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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夢無痕 第06章 客中驚艷

旖旎惆悵的一夜。

懶散而又恬適的金雄白,從一醒來腦中便浮起無數新鮮而甜美的記憶;及至鼻中聞到散發自榮子秀髮間的香味,就像聞了嗅鹽一般,懶散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從枕上轉臉去看榮子。

他看到只是榮子的披散著的一頭黑髮,與色如象牙的渾圓的肩頭;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觸覺,卻又不忍擾她的清夢,躊躇好一會,才輕輕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前,隔著輕柔的絲質睡衣,觸摸到的是富彈性而又溫暖的一團肉。

榮子似乎不曾被驚醒,而其實她根本是醒著,她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食中兩指,就像小女孩牽著大人的手走路那樣。

「榮子!」金雄白輕輕地喊。

「嗯。」她答應著,卻未回面。

「你做了夢沒有?」

「做了。」榮子反問,」你呢?」

「當然做了,否則為什麼問你。」金雄白一面輕柔地撫摸著,一面靠緊身體,從她的髮絲中將聲音透過去:「我做的夢先很有趣,夢見我在跑馬廳,春季大香檳中我買的馬,一路領先——。」他故意不說下去。

「後來呢?」榮子如他所期望的,翻過身來,面對面地問說:「到終點仍舊是第一。」

「不知道。」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有個冒失鬼從背後撞了我一下;一驚而醒,自然就不知道那騎馬贏了沒有?」

「真可惜!」

「是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受,好夢不終,突然驚醒,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空虛,不過,今天我的感覺不同。」

「怎麼不同呢?」

「因為醒來比夢中更好。」他摸著她的臉說:「有你填補我失落好夢的空虛。人間到底勝於天上。」

「你是說真實勝於夢境?」

「正是這話。」

「可是,你怎麼能證明,現在不是夢境,那匹一路領先的馬,不是真實?也許你的馬早就贏了,正等著你拿馬匹去領獎金呢!等我看看,你的馬匹擱在哪個口袋裡了。」說著,她伸手到金雄白去亂捏亂摸;金雄白怕癢,又笑又躲,最後兩人扭成一團。

二人又經歷了一次由興奮到懶散的過程,金雄白問道:「榮子,你讀過莊子沒有?」

「只聽見這部書名。」

「你看過京戲的蝴蝶夢、大劈棺沒有?」

榮子想了一下說:「看過,那年童芷苓到哈爾濱來,常唱這齣戲。原來你說的莊子,就是莊周?」

「對了。」

「到底有這個人沒有?」

「當然有。不然怎麼會有這部書。」金雄白又說:「你剛才的話,就跟莊子的說法一樣;不知蝴蝶之夢莊周,還是莊周之夢蝴蝶。所以我以為你看過莊子。」

「沒有。」

「沒有就更了不起。證明你也有像莊子那樣豐富的想像。」

「謝謝你,太誇獎我了。不過,我覺得一個人的想像還是不要豐富的好。」

「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想得越多越痛苦。」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卻不願表示任何意見;不過眼色中示意,樂於聽她的見解。

「尤其是自以為一定能如想像的事,結果並未出現,想像落空;更是最痛苦的事。」

「這只可說是希望落空。凡是希望都帶一點主觀的成分;所以,」金雄白特別強調,」這種痛苦,應該說是感情上的痛苦。」

「感情亦由想像而來。」榮子針鋒相對地回答,」沒有想像,就沒有感情;尤其是對於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

他不明白她的話,意何所指;只覺得她的語言有味,便即笑道:「你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不會是我吧?」

「怎麼會是你?我們現在不但不陌生,而且距離最近了;近得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容得下一個人?」金雄白反駁著說:「男女之間的距離,能容得下一個人,就不能算最近。」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也許必須容納兩個、三個;甚至5個。」

「你的話說得很玄、有點、有點——。」

「有點什麼?」

「沒有什麼。」

「你不對!」榮子率直指責,」既然我們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了,有什麼話不能說?」

