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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15章 明珠失色

「十二-八」以後,香港高等華人群像。

東京時間12月8日上午3時許,大本營接到第25軍司令山下奉文中將已開始登陸馬來西亞的電報;隨即在10分鐘以後,將預定的電報發了出去,只有3個字:「花開矣」!

這個電報分致中國派遣軍司令畑俊六、駐華的第二十三軍司令酒井隆中將、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大將、駐漢口的第十一軍司令阿南惟幾中將、駐上海的第十三軍司令瀘田茂中將、駐台北的第十四軍司令本間雅睛中將。這」花開矣」三字,是預先約定的密語,表示已在馬來西亞登陸。

在南方軍的初步軍事行動中,有3個必須佔領的據點:新加坡、香港、菲律賓。此三地的作戰計劃,原則上是先為其難;馬來西亞作戰,成敗難決;所以必須二十五軍在馬來西亞奇襲登陸成功,第十四軍及第二十三軍,才可以用」正攻法」對菲律賓及香港開始進攻。

進攻香港的主力,是隸屬於第二十三軍的第三十八師團,另外配屬步兵聯隊及炮兵隊各一;當然也有轟炸機及兵艦分自海空支援。

12月8日清晨,九龍半鳥的餐廳內,紳士淑女正悠閒地在進早餐,一面飲果汁,一面看報;報上並沒有日本奇襲珍珠港的消息——因為同盟社的通訊稿送到,報紙已經上機器;總編輯也在看完大樣後,回家睡覺,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條超級大新聞。

突然之間,傳來巨響,震得門窗戛戛作響;於是大部分的客人都奔到窗口去觀望,但一無所見。有人指著《南華早報》上的記載說:「是英軍在試炮。」

這個說法很快地被否定了,電話中傳來的報告是:啟德機場被日本飛機所轟炸;日本已經對英國宣戰。街上人來人往,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尤其是家住香港的,更為焦急,因為香港政府在毫無任何通告或暗示之下,停駛了香港、九龍間的渡輪。

這突如其來的大變化,引發了一連串的惡性反應,商店關門;公共汽車停駛;電話有時通、有時不通;而整天空襲警報不斷,以致於香港到九龍,或者九龍到香港的人,如果當地沒有親友可以投靠,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

最狼狽的是短期逗留的旅客,無端成了斷梗飄萍。劉德銘就是如此:從離開上海到香港,輾轉到達內地,那知運氣不好,跟」組織」上聯絡的兩條線,陰錯陽差,都沒有能接得上頭。於是東飄西蕩一年多,終於在昆明」歸隊」;立即領受了一項任務,重回上海。三天前由昆明飛到香港,要等候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同志」到達,扮成夫婦,一起坐船到上海,不想失陷在香港。

他住在九龍半島酒店;旅客都是高貴的紳士淑女,但大部分已失去了平時雍容優雅的風度,一個個愁眉苦臉,神情惶惑,到處打聽局勢。據說日本陸軍已經由深圳向新界進攻,英軍設了兩道防線,第一道在邊境;第二道在沙田,那裡群山屏障;山上分佈了許多炮位,可以長期堅守。

「香港是英國的東方之珠,不會輕易放棄的。」有個坐在劉德銘身旁,神態非常樂觀的洋人,說得一口很流利的上海話:「上個月,有大批英軍,從加拿大派來增援;據所知,停泊在新加坡外海的威爾斯皇子號跟卻敵號,已經決定移防香港。海陸兩路的防守實力,都很堅強;香港九龍,起碼可守半年。」

正當他高談闊論時,大廳上擴音其中播放的輕音樂已經停止,到了播報新聞的時間:第一條就是」威爾斯皇子」及」卻敵」號為日本飛機炸沉的消息。

那洋人的臉色很難看,有點坐不住的模樣;劉德銘伸過一隻手去,親切地按在他的膝頭上,」不要洩氣!」他說:「日本人是一時猖狂;最後勝利屬於你我。」

劉德銘的友好態度,對於解除他的難窘,極有幫助;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劉德銘說:「通常英國人是不作自我介紹的。」他說:「不過,這一次是例外。」

劉德銘接過名片來看,一面中文,一面英文;中文上印的頭銜是:「英商卜內門洋行視察」;中文名字叫做」費理陶。」

「你叫我費理好了。」

「我姓劉。」劉德銘已改名劉漢君,掏了張在香港新印的名片;又看著費理陶的名片上的地址問:「你一向住在上海?」

「我是生在上海的。」

「怪不得說得這麼好的上海話。」劉德銘問道:「到香港幾天了?」

「前天才到,我是陪我太太來度假的。」費理陶問:「你呢?」

「我從昆明來,預備回上海。」劉德銘說:「看來仍舊要回昆明瞭。」

剛說到這裡,一香風撲襲;劉德銘轉過臉去,頓覺眼前一亮,站在面前的那婦人,年可30,長身玉立,艷光四射,費理陶為劉德銘介紹,是他的妻子蘇珊。

劉德銘起身招呼;聽她口音帶些南京腔,別有一種他鄉遇故的親切感。蘇珊的感覺,亦復相似,開口問道:「劉先生是哪裡人?」

「南京。」

「果然!」蘇珊笑道:「口音總是改不了的。」她向她丈夫說:「我跟劉先生是同鄉。」

「這樣說,更有緣了。可惜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否則可以好好慶祝一下。」

話雖如此,費理還是叫了威士忌,舉杯定交。然後,談到彼此的處境以及今後的動向。

「我已經失業。」費理陶說:「今天中午聽到廣播,在日本勢力所能達到的中國地方,英美的產業,都為日軍所接管了。」

「還好,你們夫婦並未成為俘虜。」劉德銘說:「費理,請原諒我,對於香港的前途,我不像你看得那麼樂觀;既然已經倖免作為日軍的俘虜,應該珍視這份運氣,想法子離開香港。」

