主要原因是關東軍扯了他的後腿;他相信日本人為了」補過」,會保住他的性命。

這個推斷並不錯,吉田茂確是在12月23日晚上親訪張作霖,提出兩點要求:第一、饒郭松齡一命;第二、收容郭軍,和平解決。

張作霖的回答是,收容郭軍,和平解決,不成問題;不過郭松齡的安全,因為部下已動公憤,他亦無法保證。吉田茂信以為真,趕緊派領事內山到新民一帶,相機將郭松齡接了回來。

哪知那些軍頭,對付說情的人,有一套不得罪人的手法;表面敷衍,暗中搶先造成既成事實,所以不去說情還好,一說情便成了」催命判官」——張作霖等吉田茂一告辭,立即拿起軍用電話,」找騎兵第七旅王旅長!」找到了下達口頭命令:「把姓郭的小子跟他的女人,給我斃了!」這樣,到內山一到,郭松齡跟韓淑秀,早就魂歸離恨天了。

當郭松齡塊到白旗堡時,林長民偕同介紹人,曾任眾議員的同鄉李景龢,並攜學生吳少蔚,已到了過大凌河第一個要衝的溝幫子;原意是觀望風色,如果形勢不利,立即轉往營口,那裡的精監公司,有他的股份,盡可暫住。不道郭松齡得到消息,遣專差將他接了來。相見之下,郭松齡執禮極恭;晤談之間,捷報不斷傳來,林長民信心大增,發了個電報給他的姨太太,說」遼河冰凍未堅,車不得渡,」顯然已下了決心,預備隨軍一起入瀋陽,去主持民政。

那知變起倉卒,當黑龍江騎兵攻擊白旗堡時,林長民與李景龢,吳少蔚,還有他的一名聽差,住在白旗堡郊外的小寺中;一夜驚魂,到得曙色初現時,郭松齡派了一輛大車來,關照趕緊往南走。4人坐上大車走,不多遠,槍聲四起,追兵已經疾馳而至了。

於是4人下車,各尋生路;林長民的聽差,扶著他躲入一條干溝;溝高及腰必須蜷伏而行。他披著一件水獺領直貢呢面子的狐皮大衣,狼狽礙足,行走不便,決計拋卻這個累贅,解紐卸袖,當然要伸直身子,那知剛將頭一抬,恰好飛彈如雨,連」啊喲」一聲都未曾喊出口,天靈蓋已去了一半,僕人護主,一直服侍到黃泉路上。至於饒漢祥卻比林長民見機,早就裝病回到了後方。

轟轟烈烈、震動南北的郭松齡倒戈之役,就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張作霖為了安定軍心,仍舊起用原來的幹部,改編」東北國民軍」。部署略定,專程作了一次大連之行。

此行是去向關東軍道謝,見了白川義則,首先表示關東軍這一次幫了他的忙,保全了他個人的顏面,萬分感激。為了報答起見,他願意傾私財以獻。說完,奉上一本日本正金銀行的私人存款簿;總數不下日幣千萬之多。

白川義則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一套,當時辭拒不受,而張作霖的態度非常懇切,白川義則決定暫且收下,再作道理。

張作霖當然看得出來,關東軍所求甚奢;所以當天晚上便裝肚子疼,要立即趕回瀋陽就醫,避免白川的糾纏。

「老帥對付小日本真有一套!」由張宗昌崛起談到郭松齡消失的那掌櫃,不勝感慨地說:「可也就是因為老帥的手段太高明、太滑;關東軍怎麼也抓不住他,以致於最後不能不下毒手。鬼子的情欠不得!可恨的是咱們中國人偏偏要欠鬼子的情!」

正當那掌櫃感慨不絕地,在追憶」老帥」在世的好日子時,那家的老大為聽差請了出去;須臾回席,向金雄白說道:「金先生,有一位小姐打電話來,請您老說話;我問她的姓,她不肯說。」