「有句話,我是開玩笑的;你如果不會生氣,我就說。」

「開玩笑的話,我怎麼會認真?」

「我是說,你剛才的話很玄,有點上海人所說的十三點的味道。」

榮子笑了,」這話也不是你第一個人說。有一次我跟一個也是上海來的客人,談不到三五句。他就不悄地罵一聲:十三點。我想想也是,人家是來尋歡作樂的,你跟人家談嚴肅的人生問題,不是十三點是什麼?」她略停一下又說:「哪知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點。」

能有這樣的自知之明,金雄白才確知她有深度;亦就更為欣賞了。」我們再談剛才的問題,」他說:「請你解釋必須容納兩個、三個,甚至還是5個的理由。」

「我先問你,男女之間,什麼時候,距離最近?」

「那還用說嗎?是兩人聯接為一個人的時候。所以最親密莫如夫婦。」

「那麼,當夫婦由兩個人聯接為一個人的時候,你能排除腹中的嬰兒嗎?」

金雄白恍然大悟,但也大驚,」怎麼?」他急急問說:「你懷著孕?」

「沒有。」榮子看他緊張的樣子,覺得好笑,便故意嚇他一嚇,」昨天沒有;可是今天也許有了。醫生替我檢查過。說我很容易懷孕的。」

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處留情的周佛海,不知有多少骨血流落在外;反躬自問,或亦不免。但事後不知便罷;事先知道有些可能,卻不能不預籌一個比較妥當的辦法。

這樣想著,口中反先問一句:「如果兩三個月以後,你發現懷著我的孩子,你作何打算?」

「那是你的事。」榮子答說:「我先要看你的態度才能作決定。」

金雄白心中一動;但旋即警省,輕諾則寡信,此時不宜作任何言之過早的具體承諾。於是正色答說:「我會拜託劉先生,到時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

榮子不作聲,仰臉向上;側面看去,只見極長的睫毛不住在閃動,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麼?

「金先生,」她突然轉臉問道:「你問我要不要進關去觀觀光,是隨便說說的;還是確有這樣的意思?」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他想:到了這樣的交情,即使昨夜是隨口的一句話,此時亦不便否認,」確有這樣的意思。」他說:「我不知道這裡旅行的規定,如果能夠隨便進關,去玩一趟也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

「只要劉先生肯幫忙,我想進關就不難。」榮子又說:「不過,金先生,我很坦白地說,我進了關、就不出關了。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那裡找個工作。」

「那太簡單了!甚至我幫你忙,創一番自己的事業也不難。不過,」金雄白很誠懇地說:「我必須先瞭解你為什麼不願在關外?你的生母怎麼辦?」

「好!我告訴你,我有義務告訴你。起來談,好不好?」

「好。」

兩人同時起床,榮子像個賢慧能幹的妻子那樣,照料金雄白盥洗、更衣;用電話叫來了一份歐洲式的早餐,一面為他在面上抹黃油,一面說道:「我早晨向來不吃東西的。你管你吃,聽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想離開這裡?」

原來榮子是日本一個特務組織的外圍份子;由於她的身世的複雜背景,以及多種語文的能力,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對象極其廣泛;她要應付各式各樣的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須非常小心;稍露馬腳,就會招致極大的麻煩,甚至不測之禍。以致心力交瘁,痛苦非凡,無時無刻不想擺脫束縛。

「我也很明白,情報工作無論如何是一種偉大的工作;但任何偉大的工作,一定出於一個偉大的目標。我自己認為我是一個中國人,為了中國的前途,我做情報工作,雖苦猶樂;而且,雖危亦安。」榮子停下來,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了一口,喘口氣接著又說:「雖苦猶樂容易懂;雖危亦安怎麼說?金先生,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

金雄白楞住了,放下手裡的一小塊麵包,食中姆三指下意識地搓弄著,倒像有什麼骯髒的沾染,極難祛除似地。」金先生,」榮子問道:「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金雄白驀地裡察覺,自己是處在一個分岐極大的關鍵上。他警覺到,從昨夜裡與榮子邂逅以來,無論就感情或理智來說,他始終掌握著主動,可以控制彼此的關係;但是,此一刻似乎將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主動,為榮子所控制。她的那一套話,動聽極了;太動聽了,簡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詞。警覺應該在此!