「離開香港到哪裡?」費理答說:「整個南洋,都在日本軍閥瘋狂地攻擊之下,沒有一平安樂土。」

「那末到我們的內地去。」劉德銘說:「你們不是有分公司的在重慶?」

「我也在這麼想,不過不容易。機場被炸,民航機根本無法起落。」費理陶忽然問說:「你們有許多政府所重視的聞人在香港,怎麼辦?你看,在這座大廳中的,我就認識好幾位。」

劉德銘環目四顧;目標顯著,首先入目的是,儀表魁偉的外交界耆宿顏惠慶;巧的是,他的隔座,便是他當年奉使蘇京,在民國24年重返莫斯科時,同船赴俄的電影明星胡蝶,依舊梨渦生春,風華絕代。

與顏惠慶相映成趣的,是瘦小精悍的林康侯;與他同桌的另一位清老者,劉德銘也曾識面,是北洋時代段祺瑞一系的要角,當過財政總長的李思浩。

再過去一桌,是廣東的精英,資格最老的許崇智、」天南王」陳濟棠;還有李福林、陳策。這些人如果陷失在香港,為汪精衛拖下水去,足以增加」南京政府」聲勢;不知道重慶方面有什麼辦法,援救他們脫險?

轉念到此,劉德銘靈機一動;細想了一會,問費理陶說:「你們夫婦是不是真的想到重慶?」

原來劉德銘的想法是,香港不但有好些政要聞人,而且因為這是國民政府涉外事務方面一個主要的據點,無論國際貿易,情報聯絡,都在此進行;有許多要員派駐在香港、九龍,政府是一定要想辦法援救他們脫險的。

脫險唯一的途徑是空中航路;即令日本轟炸機不停地空襲,但必有重慶派來的民航機,乘隙冒險下降。時逢下弦,上半夜星月微茫,不宜空襲,若有來自重慶的民航機,這時候是降落的理想時間。費理陶如果想離開香港,不妨到機場去等機會。

這個想法,非常合理;仔細想一想,重慶方面,似乎除此以外,別無可以接運的辦法。費理陶欣然接受,深深道謝;接著跟蘇珊商議行止。

「最好是一起走,只怕辦不到。」他說:「我是做黃魚,一個人能擠上飛機,已算很幸運了。蘇珊,你說呢!」

「你一個人去好了!我先留在香港。」蘇珊答說:「好在我是中國人。」

「可是,誰照料你呢?」

說到這話,費理陶跟他的妻子,不約而同地轉臉去看劉德銘——劉德銘當然不能毛遂自薦;而且,他有任務在身,只要有機會,立刻就要離開香港,事實上也不可能給蘇珊多少照料;因而裝做不懂他們的意思,保持沉默。

「劉先生,」終於是費理陶開口,」你是熱心的人;倘或蘇珊需要你幫忙,你一定不會拒絕。是不是?」

「當然,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效勞,不過,我不能作任何承諾;這種亂世,誰都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些什麼。」

「當然,當然!這一點我充分理解。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兩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語出不祥,劉德銘心中一動,倒有些懊悔,替他出了個到啟德機場去等機會的主意。

「費理,」蘇珊問說:「你預備什麼時候走?」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必遲疑,我今天晚上就走。」費理陶站起身來,」請你幫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寫幾封信給有關方面,報告我的行蹤。」

蘇珊點點頭,向劉德銘嫣然一笑,」劉先生,」她問:「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好!」

於是費理陶夫婦相攜而去;劉德銘目送他們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一個從未識面,而卻與他有極」親密」的關係的人,就是」組織」上分派給他作」妻子」的女同志,化名楊凌。

「楊凌不知道長得怎麼樣?」他在想,」能像蘇珊這樣就好了。」

入夜燈火管制。」東方之珠」的香港,本以燈火璀璨的夜景出名,這天卻是黯然失色了。

外面一片漆黑,裡面是以燭火照明;每張餐桌都點著彩色的蠟燭,光暈搖曳,明暗不定,反倒出現了神秘而溫柔的情調。

可惜,炮火給人帶來的生活,乃至生存的威脅,已很深刻地反映到餐桌上——昨天的一湯兩菜,還有沙拉與尾食的正餐,此刻已縮減為一湯一菜。

這使得許多人想起一個從未注意過的問題,人口密度最高的香港,不生產糧食,盤中之餐,大部分來自廣州;小部分來自美國、澳洲等等農產品豐富的國家。如今水陸兩路都已阻絕,香港的居民,豈不要活活餓死?