「那必是榮子。」劉子川說:「居然找到這裡來了。快去接吧!」

一接電話,果然不錯;不過他是聲音中聽出來的,榮子既未自己報名,也沒有加上」金先生」的稱呼,在這面道得一聲」喂」,她隨卻就開口了。

聲音急促而低沉:「你快走吧!越快越好;最遲不能過明天上午9點!」

「為什麼?」金雄白問。

「別問了。我沒有工夫跟你多說。聽我的,沒有錯!」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金雄白所經的風浪甚多,所以若無其事地回到原處,向劉子川說:「該告辭了!我回去還有事跟你商量。」

本來也就該是酒闌人散的時候了,於是殷殷道謝,辭出那家。金雄白仰臉看了一下中天明月,提議安步當車,慢慢走回旅館。

劉子川心知他有話要談,便關照汽車先開到旅館去等,然後靠近金雄白,一面閒談,一面故意將腳步放慢。

「你猜得不錯,是榮子打電話給我。不過,她跟我說的什麼?你恐怕一輩子都猜不到。」金雄白依然保持著從容不起的神態。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我猜了。」劉子川答說:「你自己講吧!」

「她說——。」

等他將榮子的話講完,劉子川站住了腳,仔細看著金雄白的臉,」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他說。

金雄白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不過稍為多想一想,也不難瞭解,一定是自己的態度太沉著了,才會令人有莫測高深之感。

於是他說:「急也沒有用。好在此刻到明天上午9點,至少還有10個小時。」

「這樣,你不必回旅館了。到我那裡去。」

「敬齋跟占春呢?」金雄白說:「我看還是回旅館去商量好了。」

劉子川考慮了一下,點點頭說:「那就快走。」

「慢一點!」金雄白拉住劉子川,」看樣了,榮子身處危地,得想辦法。」

「這會兒怎麼想?她的情況完全不明;而且你也自顧不暇。」

金雄白想想,他的話也不錯,只好不再作聲。回到旅館,劉子川將敖占春和黃敬齋都邀入金雄白房間,關緊了門,宣佈有這麼一個意外的信息,問大家的看法。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敖占春說:「最好今天晚上就走。」

「晚上怎麼走法?」黃敬齋問:「還有火車嗎?」

「火車是沒有了。只有找部汽車直放長春。」

「我也想到坐汽車走。」劉子川說:「不過以明天一早為宜。車子歸我預備;不過占春兄最好跟廉大使通個電話,說有這樣一部車子,是屬於你們大使館的。萬一路上查問,我們照此回答;憲警去求證相符,就不會有問題了。」

大家都贊成這個辦法,但對這一夜住在何處,卻有不同的意見,金雄白不願移動,黃敬齋卻認為遷地為良。當然,金雄白為了重視黃敬齋的安全,不能也不必堅持,不過,他提出一個補充的意見。

「今天最好不要結帳,回頭我們裝作去吃消夜,一溜了之;明天上午臨走以前,請子川兄派人來結帳取行李。這樣,萬一這裡有人在監視,也可以穩住了。」

「這是一條緩兵之計。」黃敬齋連連點頭:「雄白的心很細。」

「現在要談榮子了。」金雄白問道:「不知道她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不必去打聽!」劉子川說:「她當然有自保的辦法;去一打聽,或者打草驚蛇,反而壞事。」

「也說不定另伏著殺機在內,等你自投羅網。」黃敬齋是職業特務,看法不一樣,」我甚至於懷疑,榮子根本走不脫,故意作這麼一個驚人之筆,把雄白催走了,這件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嗎?」

「我不以為——。」

「好了!」劉子川打斷金雄白的話說:「榮子的事,此刻根本無從談起。等你們走了以後,我自然會調查。」

「不但調查,還要設法營救,如果真的她身處危地的話!」金雄白向劉子川拱拱手,」拜託、拜託!」

「閣下真是多情種子。」劉子川正色說道:「雄白兄,倒不是我殺風景,打破你心裡那個維納斯雕像,說實在話,敬齋兄的看法,我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同感。

金雄白唯有報之以苦笑;敖占春看看表說:「是吃消夜的時候了,你們兩位拿行李稍為歸一歸齊,就走吧!」「好!」黃敬齋起身回自己屋子,走到門口,忽然站住腳說:「咦,我想起來了,楊麗怎麼沒有來?」

查問一無結果,既不見人,亦無電話;楊麗亦如斷線的風箏,影蹤何處,因何斷線,都成了煞費猜疑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