即令他此刻判斷,榮子的話百分之七十出於肺腑;但那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應該更值得重視。同時他也想到,榮子把他的能力估計得很高;因此,對於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於肺腑的認識,採取保留的態度,應該是她所能理解的;甚至於過分熱烈的反應,反而會使她失望,覺得他不夠深沉,不是一個可充分信任的人。

於是,他定定神,重新撿起揮落在盤中的那塊麵包,送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從容不平地答說:「我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是這方面的朋友很多。你總應該知道丁默村跟李士群吧?」

「當然。我相信你一定認識這兩個人,否則我不會公開我的秘密。」

「最秘密的秘密!」金雄白為她作了補充。

「一點不錯,是連我母親都不知道的秘密——。」

「慢一點!」金雄白打斷她的話問:「劉子川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應該知道的。」

金雄白沉著點點頭;舉起咖啡杯,將余酒一飲而盡,拿起餐巾擦一擦嘴,摺好放在一邊;榮子以為他有話要說,很禮貌地在等待。

「請往下說!」金雄白抬眼看著她,」我在等你解釋,何以雖危亦安?」

「因為有一個偉大的目標在鼓舞你!」榮子答說:「一個人,如果在遭遇危險時,有最親愛的人在身邊,勇氣自然會增加。小孩在鬼哭狼號的荒野中,只要是在媽媽懷裡,一樣能夠睡得很熟,就是這個道理。」

「是的。這個道理,如何引伸到偉大的目標上?請你說具體一點。」

「我舉這個比例,已經很具體了;如果你是為國家工作,你會感覺到國家跟你在一起,那還有什麼可怕的?不怕,當然就無所謂危險了。」

她的話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動;金雄白心想,軍統真應該吸收這樣的女同志才是。如果能夠將她帶到上海,用迂迴的途徑,介紹給軍統,並非難事。

不過眼前卻須慎重;否則,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煩,也很可能累及榮子。

「我對你瞭解到很充分了。榮子,你沒有看錯人;我是可以跟你共秘密的。當然,我也很願意幫助你;不過,你對我所知太少,我需要考慮。」

這話很費解,何以對他所知太少,他就需要考慮?所謂對他所知太少,是不是意味著她所望太奢?就像誤認為闊佬為大富翁,開口要借一大筆錢;偽闊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牌,只能這樣含蓄地回答。

她的猜測,多少接近事實;金雄白考慮下來,決定揭底牌,」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長春幹了件相當魯莽的事?」他問。

「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訴你——。」金雄白將」爭旗」一事的前因後果,細述了一遍,接著又說:「別的代表南下到撫順各地參觀去了,我為了躲避麻煩,特為北上。榮子,如果你不是具有秘密身份,我帶你走不要緊;你有了這種身份,一舉一動都有人注意,結果你走不脫,我也可能回不去。你說呢?」

「原來是這樣!我的要求變得過分了。金先生,我收回的我要求。不過,」她緊握著他的手說:「你別忘了,你是我可以共秘密的人。」

「榮子,你暫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我剛才的意思是,這一次我不能帶你走;並不是不替你想辦法。等我先回上海,自己安全了,一定會在3個月到半年的時間中,接你到上海。如果你自己有辦法脫離虎口,譬如到了北平,你只要打一個電報給我,我馬上會有安排。」

榮子報以異常感激的眼色,然後低頭沉思了好一會方始問道:「如果要打電報給你,地址應該怎麼寫?」

「很簡單,只寫上海、平報,一定可以收到。」接著,金雄白寫了他的名字,」記得吧?」

「沒齒不忘!」

這是雙關語。金雄白在欣賞之餘,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這樣一個秀外慧中,偏教她淪落風塵;轉念又想,若非出淤泥而不染,又怎能顯出白蓮的高潔。造化小兒冥冥中的信手安排,實在奇妙;真是天道難測,亦只能隨緣稍盡人事而已。