「日本軍閥實在很愚蠢!」費理陶說:「他們其實並不需要對香港發動軍事攻擊,只要封鎖水陸兩路,斷絕外來的接濟,就可以使香港不戰而潰。」

「不!」劉德銘說:「香港對日本人有特殊的意義,在香港的要人,以及香港各銀行保險庫中的財富,都是日本人急於想掌握的。所以日軍不但會對香港發動攻擊,而且必然會發動猛烈攻擊;希望像希特勒橫掃東歐那樣,取得閃電戰的效果。」

這番見解,加強了費理陶盡快離開香港的決心。飯後攜著簡單的行囊與愛妻吻別,向劉德銘鄭重表達了托妻之意,離開半島酒店,踏上一輛預先約定的出租汽車,直駛啟德機場。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蘇珊很高興地說,劉德銘的計劃實現了。如今她得為自己打算,問劉德銘是住在九龍好,還是香港比較安全?

「就目前來說,香港比較安全。九龍是半島,日本陸軍可以到達;香港隔著大海,成為天然的屏障,不過,到頭來是一樣的。」劉德銘說:「一動不如一靜,我預備在九龍等機會。」

「我想到香港去。在香港,我有一個最好的同學,我想找她。」蘇珊又說:「剛才我聽廣播的,在青年會臨時設立了渡海通行證申請處;不知道能不能請劉先生替我打聽一下?」

意思是要請劉德銘替她代為申請。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要了她的身份證明文件,步行到達青年會,只見排隊的長龍已繞過一條街了。

這一景象,令人品餒;但腦中一浮起蘇珊的笑靨,勇氣與耐心都有了,靜靜地排在末尾。很快地,他身後又出現了一條長龍。

「如果日本軍攻佔了港、九,當然要組織維持會。」在他前面的一個中年人,問他的同伴:「你看,會請誰出面。」

「那還用說,自然是何東爵士。」

「何東爵士不在香港。」另有一個人搭腔,」到澳門去了。」

從這兩個人的交談中,劉德銘知道了何東爵士去澳門的原因,是為了答謝澳門總督特地到香港來賀他們夫婦的鑽石婚,恰好逃過了這一劫。

對啊!劉德銘在心裡想,澳門屬於葡萄牙,而葡萄牙是中立國,所以她的首都里斯本,才會成為情報販子的集中地。必要時想法子偷渡到澳門,倒不失為一條可進可退的好路子。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發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轉臉看時,不覺一喜,」裁法,」他很興奮地說:「我聽說你在香港;怎麼樣,混得很得意吧?」

這個人是劉德銘在上海認識的朋友,名叫李裁法;出身不高,卻很重江湖義氣;最難得的是,頗有力爭上游之心。劉德銘心想,此時此地,能遇到這樣一個有用的朋友,運氣總算不壞。

「馬馬虎虎。」李裁法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到香港來的?上海一批老朋友怎麼樣?」

「來了沒有幾天。」劉德銘說:「我是從昆明來,在香港過境。」

「原來你在內地!」李裁法問道:「你排隊是領過海的通行證?」

「是替我一個朋友來領。」

「朋友?」李裁法想了想,開玩笑地問:「女朋友?」

「女是女的;不能算女朋友。」

「不管你是不是女朋友;來,來,不要排隊了!」李裁法拉著他手說:「我想法子送你的朋友過海就是。我們先找個地方聊一聊。」

於是劉德銘退出了行列,跟著李裁法想找個咖啡館歇腳,卻未能如願;因為店舖都關門了。最後,是劉德銘提議,到半島酒店去敘契闊。

據李裁法自己說,」混」得還不錯;開了一間」吧」,專做」爛水手」的生意,地點是在香港的北角,那裡是上海人的天下,另成一個」幫口」。劉德銘聽得出來,李裁法在」上海幫」中,是首腦之一。

「劉先生,」李裁法還保持著在上海時對劉德銘的稱呼,」你現在不論過境要到哪裡,一時都走不掉了,能不能幫幫我的忙?」

「喔,」劉德銘問道:「幫什麼忙?」

「九龍,香港是一定保不住的了。我還聽到一個說法,邱吉爾打電報給這裡的總督,香港如果守不住,不妨向日本投降;不能讓我們在廣東的游擊隊攻過來,更不必向中國政府要討救兵,他說:香港在日本人手裡,將來可以要得回來;給中國人一佔領,將來就要不回來了!」

「他媽的!」劉德銘不由得罵了句,」這個傢伙真是老狐狸。」

「不管他是不是狐狸,話是實在的。等日本人一來,地方上要出面組織維持會;北角方面,我想來搞,不過大家都沒有什麼經驗。你是見過日本人的世面的;我剛才看見你,心裡在想,我的運豈不錯,居然能遇見一個有用的朋友。

劉德銘很驚異於他的想法跟自己完全一樣,也認為是遇見了有用的朋友;可是彼此都錯了!李裁法不能用他;他自然也就不能利用李裁法了。

「裁法,」他率直說道:「搞維持會這一套,名聲太難聽;我只好敬謝不敏。」

「不錯,搞維持會就是漢奸。不過,劉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裁法問道:「你認不認識一條腿的陳將軍?」

劉德銘知道他是指的陳策。此人是廣東瓊山人,辛亥革命以前,在廣東海軍學校當學生時,即已加入同盟會。民國11年做廣東海防司令,適逢陳炯明叛變;保護中山先生登上永豐艦避難的,就是他。

抗戰發生時,他正擔任虎門要塞司令。平時綠林出身,修成正果的」福將」李福林,解甲歸田,在香港新界辦農場,題名」康樂園」,廣植時花鮮果,收穫甚豐,真是優遊林下;不道日本海軍知道他在粵軍中人緣極好,擁有很大的潛勢力,便以重賂請他策動廣東的海陸軍作內應。李福林表面唯唯,暗中派人到廣州,向行營主任余漢謀告密。

余漢謀便跟陳策定計,通知李福林,盡不妨答應日本人的要求。於是李福林收受了一筆巨款,約日本軍定期來攻;到得日本海軍進入珠江,伏兵齊起,吃了大虧。但陳策亦於此役中受傷,在香港割掉了一條左腿,才得保住性命。

陳策人雖殘廢,雄心不減;現任國民黨駐港澳總支部主任委員,兼國民政府駐海軍事代表,劉德銘聽李裁法提到他,心知必有說法,點點頭答說:「我雖不認識他;不過他在香港的任務,我知道。」

「你知道就再好沒有了。」李裁法說:「你倒想,我們多少人在這裡?一時哪裡走得完!而且別的人,譬如財政部、交通部、國防部派在這裡辦事的人,都可以走;中統、軍統的人,能走也不能走,走了哪個來做工作?所以陳將軍關照我,要搞維持會做掩護。」

聽他這一說,劉德銘才知道李裁法是在陳策指揮之下。既然如此,自不妨表明自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俗語說得好,」逢人只道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至少對他的話,先需求證確實,才談得到其他。

於是他問:「陳將軍住在哪裡?」

「他住在勝斯酒店。你要不要見見他?我帶你去。」

他敢這樣說,可見陳策要他組織維持會的話不假;劉德銘想了一下答說:「我老實告訴你,我是要到上海去的。現在情況大變,去上海是不是還有必要,我得打電報去問一問;如果上海不必去了,我一定幫你的忙。」

「好極!」李裁法又說:「你要發電報,可以用我們的電台。」

「不必!」劉德銘說:「你請坐一坐,我先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接著便是李裁法為劉德銘解決問題,他有辦法將蘇珊送到香港;但蘇珊卻又變了主意,覺得跟劉德銘在一起比較安全。

「蘇珊小姐的想法不錯。」李裁法是抱著所謂」胡調」的心思,直覺地認定他們應該是一對情侶,想替他們拉攏,」跟劉先生在一起最安全;一定能照顧得你很好。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你告訴劉先生,打電話給我好了。」接著,他在紙餐巾上寫了九龍與香港的兩個電話號碼遞給劉德銘。

「多謝李先生。」蘇珊含笑致謝以後,視線轉向劉德銘時,忽然臉上微有憂鬱之色,」有件事,我很不放心,費理跟我約定的,他一到了重慶,第一件事是打電報通知我;到現在沒有消息,不知道他搭上飛機沒有?」

「當然搭上了,不然應該回來。」

「就因為沒有回來,我才不放心。聽說,啟德機場讓日本飛機炸了好幾次,死了好些人。」

很顯然地,蘇珊是擔心她的丈夫,飛機不曾搭上,性命已經送掉。劉德銘想了一下,覺得這個不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為了安慰她起見,應該立刻澄清她的這一憂慮。

於是劉德銘將費理陶接受他的建議,到啟德機場等機會飛重慶的情形,告訴了李裁法;問他能不能設法打聽一下,費理陶究竟搭上飛機沒有?

「那容易。我馬上打電話到機場,找中國航空公司的人問一問就知道了。」

李裁法去了好久才回來,告訴他們說,昨夜有一架飛機降落,要接許崇智、陳濟棠、顏惠慶等人到重慶;結果一個都不曾接到。當時秩序很亂,擠上飛機的人,有的登記了,有的未曾登記。而在已登記的名單中,並無費理陶僕人。

「那末,轟炸機場,傷亡的名單呢?」劉德銘問:「應該到哪裡去打聽?」

「這要到警察署去打聽。」李裁法站起身來說:「我再去打電話。」

對於李裁法的熱心,蘇珊頗為感動;因此,對劉德銘也增加了好感,覺得他有這樣的朋友,證明他也是個好人。

「我問過了,死亡名單不全,沒有費理陶的名字。受傷的名單是全的,可是也沒有,」李裁法說:「看起來是上了飛機了。」

「但是,沒有費理從重慶來的電報。」蘇珊答說。

「你不會打電報去問?」劉德銘說:「費理到了重慶,當然要到公司去報到;打電報到重慶的卜內門洋行一問,不就有了確實信息。」

「對!」蘇珊說:「立刻就打。」

半島酒店就有郵電代辦所;重慶卜內門洋行的地址雖不知道,卻也無妨,重慶電報局自能」探投」。蘇珊又付了回電的費用,預計5個小時之內,必有回音。

「希望5個小時之內,有好消息。」李裁法說:「我要走了,明天上午9點鐘再來,不但希望聽到蘇珊小姐的好消息;而且也能聽到我自己的好消息。」

最後這句話,蘇豈不解;等李裁法走遠了,她才向劉德銘動問,什麼是他的好消息。

「告訴你也不妨。」劉德銘將李裁法邀他幫忙的話,約略說了一遍。

「那末,你作了決定了沒有呢?」

「還沒有。」劉德銘答說:「我要等一個人;等那個人來了,才能決定下一步的動靜。」

「那是個什麼人?」

「工作上的夥伴。」

蘇豈不作聲,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是落入沉思中的模樣。劉德銘恰好乘她不注意時,恣意平視;一時遐想升騰,連香港傳來的日機空襲的爆炸聲都聽而不聞了。」