這樣想著,更覺得無心邂逅榮子,不能不說是緣分;同時也就有了眼前還能幫她一些什麼忙的意願,略為考慮了一下,決定將隨身帶來,預備買人參及其貨,孝敬雙親的一筆」老頭票」送給榮子。

但如率直相贈,榮子一定不會要;再則形式上類似夜渡資,亦嫌褻瀆。因此,金雄白還須先想好一段話,方能讓榮子接受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去了以後,你能很快地找到脫離虎口的機會。」他說:「哈爾濱是國際都市,這種遠走高飛的機會,不會沒有吧?」

「機會是有。」榮子遲疑著說:「可是,我也不能說走就走啊!」

「你非說走就走不可!因為機會稍縱即逝,而且可能永不再來。」

榮子不作聲,只點點頭表示領會。

「有什麼難處嗎?」金雄白很快地作出突然想到的神情,」啊!我明白了。你不能不安家;而且有了什麼偷渡的機會,花費一定也不輕,不過,這在我是小問題,我有一家銀行。」

一面說,一面開皮包,將簇新的一扎」老頭票」擺在榮子面前,附帶加上一張」南京商業銀行董事長兼總經理」的名片。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臉:但仍聽到她鼻中微微有」息率、息率」的聲音。

「金先生!我——。」

「榮子!你不要再說了。」金雄白打斷了她的話,抬眼看著淚流滿面的榮子說:「你也不必覺得受之有愧。我老實跟你說,我不知道幫過多少朋友的忙;事實上由於我有一家銀行,也不容我不幫忙。不過銀行到底是銀行,跟當票一樣,空口說白話想借錢,免談!我是銀行的負責人,如果開個例子,可以隨便借錢給人,下面的副理、襄理、行員,個個大做人情,我這家銀行非倒閉不可。所以,想借錢給人,也還要想個辦法。上海人所謂打過門這句話,你懂不懂?」

「懂!」

「那麼,何謂白相人,你一定也懂。上海的白相人有句話:光棍好做,過門難逃。你知道不知道,我怎麼替借錢的朋友打過門?」

「我怎麼會知道?」拭去眼淚的榮子,微笑著說:「金先生,你做的事,常常是人家所想像不到的。」

這算是一頂高帽子;而恰為金雄白喜戴的帽子,所以談得直髮起勁了:「我跟我的朋友說,銀行只做抵押貸款、棧單、股票、房契都可以抵押;現在請你拿一個信封,隨便裝一張紙在裡面,那怕是洗手間的衛生紙都行。封好以後封口要蓋章,信封上寫明什麼字號的房契或者地契一份;我在上面標明:某某先生抵押貸款多少擔保票。你拿了這個信封到放款部辦手續領錢。哪一天本利完清,我們把你的擔保票原封不動還給你。這樣不就對我手下的人,打了過門了嗎?」

「妙不可言!」榮子笑著問道:「有沒有人來還這筆借款呢?」

「問得好!」金雄白反問一句:「你倒猜猜看。」

榮子想了一會答說:「我想大部分的人會來還。」

「為什麼?」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果借了不還,第二次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就算老著臉開口,你也可以拿前帳未清來拒絕。像你這樣的財神爺,沒有人願意只跟你打一次交道。」

「你的分析完全正確。不過,有一點,可能是你想像不到的,這種借款,只有一個人沒有來還。因為這是太划算的一件事;通貨膨脹,買10兩金子的錢,現在只要一半就可以還清;還清再借,數目當然比他所還的錢多得多。我至少有兩個朋友,是用這種辦法起家的。」