「我怎麼辦呢?」蘇珊突然這樣發問。

「不要緊!」劉德銘答說:「我那個朋友辦法多得很;一定可以把你送到重慶,與費理團聚。」

「就怕費理的行蹤成謎。」

「不會的。重慶一定有好消息來。」

消息是來了,卻並不好;費理陶並未到重慶卜內門洋行報到。蘇珊的話說對了,費理的行蹤,真個成謎。

這燈火管制,一片漆黑的漫漫長夜,在蘇珊真是在受熬煎;到了天色微明時,她再也忍不住了,用內線電話將劉德銘從夢中喚醒,帶著哭聲地說:「我怕!我睡不著!」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她需要安慰。劉德銘只好這樣答說:「你別怕!有我在。」

「我也知道有你在。不過,是這時候;而且只聽得見你的聲音。」

「這不成問題,兩三分鐘我就可以到你身邊。」

電話中沒有聲音;劉德銘心裡很矛盾,希望她拒絕,但又深怕她拒絕。

終於電話中又有了聲音,」劉先生,」她說:「我到你那裡來;請你不要鎖門。」

這個回答,大出劉德銘意外;正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時,蘇珊已經收線。劉德銘只好起身,打開了門鎖;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靜等。也不知是天氣冷,還是興奮得不能自持,身子在發抖。

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劉德銘不免疑惑,想撥電話去催,似乎不妥;而不問個清楚又覺得放心不下。繞室徬徨之餘,聽?得身後輕響,急急回身去看,方始明白她遲遲起行的道理,原來她是化了妝,而且穿得整整齊齊來的。

「啊!」劉德銘說:「倒是我失禮了,穿著睡袍招待你,不成體統。」

「不!劉先生,我這樣子是有道理的。」說著,她將開司米大衣卸了下來。

劉德銘上前接過她的大衣,抱在手裡問道:「請你先說道理。」

其實,蘇珊盛裝而來的道理,亦是可以想像得知的;拂曉時分,穿著睡袍經過甬道,進入另一房間,為人發覺,何以自解?同時,要離開他的房間時,如果是穿著睡袍,他人見了會怎麼想?

想通了這個道理,劉德銘對她的看法不同了,這是個有頭腦的女人,是緩急可恃,能共患難的伴侶,」你請坐;要不要來杯咖啡?」

他提起保暖的銀咖啡壺說:「在內地想喝一杯來路貨的咖啡很難,所以一到香港,大喝特喝;現在看樣子,恐怕又要喝不成了。」

「你是說,日本人來了,由英美進口的東西會斷絕?」

「一定的。」劉德銘倒了兩杯咖啡;遞一杯給蘇珊,」喝下去會使你舒服。」

「不!我想要一杯酒。」

「我只有當酒精用的琴,喝得來嗎?」

蘇珊想了一下說:「可以。」

於是劉德銘從箱子裡找出來一瓶」琴」,倒了小半玻璃杯;她接過來傾入咖啡杯中,仰頭一飲而盡,頹然倒在椅子上。

「蘇珊,」劉德銘不安的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費理一定不要緊,吉人天相。」

這泛泛的安慰,連他自己都覺得缺乏說服力;果然,蘇珊搖搖頭,表示聽不進去。

「你心裡有什麼疑難,說出來大家商量。」

「我在想我的命。」蘇珊自語似地說:「看起來不能不信。」

「怎麼樣?」

「劉先生,你知道不知道,費理是——,」她雙目灼灼地望劉德銘,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他是我第三任的丈夫。」

劉德銘倒吃一驚;但他很快地想到,不宜有任何驚異的表情擺在臉上,所以只淡淡地應一聲:「噢。」

「我母親從小替我算命,說我剋夫。為此我跟我表兄的婚約取消;結果,我的表兄,還是死在一次車禍中。」

「那,」劉德銘說:「足見得剋夫的話靠不住。」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我母親更是這麼想。可是我從金陵畢業以後結婚,不到3年,就做了Widow。去年有人說,嫁的是外國人就不要緊;因此費理追求我不過兩個月的工夫,我就作了很重大的決定。那知道,結果還是這樣!」

「蘇珊,你把你的結果判斷得太早了一點。」

一語未畢,隆然聲響;不知何處發生爆炸。劉德銘看她臉色蒼白,急急坐在她身邊,捏住她的手說:「你別怕,有我在這裡。」

「是,我不怕。」蘇珊勉強報以微笑。

兩人側耳靜聽,除了酒店中的旅客夢中驚醒,出現了騷動的聲音以外,爆炸聲卻未再起;蘇珊的臉色,慢慢恢復常態了。

「我沒有想到,你這樣摩登而且洋派的小姐,會相信看相算命。」

「那是因為我母親的緣故,女孩子總比較容易受母親的影響。喔,」蘇珊突然想起,」有個人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

「怎麼不知道?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也是個怪人。」劉德銘問道:「你想其他,是因為他精於命相。」

「是啊!聽說他從重慶到香港來了。我不認識這個人,但很想認識他。」

「我跟他很熟。明天我來問問我的朋友看,打聽到了他的地址,我陪你去看他。不過,最好把他約出來,不要到他那裡去。」

「為什麼呢?」

「因為他有潔癖。你一到他那裡,他首先交代煙灰缸、痰盂在那裡,深怕你弄髒了他的地方。如果你去動一動他的書,他那副滿身不自在的樣子,連客人都覺得難過。所以我雖跟他很熟,到他家裡去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

「怪不得你說他是個怪人。」蘇珊笑道:「他有這樣一個癖性,做他的太太,不是整天要受罪了?」

「不是,不是,對女性是例外;對漂亮小姐,像你這樣,更是例外。」劉德銘拿起咖啡杯說:「譬如,這只杯子是他家的,我用過以後,他或許就丟掉了;但如果是你,杯沿或許會留下口紅的痕跡,他不但不會丟掉,連洗都捨不得洗,要把你的口紅保存下來。」

「這樣說,這個人是個——」蘇珊把話頓住了。

他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兩個字是什麼?便即答說:「他倒也不是色鬼,不過風流自命,十幾年前追求過許多名片。」

「喔,」蘇珊很感興趣地問:「劉先生,你倒說給我聽聽,有哪些人?」

「第一個是林徽音,他的父親叫林長民,是跟梁啟超在一起搞政治的,後來郭松齡倒張作霖的戈,他讓郭松齡請了去,想有一番作為,結果糊里糊塗死在關外——。」

「劉先生,」蘇珊打斷他的話說:「你只說林徽音,不必說她的父親。」

「林徽音是才女,後來嫁了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劉德銘又說:「林庚白還追求過張靜江的女兒張荔英;徐志摩的前妻陸小曼;還有有名的交際花俞珊、唐瑛;一個個都失敗了。可是他並不氣餒,他相信他命中該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太太。」

「那末,他的話應驗了沒有呢?」

「應驗了。他現在的太太,也姓林,名叫林北麗。有人說林北麗是他族中的侄女,這話無法求證;不過林北麗很漂亮,也會做詩,才貌雙全四個字總算夠得上。」

就這樣以談林庚白的軼事來打發時間,很快地到了天亮,只聽門外剝啄有聲,劉德銘便轉臉看一看蘇珊,是徵詢她的意向。

「請開門好了。」

她是穿戴整齊、鬢髮不亂;雖在別室,並無可令人懷疑之處,至於她何以清晨出現在此,當然亦有話得可以解釋,因而處之泰然。但劉德銘卻仍舊很謹慎,將門開了一條縫,看是酒店的侍者,便即問道:「有什麼事嗎?」

「一早打攪,非常抱歉。」那侍者鞠著躬說:「昨天接到差館通知,政府有命令,要徵用這裡的最下面三層,作傷兵醫院,所以,要請劉先生搬個地方。」

「可以。搬到哪裡?」

「很委屈劉先生,要搬到地下室。」

「地下室?」劉德銘問:「不是倉庫嗎?怎麼住人?」

「很抱歉,只有用行軍床。所有的房間都滿了,請劉先生原諒;3樓以上的房間,只要空出來,儘先留給劉先生住。」

「喔,」劉德銘想了一下說:「女客也跟我們一樣,住地下室?那不是太不方便了嗎?」

「女客當然要優待,我們正在調配,跟3樓的房客商量,要讓幾個房間出來,給女客住;只好大家擠一擠了。」

「好!我知道了。什麼時候搬?」

「9點鐘以前,隨時聽便。」

劉德銘關上房門,上了心事。因為他之住在半島酒店這一號房,是早就安排好的;他那被指定作為伴侶的」女友」不認識劉德銘,只知道半島酒店那一號房的住客,就是她要會合的人。現在情況變了,唯一得以會合的一條線索斷了,怎麼辦?

這件事不便跟蘇珊談;而且還義不容辭地要為她爭取」利益」,希望能替她弄到一個單人獨住的房間。

他還在考慮,蘇珊已經先開口了,」我得回我的房間。」她說:「雖掛著請勿驚擾的牌子,萬一驚擾了,發現是空城計,我的面子很難看。其實,」她停了一下又說:「剛才你倒不如開大了門,讓我跟Waiter說明白。」