「嗯,嗯!」榮子問道:「既然如此,那沒有來還錢的傢伙,豈非傻瓜?」

「對了!他是傻瓜,傻到沒有辦法來撿這個便宜!」

「哪是怎麼回事?」

「他拿了我的錢去抽鴉片,煙癮越來越大,開銷也越來越大,抽鴉片是一種很奢侈的享受;你知道的,要舒服的地方,精緻的煙具,當然也要好煙土。最主要的是,要在生活上有多方面的趣味;聲色犬馬,都是很花錢的玩。」

說到這裡,金雄白停下來喝一口水,榮子恰好抓住這個空隙;趕緊問說:「抽鴉片的人我見得很多。可是,金先生,我不明白你剛才說的話,為什麼還要有生活上多方面的趣味?」

「道理很簡單,分散他對鴉片的興趣,減少他跟煙盤作伴的時間,煙癮才能有節制。如果有聲色狗馬之好,而心餘力絀;一天到晚,一燈相對,那樣子下去,你想,會怎麼樣?」

「金先生,你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道理是通的。一天到晚盤踞在煙榻上,只會多抽,不會少抽,煙癮自然越來越大,開銷也就越來越大,那就非傾家蕩產不可,到得那時候,一個人亦就非墮落不可了。」

「一點不錯,抽鴉片的人墮落,從嗜好降等開始,先是抽大土,然後抽雲土,川土,抽印度的紅土。到得連紅土都抽不起了,便抽白面也就是嗎啡;再下來是抽紅丸。落到那個地步,已去討飯不遠。我那個朋友就是由這個惡性連鎖反應,一直到寒流來襲的冬夜,凍死在馬路上為止。」金雄白不勝感慨地說,」自作孽,不可活!」

「雖然是自作孽,可是——」榮子突然頓住,搖搖頭不想說下去。

「怎麼?」金雄白不解地問:「你另外有看法?」

「我是說,有人幫這些人自作孽。如果不是日本浪人販白面、販紅丸,要想作孽,也不容易。」

金雄白剛要答話,電話鈴響,是劉子川的聲音;他已經到了旅館,怕金雄白尚未起來,特地從櫃檯上打個電話上來,探問動靜。

「早期來了,正在吃早餐。」金雄白說:「你請上來吧!」

榮子是在他接電話時,便已瞭然,起身進入套房,很快地換好衣服,等她出來時,劉子川與敖占春也剛剛進屋。

「怎麼樣?」劉子川笑著問說:「昨天晚上很痛快嗎?」

榮子微有窘色地知而不答;金雄白笑容滿面地說:「今天我要好好請一請老兄:聊表謝忱。」

「怎麼?薦賢有功?」敖占春問說。

「正是。」金雄白看了榮子一眼,又說:「我另外還有事跟老兄商量。」

劉子川與敖占春相視目語,取得了默契,隨即問說:「你打算不打算請黃先生作陪。」

見此光景,金雄白便知弦外有音;細辨了一下,瞭解了他的本意,不是願黃敬齋參加。於是考慮了一下說:「他可能另有約會;回頭我來跟他說。」

不過」我來跟他說」自是暗示,可以撇開黃敬齋,作單獨的聚會。劉子川深深點頭,顯得很滿意的神氣。

「金先生,」榮子站起來說:「我要先走一步,下午我再來。」

「好的。如果我不在,我會告訴櫃上,我在哪裡。請你先用電話聯絡。」

榮子馴順地答應著,又向劉子川與敖占春道了別,翩然而去。金雄白的視線,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移向劉子川;只見他跟敖占春正在相顧而笑。

「昨夜可說奇遇。」金雄白不等他們開玩笑;說在前面,」回頭我想跟兩位商量的,也正就是她的事。」

「喔,」劉子川問」榮子怎麼樣?」

「說來話長,回頭再細談。」金雄白拿起話筒說:「我看敬齋起來沒有?」

「他出去了。」劉子川說:「一大早一個人去逛街,交代過櫃上,大概也快回來了。」

「喔!」金雄白放下話筒,心裡在考慮,要不要將黃敬齋的遭遇告訴劉子川?

「雄白兄,」敖占春說:「今天上午我跟長春聯絡,初步決定下星期一動身回去,今天是星期三,一共還有4天的時間,可以供你支配,你還想到什麼地方看看?」

「我沒有意見;只有一個原則,最好一直跟兩位在一起。」

「好!那就在這裡多玩兩天。反正,看樣子你一時也捨不得榮子。」敖占春說:「不過敬齋兄,可能還要替他另找一位膩友。今天一大早就出遊,顯然對於昨天的伴侶不滿意。」

金雄白知道黃敬齋宵來」失意」的緣故,但亦不便多說。陪著閒談了一會,黃敬齋回了旅館;他倒也很沉得住氣,問起昨夜光景,只說:「很好,很好!」再無別話。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金雄白將他拉到一邊,悄悄問說:「敬齋兄,你中午有沒有計劃?」

「沒有。」

「讓老劉替你安排一下,如何?」金雄白緊接著說:「他們兩位找我有點事談;不能奉陪,我先告個罪。」

「你去,你去!也不必找劉子川了。我自己會找地方玩。」黃敬齋說,」他們兩位找你有事談,不能陪我,心裡自不免有歉意;其實也無所謂,你只說我中午有約會好了。」

看到黃敬齋能如此體貼人情,金雄白欣慰之情,溢於詞色;握一握他的手說:「多關照。」

回到原處,金雄白便照他的意思,作了宣佈;敖占春比較謹慎,問黃敬齋是何約會,在什麼地方?旨在掌握行蹤,以便由劉子川暗中保護。黃敬齋明瞭他的用意,便這樣答說:

「約會就在這裡,有個朋友來看我;在樓下餐廳吃了飯,我打算去睡個午覺,等你們回來再說。」

這樣就很妥當了;於是劉子川道聲:「暫且失陪。」與敖占春陪著金雄白離開旅館。

「雄白兄,你對於朝鮮的烤肉,興趣怎麼樣?」劉子川問說。

「興趣不大。」金雄白老實答說:「在上海吃過一回,第二次沒有再嘗試。你知道的,我們那面的人,對於韭蒜辛辣,不大習慣。」

「那麼,日本飯呢?」

「這倒可以。」

「好!」劉子川不再多說;坐上汽車,向司機說了聲:「祇園。」

祇園是家日本料亭;藝妓老多於少,有一個已近50,名叫駒井,據說當年曾接待過伊籐博文;到得第二天,伊籐博文便為韓國志士安重根所刺而殞命。

「那是哪一年的事啊?」金雄白訝然相詢,」還是清朝吧?」

「對了!」劉子川說:「那時候現在的康德皇帝是宣統皇帝。宣統元年9月裡的事,到現在33年了。」

駒井完全聽得懂他的話,點點頭說:「是的,那年我15歲。」

這樣說,駒井已經48歲,看上去卻不過42。金雄白忽然發生了職業上的興趣,」由宣統皇帝到康德皇帝;由伊籐博文被刺到日本人在這裡掌權,這三十三年落花夢,滄桑變幻;如果能作一個專題報導,」他說:「一定很受讀者歡迎。」

「她的故事,講一個月都講不完。如果你的記者要訪問她,讓她移樽就教到上海,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聽得這話,金雄白立刻想到了榮子;脫口說道:「又是一個要到上海的。」

話一出口,方知失言;等劉子川追問時,他因為有駒井在,不便明說,支吾了兩句,隨卻問起祇園有什麼特殊的名菜?