「這是我沒有細想一想。」劉德銘說:「等我穿好衣服,陪你去辦交涉。」

「辦什麼交涉?」

「替你單獨找一房間。」

蘇珊嫣然一笑,」不錯,是替我。」她說:「可是,也是為你。」

劉德銘笑笑不答。心裡有萬千綺念,只有盡力克制,置諸不聞不問。

「請坐一坐。我換好衣服就來。」劉德銘拿著襯衣、領帶、長褲,走向洗衣間。

「劉先生,你就在這裡換好了。怕什麼?」

劉德銘笑而不答,換好了衣服去辦交涉,總算替她在4樓爭取到一個房間;他自己是住地下室。

大致安排停當,方到餐廳進食;早餐只有咖啡與麵包,最主要的火腿蛋取消了。這提醒了許多人,光是糧食一項,便是來日大難。

「到了這種時候,不由得就讓人相信命運了。」蘇珊歎口氣,」只好聽天由命!」

「既然聽天由命了,樂得看開些。」劉德銘看她眉宇之間的幽怨,心中著實不忍;突然之間下了個決心,而且不自覺地說出口來:「蘇珊,有我在!我有命,你也一定有命。」

蘇珊感動地看他一眼;心裡在想,這也是命!患難之際,無端獲得一個生死之交;莫非命中注定還有第四個」丈夫」?

此念一起,她立刻自我排斥;覺得會有這種幼稚荒唐的想法,是件可恥的事。

「你看!」劉德銘向外一指:「我的朋友來了。先聽聽消息。」

來的是李裁法,一坐下來就說:「消息很壞!日本攻香港的指揮官是23軍的司令酒井隆;南京大屠殺,就是這個忘八蛋干的。」

蘇珊是南京人,一聽這話,臉上頓時變色;劉德銘便拍拍她的手背,作為撫慰,同時向李裁法問道:「還有什麼消息?」

「空中交通恐怕要斷了,啟德機場的工作人員,馬上就要撤退;後方有飛機來,亦不能降落。」

「那好!死了逃出去的一條心。」劉德銘問道:

「你看還能守幾天?」

「九龍大概就是這兩三天的事。香港可以多過幾天,因為隔著一道海,而且維多利亞峰周圍有許多炮位。」李裁法急轉直下地問:「劉先生,我的要求你考慮過了沒有?」

劉德銘想了一下,用極溫柔的聲音對蘇珊說:「我不是有什麼話要瞞著你跟李先生說;只因為我跟李先生單獨來談,比較可以用理智來考慮,作出最好的決定。這一點,對你也是有益處的。」

他說到一半,她已連連點頭,表示諒解;等他說完立即問說:「是我暫時避開,還是你們換一張桌子?」

「當然我們換桌子。李裁法一面說,一面已站起身來。

於是另外找了張隱在大柱子背後的桌子,兩人促膝而坐,劉德銘吐露了他的難處。

李裁法想了一會答說:「我不知道你到上海是什麼任務,也不知道你的夥計從什麼地方來?不過,形勢很明白地擺在那裡,東洋小鬼這一傢伙,搞得天下大亂,是連羅斯福都沒有想到的的。現在連白宮都大打亂捶,你我什麼人,還說什麼事要維持原來的計劃,豈不是太自不量力!」

一番話說得劉德銘啞口無言,想了好半天說:「你的意思是,根本不不必管這件事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今天在香港,連英皇的總督都身不由主,只好做到哪裡是哪裡,何況他人?」李裁法又說:「再說,上海的情形也不同了,你就算到了那裡,任務有沒有做成功的可能,甚至還需要不需要,也大成問題。」

「話是不錯,不過,對上頭總要有個交代。」

「那很簡單,你打個電報回去,說形勢中變,任務受阻,目前在香港,參加陳將軍主持的工作。上頭要找你,也有地方找,不是很妥當?」

「好!」劉德銘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我志已決,準備照你的辦法。」

「你是說,」李裁法問:「你決定幫我的忙?」

「我希望能幫你的忙。」

「這話怎麼說?」

「因為,」劉德銘想了一下說:「昨天跟今天不同;現在我有一個負擔,也是個累贅——。」

「啊!」李裁法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講蘇珊,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她現在是寡婦了。」

劉德銘大驚,」你有費理陶的確實消息?」他問:「確實死了?怎麼死的?」

「到機場那天,就讓日本飛機炸成重傷;送到法國醫院,已經斷氣。警方整理傷亡名單,發現一張中文的名片,不知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聽另外一個朋友的下落,看到那張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費理陶。」

「我勸你暫時不必把這個消息告訴蘇珊;因為你這時候沒有功夫去替費理陶辦喪事,也沒有功夫安慰蘇珊。」

「不錯,只好暫時瞞住她。不過,這一來,我更不能不照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幫我來辦事,如何?」

「好吧,這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終於同意了。

「有你幫忙,我的工作會很順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說:「我真希望英國兵能擋住日本軍的攻勢。不要多,能拖一個星期就好了;不然,九龍這許多大老、要人、名士,還有北洋政府時代的大官兒,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對抗戰前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劉德銘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什麼地方?」

「我聽說他住在九龍,詳細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聽到?」

「打聽得到。」李裁法問:「你要找他?」

「是蘇珊。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白。」

「我也聽說,林庚白算命奇準。」李裁法忽然笑道:「現在倒有個機會,可以試試他,到底准不准?」

「怎麼試法?」

「讓他算算蘇珊的命。如果真是准的話,一定知道她剛成為寡婦。」

「對!」劉德銘也好奇心起,」你打聽到了,就來告訴我。」

到了下午,李裁法便有了確實答覆,林庚白住在九龍金巴利道月仙樓1號;那裡本是李鴻章的孫女婿,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號稱」江東才子」的楊雲史的故居。

「今天來不及了。」李裁法又說:「明天中午,我陪你們去看他。」

哪知到了夜裡,情勢突然緊急,炮聲終夜不停;目標是香港及香港與九龍之間的渡輪。到了天亮,彌敦道上,一車一車的英國兵,從前線撤了回來;流氓地痞,大肆活動;警察已全數過海,九龍成了無政府狀態,大部分的居民,只有」閉門家中坐」;不知何時」禍從天上來」?