「日本菜還不都是那一套。不過,有樣東西,我相信一定比上海地道。」接著問駒井:「有沒有新鮮的黑魚子醬?」

「自然有。」

「哪裡來的?」

「Persia。」

「好!」劉子川欣慰地對金雄白說:「黑魚子醬出在波斯裡海的,比俄國的更好。很難得!」

於是各人都點了菜;駒井領著一批藝妓來侑酒,彈著」三味線」唱」能劇」,金雄白既不感興趣,劉子川又有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便使個眼色,駒井已經會意,鞠躬如也將一班藝妓都打發走了。

「我就在門外。」她說:「上菜我會先招呼。」

「對了!請你稍為留意一下。」

這一下氣氛便有些緊張了;金雄白止杯不飲,看著劉子川,靜等他開口。

「吳鐵老你熟不熟?」劉子川問。

「你是說吳鐵城?怎麼不熟!」金雄白答說:「他當上海市長的時候,一星期起碼跟他見兩次面。」

「那麼,吳鐵老跟韓國的關係,你總知道?」

「知道。韓國在上海有個流亡政府,主席是金九。一二八以後,白川大將被刺;重光葵掉了一條腿,就是金九手下志士安重根的偉舉。那一次鐵老多方掩護斡旋,幫了他們很大的忙。」

「是的。」劉子川又問:「目前的情況呢?你清楚不清楚?」

「你是指鐵老的近況?」

「是的。」

「我只聽說他除了擔任中央黨部秘書長以外,還兼任了中國國民外交協會理事長的名義,專門替政府做濟危扶傾的工作。除了韓國以外,緬甸、泰國、印度、越南;甚至於法國的戴高樂,都有代表在重慶,歸鐵老聯絡。」

「我是說吳鐵老對韓國志士方面的支援,不知道以哪些人為對像?」

「除了金九以外,在美國的李承晚,據說亦很得鐵老的支持。此外,就不得其詳了。」

劉子川聽得這話,與敖占春對看了一眼;神色顯得相當輕鬆。這一態度在金雄白覺得可異,不免微生戒心。

密談到此算是初步的段落;劉子川輕拍兩下手掌,等駒井帶著侍女來添酒上菜,收拾去殘羹剩骨,接著把杯傾談。

「雄白兄,」劉子川指著駒井說:「你看她是那一國人?」

這個疑問,對金雄白髮生了提醒的作用;看這裡的藝妓女侍的身裁、臉蛋,再想到剛才所談的一切事情就很明白了。

「上上下下都是韓國人。」

「目光如炬!」劉子川翹著姆指說:「實不相瞞,連這裡的東主都是韓國人。」

「你想不想見一見?」敖占春插嘴問了一句。

金雄白看情況如春雲乍展,還不知演變如何?所以採取保留的態度,」暫且不必吧!」他說。

「對了,暫且不必。這裡的東主姓文,行四。」劉子川急轉直下地說:「文四也是三韓志切復國的戰士之一;有事奉求。不知道你肯不肯援手?」

「韓國義士,志在復國,當然以日本為唯一的敵人;我們立場相同,沒有不盡力幫忙的道理。不過,」金雄白突然想到劉子川、敖占春那種相視目笑的詭異神態,戒心又起,遲疑了一下,提出一個先決條件:「我們本乎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的總理遺囑,濟危扶傾,支持受日本及軸心國家侵略者;延安的共產黨目前亦如此。如果,恕我直言;如果文四跟延安有關係,請原諒,我無以報命。」

「不會、不會!」劉子川說:「我們也是反共的。」

「那麼請問,要我如何效勞?」

「文四想在上海建立一個據點,人地生疏,一切仰仗老兄的鼎力。」

金雄白心想,幫這個忙很要花點氣力;要錢要房子是小事,要人也可以想辦法,但幫他們建立了這個據點,就要保障這個據點的安全。這方面是不是有把握,卻須考慮。

考慮下來,首先覺得有一層疑義要澄清,」子川兄,」他問:「你們跟金九的臨時政府,有沒有聯絡?我想金九一定有人在上海,你們如果通過這個關係去建立據點;經費不成問題。」

聽得這話,劉子川一愣;然後答說:「金九在重慶,聯絡很不方便。如今有你現成的當方土地,自然就不必捨近求遠了。」

「子川,」敖占春用有決斷卻出以徵詢的語氣說:「跟雄白兄說明白吧!」

劉子川略略想了一下,深深點頭:「對!我錯了,雄白兄肝膽照人,咱們不應該有什麼保留。請你跟雄白兄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