同訪林庚白之約,當然無法實踐;不過,李裁法還是到了半島酒店,帶來的消息是」新界」大部分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戰事失利的關鍵是,銀禧水塘以南,標高225呎的一處?高地,亦是英軍主力陣地中的要點,在12月9日傍晚,即為日軍佐野兵團第228聯隊派出去偵察的一小隊尖兵所佔領;因此,佐野兵團原定以一星期作為」準備攻擊期間」,至12月16日方始發動的總攻,提前在昨天開始了。

「英國人真荒唐!」劉德銘說:「水塘這樣的要緊地點,都會糊里糊塗丟掉;我看守一個月的話,完全靠不住。不過,九龍早一點失守也好。」

「怪話!」蘇珊皺著眉問:「劉先生,你好像唯恐日本人來得太晚似地?」

語帶譏諷,劉德銘急忙解釋:「我說個道理給你聽,你就不會覺得我是在說怪話了,第一、密雲不雨的局勢,只會造成混亂,敵人還沒有來,自己先受了地痞流氓、打家劫舍的害;第二、糧食來源斷絕,尤其是水塘為敵人所控制,會發生威脅到生命、健康的問題;第三、日本軍一佔領了九龍,因為糧食問題一時不能解決,而進攻香港,在九龍就是後方,一定要疏散居民,作為安定後方的手段,否則勢必影響它對香港的作戰。那時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什麼機會?」

「許許多多住在九龍,而絕不能落入日本軍手中的要緊人物,不就趁此機會可以開溜了?」

話剛說完,李裁法霍地站了起來,」劉先生,你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他說,」你這個看法太好,太重要了!我馬上要去聯絡,回頭再談。」說完,匆匆而去。

「他去幹什麼?」蘇珊問。

「自然是去聯絡那些要逃而逃不出去的人,怎麼樣準備在九龍失守以後,由陸路、或者水路,經廣東轉內地。」

「那,我們呢?」蘇珊歎口氣,」費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劉德銘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好半天,才很謹慎地說:「蘇珊,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有個比較現實的看法。」

「你這話很費解。」她想了一會,還是微笑著搖搖頭,」我仍舊不明白,怎麼才是現實。」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這就是現實的看法。」

蘇珊嫣然一笑,」最現實的辦法,就是盯住你。」她問:「我這話是不是你心裡預料得到的答覆?」

她的話很率直,他亦覺得應該報以誠實:「不是預料,是預期;同時應該預備。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瞭解一下情況。」

情況是半島酒店的警衛已經自動怠工,不知去向;酒店的洋經理,已避到香港,只有一個姓徐的華人經理負責。他的態度很誠實,他說他不能要求旅客離去;但非常時期,任何危難與不方便都可能發生;旅客如果願意住在半島酒店,就必須合作。不過他也提出警告:半島酒店必然是日軍到達以後,首先注意到的一個目標。許多旅客持著相同的看法,認為躲到親友熟人家比較安全。劉德銘考慮留下來,決定不走,」一動不如一靜,半島酒店的目標雖大,我們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要緊。而且,我覺得這徐經理是可以共患難。」他對蘇珊又說:「你看,野戰病院已經撤消了,我不必再睡地下室的行軍床,為什麼不舒服一下?」

蘇珊深深點頭;然後矜持地說:「空房間既然很多,我們不妨找相連在一起的兩個房間,大家有照應。」

「好!不過要搬只有自己動手,我的行李簡單;如果你隔壁有空房,我先搬了去,再告訴櫃檯好了。」

這一夜兵車轔轔,槍聲不斷;顯然的,是英軍敗退,日軍追擊。黎明時分,蘇珊來叩門;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只穿睡袍,面有啼痕,樣子顯得有些狼狽。

劉德銘大吃一驚,」怎麼回事?來!坐下來跟我說。」他把她扶了進來,在沙發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

「我從夢中哭醒的。」蘇珊說:「我夢見費理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之下,樣子好慘,好可怕。」

劉德銘心想,真相遲早要揭穿的,沒有理由再瞞她;因而平靜地答說:「不!費理是死在日本飛機的炸彈之下的。」

蘇珊目瞪口呆,好久,才用發抖的聲音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劉德銘將李裁法所得來的消息,照樣轉述了一遍;同時歉疚地解釋,當時不告訴她是怕她經不起刺激。但現在想想,是錯了,他覺得隱瞞事實,對她並無益處。

「我早有預感了!」她哭著說:「一切都是命!為什麼我的命這麼苦?」

於是劉德銘坐在她身旁,百般撫慰,日本軍全面佔領九龍的那一刻,他們是在忘卻外面的一切,專心一致將注意力投入個人感情中度過的。